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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无战事 -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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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步亭一愣,在过道中停下脚站住了。
  方邸洋楼一层大客厅中。
  方孟韦背对客厅站在门口,要不是还穿着夏季警官服,此时神态完全像一个大家少爷。
  两个洁白细洋布斜襟短褂的中年佣妇就站在客厅门外,一边一个,看着方孟韦生气,不吭声,却也不像是怕他。
  “蔡妈、王妈,我说话你们都没听见?”方孟韦直接对她们的时候语气便缓和一些,显然刚才的脾气并非冲着二人来的。
  “孟韦。”那蔡妈居然直呼其名,而不是称他小少爷,这是方家的规矩,下人对晚一辈一律直呼其名,“老爷招呼过了,这些照片只能夫人摆。”
  方孟韦听到这句话脸色更难看了,更难听的话眼看要爆发出来。
  “小少爷用不着生气,我摆好这些照片立刻离开。”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抢在方孟韦再次发脾气前从客厅方向传来了。
  方步亭听到这个声音神情分外复杂,爱怜、漠然、无奈俱有。
  接言的那个女人正在北墙柜子上摆一幅照片,从背影看,头发梳得干干净净,衣服穿得干干净净,长得更是干干净净,也就三十出头。
  她便是方步亭的后妻程小云。
  “方家有少爷吗?”方孟韦那句难听的话终于出口了,“这个家的太太十年前就故去了,哪来的少爷!”
  程小云不接言了,拿着白手绢擦着镜框玻璃的手也停了,慢慢放下来。
  ——那幅照片中一个女人的眼正望着她,她也望着那双眼。
  ——照片的全景出来了,那个女人身边就坐着十一年前的方步亭,身前搂着一个笑着正在吹口琴的小女孩,她的身边站着一个十六七岁却已身高一米七几的男孩,方步亭身边站着一个十一二岁身高一米五几的男孩。高个儿男孩显然是方孟敖,低个儿男孩显然是方孟韦,都是背带洋服,青春洋溢。
  这幅照片与方孟敖在囚车里从皮夹中抽出的那张完全一样,只不过这幅照片是放大了的,还有就是方步亭的脸并没有用胶布贴住,黑发侧分,神采飞扬。
  这种沉默更使方孟韦不能接受,他转身走到客厅大桌前,望也不望里面还装着好些镜框的大皮箱,用力将打开着的皮箱盖一关。
  这一声好响,站在二楼过道间的方步亭微怔了一下,欲步又止,等着该出面的人替他解难。
  方孟韦已经提起了皮箱,向客厅门走去。
  “孟韦!”该出面的人出面了,谢培东的声音从客厅左侧传来。
  方孟韦停了步。
  谢培东走过来:“过分了。”从他手里拿过皮箱。
  程小云眼中有了一星泪花。
  谢培东把皮箱摆回桌面,走到她身后,轻声说道:“小嫂,我来摆吧。你先回去。”
  程小云点了下头。
  谢培东高声对客厅外:“备车,送夫人!”
  程小云转身大大方方向外走去,走到方孟韦身边又停住了:“有句话请你转告大少爷,我是在你们母亲遇难以后嫁给你父亲的。”
  方孟韦不看她也不接言。
  程小云走了一小步又停住了,没有回头:“当年去重庆的路上,你们父亲对我很礼貌,我们是邂逅相逢。这句话也请你转告大少爷。”说完这句快步出门向院外走去。
  王妈立刻跟了去。
  谢培东接着摆照片,全是与方孟敖、方孟韦兄弟和母亲、妹妹有关的照片,整个客厅显眼的位置都次第摆上了。
  方孟韦这才走到桌边坐下:“我也不知道爹是怎么想的,伤心往事偏要在这个时候都摆了出来,这不是故意让大哥看了,剜他的心吗?”
  方步亭站在了二楼过道的窗边,望着窗外。谁能知道他此时的心事、此时的心情呢?
  “你大哥未必像你想的那样。”谢培东的声音从一层客厅传来,“倒是你,不要再让行长为难了。怕你跟小妈吵架,他一早就躲到木兰房里去了。唉!孝悌两个字,孟韦,今天都要看你了。”
  方步亭面朝窗口的背影感动得晃了一下。
  “是。”方孟韦在姑爹面前还是十分恭敬的,答着,立刻走到客厅的电话边,拨了号,“李科长吗?北平青年航空服务队安排住在哪里,你调查清楚了吗?”

  对方在答着他的话。
  方孟韦:“好,很好。你们辛苦了。徐局长那里我已经说好了,今天晚上我就不陪他吃饭了。你们好好巴结去吧。一定要陪好了。”
  方步亭独自向窗外的北平城移望,满眼屋顶。
  他望向了处于宽街方向那座和敬公主府,也只能望见树木葱茏间的屋顶。哪里能看见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派来的那支青年航空服务队?哪里能看见那个前来查腐惩贪的经济稽查大队大队长儿子!
  接着,远方的一声火车鸣笛让他又是一惊!
  一列喷着黑烟的载客列车远远地驶进了北平火车站。
  他的两眼立刻又露出了寒峻!
  南京火车站站台上,吐着白烟待发的客车。
  车厢中部,赫然的标牌上印着“南京——北平”。
  人流中也有两双眼微露着寒光,不远不近地望着手提皮箱登上卧铺车厢的崔中石!
  这两个人也提着皮箱,身穿质料很好的学生服,俨然在读的富家子弟,跟着也走向了崔中石的那列卧铺车厢。
  两人向列车员换票牌——原来就是在金陵饭店209房间监视崔中石的那两个青年!
  旅客都上完了。
  列车员也上车了。
  车门关了。
  一声汽笛长鸣,巨大的车轮转动了。
  央行北平分行行长办公室。
  “崔中石坐的哪趟车?”方步亭还是长袍马褂端坐在办公桌前。
  “是1次车,今天下午两点三十分南京始发站,明天晚上五点三十分到北平。”单独跟父亲在一起,方孟韦又像那个孝顺的儿子了,不过今天总是有些“色难”。
  “唉!”方步亭一声长叹,望向窗外,突然说道,“孔子的弟子向他问孝,孔子答曰‘色难’。意思就是要以发自内心的顺从之态度面对父母,此谓之色难。你既然心里不痛快,大可不必在我面前装作孝顺的样子。”
  “爹。”方孟韦的委屈再也不忍了,这一声叫便露出了负气,“十年了,亲儿子不能见父亲,亲弟弟不能见哥哥。还要弄出个共党嫌疑,又扯出个铁血救国会!儿子在军警干的就是这一行,可您把事弄得也忒复杂了吧?搁上谁,谁心里也装不了。您今天还要叫那个女人把妈和妹妹的照片搬回家来,还要摆在客厅里。您这是跟共产党斗气,跟铁血救国会斗气,还是跟大哥斗气?您教训得对,儿子是不孝顺,可搁上谁,也都不会‘色难’!”
  方步亭有些陌生地望着这个小儿子,态度却出奇地平和:“是啊,我又要跟共产党斗,又要跟国民党斗,在家里还要跟儿子斗。你爹在哈佛大学读经济博士写的论文就是《论马克思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谁叫我学经济学到了斗争哲学上去了呢?”
  方孟韦低下了头,不再顶嘴。
  方步亭:“我也爱我的国,我也恋我无锡的老家。这几晚做梦,都在太湖上钓鱼。但那都是梦啊。孟韦,这个国、这个家都容不下我们了。去美国吧,那里毕竟有我的母校,有我的同学。我摆上这些照片没有想跟谁斗,只是想告诉你大哥还有你,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让你们平安地去美国,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带着你妈和你妹妹一起去美国。如此而已。”说到这里,这个内心比海还深的人,眼中竟浮出了泪花。
  方孟韦扑通一声跪在了楼板上,把涌出来的眼泪吞咽了,说道:“只要爹能够安享晚年,儿子们的事您就不要再操心了!好吗?”
  方步亭望着这个最心疼的儿子:“我已经失去你妈和你妹了。要是没有你们这两个儿子,我还有什么晚年?为了你,你后妈就一直搬在外面住。为了你们兄弟,你后妈给我怀的两个孩子都流了。你不该那样对她。你大哥到北平了,明天崔中石也会回北平了。下面我还有没有晚年也只有天知道了……”

  方孟韦倏地站起:“爹,我这就去军营。今天怎么也得把大哥接回来,我们一家人吃饭!”
  说完这句话方孟韦拿起茶几上的帽子大步走了出去。
  “小哥!”谢木兰看见下楼的方孟韦立刻奔了上去,“是不是去接大哥?”
  方孟韦看见了站在客厅桌旁的何孝钰,也不理谢木兰,快步下了楼,礼貌地打了声招呼:“何小姐。”接着便向客厅门快步走去。
  “我们也要去!”谢木兰追了过来。
  方孟韦在客厅门边站住了:“什么事都要掺和,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再给我找麻烦?”
  谢木兰:“你想见大哥,我也想见大哥,怎么是给你找麻烦了?”
  方孟韦:“我再给你打一次招呼,不要以为平时跟着学生闹事别人因为我不敢管你,现在就又想打出大哥的牌子闹事。事情真闹大了,谁也救不了你!”撂下谢木兰大步向院外走去。
  “我们是代表正义!”谢木兰被他气得好久才嚷出这一句,望着小哥走向院外大门的背影高声喊道,“那不叫闹事,叫发出正义的呼声!”
  可这呼声立刻随着方孟韦消失的背影停住了,谢木兰气得直跺脚。
  “木兰。”何孝钰已经在她背后轻声唤道,“在家里他是你小哥,不是警察局长,我们不跟他斗气。好好帮大爸想想,等你大哥回来,怎么好好见面。”说到这里她把声音压得更轻了,“我们也有好些话要问呢。”
  大客厅西侧通往厨房的条桌边,谢培东依然在静静地擦着镜框,女儿和内侄刚才争吵他连背都没转过来一下。这时拿着那块擦脏了的白手帕静静地向厨房方向走去,似乎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北平西北郊一处旧兵营。
  马汉山从来没有被自己烧的热灶这样烤过。
  方孟敖把和敬公主府让给了东北流亡学生,马汉山又领着车队去了两家不错的院落,方孟敖车也不下,点名要住到燕京大学、清华大学附近的仓库去。
  总算让他想起了这一片有一座国军第四兵团一个营曾住过的兵营,前不久那个营开出去了,正闲置着,不得已马汉山把方孟敖青年服务队领到了这里。
  方孟敖站在门口,队员们站在他背后,望着那座纵深有一百多米的营房,外间很大,一张张兵床左右摆着,外间里端能看见还有一个单间,这里住他们这个服务队倒是挺合适也挺现成。
  “马局长。”方孟敖问身边的马汉山,“不是说住你们民食调配委员会的物资仓库吗?怎么把我们领到这里来了?”
  这附近倒是有一座仓库,正是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储存供应大学民生物资的分库,里边全是猫腻,马汉山怎敢让他们入住?
  这时见方孟敖如此较劲,马汉山装出十分有罪的样子:“不要说仓库不能住人,就是让方大队长你们住这个军营,鄙人已经十分惭愧了。你们一个个都是民族英雄,党国的功臣,上头再三说要好好接待。住这里我都不知该怎么样向上头交代了,仓库那是万万住不得的!”
  这回是那个剃着小光头叫郭晋阳的队员接言了:“马局长这话太离谱了吧?我们都是抗日胜利后报考的航校,怎么都成了民族英雄了?”
  马汉山立刻接道:“你们方大队长总是真正的民族英雄吧!你们跟了他自然也就是民族英雄青年服务队了嘛。”
  方孟敖不让他再扯了:“日本人都投降三年了,哪还有什么民族英雄?再说昨天我们还在军事法庭受审,今天马局长就把我们封了党国功臣,你权力也太大了。”说到这里他转向队员们,“就这里吧。离清华大学、燕京大学近,离民食调配委员会的仓库应该也不远。自己的住处自己收拾,进去吧。”
  方孟敖率先走了进去。
  队员们都跟着走了进去。
  马汉山在门口又跺脚了,对跟着他的那个司机:“后勤人员呢?铺的盖的用的,还有方大队长办公的用品,对了,还有吃的,怎么还没送来?!”

  那个小车司机,其实就是他的贴身随从立刻答道:“已经给调拨委员会后勤处打了电话了,马上送到。”
  幸亏这个兵营大门岗卫兵室的电话还没有撤,马汉山拿起电话立刻拨通了一个要紧的电话。
  对方便是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的直接上司,中央民食调配委员会副主任兼五人小组成员马临深。
  马汉山半天的窝囊现在化作了一阵牢骚:“什么国防部!什么铁血救国会!蒋夫人、戴局长我都打过交道,都没有这么牛皮!看他今天在大街上的行为,那不只是冲着我们民食调配委员会来的,简直就是冲着党国来的。我看他方孟敖就是个共产党!国防部连共产党都用了,你们得说话,向宋先生报告,向孔先生……”
  “住口!闭上你的臭嘴!”对方的声音在话筒里很响,显然是被马汉山刚才的话惹急了。
  马汉山一愣,反正对方看不见,瞪圆了眼,无声地向话筒啐了一口,还得接着听。
  话筒里对方的声音:“一群娃娃都摆不平,还宋先生孔先生。宋先生孔先生会来管这样的事吗?摆不平就把账交出来,这个副主任和局长有的是人来当!”
  对方把电话生气地挂了。
  马汉山也生气地把话筒往话机上使劲一搁,站在那里想着找谁来撒气。
  碰巧门外一辆吉普,跟着两辆加篷的军用卡车从墙外开来,正好转弯进门。
  马汉山大步走出了卫兵室,在大门正中的路上一站。
  吉普吱的一声停了。跟着的两辆军用卡车也急刹车停了。
  马汉山站在路中就骂:“养着你们这帮混账王八蛋!送个东西送这么久!喝酒逛窑子也迟到吗?!”
  吉普车里的人没有反应。
  倒是后面两辆军用卡车的驾驶室里跳下两个民食调配委员会的科长,疾步向他走来。
  其中一个科长:“局长,您这个气生得没道理。临时找个地儿,临时来电话,还要临时凑东西。一个小时我们就赶来了,耽误什么了?”
  看起来这个民食调配委员会规矩本就是乱的,上级对下级可以乱骂,下级对上级也可以顶嘴。
  马汉山被他顶得又是一愣,琢磨着该怎么骂了。
  另一个科长扯了前一个科长一下:“李科长你就少说两句。局长一大早到现在可是饭也没吃。”
  “到明天你们就都别吃饭了!”马汉山横竖要撒气,“整个北平两百万人在挨饿呢!轮也轮到你们家饿几顿了。妈了个巴子的,还顶我的嘴。李吾志,你个调拨科科长不想当现在就给我写辞呈!我他妈的还有好些人排队想当呢!”
  那个李科长居然还敢顶嘴:“马局长你是民政局局长,我是社会局调过来的。虽说在调拨委员会你是副主任,我可是主任任命的。”
  “好!顶得好!”马汉山气得那张脸更黑了,“中央调拨委员会马副主任今天已经到了,待会儿我就去找他。看是你那个主任靠山大,还是中央的马副主任大。不撤了你,我就不姓马!”
  那李科长这下真有些害怕了,憋着气,不敢再顶嘴,可一下子认错又转不过弯来。
  另外那个科长必须打圆场了:“我说李科长,马局长批评我们几句,你这个同志怎么就这么不能接受上级的批评呢?认个错吧,青年服务队还在等着安排呢。”
  那李科长对马汉山:“局长,是我的错,您要撤我总得让我先执行好您的指示吧。”
  马汉山一顿乱骂,现在对方又伏了小,气消了一半:“还不把车开进去,赶紧安排!”眼睛这时望向了挡着两辆卡车的那辆吉普,剩下的一半气要向还坐在吉普里的人撒了。
  马汉山几步走到吉普车车前:“混账王八蛋!不下车现在还挡着道,滚出来,立刻把车开一边去!”
  吉普车后座的车门开了,一个人下了车,两步便迈到马汉山面前:“马局长,你刚才骂谁混账王八蛋?”
  马汉山有些傻眼了,他哪儿想到,和军用卡车同来的这辆吉普里的人竟是方孟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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