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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在线阅读【三、误解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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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日内瓦是大大小小的喷泉和公园之城,公园的室外演奏台不时飘来音乐声。这所大
  学就隐没在树丛里。弗兰茨刚讲完下午的课,走出大楼,碰上洒水车正在浇洒草地。他
  心情极好,正要去见他的情妇。她的住处离这里只隔了几条街。他常常顺便去看她,但
  只是作为一位朋友,没有性*的要求。如果他们在日内瓦她的画室里做*爱,他就得在一天
  中奔波于两个女人,即妻子与情人之间。日内瓦还保留着法国的传统,夫妻得睡一床。
  几个小时之内从一张女人的床转到另一张女人的床,他觉得不论对妻子和情人都是一种
  耻辱,最终对他也是一种耻辱。
  他爱这个女人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这种爱对他来说如此宝贵,他想在他的生活中为
  她创造出一块独立的天地,一片纯净的禁区。外国大学邀他讲学,现在他全部应允下来。
  这些还不够满足他新产生的旅行癖,他又开始以一些代表会和座谈会为借口,作为他近
  来不回家的理由。他的女友时间安排很灵活,可以伴他同赴所有真真假假的演讲活动。
  在短短的时间里,他已带她见识了许多欧洲城市和一个美国城市。
  “十天后你愿去巴勒莫吗?”弗兰茨问。
  “我更喜欢日内瓦。”她回答。正站在画架前仔细审视一幅作品。
  “你一生怎么能不去看看巴勒莫?”弗兰茨轻轻地试探道,
  “我见过巴勒莫了。”她说。
  “见过?”他语气中露出嫉妒。
  “一个朋友曾经从那儿给我台来一张明信片,就贴在卫生间,你没注意?”
  她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本世纪初,那里住了一位诗人,老得走不动了,只
  能让他的抄写员扶着散步。有一天,他的抄写员说:‘先生,看,天上有什么!那是飞
  过这座城市的第一架飞机。’可这位诗人连眼皮都没有抬,说:‘我对它自有想象!’
  好了,我对
  巴勒莫也自有想象。它和其它所有的城市一样,有同样的旅馆和汽车,而我的画室
  总是有新的,不同的种种图像。”
  弗兰茨有些沮丧。他已经慢慢地习馈了把他用的爱情生活与出国旅行联系起来,说
  “让我们去巴勒莫吧”,无疑是向她表示性*爱的明确信号;而她说“我更喜欢日内瓦”,
  无异于说:他的情人不再爱他。
  他怎么会对她这么摸不透?她从未使他有丝毫忧虑之理!事实上,她是一个见面不
  久就采取性*主动的人。他长相很好,学术事业也处于巅峰时期,在专业座谈会上与学术
  辩论会上所表现的傲气与锐气使同事们都害怕,然而他为什么要天天担心情人的离去?
  我猜想,唯一的解释就是弗兰茨的爱情不是他社会生活的延展,而是相反。爱情只
  是他乞求对象怜悯的一种欲|望。他自己就象一个被缴了械的战俘事先就把对付打击的防
  卫力量解除了,打击降临时他也就无所惊奇。所以我说,对弗兰茨而言,爱情意味着对
  某种打击的不断期待。
  正当弗兰茨伤心失意的时候,他的情人把笔放下了,走到另一间房里,拿来一瓶酒,
  一句话没说便开了瓶盖倒了两杯。
  他立即感到轻松,还有点好笑。这句“我更喜欢日内瓦”并不意味着对方拒绝做*爱,
  相反,只是意味着她厌倦于把做*爱与国外城市捆在一起。
  她举起酒杯一干而尽。弗兰茨也喝光了,自然高兴异常。即便把对方不愿去巴勒莫
  看成实际上爱的呼唤,他还是有点担心:他的情人看来执意要突破他在两人关系中设置
  的纯洁地带,未能理解他使这种爱摆脱庸俗的尝试,未能理解他把这种爱与他的婚姻家
  庭彻底划清界线的企图。
  禁止自己与画家情妇在日内瓦做*爱,实际上是他娶了另一个女人的自行惩罚。他感
  到一种背叛的内疚。与妻子的性*生活不值一提,但他与妻子仍睡在一张床上,半夜里在
  彼此沉重的呼吸中醒来,吸入对方身体的气息。真的,他宁愿一个人睡,可结婚的床仍
  然是婚姻的象征,我们知道,象征性*的东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每当他躺在妻子旁边,便想起情人会想象他与妻子同床共枕的情景,而每当他想到
  她,他就感到羞耻。那就是为什么他总希望与妻子睡觉的床和与情人做*爱的床,在空间
  上要离得越远越好。
  他的画家情人给她自己倒了另一杯酒,喝光,仍然一言不发,带着难以揣测的冷漠,
  慢慢脱掉了短外套,似乎完全无视弗兰茨的存在。她就象一个当着全班即兴表演的学生,
  要让全班相信她独自一个人在屋子里,没有人看着她。
  她穿着裙子和-乳-罩站在那里,突然,她(似乎想起她并非一个人在屋子里)久久地
  盯着弗兰茨。
  这种眼光使他迷惑,他不能明白其中含义。所有的情人都是从一开始就无意识地建
  立起他们的各种约定,而且互不违反。她刚才盯着他的目光却是约定之外的东西,与平
  时做*爱时的眼光神态毫无共通之处,既不是挑逗,也不是调情,纯粹是一种疑惑询问。
  问题在于,弗兰茨对它问的什么一无所知。
  她从裙子里退身出来,拉着他的手带向靠墙的一面大镜子。她没让他的手抽出,以
  同样的疑问的眼光久久打量着镜子,先看自己,然后又看他。
  镜子旁边放着一个套了顶旧圆顶黑礼帽的假发架子。她弯腰取来帽子,戴在自己头
  上。镜子里的形象立即变了:一位身着内衣的女人,一位美貌、茫然而冷摸的女人戴着
  一顶极不适当的圆顶礼帽,握着一位穿着灰色*西装和结着领带的男子的手。
  他实在无法理解情人,只得窘迫地笑了笑。她的脱衣不太象是性*挑逗似的额外小把
  戏,或一次偶然的双份赏赐。他微微笑着表示理解和赞同。
  他期待情人也对他报以微笑,但她没有,只是拉着他的手,站在那儿盯着镜子,先
  看自己,然后看他。
  事儿开始了,又结束了,他这才开始感到那玩笑(他愉快地想到玩笑本身以及事后
  的感受都很美妙)拉的时间太长了。他温和地用两个手指托起礼帽的帽沿,微笑着从萨
  宾娜头上取下来,放回到假发架子上,好象他是在抹掉哪个顽皮孩童涂在圣母玛丽亚像
  上的胡子。
  几秒钟过去,她仍然一动不动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弗兰茨温情地俯吻她,再次求
  她十天后与他一起去巴勒莫。这一次,她明确表示同意。然后,他走了。
  他又处于极佳心境。被他一生都诅咒为无趣都市的日内瓦,现在看来也显得漂亮而
  充满奇遇。他站在街上,回头看了看那画室宽大的窗户。春末的天气很热,所有的窗户
  都加了百叶天篷。他又朝公园走去,公园的尽头,东正教教堂的金色*圆顶朝上竖立,象
  两颗镀金的炮弹,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悬挂而没有马上倒塌下来。一切都是美好的。他接
  着走下堤岸,乘公共交通渡船驶向湖的北岸,回家。
  2
  现在就剩萨宾娜自己了。她还是只穿着内衣,回到镜子前,把礼帽又戴上,久久地
  看着自己,对自己多年来只是为了追寻那失去了的一瞬间而感到惊讶,
  许多年以前,这顶礼帽曾使托马斯拜访她画家时兴致盎然。他戴上帽子,从大镜子
  里去看自己,镜子也象在日内瓦一样是靠着墙的。他想看看自己作为一个十九世纪的市
  长是什么摸样。萨宾娜开始脱衣,他便把帽子戴到她头上。他们都站在镜子面前(每次
  她脱衣时他们总是站在镜子面前),看着他们自己。她脱掉了内衣,头上仍然戴着帽子,
  在这一瞬间,她意识到他们俩都被镜子中所看到的情景激动了。
  什么能使他们如此激动?几分钟前她也戴着帽子,看起来只不过是个玩笑而已。激
  动与玩笑真的只是一步之差吗?
  是的。他们通过镜子互相观看,最初几秒钟看到的只是一种笑剧场面,突然,笑剧
  被一种激动所覆盖:圆顶礼帽不再意味着玩笑,而是意昧着强暴,强暴萨宾娜,强暴她
  作为一个女人的尊严。她看到自已赤裸的双腿以及从薄薄短裤里隐约透出的-阴-毛三角区。
  女式内裤增添了她女性*的腿力,可硬帮邦的男子礼帽对她的女性*魅力给以否决,亵渎,
  以及嘲弄。托马斯穿戴整齐地站在身边,这一事实意昧着他们俩所看到的已远非某种纯
  净的玩笑(如果一直是玩笑,他后来也会不得不脱衣、戴帽什么的);而是一种耻辱。
  她不但没有唾弃它,反而自豪地挑逗池把它玩味个够,玩昧它的全部价值,好象服从自
  己的意志去接受公开的强||奸。突然,她不耐久等,把托马斯拖倒在地板上,不顾帽子滚
  到桌下,两人在镜子跟前的地毯上翻滚起来。
  让我们回到礼帽上来吧!
  首先,这是一个模糊的记忆,通向被遗忘了的祖父,那位十九世纪波赫明小城市的
  市长。
  第二,这是她父亲的纪念物。埋葬了父亲质,做哥占古了父母的全部财产,她拒绝
  不顾廉耻去捍卫一己之权利,便嘲讽地宣称她愿意要这顶礼帽作为难一的遗产。
  第三,这是她与托马斯多次性*爱游戏中的一个道具。
  第四,这是她有意精心培养的独创精神的一个标志。她移居时没带多少东西,而带
  了这又笨又不实用的东西,意昧着她放弃了其它更多实用的东西。
  第五,现在她佳在国外,这顶帽子成了一件伤感物。她去苏黎世见托马斯,就带着
  这顶帽子,打开旅馆房门时头上也正戴着它。可有些她没有预料到的事发生了:这顶帽
  子不再新鲜有趣和刺激性*欲,仅仅变成了一座往昔时光的纪念碑。他们俩都感动了。他
  们象是第一次做*爱,不是一种猥亵的性*游戏。这次见面也不是他们性*交往的一种继续,
  不能象以面那样每次都有机会想出一些新的小小婬*乱。这次会见是一种时间的回复,是
  他们共同历史的赞歌,是那远远一去不可回的没有伤感的过去的伤感总结。
  这顶礼帽是萨宾娜生命乐曲中的一个动机,一次又一次地重现,每次都有不同随意
  义,而所有的意义都象水通过河床一样从帽子上消失了。我们也许能称它为赫拉克利特
  河床(“你不能两次定入同一条河流”):这顶帽子是一条河床,每一次萨宾娜走过都
  看到另一条河流,语义的河流:每一次,同一事物都展示出新的含义,尽管原有意义会
  与之反响共鸣(象回声,象回声的反复激荡),与新的含义混为一体。每一次新的经验
  都会产生共鸣,增添着浑然回声的和谐。托马斯与萨宾娜在苏黎世的旅馆里被这顶帽子
  的出现所感动,做*爱时几乎含着热泪,其原因就是这黑色*的精灵不仅仅是他们性*爱游戏
  的遗存,而且是一种纪念物,使他们想起萨宾娜的父亲,还有她那位生活在没有飞机与
  汽车时代的祖父。现在,我们站在这个角度,也许比较能理解萨宾娜与弗兰茨之间的那
  道深渊了:他热切地听了她的故事,而她也热切地听了他的故事。但是,尽管他们都明
  白对方言词的逻辑意义,但不能听到从它们身上淌过的语义之河的窃窃细语。所以,当
  她戴着这顶礼帽出现在他面前,弗兰茨感到不舒服,好象什么人用他不懂的语言在对他
  讲话;既不是猥亵,也不是伤感,仅仅是一种不能理解的手势。他不舒服是因为它太缺
  乏含义。
  人们还很年轻的时候,生命的乐章刚刚开始,他们可以一起来谱写它,互相交换动
  机(象托马斯与萨宾娜相互交换礼帽的动机),但是,如果他们相见时年岁大了,象萨
  宾娜与弗兰茨那样,生命的乐章多少业已完成,每一个动机,每一件物体,每一句话,
  互相都有所不一样了。
  如果我把萨宾娜与路兰茨的谈话记下来,可以编出一本厚厚的有关他们误解的词汇
  录。算了,就编本小小的词典,也就够了。
  3
  误解小辞典“女人”
  萨宾娜并没有选择一个作女人的命运。我们所没有选择的东西,我们既不能认为是
  自己的功劳,也不是自己的过错。萨宾娜相信她不得不采取正确的态度来对待非已所择
  的命运。在她看来,反抗自己生为女人是愚蠢的,骄傲于自己生为女人亦然。
  他们初交时,弗兰茨以一种奇怪的强调性*口吻宣称:“萨宾娜,你是个女人。”她
  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象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一本正经地强调这众所周知的事实。只
  到近来,她才明白了“女人”这个词的含义,明白了他何以作那么不同寻常的强调。在
  他眼中,女人不仅意味着人类两性*之一,这个词代表着一种价值。并非任何妇女都堪称
  为女人。在弗兰茨眼中,如果萨宾娜是一个女人,他妻子克劳迪又是什么呢?二十多年
  前,结识克劳迪几个月之后,她威胁他说,如果他抛弃她,她便自杀。弗兰茨被她的威
  胁迷惑了。他并不是特别喜欢克劳迪,但被对方的爱蒙骗了。他感到自己配不上这么伟
  大的爱,感到自己欠了她一个深深的鞠躬。
  他回报鞠躬如此之深竟是娶了她。尽管克劳迪再末重视过那种伴以自杀威胁之词的
  热烈情感,而他的心中却记忆长存,思虑常驻:决不能伤害她,得永远尊敬她内在的女
  人。
  这是一个有趣的公式:不是“尊敬克劳迪”,而是“尊敬克劳迪内在的女人”。
  如果克劳迪本人便是女人,那么谁是他必须永远尊敬的那个隐藏在她身内的女人呢?
  也许是柏拉图理想中的女人?
  不。是他的母亲。他决不会想到说,他尊敬他母亲身内的女人。他崇拜母亲,不是
  母亲身内的什么女人。他的母亲与柏拉图理想中的女人是一回事,全然一致。
  他十二岁那年,母亲被弗兰茨的父亲抛弃,突然发现自己很孤单。孩子怀疑有什么
  严重的事发生了,可母亲怕使他不安,用温和而无关紧要的话掩盖了这一幕。父亲走的
  那一天,弗兰茨和母亲一起进城去。离家时,他发现母亲的鞋子不相称,犹豫不决,想
  指出她的错误,又怕伤害她。在他与母亲一起在城里走的两个钟头,他的眼睛没有离开
  过她的脚。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难受意昧着什么。
  忠诚与背叛
  从孩提时代到陪伴她走向墓地,他始终爱她。记忆中的爱也是连绵不绝。这使他感
  到忠诚在种种美德中应占最高地位:忠诚使众多生命连为一体,否则它们将分裂成千万
  个瞬间的印痕。
  弗兰茨常跟萨宾娜谈起他母亲,也许他有一种无意识的用心:估摸着萨宾娜会被他
  忠诚的品行历迷住,那样,他便赢得了她。
  他不知道,更能迷住萨宾娜的不是忠诚而是背叛。“忠诚”这个词使她想起她父亲,
  一个小镇上的清教徒。连星期天,他都在画布上描画森林里的落日与花瓶中的玫瑰。多
  亏了他,她从小便开始画画了。十四岁那年,她爱上了一个与她一般年纪的男孩。父亲
  吓坏了,一年没敢让她独自出门。有一天,他又拿毕加索的复制品给她看,取笑那些画。
  她不能与她十四岁的同学恋爱,至少是可以爱上立体派的。她完成学业,满心欢快地去
  了布拉格,感到自己终于能背叛家庭了。
  背叛。从我们幼年时代起,父亲和老师就告诫我们,背叛是能够想得到的罪过中最
  为可恨的一种。可什么是背叛呢?背叛意味着打乱原有的秩序,背叛意味着打乱秩序和
  进入未知。萨宾娜看不出什么比进入未知状态更奇妙诱人的了。
  她是美术学院的学生,但不能象毕加索那样画画。这正是所谓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被
  规定独尊的时代,是成批制作共产主义政治家们肖像的时代,她要背叛父声的愿望总不
  能如愿以偿:这种共产主义只不过是另一个父亲罢了。这位父亲同样严格地限制她,同
  样禁止她的爱(清教徒时代)以及她的毕加索。如果说她终于与一位二流演员结了婚,
  只是因为那人有着怪汉子的名声,同样不为两种父亲所接受。
  随后,母亲去世了。就在她参加葬礼返回布拉格之后,她接到了父亲因悲伤而自杀
  的电报。
  她突然感到良心的痛苦:那位画花瓶玫瑰和憎恶毕加索的父亲真是那么可怕吗?担
  心自己十四岁的女儿会未婚怀孕回家真是那么值得斥责吗?失去妻子便无法再生活下去
  真是那么可笑吗?
  她又一次渴望背叛:背叛自己的背叛。她向丈夫宣布,她要离开他。(她现在与其
  把他看成一个怪人不如说把他看作于今不能自投的醉鬼。)
  但是,如果我们背叛乙,是为了我们曾经背叛了的甲,那倒不一定意味着我们抚慰
  了甲。一个离了婚的画家,其生活与她背叛了的父母的生活丝毫不相似。第一次的背叛
  不可弥补,它唤来的只是后面一连串背叛的连锁反应,每一次的背叛都使我们离最初的
  反叛越来越远。
  音乐
  对弗兰茨来说,音乐能使人迷醉,是一种最接近于酒神狄俄尼索斯之类的艺术。没
  有谁真正沉醉于一本小说或一幅画,但谁能克制住不沉醉于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巴脱

  克的钢琴二重奏鸣曲、打击乐以及“硬壳虫”乐队的白色*唱片集呢?弗兰茨对古典音乐
  和流行音乐无所区分,认为这种区分实在过时而虚假。他象爱莫扎特一样爱摇滚乐。
  他认为音乐是一种解放的力量,把他从孤独、内省以及图书馆的尘埃中解放了出来,
  打开了他身体的大门,让他的灵魂走人世间,获得友谊。他爱跳舞,遗憾萨宾娜没有他
  那样的热情。他们一起坐在餐厅里,吃饭时听到附近喇叭里传出轰轰的音乐并伴有重重
  的打击声响。
  “真是恶性*循环,”萨宾娜说,“音乐越放越响,人翻会变成聋子。因为他们变聋,
  音乐声才不得不更响。”“你不喜欢音乐吗?”弗兰茨问。
  “不喜欢。”她又补充,“不过在一个不同的时代里……”她想着巴赫的时代,那
  时的音乐就象玫瑰盛开在雪原般的无边无际的寂静之上。从童年起她开始追求音乐,就
  领受着噪音妨碍。在美术学院那几年,学生们整个暑假都要求在青年港地度过。他们住
  在一色*的屋子里,一起去钢厂建锻工地劳动,工地上高音喇叭里的音乐从早上五点直吼
  到晚上九点。尽管乐曲是欢快的,但她感到好象是哭嚎。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躲避,即使
  躲进公共厕所,躲入被褥。任何地方都有喇叭。那声音象一群猎狗一直骚挠着她的安宁。
  那时她想,只有在那里才有这样专横的音乐统治。到了国外,她才发现把音乐变为
  噪音是一个必经的过程,人类由此而进入了完全丑陋的历史阶段。完全丑陋的到来,首
  先表现在无所不在的听觉丑陋:汽车,摩托,电吉他,电钻,高音喇叭,汽笛……而无
  所不在的视觉丑陋将接踵而至。
  饭后,他们上楼去自己房里做*爱。弗兰茨入睡时思维已开始失去了连贯性*,回想起
  吃饭时噪杂的音乐声,对自己说:“噪音可有个好处,淹没了词语。”他突然意识到他
  一生什么也没有干,只是谈话,写作,讲课,编句子,找出公式然后修正它们,到头来
  呢,文字全不准确,意思皆被淹没,内容统统丧失,它们变成了废话,废料,灰尘,砂
  石,在他的大脑里反复排徊,在他的头颅里分崩离析,它们成了他的失眠症,他的病。
  所以,在那一刻,他朦朦胧胧却全心全意期待着的是没有任何束缚的音乐,是一种绝对
  的声音。它包容着一切愉悦与欢乐,它是超强音,是窗户发出的格格震荡,将一劳永逸
  地吞没他的痛苦,无聊,以及空洞的词语。音乐是对句子的否定,是一种反词语!他期
  望与萨宾娜久久地拥抱,不再说一句话,不再讲一个宇,让这音乐的狂欢之雷与他的性*
  高|潮吻合在一点。然后,幻想中的极乐喧嚣终于象催眠曲一样,使他睡着了。
  光明与黑暗
  对萨宾娜来说,生活就意昧着观看。观看被两条界线局限着,一种是强光,使人看
  不见,另一种是彻底的黑暗。也许这就是萨宾娜厌恶一切极端主义的原因。极端主义意
  味着生命范围的边界。不论艺术上或政治上的极端主义激*情,是一种掩盖着的找死的渴
  望。在弗兰茨那里,“光明”不会与某张日暖风和的风景画相联系,而会使他想起光源
  本身:太阳,灯泡,聚光灯。弗兰茨的联想总是一些熟悉的比喻,如:正直的太阳,理
  智的光辉,等等。
  黑暗如同光明一样地吸引他。这些天来,他知道做*爱前关掉灯委实可笑,总是留一
  盏小灯照着床。然而,他深入萨宾娜的那一刻,却合上了眼睛,渗透了全身的快乐呼唤
  着黑暗。黑暗是纯净的,完美的,没有思想,没有梦幻;这种黑暗无止无尽,无边无际;
  这种黑暗就是我们各人自身历带来的无限。(是的,如果你要寻找无限,只要合上你的
  眼睛!)
  在他全身浸透快乐的一脚间,弗兰茨自己崩溃了,融化在黑暗的无限之中。自己变
  成了无限。一个人在他内在的黑暗中长得越大,他的外在形态就变得越小。一个闭着眼
  睛的人,便是一个受到毁伤的人。萨宾娜发现弗兰茨的模样乏味无趣,也闭上眼避免去
  看他。但是对她来说,黑暗并不意昧着无限,却意味着观看事物时的不满,被看事物的
  否定,以及拒绝观看。
  4
  萨宾娜有一次让自己参加了移民朋友的聚会。象往常一样,他们又在反复推敲他们
  应该或不应该拿起武器去反苏。身处安全的移民生活中,他们自然显得乐意战斗。萨宾
  娜说:“你们为什么不回去打仗呢?”
  话说得不合时宜。一位烫着灰色*卷发的男人,用长长的食指指着她:“这可不是说
  话的样子。你们都对所发生的一切负责。你也是。反对共|产|党当局你傲了什么?你做的
  也只是画画儿……”
  在萨宾娜的国家里,评价和检查老百姓司空见惯己成原则,本身就是无休无止的社
  会活动。如果某个画家要办个展览,一位普通公民要领取去国外海滩旅行的签证,或一
  个足球运动员要参加国家队,那么马上可以收集到一大批推荐信或报告(从门房、同事、
  警察、地方党组织以及有关工会那里来的),由专门的官员将此综合,补充,总结。这
  些报告与美术才华、踢球技巧、或需要咸腥海洋空气的疾病毫无关系,它们只说明一个
  问题:“公民的政治情况”。(用另一句话说就是,这位公民说过什么,想过什么,行
  为如何,在五一游行集会中表现如何。)每一件事(一
  天天的生存,工作中的升迁,度假)都有赖于这种评
  价过程的结果,因此每一个人(无论他是否要为国连
  队踢球,或是否获准展览作品,是否去海滩度假),都
  必须蹈规蹈矩努力表现以取得优良的评价。
  这就是萨宾娜听到灰头发男人讲话时所想到的。他不关心他的同胞们是否足球运动
  员或画家(在这一群移民中,没有一个捷克人对萨宾娜的作品表示过任何兴趣);只关
  心他们是否反对共产主义,积极地或消极地?真正实在地或是表面地?从一开始就反还
  是从移居国外以后?
  她是一个画家,曾经细心留意并记住了那些对调查别人满有热情的布拉格人的生理
  特征。他们都有比中指稍长一些的食指,并且爱用它去指那些偶然与他们谈谈话的人。
  事实上,直到1968年,统治了这个国家十四年的总统诺沃提尼,正是曾经掀动着与其酷
  似的这种理发店里做出来的波浪灰发,用最长的食指指向中欧所有的居民。
  这位尊贵显眼的移民不曾看过萨宾娜的画,从画家嘴里听说他象诺沃提尼,脸变得
  排红,自一阵,又红一阵,最后转为掺白。他想说什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得沉默。
  直到萨宾娜站起来离开,大家也都沉默着。
  这使她很不高兴。走到街上,她问自己为什么要费那么多心思与捷克人保持接触。
  她与他们有什么关系?是地域吗?如果问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祖国的名字在他们心目中
  将引起何种联想,各人头脑闪现的国土状貌肯定迥异,整一的可能势必勾销。
  那么是文化吗?可什么是文化?音乐吗?德沃夏克和雅那切克吗?是的。但如果一
  个捷克人没有音乐感受又怎么办?这样,做捷克人的实质意义便烟消雾逝。
  那么是伟人吗?是胡斯?刚才房子里的人都没有读过他的一页书。他们能理解的事
  只是那火焰,他被烧死在火刑柱上时那光辉的火焰,那光荣的灰烬。于是,对于他们来
  说,身为捷克人的实质意义除了灰烬,再没有什么。唯一能使他们聚合在一起的东西,
  便是他们的失败与他们的相互指责。
  她走得很快,与那些移民分裂的想法更使她不安。她知道自己是不公正的,毕竟还
  有另一些捷克人,与那有长长食指的人完全不一样。何况她那段小议论后的难堪沉默,
  也没有表明他们都反对她。没有,他们也许是被这突然的愤怒搞昏了头,没有理解他们
  都是受制于移民生活的人。那么为什么她不原谅他们?为什么不把他们都看成可怜的被
  抛弃了的上帝之造物?
  我们知道为什么。她背叛了她的父亲,生活便向她敞开了背叛的漫漫长途。每一个
  吸引她的背叛是罪恶也是胜利。她不愿意遵守秩序;她拒绝服从秩序——拒绝永远和同
  样的人在一起讲同样的话!这就是她被自己的不公平所困扰的原因。但这并非心情不悦,
  恰恰相反,萨宾娜的印象中,这是一次胜利,有看不见的人还在为她热烈鼓掌。
  自我陶醉一瞬间滑向极度痛苦:漫漫长途总有尽头!迟早她不得不结束自己的背叛!
  迟早她不得不结束她自己!
  这正是晚上,她匆忙穿过火车站,一列去阿姆斯特丹的火车进站了。她上了车,在
  乘警友好的指引下,打开包厢的门,发现弗兰茨坐在卧铺上。他站起来迎接她,她伸出
  双臂抱任了他,吻得他透不过气来。
  她象最平庸的女人一样,有一种焚心烈火般的欲|望,想告诉他,别赶我走,抱紧我,
  把我当你的玩物,你的奴隶,猛烈地玩弄我吧!但她什么也没说。
  她从对方的拥抱中松脱出来,只说了一句话:“你不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是多么高
  兴呀。”这是她的天性*允许她作的最多的表示了。
  5
  误解小辞典(继续)“游行”
  游行对意大利和法国人来说很容易。他们被父母逼着去教堂时,便以参加党派作为
  报复(共|产|党,毛|泽|东党,托洛茨基党等等)。然而萨宾娜的父亲两头都不误,开始送
  她去教堂,而后又逼她参加共青团会议。他担心女儿游离组织之外将有所不测。
  她参加强制性*的游行,总是合不上大家的步伐,身后的女孩老对她叫,或者有意踩
  她的脚后跟。唱歌时,她从来就不知道歌词,只是把嘴巴张张合合,于是遭到其他女孩
  子的注意和告发。从小,她就恨游行。
  弗兰茨曾就读巴黎,天资不凡,二十岁那年就确定了学者生涯。从二十岁起,他便
  知道自己一生将会被局限在大学办公室、一两所图书馆,或两三个演讲厅里。想到这种
  生活将把他窒息,他总是期望着走出自己的生活圈子,象从屋里走向大街。
  住在巴黎期间,他参加了每一次可能的游行示威,去庆祝什么,要求什么,或抗议
  什么,去露天里和人们呆在一起。游行的队伍直抵圣耶门大街或从共和广场到巴士底,
  使他神魂颠倒。他把行进和呼喊看成欧洲以及欧洲史的形象。欧洲就是伟大的进军,从
  革命到革命,从斗争到斗争,永远向前。
  换一种方式说:弗兰茨感到他的书本生活不真实,他渴望真实的生活,渴望与人们
  交往,肩并肩地步行,渴望他们的呼叫。他从没有想过他所认为的不真实生活(在与世
  隔绝的办公室或图书室里辛劳)事实上正是他的真实生活,而他想象为真实的游行不是
  别的,只是戏院,舞场,狂欢——用另一句话来说,是一个梦。
  萨宾娜读书时佐在宿舍里。五一节,所有的学生大清早都得报到参加游行,学生干
  部们清梳大楼以保无人漏掉。萨宾娜躲进电梯间,直到大楼都走空很久了,才能回到自
  己的房间。这里比她记忆里的任何地方都安静,唯一的声音是远处游行音乐的回响。她
  仿佛正躲在一个小棚屋里避难,只能听到一个敌对世界的海涛喧嚣。
  移居一两年后,她偶尔去巴黎参加祖国被入侵的周年纪念。抗议游行当然在计划之
  列,她当然也被卷了进去。年轻的法国人高高举起拳头,喊着谴责社会帝国主义的口号。
  她喜欢这些口号,但使她惊奇的是,她发现自己不能够跟着他们一起喊。她只坚持了几
  分钟便离开了游行队伍。她向法国朋友们说起这件事,他们都很惊讶。“你的意思是说
  你不同意反对对你们国家的占领?”她本来想告诉他们,在共|产|党当局和法西斯主义的
  后面,在所有占领与入侵的后面,潜在着更本质更普遍的邪恶,这邪恶的形象就是人们
  举着拳头,众口一声地喊着同样的口号的齐步游行。但她知道自己永远也没法使别人明
  白这些,便尴尴尬尬地改变了话题。
  “纽约的美”
  弗兰茨与萨宾娜在纽约街上一定就是几个小时。每走一步都有新鲜的景观,如同他
  们是循着一条山林小道前行,沿途景色*都令人惊叹不已:一位年轻人跪在人行道中祈祷;
  几步之外是一位漂亮的黑人妇女靠着一棵树;一位身穿黑制服的男人横过马路时指挥着
  一支无形的乐队;一个喷泉在喷水而一群建筑工人坐在喷泉边上吃午饭;一些奇怪的铁
  梯上上下下爬满建筑还配有丑陋的红栏杆,丑到极致也就显得美妙;再定过去,是一座
  巨大的玻璃墙面的摩天大楼,后面又是比肩而立的一座,楼顶带有小型的阿拉伯式游乐
  厅,有塔楼,游廊,还有镀金圆柱。
  她想起了自己的画。也是一些极不调和的东西混在一起:钢厂的建设工地上添了一
  盏煤油灯;一盏带着彩画玻璃灯罩的旧式灯破成了细细的碎片,撤落在荒凉的沼泽地。
  弗兰茨说,“欧洲人意识中的美总带有预先规定的尺度,我们总是有一种审美的目
  的和一个长远计划。就是这个东西,使西方人花了几十年去修建哥特式大教堂或文艺复
  兴时期风格的广场。纽约的美呢,建立在完全不同的基础上。它没有目的,不需要人的
  设计,就象石笋状溶洞。它那些丑陋形式是偶然产生的,没有设计的。在这样不可思议
  的外围环境中,它们突然闪耀出奇异的诗意。”
  萨宾娜说:“没有目的的美。说得对。换一种说法,可以是‘错误的美’。世界上
  的美整个儿消失以前,美还会依赖着失误而存在一阵子。‘错误的美’——这是美的历
  史上最后一个阶段。”
  她回想起自己第一幅成熟的作品,它的产生也是由于错误地滴了一滴红颜料。是的,
  她的作品都基于“错误的美”,纽约是她作品的神秘而可靠的祖国。
  弗兰茨说:“也许人们设计出来的美过于严格和冷静,纽约无目的美比它要丰富多
  变,但这不是我们欧洲人的美,是一个异己陌生的世界。”
  他们最终谈拢了吗?没有,看法仍然迥异。萨宾娜被纽约美的异生品格所深深吸引,
  而弗兰茨觉得这种美新奇却可怕,他眷眷地思念起欧洲来。
  萨宾娜的国家
  萨宾娜理解弗兰茨对美国的乏味感。他是欧洲的化身:母亲是维也纳人,父亲是法
  国人,而他自己是瑞士人。
  弗兰茨极其羡慕萨宾娜的国家。无论什么时候,她谈起自己以及国内来的朋友,弗
  兰茨听到“监狱”、“迫害”、“敌方坦克”“移民”、“宣传品”、“禁书”、“非
  法展览”这类名词,就油然生出一种羡慕加向往的复杂好奇感。
  他对萨宾娜承认:“有个哲学家曾在文章里说我著作中一切论点都是无法验证的推
  测,称我为‘冒牌的苏格拉底’,我当时感到莫大的侮辱,狠狠发了一通火。现在一想,
  这可笑的插曲也算是我经历中最大的打击!是我一生中戏剧性*的种种可能的顶峰!我们
  俩,你和我,生活在不同的两维,你进入我的生活,就象格列佛进入了小人国的领地。”
  萨宾娜给以反驳,她说打击、悲剧以及戏剧性*事件不意味着什么,没有任何内在的
  价值,不值得尊敬和羡慕。真正值得羡慕的是弗兰茨的工作以及他能平静安宁地献身于
  此。
  弗兰茨摇摇头:“一个社会富裕了,人们就不必双手劳作,可以投身精神活动。我
  们有越来越多的大学和越来越多的学生。学生们要拿学位,就得写—写学位论文。既然
  论文能写天下万物,论文题目便是无限。那些写满宇的稿纸车载斗量,堆在比墓地更可
  悲的档案库里。即使在万灵节,也没有人去光顾他们。文化正在死去,死于过剩的生产
  中,文字的浩瀚堆积中,数量的疯狂增长中。这就是贵国的一本禁书比我们大学中滔滔
  万卷宏论意义大得无比的原因。”
  从这种精神出发,我们才能理解弗兰茨对革命的软弱性*。他最开始同情古巴,然后
  同情中国,被这些国家的残酷吓坏了后,只得叹口气,沉入文字的海洋,沉入没有分量
  亦远离生活的词句。他成了日内瓦的一名教授(那里没有示威游行),在一连串的克制
  中(无女人亦无游行的孤独),他发表了好些学术专著,都获得了可观的赞扬。后来有
  一天他遇到了萨宾娜。她是个新的发现。她来自一片土地,那里革命的幻觉早已退色*,
  但革命中他最崇拜的东西还存留着:广阔的生活,冒险的生涯,敢作敢为,还有死的危
  险。他把她祖国的悲剧加在她身上,发现她显得更加美丽。糟糕的是萨宾娜对这出悲剧
  并不喜爱。“监狱”、“迫害”、“禁书”、“占领”、“坦克”一类词是丑陋的,没

  有丝毫浪漫气息。唯一使她感觉甜美引起思乡之情的词,是“墓地”。
  墓地
  波希米亚的墓地都象花园,坟墓上覆盖着绿草和鲜艳的花朵。一块块庄严的墓碑隐
  没在万绿丛中。太阳落山的时候,墓地闪烁着点点烛火,如同死魂都在孩子们的晚会上
  舞蹈。是的,孩子们的舞会。死魂都象孩子一样纯洁。无论现实生活如何残酷,即便在
  战争年月,在希特勒时期,在斯大林时期,在所有被占领的时期,和平总是统治着墓地。
  她感到心绪低落的时候,便坐上汽车远离布拉格,去她如此喜爱的某个乡间墓地走走。
  在蓝色*群山的背景下,它们如摇篮曲一般美丽。
  对弗兰茨来说,墓地只是一堆丑陋的石块与尸骨。
  6
  “我从不开车,车祸吓死人!就算没把你撞死,也让你留个终身标记!”正说着,
  雕刻家本能地抓住了自己的手指头,那指头有一天在他雕刻本版时差点给削掉了,现在
  还留在手上也算个奇迹。
  “你说什么?”克劳迪今天状态最佳,沙哑着声音问,“我有一回碰上了严重车祸,
  我就没把命丢掉。再说,没有比住医院更有昧的啦!我根本睡不着,只是读呀读的,日
  日夜夜。”
  他们都惊奇地看着她,更使她其乐融融。弗兰茨感到一种既讨厌(他知道那场车祸
  后妻子曾极度消沉又报怨个没完)又佩服(她总是有能力把每一件经历过的事说得有声
  有色*)的复杂情绪。
  “就是在那里,我开始把书分成白天的书和晚上的书,”她继续说,“真的,有些
  书是要白天读的,有些书只能晚上读。”
  现在,所有的人都又惊奇又崇拜地看着她。所有的人,只除了雕刻家还握着自己的
  指头,皱着眉头回想车祸。
  克劳迪转身问他:“司汤达的书你会归进哪一类?”
  雕刻家没有听清问题,不舒服地耸耸肩。旁边一位文艺批评家说,他认为司汤达的
  书该白天读。
  克劳迪摇了摇头,嘶哑着喉音说:“不,不,你错了,你错啦!司汤达是一位夜晚
  作家嘛!”弗兰茨置身这场白天夜晚的艺术之争,却不安地盼着萨宾娜到来。他们花了
  很多天的时间考虑她该不该接受参加这次鸡尾酒宴的邀请。宴会是克劳迪准备的,招待
  曾经在她私人画廊展出过作品的画家雕刻家们。萨宾娜遇见弗兰茨以后,总是回避他的
  妻子。他们又怕被发觉,于是得出结论,认为她来的话反而自然些,少些嫌疑。
  他一边偷偷地朝门厅打望,一边听到了他十八岁的女儿的声音。女儿安娜在房子的
  另一端。他告退了妻子主持的这一圈,挤到女儿主持的那一伙中去。他们有的坐,有的
  站,安娜则盘腿坐地。弗兰茨知道,他妻子肯定也会转移到那边地毯上去的。有客人的
  时候坐在地毯上,这一姿态表明串直,不拘礼节,政治自由,殷情好客,还体现一种巴
  黎人的生活方式。克劳迪坐在地毯上的那热情劲儿使弗兰茨担起心来,她去买香烟会不
  会也坐在铺子的地上?
  安娜坐在一个男人的脚上,问他:“阿伦,你最近在干什么?”
  阿伦如此天真诚恳,努力给这位画廊主的女儿一个认真回答,开始向她解释自己的
  新探讨——把摄影与油画结合起来。但他还没讲完三句话,安娜便开始吹起小调来。画
  家还在慢慢说,注意力高度集中以至于尚未明到口哨。
  弗兰茨耳语:“你能告诉我体为什么要吹口哨
  吗?”
  她大声说:“我不喜欢人们谈政治。”
  他们这一圈确实有两个人站在那里讨论即将开始的法国大选。自觉有责任引导活动
  的安娜,问那两个人是否打算去罗西尼歌剧院,一个意大利歌舞团下周将在日内瓦演出。
  与此同时,画家阿伦却沉入他绘画新探求中越来越庞大的细节。弗兰茨为自己的女儿感
  到羞耻,为了让她安分点,他宣称安娜每次看歌剧都索然无趣牢骚满腹。
  “你混!”安娜坐着给了他肚子上一拳。“那个男高音明星太俊了,太俊啦!我看
  过他两次,我已经爱上他了。”
  女儿太象她母亲,这使弗兰茨无法原谅。她为什么不象他?但他毫无办法,她就是
  不象他。很多次他听到她母亲也宣布爱上了这个或那个画家,歌手,作家,政治家,有
  一次甚至爱上了一位自行车赛手。当然,这只是鸡尾酒宴上的闲话趣谈,但他总是忍不
  住回想起二十多年前她说起他来也如出一辙,还有自杀的威胁之词。
  正在这时,萨宾娜进来了。安娜继续谈着罗西尼时,克劳迪走了过去。弗兰茨把注
  意力投向那两个女人的谈话。几句寒喧客套之后,克劳迪捻着萨宾娜脖子上的陶瓷垂饰
  大声说:“这是什么?多丑啊!”
  弗兰茨深深一惊。妻子的话不意味着挑斗,接下去的沙哑的大笑立刻表明,克劳迪
  否定这垂饰但并不希望危害她与萨宾娜的友谊。但她通常不会这么说的。
  “我自己做的。”萨宾娜说。
  “这垂饰真丑,真的!”克劳迪高声地重复,“你不该戴它。”
  弗兰茨知道妻子并不在意垂饰的丑与美,一件东西她愿意说丑就丑,愿意说美就美。
  她朋友戴的垂饰预定就是美的,即使她发现的确很丑,也不会说。长久以来,欧欧拍拍
  已成为她的第二天性*。
  那么为什么她决定说萨宾娜自己做的垂饰丑呢?
  弗兰茨突然明白无误地找到了答案:克劳迪声称萨宾娜的垂饰丑是因为她有本钱这
  么说。
  或者更准确些说:她这么说是要让人们明白,她有本钱说萨宾娜的垂饰丑。
  萨宾娜去年的画展不怎么成功,所以克劳迪并不特别重视萨宾娜的光顾。然而,萨
  宾娜却有种种理由重视克劳迪的画廊,只是她的行为尚未证实这一点。
  是的,弗兰茨看清了:克劳迪抓住有利场合向萨宾娜(以及其他人)表明,她们两
  人之间的真正力量均势到底如何。
  7
  误解小词典(续完)
  阿姆斯特丹的古老教堂
  街道的这一边是鳞次相比的房屋,第一楼的橱窗后面,所有的妓女都有一间小屋与
  舒适豪华的夹垫大搞,她们只穿了-乳-罩和短裤衩,挨近玻璃窗坐着,看上去象讨厌的猫。
  街道的另一边是建于十四世纪的巨大哥特式大教堂。
  妓女的世界与上帝的世界之间,街道散发出尿的臭气,象一条河划分着两个王国。
  老教堂里面,所有残留的哥特式风格只有又高又光的白墙,还有柱子、拱顶和窗户。
  墙上没有一幅图画,其它地方也没见雕塑。教堂象体育馆一样空旷,只有正中心的地方,
  疏疏地放置了几排给牧师们坐的椅子,围着一堵可供教长站立的小墩墙。椅子后面是为
  那些有钱的自由民而设置的木头小厢房以及栅栏。看来,椅子和厢房一直就设置在那里,
  人们从未考虑到墙的形状和柱子的位置,似乎是希望表明对哥特式建筑的轻视与无所谓。
  几个世纪前,加尔文教派的信仰把这座大教堂变成了一个大顶棚,唯一曲作用是让那些
  忠实的信徒避避风雪。
  弗兰茨被它迷住了:历史的伟大进军曾经怎样穿过这巨大的殿堂!
  萨宾娜想起波希米亚所有城堡是怎样收归国有,变成了劳工训练地、养老院,甚至
  牛棚。她参观过一个牛棚:接铁链的钩子钉入夜粉墙上,系在铣丝上的牛焦渴地瞪着窗
  外城堡的土地,那儿喂了鸡。
  “正是它的空旷使我神往,”弗兰茨说,“人们收起了祭坛、塑像、图画、椅子、
  地毯和圣经,在那一刻得到了欢乐和安慰。他们把一切统统丢掉,就象扔掉桌上的剩物。
  你不能想象海格立斯的扫帚怎样清扫这大教堂吗?”
  “穷人不得不站着,而富人占有包厢,”萨宾娜榴着那些包厢说,“但是有一种东
  西把银行家和乞泻联系在一起:对美的仇视。”
  “什么是美呢?”弗兰茨发现自己正站在最近一次画廊预展时的妻子一边,正在认
  同她的坚持己见。那就是文词和言论的无穷虚幻,还有文化的虚幻,艺术的虚幻。
  萨宾娜在学生队里劳动时,灵魂被高音喇叭里欢乐的进行曲不断毒害。一个星期天,
  她借来一部摩托,朝山上开去,在一个从未到过的边远村庄里停下来。她把摩托靠教堂
  放好,往教堂里面走去。一群人恰好在做礼拜。当时宗教受到当局的压制,大多数人对
  教堂都避之不及。留在教堂长凳子上的只有些老爷子和老妇人,他们不害怕当局,只害
  怕死亡。
  神父歌咏般地吟诵祷文,人们跟着他齐声重复。这称为连祷。同一句话反复重现,
  象一位流浪汉忍不住连连回望家乡,象一个人不忍离世。她在最后一排凳子上坐下,合
  上双眼聆听祷词的曲调,又睁开眼,打量上方那蓝色*拱顶上嵌着的金色*大星星。她惊喜
  入迷了。
  她在这个乡村教堂无意遇到的东西不是上帝,而是美。她太明白不过了,教堂与连
  祷本身里里外外都未见得美,它们的美存在于与建筑工地上天天歌声喧躁的比较之中。
  她突然觉得这些人是美的,他们如同一个叛逆的世界,是一种神秘的新发现。
  从那时起,她就认为美是一个叛逆的世界。我们碰到它,只能在迫害者俯瞰着它的
  什么地方。美就藏在当局制造的游行场景之后,我们要找它,就必须毁掉这一景观。
  “这是我第一次被教堂迷住。”弗兰茨说。无论新教还是禁欲主义都未曾使他如此
  热情。这是另外一种东西,高度私有性*的东西,是他不敢与萨宾娜讨论的东西。他想,
  他听到了一种声音,要他抓住海格立斯的扫把,扫掉克劳迪所有的预展,安娜所有的歌
  唱家,还有所有的演讲、专题辩论会,所有无用的言语和无聊的文词,把它们统统从自
  己的生活中扫出去。阿姆斯特丹大教堂宏伟巨大的空阔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这神奇的新
  发现象征着他自身的解放。
  力量
  一次,他们在某家旅馆里做*爱,萨宾娜抚着弗兰茨的手臂说:“看你有多好的肌肉!
  真不能使人相信!”
  弗兰茨对她的赞美很高兴,从床上爬出来,臀部顶地,用一条腿钩佐一张很重的橡
  木椅子,轻轻地把它挑到空中:“你永远也不必害怕,不论什么情况我都能保护你,我
  以前还是个拳击冠军呢!”
  他用手把椅子举过头,萨宾娜说:“知道你这么强壮,真好。”
  但她内心中自语,弗兰茨也许强壮,但他的力量是向外的,在他生活与共的人面前,
  在他爱的人面前,他显得软弱无力。弗兰茨的软弱也可以称为美德。他从不向萨宾娜下
  指示,从不象托马斯那样命令她,要她躺在镜子旁边的地上以及光着身子走来走去。他
  并非不好色*,只是缺乏下达命令的力量。有些事情是只能靠暴力来完成的。生理上的爱
  没有暴力是难以想象的。
  萨宾娜看着弗兰茨举着椅子在屋予里走过,象看到一个使她震惊的怪物,心里充满
  了奇怪的悲伤。
  弗兰茨把椅子放到萨宾娜的对面,坐下来说:“我当然喜欢强壮,但在日内瓦,这
  些肌肉对我有什么好处?它们象装饰品,一根孔雀的羽毛。我一生还没有同人打过架
  哩。”
  萨宾娜又开始了孤独的沉思:如果她有一个指挥她的男人又怎么样呢?一个要控制
  她的人吗?她能容忍他多久?不到五分钟!从这儿得出结论,无论强者还是弱者,没有
  人适合她。
  “为什么不用你的力量来对付我?”她问。
  “爱就意昧着解除强力。”弗兰茨温柔地说。
  萨宾娜明白了两点:第一,弗兰茨的话是高尚而正义的,第二,他的话说明他没有
  资格爱她。
  生活在真实中
  卡夫卡曾在日记或是信件中提到这样一句,生活在真实中。弗兰茨记不清这话的出
  处,但这句话强烈地感染了他。生活在真实中意味着什么?从反面来讲太容易了,意思
  是不撤谎,不隐瞒,而且不伪饰。然而从遇见萨宾娜起,他就一直生活在谎言中。他蹬
  妻子说那些根本不存在的阿姆斯特丹会议,马德里讲学;他不敢与萨宾娜并肩步行于日
  内瓦的大街。他还欣赏谎言与躲藏:这些对他来说是如此新异,他象一个老师的爱学生
  鼓起勇气逃学,感到十分兴奋。
  萨宾娜认为,生活在真实之中,既不对我们自己也不对别人撤谎,只有远离人群才
  有可能。在有人睁眼盯住我们做什么的时候,在我们迫不得已只能让那只眼睛盯的时候,
  我们不可能有真实的举动。有一个公众脑子里留有一个公众,就意昧着生活在谎言之中。
  萨宾娜看不起文学,文学作者老是泄漏他们自己或他们朋友的种种内心隐秘。萨宾娜以
  为,一个放弃了自己私我隐秘的人就等于丧失了一切,而一个自由而且自愿放弃它的人
  必是一个魔鬼。这就是萨宾娜保守着那么多恋爱秘密但一点儿也不感到难受的原因。相
  反,这样做才使她得以生活在真实之中。
  在弗兰茨这一方面,他确认把私生活与公开生活分成两个领域是一切谎言之源:一
  个人在私生活与在公开生活中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对弗兰茨来说,生活在真实之中就
  意昧着推翻私生活与公开生活之间的障碍。他喜欢引用安德鲁.勃勒东的活,握意的生
  活就是“在一间玻璃房子”里,人人都能看见你,没有任何秘密。
  当他听到妻子对萨宾娜说:“那垂饰真丑”,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活在谎言中了,
  他非得站起来维护萨宾娜不可。他终于没有那样做,仅仅是害怕暴露了他们的爱情秘密。
  鸡尾酒宴的第二天,他计划与萨宾娜一起去罗马度周末。“那垂饰真丑”的话耿耿
  于怀,使他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来看克劳迪。她的侵犯——无懈可击,喳喳呼呼,劲头十
  足——把二十三年婚姻生活中他耐心承受的美德重负给卸了下来。他回想起阿姆斯特丹
  古老教堂那巨大的内部空间,感到那空白唤起了他奇特的、不可理喻的狂害。
  他捡拾自己的陋袋。克劳迪进来了,谈论着晚会上的客人,精力充沛地对某些观点
  大表赞同,对另一些观点则撇嘴一笑。
  弗兰茨看了她很久,说:“罗马没有什么会议。”
  她还没有看出问题:“那你干嘛要去?”
  “我有一个情人,已经九个月了,”他说,“我不想在日内瓦同她聚会,所以有这
  么多旅行。我想,现在是你该知道的时候了。”
  他一开口便不觉得紧张了,转过身去以免看见克劳迪脸上的绝望。他估计自己的话
  会使她绝望的。
  停了一会儿,他听见她说:“是嘛,我想我是该知道啦。”
  她的语气如此坚定,佼弗兰茨掉转头来。她看起来一点也不震惊,事实上倒很象一
  天前沙哑着嗓音的那同一位妇人:“那垂饰真丑!”
  她继续说:“你既然有胆告诉我,你骗我九个月了,你认为能告诉我她是谁吗?”
  他过去总告诫自己,没有权利伤害克劳迪,应该尊敬她身内的女人。可那女人到哪
  里去了呢?换一句话来说,他脑子里妻子与母亲形象的联系现在怎么啦?他的母亲,悲
  怆而受伤的母亲,他的母亲,穿着不相称的鞍,已经离克劳迪而去——她也许没有,也
  许从来就不曾隐含在克劳迪的身体之内。这一切化作一腔愤怒向他袭来。
  “我没有理由瞒你。”他说。
  如果说他的不忠尚不足以伤害她的话,他断定挑明她的对手会使她不舒服的。他直
  视着她,告诉她是萨宾娜。
  一会儿后,他与萨宾娜在机场见面。随着飞机向高空升去,他感到自己越来越轻。
  他终于对自己说,九个月之后他生活在真实之中了。
  8
  萨宾娜似乎感到弗兰茨撬开了他们隐私的大门,似乎瞥见了在日内瓦认识的一颖颖
  脑袋:克劳迪,安娜,画家阿伦,握着手指头的雕刻家。现在,不管她愿意与否,她成
  了她毫无兴趣的一位妇人的对头。弗兰茨会提出离婚,而她务必在他那张大大的结婚床
  上取代克劳迪的位置。人家在表演的时候还与观众保持着或长或短的距离,而她却要在
  这所有的人面前演戏,不是萨宾娜,是不得不演萨宾娜的角色*,并决定怎样演这个角色*
  更好。一旦她的爱被公开,爱便沉重起来,成为了一个包袱。萨宾娜一想到这点就畏缩
  不前。
  他们在罗马一家餐馆吃晚饭,她默默地喝着酒。
  “你没有生气吧?”弗兰茨问。
  她使对方确信她没有。她仍然处于混乱之中,不能确信什么才是幸福。她回想起他
  们在开往阿姆斯特丹的快车厢里相遇的情景,那时她真想跪在他面前,求他抓住她,紧
  紧拥抱她,永远不要松开。她期望结束那危险的背叛之途,期望终止这一切。
  她可以强化那种欲念,试图把它看作自己的救助,自己的依托,可这只能使乏味之

  感更趋强烈。
  他们在罗马街上走回旅馆。周围的意大利人又闹又叫又手舞足蹈,他们默默走着,
  却听不到自己的沉默。
  萨宾娜在浴室里洗了很长时间;弗兰茨盖着毯子在等她,象通常那样,亮着一盏小
  灯。
  她回来时,把灯关了。这是第一次她这么做。弗兰茨应该注意到这一点的,他没有。
  灯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意义,如我们所知,他总是闭着眼睛做*爱的。
  事实上,正是他那双闭着的眼睛使萨宾娜关掉了灯。她一刻也受不了那双低垂的眼
  瞳。常言说,眼睛是心灵之窗。因此弗兰茨闭着眼睛在她身上扭动着的身体,只是一个
  没有灵魂的躯壳而已。象一只刚刚出生的幼畜,闭着眼微喊地寻找奶头。强壮有力的弗
  兰茨在交合的时候,象一头巨大的幼狗在吮吸她的奶汁,他也真的含着她的奶头如同在
  吮吸!一想到他的下身是个成熟的男人而上身却是个吮奶的婴孩,她便觉得自已是在与
  一个婴孩交合,实在近乎厌恶。不!她不再愿意看见这个在她身上疯狂扭
  动的身躯,不再愿意把自己的-乳-头交给他。一条母狗和一只小狗,今天只是最后一
  次,不可更改的最后一次!
  她当然知道,她是极为不公平的。弗兰茨是她所见男人中最好的一个——聪明,能
  理解她的画,英武而且善良——但她越这么想,就越想强夺他的智慧,污损他的好心,
  摧毁他无能的体力。
  那天晚上,她同他做*爱比以往都狂热得多,她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她干得恍恍惚
  惚神游万里。她再次听到背叛的金色*号角在远远地召唤她,她知道自己无法坚持下去,
  她感触到前面那自由的太空,那使她激动的无拘无束无遮无拦。她给了弗兰茨从未有过
  的疯狂而放纵的爱。
  弗兰茨躺在她身上流下了热泪。他以为他是理解了:萨宾娜整个吃饭的时候都安静
  沉默,对他的决定没吭一声,现在才是她的回答。她已清楚表明将永远与他生活在一起
  的欢欣,还有她的激*情,她的赞同,她的欲|望。他感到自己犹如一位驰入辉煌太空的骑
  士,那里没有他的妻子、女儿、家事,那些已被海格立斯的扫帚扫得一于二净,那辉煌
  真空里将填入他的爱。
  他们各自都把对方视为坐骑,驰入他们期望的远方。他们都沉醉于将解脱他们的背
  叛之中。弗兰茨骑着萨宾娜背叛了他的妻子,而萨宾娜骑着弗兰茨背叛了弗兰茨本人。
  9
  二十年了,他一直在妻子身上看见母亲——可怜,弱小,需要他的帮助。这种幻觉
  深深根植于他的心灵,使他两天来一直无法使自己摆脱这个念头。回家的路上,他的良
  心开始不安,担心他走后克劳迪会完全垮下来,说不定会闹出严重的心脏病。他偷偷打
  开门走进自己的房间,站在那儿听了一阵:是的,她在家。犹豫了一下,他走进她的屋
  子,打算象乎常那样打打招呼。
  “是吗?”她讥讽地眼皮向上一翻,惊叫道,“你?到这儿来啦?”
  他想说(他倒是真正惊住了),“我还能到哪里去呢”,但他没有说。
  “我们直说好了,怎么样?你立刻搬到她那里去,我毫不反对。”
  他去罗马那天承认自己与萨宾娜的事,当时尚无明确的行动计划。他指望回家后友
  好地跟克劳迪彻底谈一次,尽可能不伤害她。他不曾想到她会平静而冷冰冰地催他走。
  这样不费什么事,但他禁不住感到沮丧。他一辈子都怕伤害她,自觉遵守着一夫一
  妻制的无效纪律,而现在,二十年后的今天,他突然得知这一切纯属多余。由于一种误
  解,他拒绝了多少女人!
  下午上完课,他直接由大学去萨宾娜那儿,决定问她可否去她那里过夜。一按门铃
  才知没人。他坐在街对面的酒吧里眼巴巴地张望了许久,又在她的住宅大门前尴尬徘徊。
  夜晚来临了,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他这一辈子都是与克劳迪共用一张床。如果回克
  劳迪那里去,他该睡什么地方?当然,可以睡在隔壁房里的沙发上,但那不形如疯人怪
  汉吗?不显得有点神志错乱吗?他毕竟希望与她保持友谊啊!与她睡在一起是不可能的,
  他甚至能听到她嘲弄地问他干嘛不去找萨宾娜的床铺。他在一家旅馆租了一间房子。
  第二天,他早晨、中午、晚上都去按过萨宾娜家的门铃。
  又过了一天,他去问过萨宾娜的看门人,那人一无所知,提醒他去找房主。他给房
  主打了电话,得知萨宾娜两天前就告辞走了。
  以后的几天,他照常去那儿,希望能在那里找到她。这一天他发现门开了,三个穿
  工作服的人把家具与画装进一部停在外面的汽车里。
  他问他们打算把家具搬到哪里去。
  他们回答,他们曾受严格嘱托不得泄漏去向。
  他差不多要收买他们以求获得秘密地址,但突然感到无力这么做。悲伤使他完全崩
  溃。他不理解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从碰到萨宾娜起他就一直等候着
  这一切的发生。必然如此的必然,他弗兰茨无力阻挡。
  他在老街上找了一套小房子,乘妻子和女儿不在时回家去取了衣物和大多数必备的
  书籍,他小心翼翼不去碰克劳迪喜欢的东西。
  一天,他从酒吧的窗子里看到了她。妻子和两个女人坐在一起,脸上眉飞色*舞,擅
  长做鬼脸的天赋使她脸上留下许多长长的皱折。那些女人仔细听着,连声哈哈大笑。弗
  兰茨老觉得她是在谈论他;她肯定知道了,弗兰茨决定与萨宾娜一道生活的时候,萨宾
  娜却在日内瓦消失。这该是个多么滑稽的故事啊1他毫不奇怪他正在成为妻子朋友们的
  笑柄。
  他回到自己新的公寓,这儿每个钟头都能断到圣皮尔的钟声。他发现百货公司已把
  他买的新书桌送来了,立刻忘记了克劳迪及其朋友们,甚至一时忘了萨宾娜。他在书桌
  前坐下来,很高兴这张桌子是自己亲自挑的。二十年来他身旁的家具都不是他挑选的,
  一切都被克劳迪管着。终于,他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自立了。第二天他
  又请来一个木匠做书柜,花了几天时间设计式样,选定摆书超的地方。
  就某一点来说,他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并不特别难过,萨宾娜的物化存在并没有他猜
  想的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她在他一生中留下了灿烂的足迹,神奇的足迹,任何人也无法
  抹去。她从他的视界里消失之前,塞给了他那把海格立斯的扫帚。他用它把自己藐视的
  一切都从生活中扫去了。一种突然的庆幸,一阵狂乱的欣喜,还有自由和新生带来的欢
  乐,都是她留下的馈赠。
  事实上,他总是喜欢非现实胜于现实,如同他感到去参加游行示威比给满堂学生上
  课更好(我已经指出,前者不过是表演与梦想)。看不见的女神萨宾娜,比陪他周游世
  界和他总怕失去的萨宾娜更能使他幸福。她给了他万万想不到的男子汉自立的自由,这
  种自由成为了他诱人的光环。他在女人心目中变锯更有腿力,甚至他的一个学生也爱上
  了他。
  于是,在一段短得惊人的时间内,他的生活背景完全给变更了。不久前他还与佣人、
  女儿、妻子住在宽敞的中上阶层富宅里,现在却住在老区的一所小房子里。几乎每个晚
  上,那位年轻的学生兼情人都来陪他。他用不着殷勤侍候她游历世界,从一个旅馆到一
  个旅馆,他能在自己的住宅、自己的床上与她做*爱!旁边桌上放着他自己的书和自己的
  烟灰缸!
  她是个朴素的孩子,并不特别漂亮。但她用弗兰茨近来崇拜萨宾娜的方式来崇拜弗
  兰茨。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快。他也许感到用萨宾娜换取了一个戴眼镜的学生有什么划不
  来,他天生的美德也务必使他去爱护她,把自己不曾真正倾泻过的父爱加倍地赐给她—
  —与其说他有一个女儿安娜,倒不如说安娜更象克劳迪的复制品。
  一天,他去见妻子,告诉对方他想再结婚了。
  克劳迪摇了摇头。
  “离婚对你来说根本无所谓!你不会失去任何东西!财产我都给你!”
  “我不在乎财产。”她说。
  “你在乎什么?”
  “爱情。”她笑了。
  “爱情?”弗兰茨惊讶地问。
  “爱情是一场战斗,”克劳迪仍然笑着,“我打算继续打下去,直到胜利。”
  “爱情是战斗?好吧,我一点儿也不想打。”他说完就走了。
  10
  结束了日内瓦的四年,萨宾娜定居巴黎,但未能逃脱忧郁。如果有谁问她感受了一
  些什么,她总是很难找到语言来回答。我们想表达我们生命中某种戏剧性*情境时,曾借
  助于有关重的比喻。我们说,有些事成为了我们巨大的包袱。我们或是承受这个负担,
  或是被它压倒。我们的奋斗可能胜利也可能失败。那么萨宾娜呢?——她感受了一些什
  么?什么也没有。她离开了一个男人只是因为想要离开他。他迫害她啦?试图报复她吗?
  没有。她的人生一剧不是沉重的,而是轻盈的。大量降临于她的并非重负,而是生命中
  不可承受之轻。
  在此之前,她的背叛还充满着激*情与欢乐,向她展开一条新的道路,通向种种背叛
  的风险。可倘若这条路定到了尽头又怎么样呢?一个人可以背叛父母、丈夫、国家以及
  爱情,但如果父母、丈夫、国家以及爱情都失去了——还有什么可以背叛呢?
  萨宾娜感到四周空空如也,这种虚空就是她一切背叛的目标吗?
  她自己以前当然意识不到这一点。她怎么可能呢?我们追寻的目标总是不为我们所
  知。一个姑娘渴望结婚渴望别的什么但对这一切毫无所知,一个小伙子追求名誉却不懂
  得名誉为何物。推动我们一切行动的东西却总是根本不让我们明了其意义何在。萨宾娜
  对于隐藏在自己背叛欲念后的目的无所察觉,这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轻——不就是目的所
  在吗?她离开日内瓦,使她相当可观地接近了这个目的。
  到巴黎三年后,她收到了一封布拉格的来信,是托马斯的儿子写的。他居然能打听
  到她,找到了她的地址,而且现在给他父亲“最亲密的朋友”写信。他告知了托马斯与
  特丽莎死的消息。前几年,他们一直住在一个村子里,托马斯当了集体农庄的司机。他
  们不时开车到邻镇去,在一家廉价小旅店过夜。那条路曲曲折折经过几座山,有一次他
  们在突然加速时撞坏了车,翻到陡峭的山坡下,身体摔成了肉酱。后来据警察说,汽车
  的刹车糟糕透顶。
  她不能忘掉这消息,与她过去的最后一丝联系中断了。
  按照她的老习惯,她决定去墓地走走,使自己平静下来。蒙特帕里斯墓地是最近的,
  那里的坟墓上都是些小房子、小教堂。萨宾娜不明白,为什么死人想在头顶建起这些伪
  造的宫殿?墓地是正在化为石头的虚无。墓地的城民未能增强对死亡的够感,比他们活
  着的时候更糊涂。他们的墓碑展示着身价,那里没有父亲、兄弟、儿子、祖母,只有社
  会形象——一些头衔、职位以及荣誉的被授予者。甚至一位邮政职员也夸示他的职业选
  择,他的社会意义——他的高贵地位。
  沿着一排坟墓走去,她看到有些人正聚在一起下葬。丧事主持人把满抱鲜花逐一分
  发给送葬者,也给了萨宾娜一朵。她加入了那一伙,随他们绕过了许多墓碑,才来到墓
  穴,缓缓放下那沉沉的墓碑。她俯身看了看墓穴,深到了极点。一朵花抛下去,优雅飘
  摇地翻了几个筋斗才落到灵枢上。在波希米亚,墓穴没有这么深,巴黎的墓穴深些正如
  巴黎的房子也比彼希米亚的高。她的目光落在墓穴边的一块石头上,那块石头使她感到
  透骨的寒冷。她匆匆回家了。
  她整整一天都想那石头。为什么石头能把她吓成这个样?
  她回答自己:坟墓上盖着那些石头,死人便永远不得翻身了。
  死人无论如何是不能翻身走出的!那么往他们身上盖泥土或是石头又有什么不一样
  呢?
  不同之处在于:如果攻上盖着石头,则意昧着我们不要死人回来了,沉重的石头告
  诉死者:“呆在你那儿吧!”
  这使萨宾娜想起了父亲的坟墓。那上面的泥土里长出了花朵,一棵枫树深深地扎了
  根。这树根和花朵给他打开了一条走出坟墓的道路。如果她父亲是用石头盖着,她就再
  也无法与死去的他交谈,无法从簌簌树叶中听出父亲原谅她的声音。
  埋葬托马斯和特丽莎的墓地又怎么样呢?
  她开始一次次想起他们。他们好几次开车去邻镇,在一家廉价的旅店里过夜。信中
  的这一段吸引了她的视线。这说明他们是快乐的。她又一次把托马斯当作自己的一幅画
  来构想:画的前景是唐璜,一位幼稚画家所作的浮华外景,穿过外景的裂缝看去,却是
  特里斯丹。他象特里斯丹一样死去,不象唐璜。萨宾娜的父亲与母亲是死于同一个星期,
  托马斯与特丽莎是死于同一秒。萨宾娜突然想念起弗兰茨来。
  她那时跟他说起墓地里的散步,他厌恶地颤抖着,把墓地说成一堆尸骨和石头。他
  们之间的误解鸿沟便随即展开。直到她到蒙特帕里斯墓地,她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为
  自己待他那样不耐心而遗憾。如果他们能在一起呆得更久一些的话,他们是能够开始理
  解对方用语的。他们的词汇会象害羞的情人,慢慢地、怯生生地走到一起去。那么,一
  支旋律就会渐渐融人另一支旋律。但是,现在太晚了。
  是的,太晚了。何况萨宾娜知道她应该离开巴黎,搬走,再搬走,如果她死在这里,
  他们会用石头盖在她身上。对于一个无家可归的女人来说,总是想着一切旅程的某个终
  点是不可忍受的。
  11
  弗兰茨所有的朋友都知道克劳迪,也知道那位戴大号眼镜的姑娘,但没有人知道萨
  宾娜。弗兰茨误以为妻子与她的朋友谈萨灾娜,其实,萨宾娜是个漂亮女人,克劳迪不
  希望人家把自己与美人脸蛋相比较。
  弗兰茨如此害怕私情败露,因此从未向萨宾娜要过一张她的油画、草图,甚至一张
  她的快照。结果,她没留下任何痕迹地从他生活里消失了,没有一点点确实的东西可以
  表明,他曾与她在一起度过了最最美好的时光。
  这只能更使他决心保留对她的忠诚。
  有时候,他与那姑娘一起呆在他的屋里,她会目光离开书本,疑惑地瞥他一眼:
  “你在想什么?”
  弗兰茨坐在椅子上盯着天花板,总是找一些似乎有理的话来回答她,事实上他在想
  念萨宾娜。
  不论他什么时候在学术杂志上发表了文章,姑娘都是第一个读它,与他作些讨论。
  而他心里想的却是萨宾娜会对他怎么说。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萨宾娜而做,是用萨
  宾娜愿意看到的方式去做。
  他绝不做任何事情来伤害那位戴眼镜的学生情妇,因此这种不忠的绝对纯真形式,
  对弗兰茨来说是特别合适。他培养着对萨宾娜的狂热崇拜,这种祟湃更象宗教信仰而不
  是爱情。
  的确,从神学的角度来说,是萨宾娜送给了他那位姑娘。在他的人之爱和神之爱两
  者中间,是绝对的和平。如果他的神之爱(基于神学理由)必定含有一剂不可解说、不
  可理喻的烈药(我们只须回忆一下那本误解词典和一系列误解词汇!),他的人之爱却
  建立在真实的理解上。
  学生情妇比萨宾娜年轻得多,生命的乐曲简直还只有个轮廓。她感谢弗兰茨给了她
  生活的主题。弗兰茨的伟大进军,现在也成了她的信念。音乐现在是使她沉醉的狂欢节。
  他们常常一起去跳舞。生活在真实之中,没有什么秘密。他们与朋友、同事、学生以及
  陌生人交往,高兴地与他们坐在一起,喝酒,职天。他们经常去阿尔卑斯山作短途旅行。
  弗兰茨会弯下腰来,让姑娘跳到他背上。他走过草地时又会让她跳下来。他会用最高的
  音量,给她读一首小时候从母亲那儿学来的德国长待。姑娘欢乐地哈哈大笑,崇拜他的
  腿、肩膀,死死勾着他脖子时,还崇拜他的肺。
  她唯一揣摩不透的,是他对俄国人所占领国家的奇怪同情。一个纪念入侵的日子里,
  他出席了一个由日内瓦的捷克人组织的纪念性*集会。房子几乎是空的,那位发言人装模
  作样地晃动着灰头发,长长的发言稿使得几个尽管热心的听众也觉乏味,他的法语语法
  正确却带有很重的外国腔。他为了强调某一点,不时举起食指,象是在威胁听众。
  眼镜姑娘没法抑制住自己的哈欠,而弗兰茨却在她身旁灿然微笑。他越是看着那可
  爱的灰头发和那令人倾慕的食指,他就越把那人看成一个秘密信使,一个尽职于他与女
  神之间的上天使臣。他合上眼,浮想联翩。就象当年在十五个欧洲旅馆和一个美国旅馆
  里他在萨宾娜身上闭上眼睛一样,他现在也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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