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 You to Read
属于您的小说阅读网站
白门柳 - 第三部:鸡鸣风雨 第四章(2)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冒襄本以为把财物尽数献出,好歹可以买得一条生路,没想到对方竟然又提出这样的要求,顿时像给人扼住了脖子似的,半晌说不出话来。不错,这一阵子,他一直暗暗为女眷们的安危忧心焦虑,但始终想不出能使她们免于茶毒的办法。
  他甚至想过万一清兵狗贼真的向妻妾和庶母等人下手,只有奋起一拼,即使死了,也比横遭凌辱强些。现在对方提出用、r环去顶替,不管怎么说,总算是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但是这些丫环好歹也是人,也有父母兄弟。如果由自己亲手把她们送入虎口,他却感到不管是论人情还是论天理,都有点做不出来……“相公,什么事?”一个关切的嗓音在身旁悄悄地响起。
  冒襄怔了一下,回过头去,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走回家人们当中来,而向他打听的则是董小宛。
  “唔……”冒襄心中踌躇着,觉得这件事实在不应由女人们来掺和,但由于始终委决不下,只好附在侍妾耳边,把对方的要求说了。
  出乎意料,董小宛却没有显出特别的吃惊,相反,还分明松了一口气。她点点头,又问:“那么相公……”冒襄没有吭声。
  “情势急迫,只好如此了。终不成让做主子的遭殃!”侍妾的声音再度传来。
  冒襄错愕地抬起头,发现董小宛的表情严酷得像一块寒冰,一双直视着他的眼睛却在炯炯发光。
  “啊,不错!”他猛然醒悟,“若还优柔寡断,那么到头来,遭殃的就会是我们主子了!”顿时,冒襄的心肠硬了起来,但毕竟不想亲自出面做这件事,于是转过身,向冒成招一招手。等仆人跟着走到一边,他才低声地转述了一遍清兵的要求,末了,吩咐说:“嗯,这事就交给你,你看着挑吧!”
  冒成起初不知道是什么事,听完主人的吩咐之后,他的脸色蓦地变了:“大、大爷,非、非是小人推搪,这件事,小人,做不来!”
  “你说什么——做不来?”由于这样的回答出自冒成之口,在冒襄记忆之中还是第一次,他不禁为之愕然。
  “是、是的,这事……小人,做……做不来。”冒成低着头重复地说,不敢正视主人的眼睛。
  有片刻工夫,冒襄变得目瞪口呆。但是,他的火气渐渐升腾起来。“胡说!”
  他咬着牙,恶狠狠地低声呵斥说:“叫你做你就得做!莫非,你打算眼睁睁看着鞑子兵过来撒野不成?莫非你想让老爷、太太,还有我和少奶奶都去死?啊?”
  看见主人发了火,冒成不做声了,但是脸色却变得越来越苍白。终于,他声音低沉地应了一声:“是!”转过身,向人群走去。
  点人开始了。
  在眼前这种情势下,为着保存一家的性命,对方的任何要求尽管都惟有服从,但按照冒襄的想法,送出那么几个干杂活的粗笨丫环,好歹把危险对付过去,也就够了。他深知冒成办事精细,所以事前并没有特别交待。事实上,开始时被点到的也确实是那些人。但不知怎么一来,渐渐地,连董小宛房里的紫衣,甚至马夫人房里的春桃竟然也被点到里面。冒襄在一旁看着,感到又吃惊又气急。他想上前制止,但是又怕惊动清兵,把事情弄得更糟,因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倒是那些、丫环不知道是什么事,看见是冒成呼唤,都一个接一个顺从地走出来……终于,八个、丫环凑足了。冒成重新走回来,垂着头,一声不响地站在主人跟前,大约是等候下一步吩咐。
  冒襄正十分不满对方刚才的胡乱点名,看见如此一来,更无异于向大家表明,事情是出于自己的吩咐,因此,不待冒成开口,他就像给针扎了一下似的,猛然转过身子,恼怒已极地走了开去。不过,那群清兵压根儿没有觉察到这种情形。
  他们已经事先得到那位降官的指点,这会儿,全都虎视眈眈地盯在那群丫环身上。
  正当在场的多数人都还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就蓦地发出一阵婬邪的狂笑,向丫环们猛冲过去。
  也就是到这会儿,那群可怜的丫环才如梦初醒,惊慌地尖叫着,向四面逃去。
  可是,已经迟了。她们那一双柔弱的小脚,又怎能跑得过如狼似虎的清兵?转眼之间,就一个一个落人了那些粗野的鞑子兵之手。尽管她们头发披散,又踢又咬,拼命挣扎,结果,还是被拖着、抱着,分别弄到了马上。其中有几个,在挣扎当中,衣裳被撕开、被扯脱,露出了雪白光洁的肉体,这更极大地刺激起那些兵的兽欲,以致干脆就在马背上肆无忌惮地动起手来,抱住她们疯狂地又是捏又是啃。
  其中有一个——冒襄认得那是紫衣,大约因为反抗得激烈了点,竞被那个嗷嗷地怪叫着的清兵三下两下把身上的衣裳扒个精光,然后挥起蒲扇似的大手,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地在她脸上、身上狠揍起来,那种饿虎扑食羔羊,暴风摧折鲜花一般的情景是如此惊心动魄,悲惨可怜,以致在场的人们都纷纷低下头,不忍心再看……“好了,总算没事了!”在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一个声音如释重负地说。
  冒襄扭头一看,原来是那个降官。他也已经坐到了马上,正用鞭子指着他们一家子:“你们这些人,没有一个剃了发的!今日幸亏遇着我,要不然,休想指望过得了这一关去!你们记着,赶快把头剃了!否则,下一回只怕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说完,他加了一鞭,催动坐骑,追赶那伙清兵所抛下的一片飞扬的尘土去了。
  留在原地的人们仿佛被这最后的咒语所禁住,全都呆若木鸡地望着。直到那急骤的蹄声消失了好一会,大家才开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迟迟疑疑地动弹着由于长久地跪伏变得酸软麻木的手脚,末了,好不容易才坐起了身子。但是也只是一会儿,他们就纷纷重新扑倒在地上,撕扯着自己的衣衫和头发,失声痛哭起来……这当儿,惟独董小宛与大家不同。她长久地站立着,望着那一片飞扬远去的尘土,并没有哭。只不过,那神情却像一下子老了五岁似的。
  五
  如果说,作为难民的冒襄一家,并未因为明朝鲁王政权在浙东地区的初战告捷,而免于颠沛和杀戮的话,那么,在昔日大明王朝的“留都”——南京城中,居民们对于外间发生的这一切,却甚至压根儿一无所知。这是因为,自从三个多月前,在以王铎、钱谦益、赵之龙等原弘光朝廷的文武大臣主持下,向清军献城投降以来,作为江南首屈一指的重镇,南京已经一变而成为清朝继续向南推进,以图最终在朱明王朝的废墟上确立其全面统治的大本营。尽管表面上,接替豫王多铎总督江南军务的洪承畴显得颇为宽大贤明,不但能约束部下,严禁骚扰民众,而且大力招降纳叛,对明朝的旧官废员多所起用,但骨子里其实防范很严。他把精锐之师集中驻扎在以旧皇城为中心的东城,并派重兵扼守住从通济门到金川门一线的要冲地段;对允许民众日常出入的其余各门,则严加盘查,一旦发现可疑人物,立即拘捕。因此,虽然周围不少地方已经因义师蜂起闹得沸沸扬扬,但南京城中的人们仍旧毫无反应。
  当然,之所以如此,还因为作为大清朝在江南的首善之区,早在三个月前,南京城就完全、彻底地执行过剃发令。虽然在豫王多铎入城的当初,曾经明确表示过,除了军人之外,禁止官民剃发;但到了这时,也就顾不上信守诺言。于是,经过几天杀气腾腾的实施,自然免不了要赔上几条性命,南京就完全变了样。别看只不过是头发换个式样,前边少了那么半脑壳子头发,后面则多出一根辫子,但是已经足以使满城的男人们,像是一夜之间全都被强行Yan割了似的,一个个变得忍辱含羞,气息萎靡。许多人因为18惭形秽,便尽可能躲在家里,避免出门;即使非得出门不可,也是屏息低头,匆匆而行,根本没有心思、也没有勇气去理会多余的事。无疑,因此而私心窃喜,甚至趾高气扬,以为从此做稳了顺民,前程有望的也不是没有,但毕竟为数不多;而且这种人一心指望的是清朝早早得胜,更加不会去打听和传播四乡民众起义的消息了……正是这样一种绝望、压抑而又沉闷的局面,使已经离开礼部衙门,搬到城南的善和坊来居住的柳如是,变得愈来愈心情沮丧,烦躁不安。
  柳如是是在一个多月前,匆忙搬出礼部衙门的。本来,自从清兵入城之后,那位豫王多铎对钱谦益他们这些降官,倒还算是相当优待,不但没有怎么为难,还允许他们暂时继续住在各自的衙门里。不过,对于这种“礼遇”,别人怎么想不知道,柳如是却觉得仿佛被关在囚牢里似的,一百个不自在,成天价吵着要搬家。只是由于钱谦益看见别人都没动,担心独自这么做,会引起清军方面的猜疑,再三劝说,才又勉强捱着。然而,待到八月初,洪承畴正式到任,而钱谦益也接到命令,让他和别的几位降官头儿,连同不久前在芜湖被追兵俘获的弘光帝一道,跟随回朝复命的多铎前往北京去“陛见”顺治皇帝,她便立即设法搬了出来……现在,柳如是穿着一袭深红色的夹绸女衣,手里拿着一柄白纱团扇,皱着眉儿,咬着嘴唇,斜靠在庭院当中的一张铺着锦褥的竹制躺椅上。隔着小圆桌的另一边,则坐着她那位情谊深密的女友惠香。坐落在巷子尽头的这所宅子,本来属于一位官宦世家的子弟。弘光皇帝出逃那阵子,这户人也举家南下,离开了南京。
  柳如是是经人介绍,半租半借地住进来的。这宅子虽然比不上钱谦益在常熟的府第,但纵深三进,外带东西两个偏院,地方也自不校由于担心战火会烧到乡下,钱谦益临走前已经把陈夫人、钱孙爱等一干至亲家眷搬到南京来;又担心尽是女人和孩子,无人撑持门户,把侄孙钱曾也召出来同住,以便就近帮忙照料。不过,柳如是独自占住了整一个东偏院,连吃饭起居也同陈夫人那边分开,因此平日倒是各不相扰。眼下,正交未时光景,四下里静悄悄的。秋日的阳光从枝叶繁密的木樨树顶上斜射下来,在她们的身上投下碧幽幽的影子。
  “哎,我说姐姐,”也许是看见柳如是久久不说话,尽自在那里生闷气,惠香劝解地开口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兵荒马乱到了这一步,也只有顺应时世,好歹对付着过下去罢咧!既然那些大老爷们儿眼睁睁看着鞑子打来,没有一个拿得出解救的办法,我们做女人的,又哪来的本事操这份心!莫非姐姐当真以为,我们比老爷们儿还强么?”
  停了停,看见柳如是没有反应,她接着又说:“按说呢,当初姐夫那样做,只怕也是出于无奈。‘老神仙’和马阁老都逃了,鞑子兵已经打到朝阳门外,他要搭救这满城百姓的性命,也只有这一条路了。终不成也学扬州那样,让鞑子兵杀个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才算了局么!”
  “哼,你们都得了性命,可这黑锅我们只怕八辈子都背不完了!”柳如是冷冷地说。
  “哦,怎么?”
  “怎么?你不见书场子里、戏台子上,那些献城投降、苟且偷生的角色,哪一个不是千秋万代被人指着鼻子、戳着脊梁骂个臭死的!”
  惠香眨眨眼睛,觉得柳如是未免想得太宽太远,也太怪;而且,说到眼前还活生生的柳如是和钱谦益,将来会成为说书、演剧当中的人物角色,似乎也有点令人不可想象。不过,对这位手帕姐妹心高气傲的脾性儿,她已经十分熟悉,于是点着头儿,微笑说:“骂个臭死?那怎么会!如今满城的人提起姐夫和姐姐,只怕感恩戴德都来小及呢!”

  “你别净挑中听的哄我!”柳如是厌恶地把手一挥,“这到底是怎么个光彩的事儿,我自己一清二楚!”
  一连碰了两个钉子,惠香不再接口了。她眯缝起眼睛,望着女伴那越来越变得焦躁不安的神情,忽然“嗤”地一笑,说:“姐姐这些天独个儿守着深闺,想必寂寞得很。早知如此,当初不如跟了姐夫一道进京,岂不更好!”
  这一次被清朝皇帝点名进京陛见的,除了弘光帝和钱谦益之外,还有前东阁大学士王铎、左都督陈洪范等几位降官。那些人全都带着家眷同行,一来是为的生活起居有人照料,二来也是向新主子表明举家投靠的诚意。钱谦益本来也很想把爱妾带上,但柳如是坚决不肯,才只好作罢。惠香自然知道这件事。但看见女友眼下这般模样,她就不免有点猜疑了。谁知,柳如是却“哼”了一声,说:“寂寞?姐姐我要是真个熬不住这份寂寞,当初也就不会挑这门子亲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个糟老头儿,被窝里能有多大本事!”
  这么鄙夷地否认了之后,大约看见惠香大睁着眼睛,还在等着听下文,她就把白纱扇子往桌上一搁,站起来,傲然说:“事到如今,姐姐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当初多少公子爷儿——一个个又有钱又俊俏,丢了魂儿似的围着我的裙脚儿转,姐姐我都不屑一顾,单单挑了他这么个半截子入土的糟老头儿,难道姐姐当真鬼迷心窍,生怕没人要没人疼?才不是呢!我是瞅准了他的名声地位,指望他能带我飞上高枝儿去,替手帕姐妹们争一口气,让那些把我们当成路边草、脚底泥,任意糟践的王八龟孙活活地愧死,气死!后来,嫁进了门,才知道他原来是个空心大老官,只中看,不中用。这倒也罢了,总算他对我言听计从,那么我就拼着费点心神,替他在后面扇扇风儿,扯扯线儿,又何妨!结果,你也知道的,好不容易,我帮他谋成了复官起用,还升了半品!着实让他如愿以偿,嗯,也出足了风头……”说到这里,柳如是就停住了,半晌,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那时节,不怕妹妹笑话,姐姐我也满以为自己从此尚书太太、诰命夫人,一步一步地做上去,总算不枉此生了!”惠香一直静静地听着,这时目光闪动了一下,微笑说:“其实,姐姐已经做成了……”“你说什么?”柳如是像是忽然回过神来,疑心地问。
  “我说,这尚书夫人,姐姐已经做成了!”
  “狗屁!”柳如是的眉毛顿时倒竖起来,恼怒地把手一挥,“你听我说呀——不错,他官是做上去了,可是脊梁骨却全软掉了!你没瞧见他在马阁老、阮胡子面前那副卑躬屈膝的下作样儿,有多恶心,明摆着是用热脸一个劲儿去贴人家冷屁股!难道老娘辛辛苦苦地折腾了这些年,连老本都搭上去了,就是为的瞧他这副狗獾面孔?好,这还不算,如今又做出秦桧——不,连秦桧都不如的千古丑事来!你说,姐姐我如今岂不是赔个精打光!往后还落个被千人笑、万人骂!这日子还有什么奔头,有什么盼头!哼,陪他一块儿去给鞑子皇帝下跪叩头?亏他还敢指望!我宁可当初在池子里一头淹死了,也绝不跟他做那种丢人现眼的事!
  我当面给他说明白了:到今时今日,我还肯替他守在这里挨命,就是天大的情分!
  他要回来就回来;要不回来,老娘就回盛泽,依旧过我的风流快活日子去!”
  这一次,柳如是越说声音越高,眼睛越睁越圆,脸蛋涨得通红。看来,钱谦益开门迎降这件事,确实令她失望已极,至今气愤难忍。末了,她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抓起扇子,“噗哒、噗哒”地狠扇起来。惠香茫然地望着她,始终不大明白女伴为何如此。她迟疑了一下,试探地说:“姐夫那样子,或者确有不是。不过,依妹子看,他对娟娟可是一片真心……”“真心有个屁用!”柳如是恶狠狠地说,“老娘才不希罕呢!哼,比起来,我倒佩服妹妹洒脱,说完就完,那才叫干净!”
  这些年来,惠香也一心指望从良,有一阵子,曾经同前明的吏科给事中、后来在弘光朝中做到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李沾打得火热。那李沾也答应替她赎身脱籍,谁知到头来却翻脸不认账。为这事,惠香气得大病了一场,刚刚才见好,现在冷不防听对方提起,倒一下子红了脸。她勉强地笑着说:“愚妹可没得罪姐姐,何苦又来揭我的伤疤!”
  “不是揭伤疤!为姐说的是真话!你那个姓李的,本来就不是真心!又那等一天到晚地糟践你。你若真个跟了他,只怕不知哪一天就给他害死了!如今散了就好,起码还能多活些年!”
  惠香没有再分辩,一双细长的眼睛却朝远处眯缝起来,只是,嘴角两旁的皱纹变得越来越深。许久,她才喃喃地说:“姐姐适才说,要回去当婊子?这话说着玩儿倒是不妨,若然真的走回那一步,纵使别人不笑话,只怕今时的姐姐不比愚妹,再也受不得那个罪了!”
  大约看见惠香说话时,神情是那样抑郁和迷惘,柳如是眨巴了一下眼睛,终于被噎住了。而且,经过刚才一通发泄,她心中积存的怨毒想必也排解了一点,因此脸色稍稍变得平和下来。有片刻工夫,她咬着手中的汗巾儿,不再吱声,末了,像是下了决心似的,站起来说:“算了!不说这些劳什子事——哎,好久没有同你下棋了,趁今日有点兴致,下它一盘,如何?”
  六
  情谊深密的两位女友在木樨的浓荫下摆开棋局,交谈也随即停止了。静悄悄、清爽爽的秋日庭院里,到后来只剩下棋子敲枰的“的笃”声响。看样子,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打扰,她们便会这样消磨一个下午。然而,偏不凑巧,一盘棋尚未下完,外间就传进话来,说惠姑娘的鸨母派了人来,催得很急,要惠香立即回去。
  惠香眼见棋枰上就要做成一个大劫,冷不丁来了个搅局的,自然恼得直嚷不依。
  倒是柳如是知道彼此境遇不同,作为至今仍留在旧院的一位姐儿,惠香眼下还得凭借色相,千方百计觅食谋生,何况听说兜搭到的又是一个大主顾。因此,她爽快地把棋枰一推,站起来,准备送客。
  惠香仍旧犹豫着:“可是姐姐……”
  柳如是一摆手:“你就别管我了,快走吧!赶明儿要没事,早点儿过来就是了!”
  “那——小妹就先家去了!”惠香把手中的几枚白棋子放回盒子里,跟着站起来。看得出,她其实也有点着忙,朝柳如是只草草行了一礼,就匆匆转过身去。
  倒是柳如是在原地站了好一会,直到目送着惠香从老银杏树边走过,出了月洞门,那角粉红裙裾最后闪动了一下,消失了,她才慢慢转过身来。
  九月的秋阳还在西边的亭子顶上弄影——离天黑还远得很。偌大一个东偏院,又剩下了柳如是一个人。无疑,院子里还有红情、绿意和别的、丫环老妈,但是那些人只配打杂侍候,却不能平起平坐地同主人一道寻乐子,闲磕牙,更别说替柳如是排愁解闷了。本来,这种日长无事的辰光,以往柳如是也经历过,说到排遣的办法,也尽有,譬如读读书啦,写写字啦,再不然就学当年李清照的样儿。
  挑个字数顶少、顶难押的韵儿作几首诗。然而此刻,对那种种玩意儿,柳如是偏偏全都提不起兴致,才拿在手里,又抛下了。于是到头来,她只好依旧拎起那把白纱团扇,皱着眉儿,咬着嘴唇,坐在靠椅上老半天地独自发怔。
  暗绿的浓荫在周遭幽幽地笼罩着,浓荫外阳光耀眼。两只白色的小蝴蝶翩翩地飞过来,忽上忽下地转了一个圈,又双双飞走了。庭院里弥漫着桂花的浓烈的芬芳。
  说也奇隆,刚才,当惠香取笑她深闺独守,寂寞难熬的时候,柳如是还激烈地否认,可是此时此际,一股孤独冷清的滋味,却悠然漫涌上来,有片刻工夫,柳如是胸膛里感到空空落落的,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儿。这种情形,是过去所从来没有过的。她不由得用双臂抱紧了自己,竭力试图抵御,结果,却咬着牙齿,霍地站立起来。
  “哦,死老头儿,死老头儿,死老头儿!”
  这么恨恨地一连咒骂了几声之后,心中才似乎好过了一点。她慢慢走回椅子,重新坐下。为着避免刚才的困扰再度袭来,她把桌上的一本书举到眼前,强迫自己看下去,但终于又放下了。
  大约是为着不打扰女主人,这会儿,那些丫环、妈妈暂时都失去了踪影。四下里愈加显得静悄悄的,只有微风吹过,檐前的铁马发出“丁丁铃铃”的轻响……现在,柳如是微蹙着远山样的眉儿,歪在凉椅上,仰望着天上朵朵浮荡的白云,开始默默地想心事。她觉得,自己同钱谦益的缘分,恐怕确实已经到了尽头。虽然老头儿口口声声说,他之所以忍辱偷生,是为着等待时机,报效大明。可是凭他那个怯懦、窝囊的秉性,还指望他能干出什么真正硬气的事来!更何况,如今他又被一家伙弄进北京去软禁着,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如果自己不肯北上去迁就他,他又回不来,那么这后半辈子,看来就只有天各一方了。“哼,他们做男人的倒好,不拘到了哪儿,只要乐意,就照样能弄个女人来替他暖着被窝。可是我呢?虽然赌气嚷嚷要回盛泽去,其实到了靠三十的年纪,也是回不去的了!
  那么莫非只有从此空房独守,孤苦伶仃地一天天捱命?”
  由于发现,自己这几年费了多少心思计谋,使出了无数手段,好不容易才把陈夫人、朱姨太这些厉害的对手一一打败,最终夺得了专房之宠,谁知才不过两年,自己竟然也落到与从前的对手同样的命运!柳如是的泪水不禁漫上了眼眶,心中的那一股子气愤和憎恨,也不可抑制地再度迸发了!
  “红情,红情!”她一挺身坐起来,用扇子使劲敲着桌子,憋着嗓门狠叫。
  “哎,来了!来了!”红情连声答应着,慌里慌张地从屋子里奔了出来。
  “酒!把酒给我拿来!”
  “是!”这么答应了之后,红情疑惑地偷看了女主人一眼,随即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回屋里,很快地,就把一壶酒,外带一只细瓷杯子,用托盘端了出来。
  “夫人,还要点什么不?”红情一边朝杯子斟着酒,一边小心地赔笑问,“前日惠姑娘送来的一坛子酱肉,还不曾开封,正好用来下酒。”
  “昆账!不要!我要核桃仁,炒栗子!听见没有?快点拿来!”柳如是厉声呵斥道,随即抓起酒杯,一仰脖子,直灌下去。这是一股馨香的、略带刺激的热流……柳如是分明觉得,它正沿着喉管缓缓地往下流着,流过心窝,流过肺腑,到了胃里;片刻之后,便在胸廓间沛然扩散开来,浑身的血液也随之加速了流动,接着又涌上了脸颊……说也奇怪,现在,柳如是觉得难耐的压迫松弛了,心中变得好过一些。她接着又喝下了第二杯、第三杯……而随着酒愈来愈施展出魔力,刚才那股子扑腾腾往上蹿的邪火,便渐渐失去了势头。待到钱谦益在脑子里的影象,被愈来愈远地推了开去之后,她终于平静下来,似乎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不过,光喝闷酒仍旧不免无聊,于是她用筷子挑了一颗核桃仁,搁在嘴里慢慢嚼着一把先前抛下的那部《肉蒲团》又随手捡起来。
  这部描写男女艳情的小说,是惠香给她带来的。刚才,大约由于心情恶劣,书中对于男女肉欲的那种露骨放肆、连篇累牍的描写,还使柳如是觉得毫无意思,甚至讨厌反感;可是眼下,凭借着酒的引导,她却不知不觉地读了进去。“哼,这写书人也真够赖皮的!”她一边嚼着核桃仁,一边撇着嘴儿想,“那些个什么《痴婆子传》、《浪史》之类,我以往也看过好些,却都不及他会胡编。嗯,竞写到用狗的……难道真能成么?”心中这么鄙夷着,却被书中的描述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往下追踪。而且随着情节的进展,她的兴趣也渐渐被激发起来。因为书中人物的行为开始变得愈来愈放纵而且疯狂。“哎,这未央生,也算得上个色中魔头了,竟把那些娘儿一个一个摆布得连命儿都不要!不过细想起来,只怕也是写书的人胡编罢了,世上哪里就真有这般手段的男人?起码我就没有遇到过!”

  这么不以为然地摇着头,她的眼睛就滑离了书本,一边顺从着那种醺醺然、飘飘然的感觉,不能自制地微笑着,一边历历在目地回想起以往许多年,自己在风月场中所经历的那些妍媸异态、五光十色的床笫体验,那无疑要比眼前的《肉蒲团》所描述的,要远为真实、具体和生动,也更令她动心和陶醉。“啊哈,是的,若然有朝一日,我也动手写一本传奇,必定不会输给这个什么——什么‘情隐先生’!”她自负地想,“哼,我也不像他这样,去胡编一窝子女人。我可要说一帮男人,对,就说那许许多多的男人!别瞧他们一个一个像是多么的不同,其实呢,到了那当口,全是一个样!哎,那时节,我是多么年轻,多么快活呀!可如今一个也没有了,一个也没有了,这些男人!哎,真难受!怎么会这样子?为什么?
  哦,哪怕只有一个也好呀!如果眼下有一个,我一定会像宝贝似的把他抱在怀里,就这样……哎,亲他,咬他,要他!哦……哦……是的,我要他,一天到晚地要!
  哦……”
  就这样,由于酒和书——还有层出迭现的回忆与幻梦,柳如是变得愈来愈情怀放纵,春心激荡。有一阵子,竞至于脸红耳赤,意乱神迷,把周围的一切都忘记了……漫长而又难熬的下午终于给打发了过去。当柳如是合上书,怀着一种既满足又空虚的心情从庭院返回屋子里时,她的身体内分明地洋溢着某种异样的东西,那是一种焦灼的、模糊的,然而又是令人心中作痒的渴望……傍晚的天色,像一张渐黑渐宽的幕布,在庭院上方铺展开来。不知不觉又到了掌灯时分。已经吩咐不必开饭的柳如是,虽然颇有醉意,但是仍旧记起一件事,就是今天还没有召李宝来,向他询问外问发生的事情。于是,便一边吩咐红情去传话,一边继续懒懒地歪在椅子上等候。
  说起来,这也是柳如是新近定下的一条规矩:为了及时掌握城中的动向,以免发生了不测的变故,家中还不知道,她责成李宝每天派出手下人,到城中转悠,并把看到、听到的情形收集起来,向她报告。至于李宝,作为得力的亲信仆人,过去一直是跟在钱谦益身边的。这一次钱谦益北上,本来也打算带他一道走。是柳如是看中他听话好用,说服了丈夫,把他留下来。李宝为人也果然乖巧,对女主人的心思似乎摸得特别透。不论吩咐什么事,他总能办得妥妥帖帖的,因此颇得柳如是的欢心和倚重。
  小半天之后,李宝已经奉召来到。他照例在起居室的门外停住,隔着帘子向柳如是请过安,然后垂手而立,等候女主人问话。
  要在平时,这种问话都是在晚饭之前。那时天色还亮,隔着竹帘,柳如是在屋子里看得清仆人,李宝却看不见她。本来,这也是闺范防闲之意。可是今天天色已经擦黑,屋子里又点着灯,情形就倒转过来,变成外面看得见里面,里面却瞧不见外面。这使柳如是颇不习惯,便招一招手,说道:“哎,你站进来说!”
  “这……禀夫人,小人不敢。”
  “不敢?有什么不敢的!傻子,我看不见你!进来,进来吧!”
  “可是,要是让老夫人知道,小人担待不起!”
  “胡说!”柳如是生气了,眼睛也随之瞪起来。但是转念一想之后,她就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于是一边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靠椅的扶手,一边柔声呼唤道:“哎,你进来嘛,老夫人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有我呢!”停了停,看见没有动静,她又催促说:“咦,你倒是进来呀!莫非还怕我把你吃了不成?”
  谁知,即便是这样招呼了,李宝仍旧不肯露面,只是一个劲儿地推搪说:“不,不,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如果说,柳如是刚才用了那种声气,多少有点一时放纵,同年轻的仆人逗着玩儿的话,那么眼下,隔着门帘的那个男人的嗓门,却刺激着柳如是的想象和欲望。因为李宝的矜持和推拒提醒了她:不错,这也是个男人!一个蛮伶俐俊俏的年轻男人。而且重要的是,他是实实在在的,与刚才那些白日梦不同,只要她伸一伸手,就可以真正获得所渴望的快乐和满足,而且是马上。“什么,老头儿知道了会怎样?去他的吧!一个糟老头儿,鼻涕虫,镴枪头,他凭什么还来管我——哦,只要我伸一伸手,就能够……这有多么好!”她心跳地想,同时,觉得有一条小小的爬虫在身体内越来越不安分地蠕动着……“红情,”她断然向身边摆一摆手,“你到厨房去——嗯,昨儿那盘子肉太硬,让他们做烂点,给我把饭开出来!”
  待、丫环恭顺地应诺着,离去之后,她便回过头来:“哟,你怎么还不进来呀?莫非还要我站起身,把你拖进来么?”这再次的催促,已是用了撒娇的的口吻。
  “啊,不是!不要,夫人千万不要!”李宝马上阻止,听声音,像是十分惶恐。
  “那么,你就自己进来,乖乖儿的,唔?”由于想起年轻的仆人平日乖觉顺从的模样,柳如是觉得眼下需要的,只是多给对方一点鼓励。
  “……”
  “来呀,快来呀!你!”
  “……”
  “哎,你怎么不说话?”
  “禀夫人,小人在这里给夫人跪下了。”
  “跪下?为什么?谁让你跪的?”由于意外,也由于莫名其妙,柳如是倒怔住了。
  “小人求夫人一件事。”
  “求我?”柳如是转动了一下眼珠子,嘴角再度浮起微笑。她眯起眼睛,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哎,谁让我心肠太软呢,无论你要什么,我总会答应你的——嗯,你想……你想要什么?”
  “小人求夫人——求夫人饶、饶了小人!”
  “饶了你?哦,自然,无论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怪罪你的……”“谢、谢夫人!那么,小人还是站在外、外间的好!”
  李宝最后这句话虽然声音不高,而且有点结巴,可是,柳如是却像猛地踩空了一只脚似的,整个身子反射似的端坐起来,连酒也醒了一半。她疑惑地皱起眉毛,反复地咀嚼着仆人的话。渐渐地,她的那双妩媚眼睛由于失望和恼怒而睁圆了,有片刻工夫,变得面红耳赤,又气又羞。
  门帘外的李宝,却似乎还担心女主人不明白,只听他嗫嚅着又说:“小人上、上有老母,下有……”“滚!滚!”柳如是蓦地大吼起来,“你快点给我滚!”
  停了停,发现帘外没有动静,她又咬着牙,一跃而起,冲向门边,恶狠狠地挥着拳头尖叫:“我让你滚!怎么还不滚?快滚!滚!”
  待仆人惊慌的脚步声匆遽地消失之后,她觉得还不足以消解心中的狂怒和气恨,又一把抓起桌上的宣窑花瓶,抢着在泪水进出眼眶之际,“砰”的一声,使劲把它在地上摔个粉碎。
  七
  惠香起居接客的处所,坐落在武定桥的北侧。那是一所带天井的老旧河房,进门迎面是三开间的平房,后面靠左竖起一幢小小的木楼,右边让出半爿小院。
  院中的芭蕉绿荫下,散置着几块湖石。临河的一面,照例伸出个露台。从格局看,这河房在构筑的当初,倒也不失为小巧别致;只是后来,大抵由于主人换了又换,房子却始终没有怎么修葺,再加前两年一直闲置着,到眼下已经是彩漆剥落,梁柱蛀蚀,有点东倒西歪的样子了。
  惠香是在同李沾散伙之后,极匆忙地搬到这儿来的。当时清军兵临城下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她也慌得六神无主,一心指望老相好前来接她。谁知左等右盼都没有消息,末了,却突然收到一封冷冰冰的短柬,其中也没有说明任何原因,只表示从今以后,断绝一切来往。惠香惊愕失色之余,几番托人追问,还亲自上门。李沾竟然一概拒绝不见。遭此无情打击,惠香气苦得痴呆终日,茶饭不思,随即病倒在床。她的鸨母眼见靠山已失,而且满城兵荒马乱,更生怕惠香这棵病得腻腻歪歪的“摇钱树”有个三长两短,便自作主张,连夜把原来那幢租金昂贵的河房退掉,搬到这所破房子来。惠香病好之后,对她娘的做法起初还不以为然,认为丢了她的份,后来得知即便是秦淮旧院里,那些往日顶叫红的姐儿,也一夜之间全变得门庭冷落,生意锐减,她才明白今时确实不比往日,对于以后的日子如何撑持,自觉心中无数,只得姑且将就着住下来……现在,惠香已经跟着狗儿回到河房,下了轿子。由于前一阵子报信的耽搁,她怕客人等得不耐烦已经走了,便先左右望了一望,发现离门边不远歇着一头鞍鞯俱全的驴子,一个小厮模样的后生正歪在墙边打盹,她才放下心来,于是一边往里走,一边对已经闻声迎出来的毛头丫环阿好问:“嗯,客人呢?”
  “哦,在后楼上坐着呢!娘快去吧!阿婆老等不见娘回来,都快急成斗昏鸡了!”阿好急急地回答,胖胖的圆脸上现出如获救星的神情。
  “不就是来过一回的那个郑公子么!哪里值得这等着急了?”惠香不以为意地说。
  “哎呀,”阿好把双手一摊,“娘去瞧瞧吧!来了半天了,却不言不语,像个泥菩萨似的,同他说话也不应,可也不走!阿婆说,她混了这一大把年纪,什么样儿的客人没见过?可侍候像郑公子这样的‘呆鸟’,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呢!”
  听丫环这样说,惠香不再问了。提起这个“郑公子”,她眼前就浮现出一张羞怯的、白净的孩儿脸,和一双同样细白的、长得挺秀气的手。说来也怪,此人自称姓郑,问他的名字,却高低不肯说;而且言谈举止也与一般客人不同,上一回来坐了足有一个时辰,虽然也循例地开席摆酒,却丝毫没有轻佻浪荡的模样,甚至小指头也不敢动惠香一下,只是斯斯文文地坐着,专心而恭敬地听惠香说话,偶尔加插上一两句,却像个姑娘家似的,未开口就先自红了脸。最后,留下银子就走了,倒让惠香和她娘猜测了半天。现在,听说他又来了,而且依旧是这么傻呆呆的一副劲儿,惠香便不由得生出一份好奇,有心要摸清他的底细了。
  “好了,好了,可回来了!”当惠香穿过堂屋,踏上后楼的扶梯时,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在上面高兴地说。接着,是楼板吱扭吱扭地响,她娘那张浓施粉黛的瘦脸出现在扶梯口上。为着竭力招徕顾客,也为着不显得太过寒酸丢份,自从搬到这所破房子里来之后,她娘倒是尽量把自己装扮得光鲜些、整齐些。不过,这反而使惠香更尖锐地意识到自己眼下的处境,并对李沾的薄情寡义感到锥心刺骨的怨恨。
  不过,这种苦涩也只是翻涌了一下,因为她已经踏上最后一级楼梯,并且看见客人已经离开了椅子。于是她只好定一定神,旋即照例把双袖交迭在腰间,行着礼道歉说:“原来是郑公子来了!贱妾不知,有失迎候,还请公子见恕!”

  “啊,不、不敢!”那书生马上拱手当胸,“小娘子闻讯即回,小生已是受……受宠若惊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同时前倾着身子,半张着嘴巴,一双圆鼓鼓的眼睛现出期待已久的惊喜。等惠香款款地走前去,他就慌忙地倒退一步,给她让出道来。
  惠香微微一笑:“公子请坐!”
  “啊,小娘子请坐!”
  “公子请!”
  “小娘子请!”
  惠香不由得笑起来:“郑公子,不如我们谁也别请了,竟是各坐各的好啦!”
  那位书生本来还毕恭毕敬地拱着手,听了这话,倒怔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对,对,各坐各的,各坐各的!”说完,这才用袖子擦一擦汗,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郑公子,”在一旁瞧着的鸨母,也就是到了这会儿,才分明松了一口气。
  待阿好重新奉上茶来,她就立即赔笑说,“寒舍还有些俗务,那么,就偏劳惠娘陪伴公子,贱妾先行告退了。”说着,行了一个礼,就忙不迭地下楼而去。
  “哎,公子——”待到阿好也知趣地消失了踪影,小小阁楼重新变得宁静而幽秘,并且分明地嗅到了沉檀雅致的淡香之后,惠香忽闪着细长而妩媚的眼睛,从白纱宫扇的边上斜瞅着对方,用埋怨的口吻说,“你也忒狠心!怎么上一回来过之后,这好长日子都不见影儿?可把奴家的脖子都盼长了!”
  那书生正捧着茶盅子,低着头,用盖子在杯沿轻轻掠着水渍,听了这话便仰起脸,睁大眼睛,疑惑地说:“好长的日子?孝小生不是前日才来过么?”
  惠香用扇子掩着嘴儿,噗哧一笑,随即扳着纤长白嫩的手指头,一本正经地责备说:“啊哟,还说不长呢!相公是前日未牌时分去的——未、申、酉、戌、亥……嗯,到而今,足足有二十五个时辰了呢!”
  姓郑的书生眼睛睁得更大:“二、二十五个时辰——也可以这么说吧。可是……”“好吧,算啦!”惠香宽宏大量地一扬扇子,“这一次奴家就先记着账!下一次再这么着可不成!”随即又斜瞅着他,亲昵地轻声说:“公子哪里会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着你呐!”
  “这——”那书生的脸顿时红起来,“多、多感小娘子厚、厚爱……不过……”“不用说了,不用说了,知道,奴家都知道!”这么体贴地表示之后,惠香就站起来,歪着头儿,撒娇地问:“那么,公子之意,是下棋呢,抑或听曲?”
  “啊,不——”
  “那么,莫非公子意欲吟诗、作画?”
  “讣娘子是说——作画?不,也不要!”
  惠香转动了一下眼珠子,随即装作没有主意地问:“那么,公子想要奴家怎生侍奉?”
  “侍奉?啊,不,小生只想——只想小娘子……不知、不知……”那书生望着惠香,嗫嚅地说,脸孔涨得通红,一双眼睛却开始闪闪发光。
  看见他这样子,惠香倒有几分明白了,“原来是个浑不更事的急色儿!”她想,于是故意躲开对方的视线,“莫非公子是要奴家……”这么低着头说了半句,她就顿住了,飞快地抛出一个含情脉脉的眼风,随即侧转身子,含羞带笑地佯嗔说:“哎,你……你真坏!”
  “哎,不、不!小生并非此意!”看见惠香已经动手去解前襟的扣子,那书生分明吃了一惊,连忙站起来,乱摇着双手,慌急地说。惠香却不管他这一套。
  不错,这一向家中生意清淡,好不容易来了个主顾,她自然很想全力以赴把他缠紧粘牢,以便狠狠刮上一笔。但是这么两次下来,她发现眼前这个郑某不止书呆子气十足,而且显然是个初出茅庐的“雏儿”,对风月场中的门槛全然不懂。以惠香的经验,在这种时候就必须采取主动,把对方搭进网里来了。
  “哟,瞧你!还怕羞呢!真个小冤家!到了我这里,你要怎样就怎样,奴家都依从你,怕什么哟!”她半敞着衣襟,露出里面的大红抹胸,一边微笑着,一边端起杯子,款摆着身子走过去,一下子坐到了对方的大腿上,伸出雪白丰腴的胳臂,紧紧勾着对方的脖子,先在那张姑娘般白净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用身子挨擦着他,从鼻子里撒着娇说:“可怜见的,只要你喝上一口妾喝过的这杯香片茶,心儿就定啦!哎,喝嘛,我要你喝嘛!”
  那个书生显然没提防她会来这一手,急切问倒给闹得手足无措;而且,他还分明不大敢过于得罪惠香,结果被硬灌着,咽了一口。不过,尽管如此,他过后仍旧撑拒着,推开惠香,站了起来。
  “请、请、请小娘子放、放自重些!”他喘着气,狼狈地说,随后又连连咳嗽起来。
  “放自重些?”满心指望引鱼儿上钩的惠香,被这意外的拒绝弄得大为扫兴。
  她一边抖落着泼洒在袖子上的茶水,一边咬着牙,冷笑说:“公子这话也说得忒好笑!你倒说说,这儿是什么地方?你上这儿来,又是为的什么?啊!”
  “小生皆因久慕孝小娘子芳名,特来拜望,别、别无他意……”姓郑的书生嗫嚅地说。
  “哼,久慕芳名,特来拜望——本姑娘见的人也多了,有公子这等拜望的么?”
  看见对方低着头不做声,她又把杯子往方几上一放,恨恨地催促:“咦,你说,说呀!”
  那书生分明被追问得很不自在。有片刻工夫,他连连干咳着,像是要说话,结果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倒是惠香,与对方其实并无情爱可言,刚才的种种亲密举止,无非是在做戏,因此尽管表示着气恼,但同时已经在迅速转着心思。不错,在此之前,她还只是觉得对方书呆子气十足,对风月场中的窍门全然不懂;但是眼下,凭着多年的风尘阅历,她就发现这位举止乖张的不速之客,来意似乎并非那么简单了。
  “嗯,那么,公子今日见顾,莫非有什么为难之事,要奴家相帮的么?”半晌之后,她终于慢慢地把前襟的扣子扣上,望着对方,冷冷地问。
  “啊,没、没有!”那书生连忙摇头,一张脸却立即红了起来。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公子两度赐顾,既不要妾抚琴献技,又不要妾侍奉枕席,那么自必就是要求妾办事了!我猜得可对?”
  大约惠香说话时,闪闪的目光一直紧盯着对方,那书生慌乱地一瞥,便逃也似的移开了视线。
  看见对方这样子,惠香愈加断定自己的猜想不错。只是这么一来,她也就不急于追问。“嗯,他既然是求我而来,那么他自己自然会说的。”她想。
  沉檀若有若无的香气,从博山炉中缓缓地飘散开来。由于中止了谈话,有一阵子,阁楼里变得静悄悄的,只有明亮的夕晖,从西窗的帘缝透进来,投射到东边的板壁上,把满屋子的紫檀木家具和金玉摆设映照得熠熠生光。
  “小生是……是为情而来!”终于,一个低沉而苦涩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
  惠香怔了一下,当确认这个回答当真是出自姓郑的书生之口,她错愕之余,不由得一仰脖子,哈哈笑起来:“你说——暧哟,是为,嗳哟——为情而来!那么,你说,你为的是准?自然,不是我,那么,莫非你是为阿好不成?不错,那、丫头呆头呆脑的,与公子倒是天设地造的一对!”
  听了这样的挖苦,那姓郑的书生却没有着恼,只是摇着头,说:“不,不是的。”
  “那么,公子到底为何人而来?”
  发现对方神情十分认真,惠香的口吻已经变得稍稍缓和。不过,那姓郑的书生仍旧又挨延了片刻,才轻轻地说:“小生此来,实在是为了阿隐!”
  “阿隐?哪个阿隐?”惠香疑惑地问。
  “阿隐就是阿隐。这世上还有几个阿隐?”姓郑的书生抬起头回答。他的眼睛闪出虹样的光芒,说到阿隐的名字时,声调里充溢着无限的爱恋之情。
  惠香却闹不清楚阿隐是谁,仍然惊疑不定地望着对方。蓦地,她心中一跳,从椅上一下子站立起来。
  “什么?你是说如是——柳如是!你是为她而来?”她吃惊地问。
  “如是——是她后来改的名字。以前她可是叫阿隐!”
  “哼,”由于意外,也由于某种出自本能的反感,惠香不由得沉下脸,“公子也忒大胆,竟敢把主意打到尚书府里去!莫非你不晓得,如是如今是什么身份么?”
  “小生知道。可小生不怕。只要能再见上阿隐一面,小生便是即时死了,也甘心!”
  惠香眨眨眼睛。对方在说出这几句话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不顾一切的狂热和赤诚,使她再一次感到意外。
  “公子到底是谁?怎么知道我能帮你?”沉默了片刻之后,她终于又问。
  “小娘子不必多问。小生深知此事凶险,不欲连累小娘子。只求小娘子帮小生见上阿隐一面,定当厚报,决不食言!”
  “哼,你凭什么认定阿……阿隐肯见你?”“就凭的这个!”姓郑的书生自信地说,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轻轻抚摸了一下,然后双手递了过来。
  这是一只十分精致的锦囊,上面用金银线织出并蒂莲花的图案。打开锦囊,里面是一小束漆黑发亮的头发,还有一方手帕,上面赫然有“生死不渝”的字样,而且分明像是刺血写成……看清对方凭仗的是这样的“信物”,惠香却不禁暗暗摇头。因为说穿了,这本是她们做妓女的笼络客人的一种手段,根本当不得真。就拿惠香自己来说,类似的信物就不知送出过多少。“可笑这个呆哥儿,却拿它当心肝宝贝似的藏着!”
  她想。看见对方一往情深的模样,她倒也不忍心说破,于是只好重新坐下,管白轻轻地摇着白纱宫扇。
  “小生五载相思,身心俱瘁,此番是为性命而来,恳请小娘子千万搭救则个!”
  也许看见惠香不说话,姓郑的书生竞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惠香却仍旧沉默着。因为她很明白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虽然就她自己来说,落到了眼下这种穷困潦倒的境地,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可顾忌、可害怕的,不过她仍旧决定把事情想得透一点。
  “若是奴家替公子把这锦囊转给阿隐,”终于,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问:“公子怎生谢我?”
  由于绝望,也由于苦恼,姓郑的书生本来已经变得垂头丧气,眼泪汪汪,听了这话,他眼睛蓦地一亮:“啊,小娘子若、若是应允相帮,小生愿以百金相、相酬!”
  “那么,好,请公子三日之后,来听好音!”这么断然应允之后,惠香就一挺身,站立起来。
  “哎,你当真替他去干这种事?”把感激涕零、因狂喜而变得有点不知所措的客人送走之后,鸨母一边转过身来,一边担心地问。
  “当然干呀!为什么不?一百两银子的酬劳呢!”惠香把手一摆,回答得很干脆。
  “这、这可是件风火事儿,万一捅出娄子来,可不是好玩的!”
  “……”
  “况且,柳夫人同你又是顶要好的,也不该这等指着火坑儿让她跳!”
  惠香嘻嘻一笑:“娘,你啥时节变得这等菩萨心肠,连白花花的银子都不想要了?”停了停,又说:“你放心,这事愿意不愿意,自有如是姐姐拿主意,轮不到我们替她担待!再说,她那钱老头儿也真没气性,对如是就那等死心塌地,也该当让他触点霉头才是!”
或许您还会喜欢:
王小波《红拂夜奔》
作者:王小波
章节:15 人气:0
摘要:这本书里将要谈到的是有趣,其实每一本书都应该有趣。对于一些书来说,有趣是它存在的理由;对于另一些书来说,有趣是它应达到的标准。我能记住自己读过的每一本有趣的书,而无趣的书则连书名都不会记得。但是不仅是我,大家都快要忘记有趣是什么了。我以为有趣像一个历史阶段,正在被超越。照我的理解,马尔库塞(HerbertMarcuse)在他卓越的著作《单向度的人》里,也表达过相同的看法。 [点击阅读]
王朔《过把瘾就死》
作者:王朔
章节:15 人气:0
摘要:杜梅就像一件兵器,一柄关羽关老爷手中的那种极为华丽锋利无比的大刀——这是她给我留下的难以磨灭的印象。她向我提出结婚申请时,我们已经做了半年毫不含糊的朋友。其间经过无数的考验,最无耻最肆无忌惮的挑拨者也放弃了离间我们关系的企图。可以说这种关系是牢不可破和坚如磐石的,就像没有及时换药的伤口纱布和血痂粘在一起一样,任何揭开它的小心翼翼的行为都将引起撕皮裂肉的痛楚。 [点击阅读]
生死晶黄
作者:佚名
章节:11 人气:0
摘要:我应该讲一个故事了。我很早就想讲这个故事了。故事原本细小,如一个微长的果核,在我内心的一个角落,置放在最偏僻的荒野,被冷落得月深年久,就要枯腐的时候,毛茸茸的霉白冷不凡泛起绿来,它的季风日渐转暖起来,风中冬眠的树木像伸过懒腰的孩子,挺拔起来,鼓胀起来。一切都像一条干涸的河流,忽然又有了涓涓细水。这一枚几近枯腐的核儿,在风中、水中及时地胀裂开来了。 [点击阅读]
白客
作者:佚名
章节:33 人气:0
摘要:不管是一摸二摸还是三摸,孔若君都出类拔萃名列前茅。但愿不要有人一看到“摸”字就发生龌龊的联想,特别是“摸”和数字连在一起更容易引起伪道学家的佯愤。如今上过学的人都知道一摸二摸三摸是重大考试前校方对学生应试水平进行摸底的简称,全称应为第一次摸底第二次摸底第三次摸底,简称一摸二摸三摸。 [点击阅读]
皮皮鲁传
作者:佚名
章节:10 人气:0
摘要:终于有一天,在一座图书馆里,男孩子和女孩子都不满意啦!他们想,男孩子和女孩子的头发不一样,穿的衣服不一样,说话的声音也不一样,可为什么看的书一样呢?他们一不满意,可不得了啦!一个个嘴噘得老高,脸涨得通红,把半边天都烧鼹了。消防队发现北边的天烧红了,开着救火车赶来,可是到了现场一看,哪有什么火,原来是孩子们生气呢。后来,图书馆的阿姨把我叫去。 [点击阅读]
看见
作者:佚名
章节:111 人气:0
摘要:十年前,当陈虻问我如果做新闻关心什么时,我说关心新闻中的人——这一句话,把我推到今天。话很普通,只是一句常识,做起这份工作才发觉它何等不易,“人”常常被有意无意忽略,被无知和偏见遮蔽,被概念化,被模式化,这些思维就埋在无意识之下。无意识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常常看不见他人,对自己也熟视无睹。要想“看见”,就要从蒙昧中睁开眼来。这才是最困难的地方,因为蒙昧就是我自身,像石头一样成了心里的坝。 [点击阅读]
神犬奇兵
作者:佚名
章节:164 人气:0
摘要:“幽灵犬”的传说“夜歌!回来!回来!”中国人民解放军K军区第863师侦察连长白正林趴在战壕前被炸得满是弹坑的草坡上,泪流满面地大叫,“回来啊!”月光下,战壕外沿撒满了亮晶晶的弹壳、弹片,草地上散着数不清的手榴弹拉火环。白正林的军裤已经被鲜血染透,他的右手还死死抓着胸前的“光荣弹”。 [点击阅读]
等一个人咖啡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0
摘要:现在的我,手里的汤匙正胡乱搅拌着浮在咖啡上的奶晕。金属与马克杯的瓷缘合奏出没有章法的敲击声。叮叮叮当,当叮当叮。就好像我现在的心情,没有节奏,却很想表达些什么。明明就像经年累月的拼图游戏,不管散落在地上的碎片有多少,持之以恒,总是能逐一捡拾回来,砌成原来完整的样貌。总会到那一刻的。然而我还是很激动。因为我发现,记忆的拼图不是死的。记忆是逐渐累加,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于是碎片一直拼凑不完。 [点击阅读]
筑草为城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0
摘要:《筑草为城》是一部学者化的艺术长卷,一部茶叶世家的兴衰史。王旭烽是十年心血一杯茶,果然是杯龙井极品。《筑草为城》为《茶之三部曲》第三部。故事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写至世纪末,描述杭家人在经历了抗日战争的血雨腥风之后又迎来了文化大革命这一动荡的历史时期,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杭家人经历各种考验,体现出前所未有的顽强生命力和追求自由的独立人格精神。小说飘散出浓郁的茶文化浸润的气息。 [点击阅读]
纸醉金迷
作者:佚名
章节:72 人气:0
摘要:民国三十四年春季,黔南反攻成功。接着盟军在菲律宾的逐步进展,大家都相信"最后胜利必属于我"这句话,百分之百可以兑现。本来这张支票,已是在七年前所开的,反正是认为一张画饼,于今兑现有期了,那份儿乐观,比初接这张支票时候的忧疑心情,不知道相距几千万里,大后方是充满了一番喜气。但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也有人在报上看到胜利消息频来,反是增加几分不快的。最显明的例子,就是游击商人。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