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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冉阿让
第六卷不眠之夜
一一八三三年二月十六日
一八三三年二月十六日至十七日之夜是祝福之夜。在它黑影之上,天门打开了。这是马吕斯和珂赛特新婚之夜。
这是喜气洋洋的一天。
这不是外祖父所梦想的奇妙的佳节,一种有小天使和爱神一起出现在新婚夫妇头上的仙境,不是一件可以装饰在门的上方如同婚礼画里的那种喜事,但这是一次甜蜜而欢畅的婚礼。
一八三三年的结婚仪式和今天的不一样。法国还没有采用英国那种无比细腻的把妻子抢走的做法,一出教堂就溜了,含着羞把幸福隐藏起来,将破产者的行径和《雅歌》①里那种狂喜结合起来。让自己的天堂在驿站马车里颠簸,让喀哒喀哒声来打断自己神秘的心情;选一张小旅店的床当作新床,在普通的按夜计费的寝室里留下一生中最神圣的回忆,再加上和马车夫以及旅店侍女的接触,大家还不懂得这一切是多么贞洁、美妙和端庄得体。
①《雅歌》,《圣经·旧约》中之一篇。
在我们生活的这十九世纪下半叶,市长和他的肩带,神甫和他的背心,法律和上帝都已经不够了,必须加上朗朱莫驿站的车夫;穿着红翻口袖的蓝上衣,饰有铃铛纽扣的金属臂章,绿色*皮裤,咒骂着扎起尾巴的诺曼底双马,假的肩章带,打蜡的帽子,扑了粉的粗头发,很长的马鞭和笨重的靴子。法国也还没有模仿英国贵族的那种优雅做法:把磨损了后跟的拖鞋和旧鞋象下冰雹似的砸在新婚夫妇的驿站马车上,学邱吉尔的样,后称马尔波罗式或马尔勃路克式①,他在结婚那天,姑妈的盛怒给他带来了福气。破鞋和旧拖鞋还没有参加到我们的婚礼中来,不用着急,好的习俗继续在扩展,不久就会到来的。
①邱吉尔(JohnChurchill,ducdeMarlborough,1650—1722),约翰·邱吉尔,马尔波罗公爵,英国将军,曾在西班牙获胜。在诗歌中,他被称作“马尔勃路克”。
在一八三三年,一百年以前,人们举行婚礼是从容不迫的。
那个时代,也真怪,大家觉得婚礼是私人的喜事,同时也是社会上的礼节,家长式的喜筵并无损于家中盛典的隆重气氛,允许有极端欢乐情绪的表现,只要是正派的,这对幸福毫无损害,还有,这两个命运的结合在家里开始了,这个结合将产生一个家族,新房从此将证明他们是在此成家立业的,这些都是可尊敬的好事。
人们不因在家中成婚而害臊。
因此婚礼就按照现在已经过时的方式,在吉诺曼先生家中举行。举行婚礼,虽然看来是普通而自然的事,但要去公布通知,申请结婚证,跑市zheng府、教堂,也不免有些复杂,在二月十六日以前无法准备就绪。
碰巧十六日正是星期二,狂欢节的最后一天,我们提到这一细节,只是因为我们喜欢准确。大家犹豫,踌躇,特别是吉诺曼姨妈拿不定主意。
“狂欢节最后一天!”外祖父大声说,“再妙不过了,俗话说:
狂欢节结婚,
没有不孝的子孙。
不管了!决定十六日!你愿意延期吗,你,马吕斯?”
“当然不愿意!”那情人回答。
“结婚吧。”外祖父说。
因此婚礼就在十六日举行了,尽管大家正在庆祝欢腾的节日。那天下雨,但情人总能见到天上有一角照顾幸福的蓝天,其余的世界都在雨伞之下也就不在乎了。
头天,冉阿让当着吉诺曼先生的面,把那五十八万四千法郎交给了马吕斯。
婚姻采取的是夫妻共有财产制,所以婚书很简单。
从此,冉阿让已不再需要杜桑,珂赛特留下了她,并把她提升为贴身女仆。
关于冉阿让,在吉诺曼家中,已特意为他布置了一间漂亮的卧室,而且珂赛特还说“父亲,我求求你”,这使他很难拒绝,她差不多已得到他的诺言来此居住了。
婚期前几天,冉阿让出了点事,他的右手大拇指被压伤了一点点,但并不严重,他不愿任何人,包括珂赛特在内,为这事操心,他不要人替他包伤或看看他的伤口,但不得不用布把手包起来,用绷带吊着手臂,这使他无法签字。吉诺曼先生是珂赛特的代理保护人,于是就代替了他。
我们不把读者带到市zheng府和教堂里去,因为很少人跟着一对情人来到这些地方,一般的习惯是当剧情发展到新郎上衣翻领饰孔上插上了一束花,大家对演出就转过身去不看了。我们只想提一提一件发生在从受难修女街到圣保罗教堂路上的小事,这是参加婚礼的人没有注意到的。
当时圣路易街北段末端正在翻修。从御花园街起就不通行了。婚礼的车辆不能直接去圣保罗教堂。必须改变路线,最近的路线是从林荫大道绕过去。来宾中有一个人提醒说这天是狂欢节,那边会有很多车辆。吉诺曼先生问:“为什么?”“因为有化装游行。”“妙极了,” 外祖父说,“就打那儿过,这两个年轻人结婚后,就要过严肃的家庭生活,让他们看一下狂欢节的化装作为准备吧。”
他们就从林荫大道走。第一辆婚礼轿式马车中坐着珂赛特和吉诺曼姨妈,吉诺曼先生和冉阿让。马吕斯按照惯例,仍与未婚妻分开,只乘坐第二辆。婚礼的行列从受难修女街出发后,就加入了那漫长的车队,形成了两条没完没了的链条,一条从马德兰教堂到巴士底监狱,另一条又从巴士底监狱到马德兰教堂。
林荫大道上全是戴着假面具的人。尽管不时下着雨,滑稽角色*、小丑和傻瓜依然在活动。在一八三三年心情舒畅的冬季,巴黎化装成了威尼斯。今天我们已见不到这种狂欢节了。现在一切现象都是扩大了的狂欢节,所以没有什么狂欢节了。
街道两旁挤满了过路人,窗口挤满了好奇的人。在剧院立柱廊周围的大平台上,沿着边挤满了观众。除了观看化装戴假面具的人外,还要看这狂欢节所特有的、象隆桑那样的车队,这些形形式式的车辆,如出租马车、市民马车、带篷大车、皮篷式两轮小车、单马有篷双轮车,它们顺序前进,按警章严格要求,一辆紧跟一辆,好象在铁轨上行驶一般。在这车队中的任何人,他既是观众又在演出。警察把这两条平行的、朝相反方向前进的络绎不绝的车辆控制在林荫大道的两侧,不让这两条河一样的车流发生任何故障,一条往下游去,一条往上游去,一条走向昂坦大街,一条走向圣安东尼郊区。那些带有徽章的法国贵族院议员和公使的车辆可以在大路中央自由来往。有些精彩而欢快的车队,特别是肥牛①车也有这种特权。在巴黎的狂欢中,英国人也挥着他的马鞭,西麦勋爵坐着游览马车招摇过市,这车被起了一个下等人的绰号。
①肥牛(BoeufGras),狂欢节中盛饰游行的肥牛,表示吃荤的最后一日。
保安警察沿着这两列车队跑来跑去,好象看羊的群狗,车队里有规规矩矩的私人轿式马车,挤满了姨婆和老祖母,在车门口站立着容光焕发的化了装的儿童,七岁的男小丑,六岁的女小所扮的滑稽角色*的尊严,态度庄重,犹如官员。
车队不时会在某处发生阻塞,路侧两列车队中的一列就得停下来一直等到疙瘩解开;一辆碍事的车子足以使整个队伍瘫痪,后来又继续前进。
婚礼的车队是在走向巴士底的行列里,沿着大道的右边。走到白菜桥街附近时,停了一下。几乎同时,对面,往马德兰教堂去的那一列车队也停下来了,就在这地方有着一辆载有戴假面具的人的车。
这种车辆,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这些满载戴假面具的人的货车,巴黎人是很熟悉的。如果它们在某个狂欢节或封斋节的中期不出现,人们就会觉得出了事,就会说:“里面肯定有名堂,大概内阁要换人了吧!”一大堆卡桑德①、阿勒甘②、高隆比娜③,高出行人的头,在车中颠簸着,奇形怪状的人物应有尽有,从土耳其人到野人,扶着侯爵夫人的大力士,能使拉伯雷塞住耳朵的满口粗话的女人,同样的情况骂街的泼妇们也会使阿里史托芬垂下眼帘,麻丝做的假发,桃红色*的汗衫,衣着讲究的人戴的帽子,扮鬼脸人的眼镜,雅诺④那种会引来蝴蝶的三角帽,冲着行人的怪叫,两拳支在大胯上,姿态大胆放肆,袒着双肩,戴着假面具,真是极其厚颜无耻;这是一伙放任不羁的乱糟糟的角色*被一个戴着花冠的马车夫带着游逛,这种车就是这样的一个集体。希腊需要特斯毕斯⑤的四轮载货马车,法国需要瓦代⑥的出租马车。
①卡桑德(Cassandre),意大利喜剧中的老头,总是被周围的人所欺骗。。
②阿勒甘(Arlequin),意大利喜剧中之人物,身穿各色*三角形布头拼凑成的衣服,头戴黑色*面具。
③高隆比娜(Colombine),意大利喜剧中聪明伶俐的侍女。
④雅诺(Janot),滑稽丑角。
⑤特斯毕斯(Thespis),希腊悲剧始祖,乘车巡回演出,以马车作为戏台。
⑥瓦代(Vadé,1720—1757),法国滑稽歌曲作家、戏剧家。
一切都可以被滑稽地模仿,甚至连模仿的东西也要被模仿。农神节,这个古代美的模仿,由于不断夸张扩大,后来发展成为狂欢节。酒神节,从前的巴克科斯①头戴葡萄藤,沐浴在日光里,露出绝妙的半裸的身体和大理石的双-乳-,今天却很憔悴,穿着北方褴褛的湿衣,最后变成了狂欢节戴面具的人。
化装车辆这一传统起源于最古的王朝时代,路易十一的开支中就曾拨给宫中法官“图尔城铸的二十苏作三辆化装竞赛马车在街头活动”的费用,今天这群喧闹的人一般是由老式的双轮马车运载的,他们挤在车子的顶层,或者这群活跃的人是由一辆官办的敞篷四轮马车拖着。六人坐的马车载着二十人。有的坐在位子上,有的坐在可折迭的加座上,有的坐在车篷侧面和辕木上。他们甚至骑在马车的灯笼上。有站着的,卧着的,坐着的,蹲着的,挂着腿的,妇女则坐在男子的膝上。在蠕动的人头上很远就能看到象金字塔那样的一堆狂人。这些满载的车辆,在嘈杂的人群中如同一座欢腾的高山,出现了科莱②、巴那尔③和毕龙④,满口黑话更加强了气氛,他们向群众喷出一大串亵渎的粗话。这辆马车因载人过多,显得无比庞大,有着一种胜利的神情。前面人声喧嚷,后面一片混乱。人们在车里怒吼、吊嗓、乱叫、发怒,高兴得前俯后仰;欢乐在咆哮,讽刺喷出火焰,轻松愉快象帝王一样统治着。两个干瘪的女人演着一台剧情发展已到顶点的滑稽戏,这是欢笑的胜利车。
①巴克科斯(Bacchus),酒神。
②科莱(Collé,1709—1783),法国民谣戏剧作家。
③巴那尔(Banard,1674—1765),法国民谣戏剧作家。
④毕龙(Piron,1689—1773),法国诗人及歌谣作家。
这厚颜无耻的笑不是爽朗的笑,的确这种笑是可疑的。这种笑有一项任务,它负责向巴黎人证实狂欢节的来临。
这些下流的车辆,它们使人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黑暗,会引起哲学家的深思。其中有属于执政者方面的,从那里可以接触到官方和公娼的神秘相似之处。
卑鄙丑态拼凑成逗乐的东西,用下流加无耻来诱惑群众;支持卖|婬*的私下侦察在和人对峙,它使人开心,群众爱看四轮马车载着这堆活妖怪走过,饰着金箔的敝衣,一半污秽一半光亮,这些人又叫又唱;人们为这由羞耻汇集而成的胜利鼓掌;
如果警察不让这长了二十个头的欢乐水蛇在人群中巡游的话,大家就不认为在过节,这些事实在令人感到可悲。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些两轮垃圾车装饰着缎带和花朵,被人群的笑声凌辱着又宽恕着。大众的笑是普遍堕落的同谋。有些不健康的节日腐蚀人民,使他们堕为群氓;而群氓和暴君都需要逗乐的小丑。帝王有罗克洛尔①,老百姓则有巴亚斯。当巴黎不是一座卓越的大城时,它就是一座疯狂的大城。狂欢节是政治的一部分。我们应该承认巴黎心甘情愿让无耻在那儿装腔作势。它只向它的大师——如果它有大师的话——提出一个要求:“替我把这些污秽抹上脂粉吧。”罗马也有同样的气质,她喜爱尼禄,尼禄是巨人型的装运工。
①罗克洛尔(Roguelaure,1544—1625),法国元帅,以说风趣话取悦路易十四。
我们刚才提到了一辆大型四轮轻便马车,带着一群畸形的蒙面男女,停在大道的左边,碰巧这时结婚的车辆行列也正停在大道右边。从大道那边到这边,蒙面人的车辆看见了对面新娘的马车。
“咦!”一个蒙面人说,“参加婚礼的人。①”
“假的,”另一个说,“我们才是真的。”
①法语“婚礼”(noce)这词,可以是“参加婚礼的人群”,也用在“花天酒地”这一短语中。
距离太远,不便向婚礼的行列打招呼,再说又怕警察来干涉,那两个蒙面人就瞧别处去了。
不到一会儿,整个蒙面车里的人都忙乱起来了,群众开始向他们喝倒彩,这是群众对戴假面具人的队伍的一种亲热的表示;刚才谈话的两个蒙面人就得和同伴们一起对付大家,他们用尽了菜市场惯用的所有的谩骂,用那种武器才勉强回击了群众的唇枪舌剑,蒙面人和群众之间交换了一些可怕的隐喻。
这时,另外两个同车的蒙面人,一个有大鼻子、大黑胡子、模样显老的西班牙人和一个瘦小的骂街女子,她还很年轻,戴着假面具,他们也注意到了婚礼车,当他们的伙伴和过路人在互相对骂时,他们正在低声对话。
他们的私语被嘈杂的声音所掩盖,听不见了,阵雨把敞开的车辆淋湿,二月的风又不温暖,这个骂街的袒胸女子,一边在回答西班牙人的话,一边颤抖着,又咳又笑。
这是他们的对话:
“喂!”
“什么?父亲。”
“你看见这个老头了吗?”
“哪个老头?”
“那儿,在婚礼的第一辆马车里,靠我们这边。”
“那个有黑领结手臂挂着的?”
“不错。”
“怎么呢?”
“我肯定认识他。”
“啊!”
“如果我不认识这个巴黎人,我愿让别人砍下我的头,今生又从没说过‘您’、‘你’、‘我’。”①
①这是段黑话,意思是“我拿脑袋担保,我认得这个巴黎人”。
“今天巴黎只是一个木偶。”
“你弯下腰能看见新娘吗?”
“看不见。”
“新郎呢?”
“这辆车里没有新郎。”
“啊!”
“除非就是另外那个老头。”
“你设法再弯下点腰去,这就能看清新娘了。”
“我办不到。”
“无论如何,这个爪子上有点东西的老头,我肯定认得他。”
“你认得他又有什么用?”
“不知道。也许有用!”
“我对老头不感兴趣。”
“我认得他!”
“随你便去认得他吧。”
“见鬼,他怎么会在婚礼行列中?”
“那我们也一样啊。”
“这婚礼车是从哪儿来的?”
“难道我知道?”
“听着。”
“什么?”
“你应该做件事。”
“什么事?”
“你走下我们的车去跟踪这辆婚礼车。”
“干什么?”
“为了知道它上哪儿去,是什么人的车?快下去,快跑,我的女儿,你年纪轻。”
“我不能离开车子。”
“为什么不能?”
“我是被雇用的。”
“啊,糟了!”
“我替市zheng府当一天骂街的。”
“不错。”
“如果我离开车子,第一个见到我的警务侦察员就要逮捕我。这你是知道的。”
“是,我知道。”
“今天我是被zheng府买下的。”
“无论如何,这老头使我烦恼。”
“老头使你烦恼,你又不是一个年轻姑娘。”
“他在第一辆车里。”
“那又怎么样呢?”
“在新娘车里。”
“那又怎么样?”
“因此他是父亲。”
“这与我有什么相干?”
“我告诉你他是父亲。”
“又不是只有这一个父亲。”
“听我说。”
“什么?”
“我嘛,我只能戴着面具出来。在这儿,我是藏着的,别人不知道我在这儿。但是明天就没有面具了。今天星期三是斋期开始。我有被捕的危险。我得钻进我的洞里去。而你是自由的。”
“不太自由。”
“总比我好一些。”
“你的意思是?”
“你要尽量打听到这辆婚礼车到什么地方去?”
“到哪里去?”
“对。”
“我知道。”
“到哪儿去?”
“到蓝钟面街。”
“首先,不是这个方向。”
“那就是到拉白区。”
“也许到别处去。”
“它是自由的。参加婚礼的人是自由的。”
“不仅仅是这点,我告诉你要设法替我了解这婚礼是怎么回事,有这老头在里面,这对新婚夫妇住在哪儿?”
“决不!这才有意思呢。在八天后去找到一家婚礼车在狂欢节路过巴黎的人家难道容易吗?大海捞针!这怎么办得到?”
“不管怎样,要努力。听见没有,阿兹玛?”
两列车队在大道两旁以相反的方向移动,婚礼车逐渐在蒙面车的视野中消失了。
二冉阿让的手臂仍用绷带吊着
实现自己的梦想,谁有这种可能呢?为此上天一定要进行选择;我们都是没有意识到的候选人;天使在投票。珂赛特和马吕斯中选了。
珂赛特在市zheng府和教堂里艳丽夺目,非常动人。这是杜桑在妮珂莱特的帮助下替她打扮的。
珂赛特在白色*软缎衬裙上面,穿着班希产的镂空花边的连衣裙,披着英国的针织花面纱,带着一串圆润的珍珠项链和戴着一顶桔子花的花冠;这一切都是洁白无瑕,这种雅净的装饰使珂赛特容光焕发。这是绝妙的天真在光明中扩展而且神化了,好象一个贞女正在幻变成为天仙。
马吕斯的美发光亮又芳香,在鬈发下好几处地方可以看到街垒给他带来的几条浅色*伤痕。
外祖父华贵而神气,他的服装和姿态高度集中了巴拉斯①时代所有的优雅举止,他引着珂赛特。他代替吊着绷带不能搀扶新娘的冉阿让。
①巴拉斯(PaulBarras,1755—1829),子爵,国民公会军司令,督zheng府的督政官。
冉阿让穿着黑色*礼服,含笑跟在后面。
“割风先生,”外祖父向他说,“这是好日子。我投票表决悲痛和忧伤的结束,从今以后任何地方不应再有愁苦存在。我对天发誓!我颁布快乐!苦难没有理由存在。事实上现在还有不幸的人,这是上天的耻辱。痛苦不是人造成的,人的本性*是善良的。一切痛苦的首府和中央zheng府就是地狱,换句话说,就是魔鬼的杜伊勒里宫。好呀,现在我也说起盅惑人心的话来啦!至于我,我已没有政治见解;但愿大家都富裕,就是说都愉快,我只要求这一点。”
所有的仪式都进行了:对市zheng府和神父的问题的无数次“是”的回答,在市zheng府和教堂的登记册上签了字,交换了结婚戒指,在香烟缭绕中双双并排跪在白色*皱纹布的伞盖下,这之后他们这才手搀手,被大家赞美羡慕。马吕斯穿着黑色*礼服,她是一身白,前面是带着上校肩章的教堂侍卫开道,用手中的戟跺响石板,他们走在两列赞叹的来宾中间,从教堂两扇大开着的门里走出来,一切都已结束,准备上车的时候,珂赛特还不相信这是真的。她看看马吕斯,看看大家,看看天,害怕醒来似的。她那种既惊讶又担心的神情,为她增添了一种说不出的魅力。回去时,马吕斯和珂赛特并肩同坐一车;吉诺曼先生和冉阿让坐在他们对面,吉诺曼姨妈退了一级,坐在第二辆车里。“我的孩子,”外祖父说,“你们现在是男爵先生和男爵夫人了,有三万利弗的年金。” 于是珂赛特紧挨着马吕斯,在他耳边用天使般的妙音轻声说:“原来是真的。我叫马吕斯,我是‘你’夫人。”
这两个人容光焕发,他们正处在一去不复返、再难寻觅的一刹那,也就是处在整个青春和一切欢乐的光耀炫目的交叉点上。他们实现了让·勃鲁维尔的诗句所说的“他俩相加还不到四十岁”。这是崇高的结合,这两个孩子是两朵百合花。他们不是相互注视,而是相互礼拜。珂赛特觉得马吕斯是在荣光中;马吕斯感到珂赛特是在圣坛上。而在这圣坛上和在这荣光中,这两个神化了的人,其实已不知怎么合而为一了,对珂赛特来说是处在一层彩云之后,对马吕斯来说,则处在火焰般的光芒中。那里有着理想的东西,真实的东西,这就是接吻和梦幻般的相会,以及新婚的枕席。
他们经历过的苦难,回忆起来真令人陶醉。他们觉得现在已成为爱抚和光明的一切悲伤、失眠、流泪、忧虑、惊慌和失望,好象在使即将到来的令人喜悦的时刻变得更有魅力;对欢乐而言,好象悲伤已起到陪衬的作用。受过折磨是何等有益!他们的不幸构成了幸福的光圈。长期恋爱的苦闷使他们的感情升华了。
两个人的心灵同样感到销魂荡魄,马吕斯稍带点情|欲,珂赛特则有点羞怯。他们轻声说:“我们再去卜吕梅街看看我们的小花园。”珂赛特的衣服折裥搭在马吕斯的身上。
这样的一天是梦幻和现实的混合。既占有却又是假设。目前还有时间来猜测。这一天,在中午去梦想午夜的情景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激动情绪。两颗心里都洋溢着动人的幸福,使过路人也感到了轻松愉快。
行人在圣安东尼街圣保罗教堂前面停下来,为了透过马车的玻璃,看桔子花在珂赛特的头上颤动。
然后他们回到受难修女街家中。马吕斯与珂赛特胜利欢乐地并排走上过去人们在它上面拖回垂死的马吕斯的楼梯。穷人们聚集在门口分享他们的施舍,并且祝福新婚夫妇。到处都插满鲜花。家里象教堂里一样充满着芳香;在神香之后现在是玫瑰花。他们似乎听到天上有歌声;上帝在他们心中;他们的前途好象满天的星斗;他们看见了一道初升的阳光在头上闪耀。忽然时钟响了。马吕斯注视着珂赛特那裸露的迷人的粉臂和透过上衣的花边隐约可见的红润的地方,珂赛特察觉了马吕斯的目光,羞得面红耳赤。
很多吉诺曼家的老友都应邀而来,大家围着珂赛特,争先恐后地称她男爵夫人。
军官忒阿杜勒·吉诺曼,现在是上尉了,从他的部队驻扎地夏尔特尔来参加表弟彭眉胥的婚礼,珂赛特没有认出他来。
他呢,对妇女们称他为美男子已习以为常,一点也想不起珂赛特或其他任何女人。
“我幸好没有相信关于这个长矛兵的流言。”吉诺曼老爹心里暗想道。
对冉阿让,珂赛特从没有过此刻这样的温柔和体贴。她和吉诺曼老爹也和协一致;在他把快乐当作箴言准则的同时,如同香气一样她全身也散发着爱和善。幸福的人希望大家都幸福。
她和冉阿让谈话时,又用她幼年时的语气,对他微笑着表示亲热。
一桌酒席设在饭厅里。
亮如白昼的照明是盛大喜宴不可缺的点缀品。欢乐的人不能容忍昏暗和模糊不清。他们不愿呆在黑暗里。夜里,可以;
黑暗,不行。如果没有太阳,就得创造一个。
饭厅是一个摆满赏心悦目物品的大熔炉。正中,在雪白耀眼的饭桌的上方,吊着一盏威尼斯产的金属片制的烛台,上面有着各色*的鸟:蓝的,紫的,红的,绿的,都栖息在蜡烛中间;在吊着的烛台四周有多枝的烛台,墙上挂有三重和五重的枝形壁灯反射镜;玻璃、水晶、玻璃器皿,餐具、瓷器、陶器、瓦器、金银器皿,一切都光彩夺目,玲珑可爱。烛台的空隙处,插满了花束,因此,没有烛光的地方就有花朵。
在候见室里有三把小提琴和一支笛子在轻声演奏着海顿的四重奏。
冉阿让坐在客厅里一张靠椅上,在门背后,这敞着的门几乎把他遮住了。上桌吃饭前片刻,珂赛特心血来潮,用双手把她的新娘礼服展开,向他行了个屈膝大礼,她带着温柔而调皮的目光问他:
“父亲,你高兴吗?”
冉阿让说:“我很高兴。”
“那你就笑一笑吧!”
冉阿让就笑起来了。
几分钟以后,巴斯克通知筵席已准备好了。
吉诺曼先生让珂赛特挽着他的手臂走在前面,和跟在后面的宾客一同进入餐厅,大家根据指定的位子,在桌旁入座。
两张大安乐椅摆在新娘的左右两旁。
第一张是吉诺曼先生的,第二张是冉阿让的。吉诺曼先生坐下了。另一张还空着。
大家的目光都在寻找“割风先生”。
他已不在了。
吉诺曼先生问巴斯克:
“你知道割风先生在哪儿吗?”
“老爷,”巴斯克回答,“正是割风先生叫我告诉老爷,他受了伤的手有点痛,他不能陪男爵先生和男爵夫人用餐,他请大家原谅他,他明天早晨来。他刚刚离去。”
这个空着的安乐椅,使喜宴上有片刻感到扫兴。割风先生缺席,但有吉诺曼先生在,外祖父兴致勃勃能抵两个人。他明确地说如果割风先生感到不舒服,那最好早点上床休息,又说,这只是轻微的一点“疼痛”。这点说明够了。更何况在一片欢乐中一个-阴-暗的角落又算得了什么?珂赛特和马吕斯正处在自私和受祝福的时刻,此时人除了见到幸福之外已没有其他能力了。于是吉诺曼先生灵机一动,“嗨,这椅子空着,你来,马吕斯。虽然按理你应坐在你姨妈旁边,但她会允许你坐过来的。这椅子是属于你的了。这是合法而且亲切的,如同财神挨近了福星。”全桌一致鼓掌。马吕斯便占了珂赛特旁边冉阿让的位子;经过这样的安排,珂赛特本来因冉阿让不在而不乐,结果却感到满意。既然马吕斯当了后补,珂赛特连上帝不在也不会惋惜的。她把她那柔软的穿着白缎鞋的小脚放在马吕斯的脚上。
椅子有人坐了,割风先生已被忘却;大家并不感到有什么欠缺。于是五分钟后,全桌的来宾已经笑逐颜开,什么都忘了。
餐后上水果点心时,吉诺曼先生起立,手中举着一杯不大满的香槟,这是因为他那九十二岁的高龄怕手颤而使酒溢出,他向新婚夫妇祝酒。
“你们逃避不了两次训戒,”他大声说,“早晨你们接受了教士的,晚上要接受外祖父的。听我说,我要劝告你们:‘你们相爱吧!’我不来搬弄一堆华丽的词藻,我直截了当地说,‘你们幸福吧!’天地万物没有比斑鸠更聪明的了。哲学家说欢乐要有分寸。我却说:‘要尽情欢乐,要象魔鬼那样热恋,如痴如醉。’哲学家是在胡诌,我要把他们的哲学塞回到他们的喉咙里去。人们难道会嫌芳香过分,玫瑰花开得过多,歌唱的黄莺太多,翠叶太多,生命中的清晨太多吗?难道人会爱得过火?难道双方会相互喜欢得过火?注意,爱丝特尔,你太美丽了!小心,内莫朗,你太漂亮了!这纯粹是蠢话!难道相互会过分迷恋、过分爱抚、过分使对方陶醉吗?难道生命的活力会过多?幸福会过分?欢乐要节制。呸!**哲学家!欢天喜地就是智慧。你们兴高采烈吧,让我们兴高采烈吧!我们感到幸福难道是由于我们善良?还是正因为我们是幸福的所以我们也是善良的呢?桑西所以被称作桑西,是因为它属于哈勒·德· 桑西①呢还是因为它重一百○六克拉呢?关于这我一点也不知道;生活中充满了这类难题;重要的是去获得桑西和幸福。幸福吧!不要挑剔,要盲目地服从太阳。太阳是什么,就是爱情呀。提到爱情,就是指女人。啊!啊!无上权威就在这儿,这就是女人。你们问问这个造反的马吕斯,他是不是珂赛特这个小暴君的奴仆。他是心甘情愿的,这胆小鬼!女人!没有站得住脚的罗伯斯庇尔,还是女人掌权。我也只是这个王党的保王党员了。亚当是什么?他是夏娃的王国,对夏娃来说,是没有一七八九年的。有的君主权杖上有朵百合花,有的装着一个地球,查理曼大帝的权杖是铁的,路易十四的是金的,革命把这些权杖用大拇指和食指折断了,好象两文钱的麦秆一样拧弯了,完蛋了,断了,都倒在地上了,不再有权杖了;但是你们给我来造造这块香草味的绣花小手帕的反吧!我倒想瞧瞧你们敢不敢。试试吧。它为什么结实?因为是块布头。啊!你们是属于十九世纪的?那又怎么样呢?我们是属于十八世纪的!我们和你们一样愚蠢。你们管霍乱叫流行性*霍乱,称奥弗涅舞蹈为卡朱沙。不要以为你们因此就使宇宙有多大改变,永远都得爱女人。我不信你们能摆脱得了。这些女魔是我们的天使。不错,爱情、女子、接吻,这个圈子你们跳不出来;至于我,我还想钻进去呢。你们之中谁曾见过,金星在天空升起,她是这个深渊上卖弄风情的女郎②。海洋里的色*里曼纳,她安抚着下方的一切,好象一个美女在俯视狂涛。海洋是一个粗暴的阿尔赛斯特。它嘟囔也没用,维纳斯一露面,它就得喜笑颜开。这只野兽就被驯服了。我们大家都是这样的忿怒,咆哮,霹雳,怒气冲天。一个女人登上舞台,一颗星星升起,就都服服帖帖了!马吕斯六个月之前还在战斗,今天他结婚了。做得好。不错,马吕斯,对了,珂赛特,你们做得对。你们勇敢地为对方生存吧,特别亲昵,使别人因不能这样做而气得发疯,你们互相崇拜吧!用你们小小的鸟喙拾起地上所有的幸福草,设法用它做成你们一辈子的安乐窝。啊!恋爱,被爱,年轻时候的奇迹!你们不要以为这是你们发明的。我也曾有过幻梦、冥想和叹息,我也曾有过浪漫的心灵。爱神是一个六千岁的小孩。爱神有权长一口长长的白胡须,玛土撒拉在丘比特面前只是一个孩子。六十个世纪以来男女相爱,解决了一切问题,魔鬼,这个狡猾的东西,憎恨男子,男子比他更狡猾,去爱上女子。因此他得到的好处超过魔鬼给他的坏处。这种巧妙的事,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就存在了。朋友们,这个发明已经陈旧,可是它还很新颖。你们利用这个发明吧!你们目前可以是达夫尼斯和克罗埃③,将来你们再成为菲利门和波息司④。当你们在一起时,就应该一无所需,珂赛特要成为马吕斯的太阳,马吕斯要成为珂赛特的天地。珂赛特,你的艳阳天就是马吕斯的微笑;马吕斯,你的雨水就是妻子的泪珠,要使你们夫妻生活中永远不下雨。你们的爱情得到宗教的祝福,你们抽到了一个好签,是头彩,要好好保存,锁起来,不要浪费掉,要互敬互爱,此外可以不闻不问。相信我说的话。这是理智的。理智不会骗人。你们要象敬神一样相互敬重。每个人崇拜上帝的方式不同。见鬼!最高明的敬仰上帝的方式,就是爱自己的妻子。我爱你,这就是我的教理。谁爱,谁就是正教派。亨利四世的渎神话是把神圣放在盛宴和陶醉之间。‘畜生!⑤’我不信奉这句粗话的宗教。因为其中女人被忘却了。我很诧异亨利四世的亵渎的话竟会是这个。朋友们,女人万岁!据人说我是老了;我感到多么奇怪自己正越活越年轻。我很想到树林里去听听风笛。这两个孩子都是美而愉快的,这使我陶醉。我也千真万确地想结婚,如果有人愿意的话。不能设想上帝创造我们是为了别的原因,而不是为了狂热地爱,情话绵绵,精心打扮,当小宝贝,做最受女人赞赏的人,从早到晚亲吻爱人,为自己的爱妻自豪,得意洋洋,炫耀自负;这就是生活的目的。这些就是——希望不要见怪——我们那个时代,当我们是年轻人时的想法。啊!我发誓!那个时代迷人的女子可多啦,标致的面庞,年轻的少女!我使她们神魂颠倒。因此你们相爱吧。如果不相爱,我真不懂春天有什么用;至于我,我请求上帝,把他给我们看的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拿回去,收藏起来,重新把花朵、小鸟、美女放进他的宝盒。孩子们,来接受一个老人的祝福吧!”
①尼古拉·哈勒·德·桑西(NicolasHarlaydeSancy,1546—1629),法国行政长官,有一颗五十三克拉重的钻石,这颗钻石即名桑西。又桑西与法语中“一百○六”(centsix)同音,故后面引出一百○六克拉之语。
②维纳斯是罗马神话里爱和美的女神,在法语中又指金星。
③达夫尼斯(Daphnis)和克罗埃(Chloé),希腊小说《达夫尼斯和克罗埃》中的主人公。
④菲利门(Philémon)和波息司(Baucis),神话中人物,象征夫妇恩爱,长寿,同生同死。
⑤这是亨利四世惯用的骂人的话,法文是“肚子-圣人-醉”(ventreBsaintBgris)。
这一晚过得轻松愉快而亲切。外祖父极为舒畅的心情为节日定了调,每个人都为这将近一百岁老人的热诚而行事,大家跳了一会舞,笑声不绝;这是一个亲切的婚礼。真可以邀请“往昔”这位好好先生来参加。其实吉诺曼老爹也就等于是“昔日”这位好好先生了。
有过活跃热闹的场面,现在安静下来了。
新婚夫妇不见了。
午夜刚过,吉诺曼的屋子变成了一所庙宇。
到这里我们止步了。在新婚之夜的房门前,有一个微笑的天使站着,用一个手指按在唇边。
在这欢庆爱情的圣地之前,心灵进入了冥想的境界。
屋子的顶上肯定有微光在闪烁。屋里充满着喜悦的光芒,一定会从墙头的石缝中透露出来,把黑暗微微划破。这个命中注定的圣洁的喜事,不可能不放射出一道神光到太空中去。爱情是融合男人和女人的卓越的熔炉,单一的人,三人一体,最后的人,凡人的三位一体由此产生。两个心灵和合的诞生,一定会感动幽灵。情人是教士;被夺走的处女感到惊恐。这种欢乐多少会传送到上帝那里。真正的崇高的婚姻,即爱情的结合,就有着理想的境界。一张新婚的床在黑夜里是一角黎明,如果允许肉眼看见这些可畏而又迷人的上天的形象,我们可能见到夜里的那些形体,长着翅膀的陌生人,看不见的蓝色*的旅客,弯着腰,一簇黑影似的人头,在发光的房屋的周围,他们感到满意,祝福新婚夫妇,互相指着处女新娘,他们也略感紧张,他们神圣的容貌上有着人间幸福的反照。新婚夫妇在至高无上的销魂极乐时刻,认为没有他人在旁,如果倾耳谛听,他们就可以听见簌簌的纷乱的翅膀声。完美的幸福引来了天使的共同的关怀。在这间黑暗的小寝室上面,有整个天空作为房顶。当两人的嘴唇,被爱情所纯化,为了创造而互相接近时,在这个无法形容的接吻上空,辽阔而神秘的繁星,不会没有一阵震颤。
这幸福是真实不虚的,除了这一欢乐外没有其他的欢乐。
唯独爱令人感到心醉神迷。此外一切都是可悲可泣的。
爱和曾爱过,这就够了。不必再作其他希求。在生活的黑暗褶子里,是找不到其他的珍珠的。爱是完满的幸福。
三难分难舍
冉阿让后来怎么样了?
在珂赛特的亲切命令下,冉阿让笑了之后,乘人不备,立刻站起身来,没有人察觉,他走到了候客室。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八个月以前,他满身污泥,又是血,又是灰尘,把外孙送来给外祖父的。那些老式的木器上都有着花和叶的装饰,琴师们坐在过去放置马吕斯的长椅上。巴斯克穿着黑色*上衣、短裤、白袜和戴着白手套,把玫瑰花圈放在每一盘要上的菜的四周。冉阿让向他指着自己吊着绷带的手臂,托他解释他缺席的原因,就出去了。
饭厅的格子窗向着大街,冉阿让一动不动地在黑暗中闪亮的窗子下面站了几分钟。他听着。酒席上的嘈杂声传到了他耳边。他听见外祖父那高亢而带有命令口气的讲话、小提琴声、杯盘的叮当声、哈哈大笑声,在整个欢乐的喧哗声中,他能辨别出珂赛特的温柔而愉快的声音。
他离开了受难修女街,回到了武人街。
回家时,他经过圣路易街、圣卡特琳园地街和白大衣商店,这路线比较长,但这是三个月以来,为了避免拥挤和老人堂街的泥泞,他和珂赛特每日从武人街到受难修女街常走的路。
这条珂赛特走过的路,使他摒弃了任何其他路线。
冉阿让回到家。他点起蜡烛上楼。房间是空的。杜桑也不在了。冉阿让在房中的脚步声比往日要响些。所有橱柜都敞开着。他走进珂赛特的房间。床上已没有垫单。细棉布的枕心,没有枕套也没有花边,放在褥子脚头折迭好了的被套上,垫褥露出了麻布套子,没有人再来睡了。一切珂赛特喜爱的女人用的小物品她都带走了;只剩下笨重的木器和四堵墙。杜桑的床也同样剥光了,只有一张床是铺好的,似乎等待着一个人,这就是冉阿让的床。
冉阿让看看墙头,关上几扇橱门,从这间房走到那间房。
然后他回到自己的房中,把蜡烛放在桌上。
他把手从吊带中解出来,他使用右手就象他没有感到疼痛那样。
他走近卧铺,他的目光,不知是偶然还是有意,停留在那“难分难舍的东西”上面,这就是珂赛特过去曾经妒忌过的那只他不离身的小箱子。当他六月四日来到武人街时,便把它放在床头一张独脚小圆桌上。他迅速走向圆桌,从口袋中取出一把钥匙,把小箱子打开。
他慢慢地把十年前珂赛特离开孟费郿时穿的衣服拿出来;先取出黑色*小衣服,再取出黑色*方围巾,再取出粗笨的童靴,珂赛特现在差不多还能穿得下,因为她的脚很小巧,接着他又取出很厚的粗斜纹布紧身上衣,还有针织品的短裙,又取出有口袋的围裙,再取出毛线袜。这双毛线袜还很可爱的保留着孩子小腿的形状,它比冉阿让的手掌长不了多少。这一切都是黑色*的。是他把这些服装带到孟费郿给她穿的。他一边取出衣物,一边放在床上。他在想。他在回忆。那是一个冬季,一个严寒的十二月,她半裸着身体在破衣烂衫中颤抖,可怜的小脚在木鞋中冻得通红。是他冉阿让,使她脱下了这褴褛的衣服,换上了孝服。那位母亲在坟墓中见到女儿在替她戴孝,尤其是见到她有衣服穿而且还很暖和时该有多么高兴啊!他想起了孟费郿的森林;他们是一同穿过的,珂赛特和他;他回想起当时的天气,想起了没有叶子的树,没有鸟的林,没有太阳的天;尽管如此,一切都非常可爱。他把小衣服摆在床上,围巾放在短裙旁,绒袜放在靴子旁,内衣放在连衣裙旁,他一样一样地看。她只有这么高,她怀里抱着她的玩具大娃娃,她把她的金路易放在围裙口袋里,她笑呀笑呀,他们手搀着手向前走,她在世上只有他一个人。
于是他那白发苍苍可敬的头倒到床上,这个镇静的老人的心碎了,他的脸可以说是埋在珂赛特的衣服里,如果这时有人从楼梯上走过,就可以听见沉痛的哀嚎。
四“不死的肝脏”①
①“不死的肝脏”,原文为拉丁文“ImmortaleJecur”。普罗米修斯因窃天火给人类,被钉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上,宙斯每天叫一只大鹰啄食他的肝脏,到了夜晚啄食掉的肝脏又恢复原状。
以往可怕的搏斗,我们曾见过好几个回合,现在又开始了。
雅各和天使只搏斗了一宵。可叹的是,我们见到多少次冉阿让在黑暗中被自己的良心所擒,不顾死活地和它搏斗。
闻所未闻的恶斗!有时是失足滑脱,有时是土地塌陷。这颗狂热追求正义的良心多少次把他箍紧而压服!多少次,这个不可逃避的真理,用膝盖压住他的胸膛!多少次,他被光明打翻在地,大声求饶!多少次,主教在他身上,在他内心点燃的这个铁面无私的光明,在他希望看不见时,却照得他眼都发花!多少次,他在斗争中重新站起来,抓住岩石,依仗诡辩,在尘埃里打滚,有时他把良心压在身下,有时又被良心打翻!多少次,在支吾其辞、在以自私为出发点的一种背叛的似是而非的推论之后,他听见愤怒的良心在他耳边狂呼:“-阴-谋家!无耻!”多少次,他执拗的思想在无可否认的职责前痉挛地辗转不安!对上帝的抗拒。悲伤的流汗。多少暗伤,只有他自己感到仍在流血!他悲惨的一生中有过多少伤痛!多少次他重新站了起来,鲜血淋淋,受了致命伤,碰到挫折,于是恍然大悟,心里绝望,灵魂却宁静了!他虽然失败,但却感到胜利了。他的良心使他四肢脱臼,受到百般折磨,筋断骨折之后,就站在他上面,令人望而生畏,这良心光芒四射,在安详地向他说:“现在,平安无事了!”
但经过这样一场沉痛的搏斗之后,唉!这是多么凄惨的一种平安!
然而这一夜,冉阿让感到他打的是最后一仗。
一个使人心碎的问题出现了。
天命不是一直都是笔直的,它们在命运已经注定的人面前展开的不是一条直的路;有绝路、死胡同①、黑暗的拐弯、令人焦急的多岔道的交叉路口。冉阿让此刻正停留在这样一个最危险的交叉路口上。
①死胡同,原文为拉丁文cacums。
他已到了最重要的一个善恶交叉的路口。这个暗中的交叉点就在他眼前。这次和以往在痛苦的波折里一样,两条路出现在他面前,一条诱惑他,另一条使他惊骇。究竟走哪一条路呢?
一条可怕的路是,当我们注视黑暗时,就能见到一个神秘的手指在指引着。
冉阿让又一次要在可怕的避风港和诱人的陷阱这两者之间作出选择。
据说灵魂能痊愈而命运则不能。难道这话是真的?多么可怕的事,一个无法挽救的命运!
出现的问题是这样的:
对于珂赛特和马吕斯的幸福冉阿让应抱什么态度?这一幸福是他愿意的,是他一手造成的,是他用尽心血使之实现的,此刻望着这个成果,他感到的满意,正如一个铸剑师看见从他胸口拔出来的热气腾腾的刀上,有自己铸造的标记。
珂赛特有了马吕斯,马吕斯占有了珂赛特。他们应有尽有,也不缺财富。这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但这个幸福,现在既已存在,并且就在眼前,他冉阿让将如何对待?他是否硬要进入这一幸福中去?是否把它看成是属于他的呢?珂赛特当然已归另一个人,但他冉阿让还能保持他和珂赛特间一切能保持的关系吗?和以往一样当作一个偶尔见见面但受到敬重的父亲?他能泰然进入珂赛特的家里去吗?他能一言不发,把他的过去带到这未来的生活中去吗?他是否感到有权进去,并且戴着面罩,坐在这个光明的家庭里?他是否能含着笑用他悲惨的双手来和纯洁的孩子们握手呢?他能把带着法律上不名誉的黑影的双脚放在吉诺曼客厅中安静的壁炉柴架上吗?他能这么进去同珂赛特和马吕斯分享好运吗?他是否要把自己额上的黑影加深并使他们额上的乌云也加厚?他要把他的灾祸搀杂在他们两人的幸福里吗?继续隐瞒下去吗?总之一句话,在这两个幸运儿身旁,他将是命运-阴-森的哑巴?
当有些可怕的问题赤裸裸地暴露在我们面前时,必须对无数和一系列厄运感到习惯我们才敢正视这些问题。善或恶就在这严厉的问号后面。你打算怎么办呢?斯芬克司在问他。
冉阿让惯于接受这些考验,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斯芬克司。
他从各个方面去考虑这个残酷的问题。
珂赛特,这个可爱的生命,是沉溺者得救的木筏。怎么办?
抓紧它,还是松手?
如果抓紧,他可以脱离灾难,又回到阳光下,他可以使苦水从衣服和头发里流干净,他就得救了,他就能活了。
松手吗?
那就是深渊。
他痛苦地和思想协商。或者说得准确一点,他在斗争;拳打脚踢,怒火冲天,内心里有时反对自己的意愿,有时反对自己的信心。
痛哭对冉阿让来说是一种幸福。这样可能使他清醒。但开始时相当猛烈。一阵汹涌的波涛比过去把他推向阿拉斯时还更强烈,象脱了锁链似的在他心里爆发出来。过去又回来和现在正面相对;他比较了一下,于是嚎啕痛哭,眼泪的闸门一开,这个失望的人便哭得直不起腰来。
他感到出路被挡住了。
可叹的是,这种自私心和责任感之间的激烈拳击,当我们在不能剥夺的理想面前一步一步后退时,会心乱如麻,顽强抗拒的,我们为后退而激怒,寸土必争,希望有逃脱的可能,当我们正在寻找出路,忽然在我们后面碰到一堵墙。这是多么可怕的阻碍啊!
感到了神圣的黑影在挡住去路!
严正的冥冥上苍,怎么也摆脱不掉!
因此和良心打交道是没完没了的。布鲁图斯,你就死了心吧!卡托,你死了心吧。为了上帝,良心是无底的坑。我们可以把一生的事业丢进这深井,把家产丢进去,把财富丢进去,把成就丢进去,把自由或祖国丢进去,把舒适丢进去,把安息丢进去,把快乐丢进去。还要!还要!还要!把瓶子倒空!把罐子侧过来!最后还要把自己的心也丢进去。
在古老的地狱某一处的烟雾中,有一个这样的桶。
最后拒绝这样做,难道不能被原谅吗?可以有权没完没了地折磨人吗?漫长的锁链难道不是超过了人的耐力吗?谁会责备西绪福斯和冉阿让,如果他们说:“受够了!”
物质的服从是被磨擦所限制的;难道灵魂的服从没有一个限度?如果永恒的运转是不存在的,是否能要求永久的忠诚呢?
第一步不算什么,最后一步才是艰巨的。商马第事件和珂赛特的婚姻及其后果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和再进牢房和变得一无所有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啊!要走的这第一步,你是多么暗淡呀!第二步,你是多么黑暗呀!
这一次怎么能不把头掉过去呢?
殉难者有高尚的品德,一种腐蚀性*的高尚。这是一种使人圣化的磨难。开始时还能忍受,坐了烧红了的铁宝座,把红铁冠戴在头上,接过火红的铁地球,拿着火红的权杖,还要穿上火焰的外套,悲惨的肉身难道一刻也不能反抗,难道永远没有拒绝肉刑的时候?
最后冉阿让在失望中安静了。
他衡量,默想,他考虑着这个在轮番起落的光明和黑暗的神秘天平。
让这两个前途无限光明的孩子来承担他的徒刑,或是他自己来完成他那无可救药的沉沦。一边是牺牲珂赛特,另一边是牺牲自己。
他作了什么结论?采取了什么决定?他内心对这永不变化的命运的审问,最终将如何作答?他决定打开哪一扇门?他决定关掉并封闭生命中的哪一边?处在四周被深不可测的悬崖围困之中,他的选择是什么?他接受哪一条末路?他向这些深渊中的哪一条点头表示同意?
他经过了一整夜的头晕目眩的苦思。
他用同样的姿势呆到天明,在床上,上身扑在两膝上,被巨大的命运所压服,也许被压垮了,唉!他两拳紧握,两臂伸成直角,好象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刚取下来的人,脸朝地被扔在那里。他呆了十二个小时,一个隆冬漫漫长夜里的十二个小时,他冻得冰凉,但没有抬一下头,也没有说一句话。一动不动,就象死尸一样,这时,他的思潮在地下打滚又腾空,有时象七头蛇,有时象鹰鹫。他一动不动,象个死人;忽然他痉挛地颤抖起来,他贴在珂赛特衣服上的嘴又在吻这些衣服;这时人才看到他是活着的。
谁?人?既然冉阿让是一个人,并没有任何人在旁?
这是个在暗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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