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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您转去的松山东高中里,邂逅了终生的朋友伊丹十三①——他妹妹由佳里后来与您结了婚,因此他也就成了您的妻兄,那位有着明显的都市风格的美少年伊丹十三。
是的。那是我人生中最为幸福的邂逅。伊丹十三的户籍名叫池内义弘,他在家里则被称之为岳彦。尤其是他母亲,出身于名门望族,因此,这大概是他母亲为他起的所谓别号吧。
在那之前,我使用的理科教科书大多是从曾在旧制高中学习过的人那里得到的,我是个很爱读书的孩子。那些旧书里有一些文学类读物,我被那些读物所吸引。早在小学时,我曾从母亲那里得到《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就想看看那原著,转学到松山之后,便马上去了松山的美国文化中心,在那里发现了漂亮的大开本原著,就决定在文化中心的大桌旁阅读这本书,还告诉学校里的小伙伴,说是“在那里可以学习”,然后几乎每天都去那里。小伙伴们都计划报考大学,唯有我在专心致志地阅读马克·吐温的作品。由于此前甚至已经背下了译文,因此多少也就读懂了原著上的英文。
然而,一个从类型上看并不属于前往那里学习的学生群的人出现了。我们都身穿学生制服,只有那位少年穿着藏青色短外套,是一位确实非常自由、英俊的美少年。大家对他都另眼相看,那其中也有一些疏远吧。我刚刚转入到这所高中来的时候,随即就被强迫独自打扫教室,就在我打扫教室时,这位少年走了进来:“你就是大江君?”“是的。”“我读了你写的文章。”他读了我在以前那所高中的学生自治会杂志上写的小文章。这位少年本人是现在这所学校文艺部的成员,自己并不写文章,却能画很漂亮的插图。而且,据说每当发现可能具有写作才能的人,这个不可思议的人物都会予以鼓励,让其多写文章。这位少年当时表示“你的文章很有意思”,我们很快就成了朋友。他,就是后来的伊丹十三。
——您与伊丹邂逅相遇不久,说是还邂逅了“终生之师”渡边一夫①先生的名著,也就是岩波新书版《法国文艺复兴断章》那本书,现在再版时已将题名改为《法国文艺复兴的大师们》。
是的。现在我收藏着的,也是你所说的岩波新书的第一版。由于我自己原先那本已被翻阅得破破烂烂,老师的夫人便将这本书作为遗物送给了我,是一九五〇年九月发行的,为“岩波新书”推出之后发行的第43卷。应该是在这本书发行后的第二年,我转学到了松山,当时我十六岁。松山有一条叫做大街道的繁华街,那时我没什么钱,便每天前往那条街上的书店,在那里阅读新出版的书籍,往往会在精挑细选之后买上一本。比如说,在那里发现了大冈升平①编辑的《中原中也②诗集》,并阅读了富永太郎③的诗集。此外,我还读了同为“创元丛书”那个版本的《爱伦坡④诗集》。与伊丹开始交往之后,我一下子就被文学所吸引。在旧书店里,我以比较便宜的价格买下三好达治⑤的《测量船》第一版,那是一本很漂亮的书。也是在那一时期,遇上了《法国文艺复兴断章》这本书。就连渡边一夫这个名字,当时我也是一无所知。我对法国文学和法国思想并没有特别兴趣,可为什么竟会邂逅一生中最为珍贵的这本书呢?直至现在,我甚至还是不敢相信这一份幸运……
比如说,渡边先生在书中写道:欧洲人一直思考着的“宽容与不宽容”这个问题,在十六世纪的法国是这样的。——阅读到这一切,是在我本人经历了那些痛苦之后,在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的高中一年级,经历了那种非常不宽容的、心术不良且残酷的、暴力的痛苦之后,难以触摸到善良和温和的内心之后……
难道还有思考如此重要问题的人?难道还有把这一切如此这般地传达给我们日本人的人?我热切地着迷于这些想法。如果更为理性地进行表述,那就是“自由检讨的精神”这句在该书中被反复提及的话语,为我指示出了通往未来的道路。当时我认为,这句话就是为我而说的,因为在新制中学里,我为自己确定了一个方向,以自由地进行调查、自由地思考问题为中心的方向。如果原样援引当时抄录到笔记本上的、这本新书中使用日语文言文标注的原文,则是这样的:“文艺复兴,据说是从中世纪基督教神学的绝对制度中将人们解放出来并确立了人性的运动。这样说也未尝不可,不过若用其他话语表述的话,则是对人们自古以来即被赋予的自由检讨/libreexamen之精神进行重新认知、复位、复权和前进,因于这种精神所具有的生动活力,文艺复兴亦可说是近代的开幕。”就是这种对高中生来说艰涩难懂,更是我第一次读到的文体。在那以后,我从这本书中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弱势者在设法进行抵抗,试图传播自己的想法,有的人甚至在这场战斗中因失败而被杀死,不过,他们的可贵也被记叙下来了,如果我学习了法国文艺复兴,就会遇见若干自己所喜欢的那种类型的人。
于是我买下这本书,回去后便彻夜阅读,第二天因此而没能去学校上课。其实,在那之前,我并不怎么想去大学,因为我不知道该在那里学习什么,加之母亲也一直对我说,要尽快回到森林中来。然而,此时我却下了决心,要去学习法国文艺复兴。因此,第三天,到了学校后我便去寻找伊丹,终于在眼看就要迟到时在校门口等到了他,然后一面走向教室一面告诉他“我读了渡边一夫的《法国文艺复兴断章》”。他听后应了一句“啊,是吗?”,于是我又说道:“在迄今读过的所有书中,我觉得这位作者最了不起。”他就说:“那人在东京大学的法国文学专业教书。”此时,我觉察到自己未来的道路已经开通,在伊丹的教室前与其分手后走向自己教室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沉溺于这个想法之中,及至放学后又找到伊丹并对他说:“我要去东大的法国文学专业,因此从现在起需要开始学习。如果每天都和你说话,就考不上大学了,所以今后不再与你交往1他听了后也表示“那很好呀”。从此,我就开始了报考大学前的种种准备。
总之,我在高二临近结束之际开始了考前准备,经历了高中三年级,后来又因为没考上大学而在家复习了一年,最终于十九岁时考进了东京大学当时的文科二类①。
——后来第一次面对真正的渡边先生其人,是二十岁的时候吧?
是二十岁快结束时?还是刚进入二十一岁时?总之,在上完驹场校区的教养学部课程之前,已经读完了渡边先生的随笔集和所有翻译作品,随后升到本乡校区的法国文学专业,第一次上渡边先生的课,已记不清是在此前于驹场校区接受新生入学教育时还是在本乡校区的十八号教室里了。我们在教室里等候着,先生走进教室后突然脱下外套,把外套裹成一团后放置在教坛旁的地板上,接着便开始讲起课来,那个作派确实非常潇洒(笑)。先生的脸型很好看,声音也较寻常略高,具有一种张力,与江户口音的喜剧演员Enoken①比较相似。当时我在想,所谓精粹的讲述方式,原来就是这样的啊。业已形成独特个性的演员正在自己的眼前显示着他的演技,而且,这整场表演亦包括渡边一夫之本身,我为此而感动不已,意识到新的人生已从现在这个瞬间开始。
——当时,在考入法国文学专业的同班同学中,都有些什么样的人呀?
在驹场校区,我们被划分为已修法语和未修法语这两个班,专业课程就这样开始了,已修法语那个班的人将来一定会成为研究者,例如我们刚进入本科班时的助教清水彻②他们。升入法文专业后与其结交为朋友的石井晴一,现在正要出版巴尔扎克的《滑稽故事集》③那部有趣且庞大的译著,他好像也是已修班的。并没有成为研究者却当上编辑,借助《海》创造了一个时代的塙嘉彦……我在未修班结交为朋友,现在仍敬爱着的,是为了将来升入英文专业而来学习第二外语法语的山内久明。他让我第一次看到了一步一步实实在在地积累着知识勇往直前的秀才类型。当时我领会到,啊,唯有这样的人才会成为学者。
早在上第一次课时,我就为自己能够师从这样出色的学者而感到幸运,同时,也为自己不具备成为研究者的实力而断了念想。于是,虽说暂且升入了法国文学专业,却也想培养自己对英国文学的解读能力。在驹场校区生活协会的书店里,我发现并阅读了深濑基宽①翻译的《奥登诗集》和《艾略特》这两本书。因此,就我这个学生而言,从一开始就没想一直走向学者的道路。我就是这么一种早早便灰心失望的性格。
——另一方面,从大学一年级开始,您就在租住房内为了学生戏剧而热心地创作脚本。
我们还在驹场校区时,本乡的安田讲堂里设有学生科,那里在征集“学生戏剧脚本”,好像是独幕戏剧的脚本,获得第一名者可以得到五千日元。说到五千日元,那是一笔足够支付一个月书钱的款额。我平素喜欢翻译法国的戏曲,也读了很多法国戏曲作品,比如阿努伊②等人。于是,我就前往参选,也想写出有趣的戏剧脚本来。在一年级和二年级那两年里,连续得到了那五千日元。
同一时期,只是为了让来到东京后在亲戚的商业美术事务所工作的伊丹高兴起来这个单纯的目的,我写起了小说。他也曾报考大学,是大阪大学的理学部。可他是那种不作考前准备的人,落榜后便来到东京,因为善于绘画,就干起了为广告绘制底画的工作。不是有一个叫做宇都宫德马的人吗,此人虽是自民党的众议员,却在和平问题上做过很有力的发言。这位先生经营着一家叫做MINOPHAGEN③制药的公司,伊丹就在为其制作广告的事务所里,用很小的画笔非常漂亮地写出了“MINOPHAGEN”。他的同僚都是些立志成为画家的人物,却又是些没有良好教养的人,他们使得伊丹甚至为之茫然,从而感到寂寞和无聊。因此,我就经常前去和他聊天,如果不去的话,他就会发来电报,可去了一看,他却只是拉着小提琴。
为了让处于这种状态之中的伊丹高兴起来,我就在上教养学部的理科课时,在用于计算的粗糙纸张上,用铅笔不停地写着完全以笑话构成的侦探小说。这就是我创作的第一批小说作品。
——一直没有公开发表吗?究竟是些什么小说呀?
小说的梗概是这样的:一个极其肥胖的女性,我总是关注那些肥胖的女性(笑),她从上野去往新泻,再从那里用渔船进行走私活动。渔船漂流到了符拉迪沃斯托克,她再从那里费尽心血地穿过苏联的防守圈前往欧洲。很久以后,美国作家蒂姆·奥布莱恩①写了一部叫做《追踪卡齐亚托》的小说,讲述了曾在越南战争中战斗过的士兵逃了出来,以远在八千六百英里之外的巴黎为目标开了小差。这是一部非常优秀的小说,与我那部小说在构思上大同小异。总之,一个日本人在莫名其妙的煞费苦心之后,终于摸索着来到了巴黎。我写的就是这样一部小说。在驹场校区的那两年间,每当去伊丹那里,就会把已经写好的那部分稿子交给他。
——那些稿子没能存留下来吗?发表出来就好了,我非常想阅读这部作品。长度大约有多长?您还记得题名吗?
题名为《前行的力量》,是作为维克多·雨果的《欧那尼》之台词出现在渡边先生随笔中的。小说用小字写在半页大小的糙纸上,总数超过了三百页。伊丹趣味盎然地阅读了这部小说,可他好像并不是那种喜欢保管物品的人(笑)。我自己呀,倒是发挥了保管人的作用,在伊丹奔走于东京的租住房期间,我把他父亲伊丹万作①遗下的原稿收藏在柑橘纸箱内,以免散逸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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