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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京华烟云》 - 《京华烟云》全文阅读·2 遇乱兵骨肉失散 贴告白沿路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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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兰与八岁大的妹妹,还有珊瑚姐,在轿车里蓝色*硬棉垫子上盘腿坐着,生平头一次尝到北京轿车的颠簸的滋味,也同时分明感觉到在这个茫茫世界上正在冒险赶路。
  不久,木兰,莫愁,珊瑚姐,开始与车夫攀谈起来。车夫为人和气,告诉她们义和团的情形,义和团的所做所为,还有哪些事是义和团不做的事,他跟义和团怎样闲谈,谈些什么,以及天津的战争,慈禧太后,光绪皇帝,大阿哥,以及这段路前面会有什么状况等。
  由北京北城进入南城,她们看见好多烧毁的房子残留的废址瓦砾。这时顺着城墙往西,在那荒凉废弃的地区,看见一群人站在一块空地上,中间是义和团的一个神坛,盖着红布,锡閖蜡签儿上面有红蜡烛。几个中国人跪在坛前接受审问,因为有二毛子的嫌疑。
  车夫指出几个义和团的少女与妇人给她们看,都穿着红小褂儿,红裤子,红裤腿下面露出缠裹的小脚儿,头发梳成宽辫子,盘在头顶上。男的义和团员也是穿红褂子,有的胸膛上只是红前襟,女团员腰上围着宽带子,显得勇武精神。车夫告诉她们这些女义和团员叫做“红灯照”和“黑灯照”。白天她们拿一把红扇子,扇子股儿也油成红的,夜里就打着红灯笼。“红灯照”都是少女,“黑灯照”则是寡妇。不裹小脚儿的是招募来的船娘。她们的首领,称做“圣母”,原来也是运粮河上一个船娘,但曾坐着黄绫轿由巡抚请进巡抚衙门。那些少女有些会打拳,但大部分不会。她们有法术。她们必须要学念咒语。一段短期练习之后,她们若是要上天的话,一摇动红扇子就可以飞上天去。她们至少总会爬墙,因为车夫曾经看见她们站在人家屋顶上。
  车夫看见过他们做法没有?
  不错,他看见好多次了。他们先设神坛,点上蜡烛,然后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忽而神态有异,口中说的是法术语言。这时就是神仙附体了,两眼发直,瞪得又圆又大。接着挥舞大刀,往自己肚皮上猛砍,但是皮肉不受伤。
  来附体的神仙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这些小说神话,如今木兰听来,竟变成了眼前的真实故事。
  天还没黑,他们早已过了西便门,出了城,来到荒郊野外。
  旅途的前三天还算是轻松容易,没发生什么事,只是天太热,车又颠簸得利害。人人都抱怨腿疼。每天赶早出发,早饭前就赶出十里地,有时二十里地,清早与午后下半天赶的路最多,中午,人和骡子都要长久的歇息一段。体仁和冯舅爷常下去跟着车走一里地,因为腿弯曲得太难过。第四天过了之后,身子对车的颠簸似乎已经习惯。
  体仁最不安静,换了好几次车;有时要跟母亲坐,有时要跟丫鬟坐。母亲宠着他,也就任凭他,不加管束。银屏比他大三岁,每逢他跟银屏在一块儿,他就很快乐;他喜欢瞎扯,跟锦儿开玩笑。锦儿受不了的时候儿,就到姚太太车上去,帮着照顾小孩子。
  在第四天,也就是离开了涿州两天,在通往保定府的大道上正往东南走,一切事情似乎都不顺。谣言满天飞,说八国联军已经进了北京城,乱军和拳徒正往南撤退。另一个谣言说总督裕和将军已经自尽,甘军正往南撤退。
  在拳徒与军队之间时有战斗发生,因为拳徒只有刀枪交战,吃亏不小。一听见枪炮声,拳徒就四散奔逃。拳徒究竟是什么性*质,老百姓和zheng府军队也弄不清楚。在军队之中,一半人说应当剿灭拳徒,一半说不。拳徒因为烧教堂,杀万人痛恨的洋人,所以深得民心。朝廷在春天曾下令收编拳徒;现在又让军队剿灭拳徒;新近朝廷似乎又宠信他们,并采取他们的排外政策。
  兵和拳徒往下溃散的渐多,抢劫也就日渐增多。路上逃难的百姓人潮汹涌,步行的,坐轿车的,坐手推车的,骑驴的,骑马的,样样儿都有。农夫有的挑着两个筐,一头放几个小猪儿,一头放着个婴儿。姚家的车远在这些散兵游勇之前,所以一路上还算平安无事。女人们开始安心,体仁也慢慢安顿下来。姚大爷吩咐尽量赶路前进,能少歇息就少歇息,指望在乱兵赶上之前能到了德州。他已经把端王爷发的护照撕碎,因为它根本像废纸一样,毫无用处;并且,看见拳徒或是官兵,反倒引起麻烦。
  那天下午日落之前,他们到了任丘,因为中午打尖只歇息了一小会儿。住了店之后,姚大爷问店家城里可有官兵。听说天津镶黄旗第六营的徐管带(营长)正驻扎在此维持治安,才放了心。此地的天主堂一个月前才遭烧毁,不过徐管带(营长)进城之后,逮住了几十个“大师兄”砍了头,余众逃往乡下去了。
  一个旅客带着家眷,两个妇人,三个孩子,也是逃难而来,比他们到得晚一点儿,带来了使人心神不安的消息。那天早晨他离开保定府,一直往南向任丘逃,因为听说徐管带(营长)能在任丘保境安民的缘故。
  故事是这样的:
  一个富有的官宦之家正往保定府走。这家一个女人带着一只金镯子。一队散兵游勇渐渐行近,看见那个金镯子就要,那个女人给得不痛快,拖延了一会儿,一个兵就把她的胳膊砍了下来,拿下镯子逃跑了。另有一股官兵来了,听说这件事,好像看见那只镯子在前面几个兵的手里,追上去把那几个兵枪杀了。前面那几个兵当中逃走了几个,藏身在路旁高粱地里。在抢他们的那几个兵经过之时,又把他们开枪打倒。
  一个金镯子就要了七、八条人命。
  那几个同路人低声说路上发生的这件事,姚大爷一个人听了默不作声。他叫家里人吃晚饭之后立刻睡觉,孩子丫鬟一概不可出屋去。他们只有一个屋子,要睡十二个人,因为全家不肯分店去住。那一家来了之后,弄得情形更糟。那间屋子只有一个炕,才十五尺宽,所以丫鬟必须睡在地上。别人在有急需之时,姚大爷并不是死咬定自己的权利不肯放松的。所以他答应后来的那家的两个女人睡在他家的小房间里,而他,冯舅爷,罗东,跟那一批旅客之中的男人,则都睡在外间,外间是厨房客厅餐厅一屋三用的。
  在里间,孩子们安然入睡,罗东也鼾声大作,而姚大爷则不感觉困倦,也不想睡。他心中估量明天若起个大早儿出发,日头西落以前会赶到河间府的。

  暂时,一切总算平静。炉台子上一盏小油灯,灯火荧荧,美丽而安稳。他拿出烟袋,心中沉思。这是好久以来他难得享受的宁静的夜晚了。后来他回想到这天晚上,觉得真是幸福的天堂一样,自己的亲人在另一间屋子里安睡,而自己抽着一袋烟,一盏油灯在炉台子上燃烧着晃动。
  时将半夜,觉得听见太太在睡梦中惊呼一声,然后屋里有骚动声。他在炉台子上端起油灯,往那边门里一望。姚太太身旁是小孩子,她已经坐起来,正轻拍木兰的脸,捋顺她的头发。
  姚太太问:“这么大深夜你干什么呢?还没睡呀?”
  丈夫说:“我觉得听见你在梦里喊叫了一声。”“是吗?吓了我一大跳。我梦见木兰在老远的一个山谷里叫我。我一打哆嗦,就惊醒了。还好,幸而只是个梦。”于是看了看木兰,又向身边儿看了看别的孩子。
  姚大爷说:“只是个梦就好了。睡吧。”
  于是走出屋去。
  不多一会儿,来了一阵暴雨,雨声淅沥,使姚大爷感到困倦,不知不觉睡着了。
  七月二十五早晨,姚大爷被屋子里的声音吵醒,看见大部分人都已起身,已经洗过脸。车夫正在门前,说雨后天气凉爽。天上有云彩,看样子要整天-阴-天。到河间府只有六十里地,走起来是不难的。因为骡子若不拉太重,一天走一百里很容易。若走长途,拉着车,可以走六十里,顶多走七十里。有一只骡子踩到沟里,差一点儿跪下翻了车,一条前腿似乎扭了一下。所以今天车自然要走慢一点儿。
  大概八点钟光景才出发。姚太太叫青霞到她的车上,好抱着孩子。木兰的轿车上的骡子有点儿一拐一拐的。
  走了约摸十五里地之后,那只骡子越发显得焦躁不安,常常停下来,直喘气,肚子两侧时时鼓胀收缩。骡子的身子像马,头脑像驴,力量之大像马,脾气之倔强也像驴。车夫说那骡子出了毛病,若不慢走,恐怕要没命。他说:
  “骡子比君子。一生病,就没有胃口,不想吃东西。这匹骡子早晨只用鼻子闻了闻草料,嚼了一点儿。空着肚子怎么赶路?还不是跟人一样?”
  走了三个钟头才走了二十里地,到了新中驿。大概一点半,大家才下车,饿了,去打尖。新中驿是个老驿站,给官家传递公文,人马是在这里换班儿的。官方紧急的公文,从河间府到京城一百里地,十二小时是可以送到的。附近有个马房,有三、四匹马拴在旁边的树上。
  因为他们打算在河间府换几只骡子,再走其余的那段路程,现在这个骡子的车夫决定从那几匹马之中找一匹代用,至少先帮着赶完这一天的路程。他认得驿站上的人,事情当然好商量。
  午饭之后,大家在凉亭之下歇息,木兰,莫愁,体仁三个人闲荡到树林之下去看马。体仁走得离一匹马太近了,那马开始乱踢,吓得木兰拉着莫愁边跑边叫。这些驿马都是身强力大的,姚大爷向那边儿急叫体仁回去。
  姚大爷脾气急躁。姚太太又已经告诉过他昨天晚上的梦。在梦里只记得她在山谷里走,一条宽大的溪水在山谷中间流,另一边儿是一带树林子。她那时拉着莫愁的手。她觉得听见木兰叫她。她忽然想到木兰并没在她身边儿,似乎好几天没见到她了。最初,木兰的声音似乎来自树顶上;在她转身进入-阴-森森的树林时,发现好多小径都阻塞不通,正不知如何是好,又听见木兰喊叫,声音清楚可闻,但是软弱无力,似乎是从溪流对面传来。声音是:“我在这儿哪!我在这儿哪!”母亲一转身,看见孩子的身影儿,正在溪水对面的草地上摘花儿。她既看不见船,又看不见桥,心中不由得纳闷儿,孩子是怎么样过去的呢?她把莫愁留在岸上,自己在清浅的激流中涉水过去。忽然一股洪流冒起,使她脚下悬了空。一惊醒来,原来正躺在旅店里的炕上。
  这个梦让人听了,都心里忐忑不安,但是她说完之后,谁也没有说什么。
  那只瘸腿的骡子就暂时留在驿站上,车夫回来时再带回去。大概三点钟的时候儿,他们又启程出发,新借来的那匹马拉珊瑚跟木兰姊妹俩坐的那辆车。那匹马老是冲到前头去,车夫不知道他的脾气习惯,很不容易控制他。
  将近五点,离河间城只有十二、三里地了。他们看见在左方远处,有军队横越田野而来。姚大爷说他要到前面车上坐坐,但那走了多年的古道比平地低三、四尺,到宽广的平地以前,根本没法子错车,而且在他们前后百码之遥的地方也有别的难民。
  忽然听到一声枪响。附近的田地都是由一丈来高的高粱形成的青纱帐。这时他们正在低洼的地方,看不见兵究竟在何处,只是听见说话声越来越近。又听见几声枪响。他们既不能转车倒退,又不知道往何处走,这时听见似乎兵是自前后两路而至。他们到了平地,有七、八个逃兵在十字路口儿跑过去,还看见有成队的兵离他们左边五十码远。所有的车都停住了,姚夫人向珊瑚喊,教把她们姐妹俩送到她的车上。
  珊瑚裹着小脚儿,从骡子车下来,不是件容易事,不过她是照吩咐办了。她下到地上,向莫愁伸出胳膊,把她抱下来。她把莫愁抱到姚太太车上,打算回来再抱木兰。这一停就阻断了十字路口车辆的交通,挡住了后面的难民,后面的车夫又骂又喊,吵做一团。
  这时,又听见枪声,有几个兵骑着马,在他们正前面急驰而过。驿马吃了一惊,开始向前飞跑,木兰的车就随着一群兵马疾驰而去。
  在一阵混乱之中,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群兵似乎只是急于逃命,并不太存心想抢劫。姚家,受阻于前面来往越来越多的人马,后面又有车拥挤上来,真正是夹在了中间,这时骡马散乱奔驰。混杂嚣乱,尘土飞扬,简直伸手不见五指。珊瑚正匆匆忙忙爬到姚夫人的车上,几个骑马的官兵在她身旁飞驰而过。她刚一定神,一想木兰还犹自一个人儿在那辆车上。她尖声喊叫:“木兰!”木兰的母亲不加思索,立刻就要往车下跳。但是在眨眼之间,所有的车都动起来。她能看见的只是人、车、马蹄,在她前面乱做一团,她自己的车也随同着向前冲下去。骡马一旦放开腿跑,你再喊叫指挥它们,那就如同向火车头喧叫一样无效了。前面有十几辆车。她一心指望其中有一辆拉的是木兰。这时姚大爷几乎还不知道木兰是一个人儿在车上。因为官兵没停下来抢,他还满以为灾难已经过去了。

  几辆车正向前奔驰之时,姚大爷一心想赶紧离开官兵,越快越远越好,然后再查看一下有什么损失没有,心里还以为全家还正往一个方向走呢。木兰的母亲简直想要身分两处:一是到前面去认一下儿木兰的车跟那个车夫;一是慢下来察看一下后面的车辆。可是实际上,她却一筹莫展。路只能容单向行车。她几次想跳下车来,幸亏珊瑚拉住了她。
  她着急过了七、八分钟后,骡子渐渐慢了下来。举目四望,也看不见官兵的踪影了。离开了那个十字路口至少已经有二里地。一辆车栽到路旁的濠沟中,摔下来的那个妇人几乎被后来的车轧过去。另有一辆车驶来,一个客人认识那个人,就跳下车,但是那辆车却停在路当中。当然姚家的车也被挡住了。冯舅爷就各处跑去打听。姚太太简直急疯了。珊瑚跟青霞一直哭。姚太太指着那在前面还在走而且渐渐消失了踪影的几辆车,喊说木兰的车也许在当中,他们必须追上去,不能停在那儿不动。
  她喊说:“木兰一个人儿在车上呢!”
  父亲知道了这件可怕的事,当时也来不及问为什么木兰是一个人在车上。他抓住了一匹马,从车上解下来,纵上去,飞驰经过人群,追向前面的难民。但是只是一路空追,徒劳无功。
  丫鬟这时都下车来问,听了这个消息,脸吓得惨白,说不出一句话来。珊瑚简直真从车里滚下来了。为什么在过去十五分钟内那辆车里只有三个女人两个孩子,谁也说不清楚。母亲把莫愁紧紧的抱在怀里,青霞抱着小孩子。莫愁最初怕得说不出话来,现在开始哭。别的难民挤过来看看又过去了。有人站住看由车上掉下来的女人。那个女人仿佛是因为她的骡子腿上中了子弹,要从翻了的车上解开套把它松开,可不是容易的事。也有人停下来,听说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与大人失散的事。有人显得伤心,有人无动于衷走过去。
  体仁说他曾看见木兰车上那匹驿马随着官兵往右方跑去,不过看得不太清楚。若当真如此,木兰已然离开了他们走的那条路,大概是随着一群官兵跑去了。但是车上还有车夫呢?他会把车赶向河间府,也许会追上他们,在路上也许会碰见的。
  大家正在心绪纷纷,不知如何是好,看见木兰的车夫手中拿着鞭子从后面跑来,一边跑一边喊。大家一看有车夫没有车,不由脸色*变了。
  “孩子没出事吧?”
  “谁知道?我们叫官兵一冲,驿马受了惊,怎么也勒不住它了……”
  “她现在在哪儿?”
  “她跑到哪儿去了?”
  “你怎么把车丢了呢?”
  车夫之茫无头绪,正跟问他话的人一样。他的车是被兵马冲到右方去,然后走上右边的一条路,离开了官兵;等他看见离开了人群,下车想把马拉住。马力气太大,他拉不住缰绳,马就向前跑去了。
  有一件事是毫无疑问:那就是木兰还在车里。还有,那辆车并没往河间府去,因为车夫最后看见车转弯儿消失在青纱帐里时,车是向北方回去的。他相信那匹驿马还会自己认路奔回新中驿。他出于一片老实忠厚的心肠,才跑来告诉木兰的父母的。
  大家无可奈何,等了几个钟头之后,姚大爷骑着马回来了。每辆车他都看过,绕着弯儿察看过,甚至直到跑近看见了河间府的城墙,才放弃了追寻。
  姚大爷觉得车夫的想法满有道理,那匹马会寻路返回新中驿的。
  太阳快落了。姚大爷要坐着他那辆车回到新中驿,车夫去找他的车和马,父亲去找自己的女儿。别的人只得继续奔向河间府,因为河间府的城门快关闭了。车夫告诉她们在河间府城内要住的那家旅店的名字,他们就在那家旅店等消息。
  木兰的母亲整夜没睡,只是暗自流泪。黎明,她叫罗东跟他哥哥起床到北门去找木兰。
  第二天早晨约摸九点钟,姚大爷回来了。马和车已经回去了,但是没有孩子。他曾经折回去,在十字路口儿一带去寻找,什么也没找到。
  这个消息真像晴天劈雷。木兰是丢了,还有什么疑问?母亲嚎啕大哭:“木兰,我的孩子呀,你不应当这么离开我呀!你不应当去找你妹妹目莲呀!你现在若离开我,我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儿哇!我还要这条老命干什么?”
  珊瑚劝道:“妈,一切都是天意,万事顺逆好坏,人不能预知。您不要太伤心,免得有伤身体。这条旅途往前还远呢。这些人的命都要靠着您呢。您若没灾没病的,我们孩子们的担子也就减轻了。木兰是不是丢了,也还不能太一定;我们还要接着往各处去找她。这都是我的不好。我千不该万不该把她一个人儿留在车上!”
  姚太太勉强抑制住悲伤,回答说:“这不能赖你,是我命不好,才招出这个乱子。我不应该叫你去把她们俩抱过来。可是谁会知道发生这种意外呢?若是木兰出了什么差错儿,让人拐跑了,让人卖了的话……”说着又哭做一团儿。姚大爷站在一旁,一言不发。木兰是她最心爱的孩子,若是真的丢了,他可伤透了心。他一听到“拐跑”这两个字,立刻走开,就像个受伤的禽兽一样。
  锦儿,原本静悄悄的倚着墙站着,忽然大哭起来。她今年十四岁,差不多跟木兰一起长大的。她教给木兰一切的游戏,唱摇篮曲,从小就跟木兰在一块儿玩,木兰待她就像亲姐姐一样。刚才一提到“拐卖”两个字,她立刻想到自己的命运,想到自己父母的杳无消息。她倒在床上,哭个没完。看见她哭,体仁跟莫愁也哭起来,于是屋里哭喊吵闹,乱到极点。青霞走近,把锦儿拉起来说:
  “太太刚忍住哭,你又大号起来,招得少爷跟莫愁也哭,快别哭了。”
  锦儿坐起来,觉得很不好意思,可是还用手揉哭得通红的眼睛。银屏向来不喜欢锦儿,看见就褒贬她说:“自从今天早晨她就一直一个人坐着。莫愁也没梳头,也没洗脸,后来我帮她穿好衣裳的。他们俩那么好,当然她很难过了。”锦儿走出屋去,好像受了委屈似的,一边走一边说:“我哭我的。我爱哭与你什么相干?我喜欢木兰小姐又不干你的事!”

  银屏怒冲冲的说:“我们同是伺候太太、少爷、小姐的,谁也管不着谁。”
  姚太太喊道:“你们造反了!”
  珊瑚连忙跑到另一间屋子去。她说:“现在是闹事的时候吗?难道现在还不够吗?”
  锦儿一边哭泣一边说:“我也不想要哭,我是想起木兰小姐来。太太一提到拐卖,我又想到我自个儿。哎呀!妈呀,你若活着,我也不致这么受人家欺负哇!”
  珊瑚安慰锦儿说:“当然我们大家都难过,当然是会哭的,你也是情不由己呀。”
  锦儿恶狠狠的说:“若是体仁少爷丢了,你看她哭不哭?”
  银屏原来在外面听着呢,现在迈步进来。珊瑚转身把她推了出去,叫两个人谁也不许再开口。
  现在父母在想象中的恐怖,想到像木兰那么年轻,那么漂亮的姑娘丢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那种恐怖简直比死还可怕。心中的狐疑不定,心中驱之不去的恐惧,无法猜测她现在的情形,还有能在河间府城里或别的地方会找得到她,这难得实现的希望,这一切一切,使他们的头脑麻木瘫痪了。那天早晨,姚太太不再说别的,只是说:“不管死活,我总要找到她。”她简直变成了呆子,心里只有一件事,对别的一切,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
  中午,摆上饭菜之后,她呆呆的走到桌子那儿。她吃东西,但是不知道自己是吃饭。还有,锦儿正在安静的吃饭,忽然把饭碗放下,抽抽搭搭的哭起来,离开了桌子。
  姚太太这种异乎寻常的沉静,真使珊瑚害怕。她说:“妈,您得多歇息歇息。您昨天晚上没有睡觉。现在各处去找也得找上好几天。咱们自己也得保重才是。”姚太太像机器一样,就由珊瑚引到床边儿去,半句话也没说。
  河间府城有五千居民,这片地方坐落在一带低洼地的中央,周围有一条大河的支流向东北流向天津。东边三十里以外就是沧州,正在运粮河的岸上。往南四十里地就是德州,正在这块三角地带的顶尖儿上,往北几乎距离沧州河间一样远,往河间府要走旱路,往沧州走运粮河。
  他们寻找木兰只得在客店,城门,通往城镇的路上贴寻人告白。告诉人家他们旅店的地址,悬赏寻人。赏钱是二百两银子。女人要停留在店里,父亲、冯舅爷、仆人罗东,以及赶车的,带着赏钱,要到全城及四乡去寻找。木兰的母亲则变得坚强有力,默默的满街满巷徘徊寻找,还往河里看,不分昼夜的寻找,寻找她的骨肉。
  但是河间府挤满了难民和走失的孩子。并不止木兰一个走失的。有几次是来虚报消息的。木兰的母亲甚至于到西门外河边去看一个姑娘的死尸。
  姚大爷骑着马到四乡去找,别的人往东走到沙河桥,往西走到肃宁县。
  但是找不到木兰的踪影。
  这个孩子也许已经落到贩卖童奴的贼匪手里。这种情形有八九成。木兰总会值一百两银子,虽然谁也不敢这么说。冯舅爷一天回来说,人贩子都在运粮河上跟那些船娘做生意。锦儿本来就是被人拐卖的,她说在河上贩卖人口是真的。并且说当年那船娘待她很好。那些年,运粮河是由北京到南方的交通要道。青帮霸占着运粮河,他们有一套完善的组织。在津浦铁路修建之后,运粮河失去了生意,青帮才加入了红帮,在长江上称为青帮,后来在上海法租界还统领着盗贼、鸦片烟贩子、妓院。他们是以拐卖、绑架、抢劫出名的,不过他们也慷慨行善。他们的首脑人物充当工部局的顾问,领导水灾旱灾赈济,每逢他们的生日,官方高级人员还亲身前往拜寿。这一组织是个自卫、互助、合作的秘密团体,对低级失业的大众保障其生活,大家公平分享,彼此之间十分慷慨大方,共同遵守荣誉义气的门规,这种组织实际上导源于一千年前的秘密会社。稗官野史上的英雄就是他们崇拜的神,还有忠贞的战将,劫富济贫的侠盗,群众仰慕的好汉都是。
  义和团本也是一个秘密的组织,是白莲教的一支。明亡之后,他们是要推翻满清的。但是历史环境却使他们变成扶清灭洋的一股力量,引起了国际间的大事。
  姚家既然深信木兰是被拐卖了,于是搜寻几天得不到结果之后,就决定往运粮河上去找。冯舅爷自请往东到沧州,只有一日的行程,顺着运粮河往下去,在市镇上,渡口上,都停下来寻找线索,大家则继续赶路,约好在德州等他。
  只有两件事,似乎显得有一线希望。第三天,姚太太找来一个算命的瞎子,向他问丢了个孩子的事。她把木兰的生辰年月按天干地支说明。算命的说木兰的八字儿有福气,有双星照命,所以十岁时该有磨难,但因命好,自会逢凶化吉。并且,她运交得早,虽然不为高官显宦的夫人,一辈子也不愁吃不愁喝的。问他这个孩子是否可以找得回来,他则深不可测的说:“有贵人相助。”总之,因为木兰的八字儿太好,所以卦金他索要大洋一元,姚夫人则给了他两元。
  这样,姚夫人心情好了许多,她到城隍庙去烧香。说也怪,两个杯箁,在神前扔了三次,都是大吉。
  那天晚上,做母亲的做了一个梦,跟以前梦见的一样。她分明听见木兰叫:“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于是又看见女儿在溪流的对面草地上摘花儿,跟木兰在一起的是另外一个女孩子,她不认识,以前没见过。母亲叫木兰过来。木兰在那边儿喊:“您到我这儿来啊!我们的家在这儿。您在的那边儿不对呀。”母亲想找一个渡船,或是找个桥,但是没有。于是似乎觉得自己在水面上安然行走,往下,往下,再往下,顺流而下的好快,这时已经忘记了女儿。她经过了城镇、村庄、山顶的佛塔,正漂近一座桥时,看见一个老翁在桥上疲惫而行,一看,原来是自己的丈夫。她还看见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搀扶着丈夫,而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木兰。她在河上向他们呼叫,但是他们好像没听见,还是照旧一直往前走。她两眼盯着她不放松,不料自己碰到桥柱子上,不能在水上漂了,往下一沉,就醒了。
  第二天早晨,她把梦告诉了丈夫,两个人都大为振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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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许地山(1893~1941)现代作家、学者。名赞堃,字地山,笔名落花生。祖籍广东揭阳,生于台湾台南一个爱国志士的家庭。回大陆后落籍福建龙溪。1917年考入燕京大学,曾积极参加五四运动,合办《新社会》旬刊。1920年毕业时获文学学士学位,翌年参与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1922年又毕业于燕大宗教学院。1923~1926年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和英国牛津大学研究宗教史、哲学、民俗学等。 [点击阅读]
谈美
作者:佚名
章节:17 人气:0
摘要:新文化运动以来,文艺理论的介绍各新杂志上常常看见;就中自以关于文学的为主,别的偶然一现而已。同时各杂志的插图却不断地复印西洋名画,不分时代,不论派别,大都凭编辑人或他们朋友的嗜好。也有选印雕像的,但比较少。他们有时给这些名作来一点儿说明,但不说明的时候多。青年们往往将杂志当水火,当饭菜;他们从这里得着美学的知识,正如从这里得着许多别的知识一样。 [点击阅读]
跟谁较劲
作者:佚名
章节:78 人气:0
摘要:活着究竟为了什么?家人、爱情、理想、报仇、还债、真相、过好日子、繁衍后代、证明什么、轰轰烈烈地死去……这些都是后天赋予人不同的价值观而让他们去这么想的。活着本身可以什么都不为了,因为当我们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在活着了。活着是件被动的事儿。人不是为了什么,才活着的,而是发现自己活着,才去想是不是得为点儿什么活着。 [点击阅读]
身边的江湖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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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一两年前,在大理,他开辆老富康来接我们,说“走,野哥带你看江湖”。他平头,夹克,脚有些八字,背着手走在前头,手里捞一把钥匙。我对龙炜说:“你看他一半像警察,一半像土匪。”他听见了,回身哈哈一笑。院子在苍山上,一进大门,满院子的三角梅无人管,长得疯野。树下拴的是不知谁家寄养的狗,也不起身,两相一望,四下无言。他常年漫游,偶尔回来住。偌大的房子空空荡荡,只有一排旧椅子,沿墙放着,灶清锅冷,有废墟之感。 [点击阅读]
这些都是你给我的爱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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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witthlove,intheair送给之前陪我一起傻的你这是一个关于爱旅行成长的故事兔子安东尼失恋了于是他踏上了旅程寻找一棵开满鲜花的树旅行中他认识了一些新的朋友对人生和爱也有了新的体会Chapter1很久之前onceIwas安东尼温柔又骄傲懒散又认真关于人生他有很多疑问和感想可是又不觉得要着急解答ItmakesmethinkofaperiodinmylifewhenIwasyounyandst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