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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日的蝉 -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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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托别闹了。我想这么说,却发不出声音。我想把报纸撕烂,手臂却重如铅块举不起来。我把阿一吃完的面线餐具收走,不小心打破一个杯子。昌江姨把脸凑过来含笑对我说了些什么,但我完全听不见。放也学的新之介与小樱来喊薰。我像做梦般,目送玻璃门外渐去渐远的薰。
  非逃不可。非逃不可。登出那种照片,迟早会暴露我的身份。我没去寺庙就回家,吃完简单的晚餐后,我开始打包皮皮行李。薰在我旁边转来转去,不停问“怎么了”、“在做什么”。餐具通通扔下吧。衣服也只带几件就够了。化妆品和玩具不用带。
  “薰,明天,我们离开这里吧!我们搬家吧!”我这么一说,薰似乎不解其意一脸茫然,之后却猛地动手把我塞进旅行袋的东西扯出来。她小时候玩的鸭子和小男生的衣物散落在榻榻米上。
  “薰哪里也不去。”她咕哝。薰的耳朵泛红。她在生气,我想。虽然这么小,却用全身在生气。
  “没事的。薰。你放心,有妈妈陪你。”
  “我哪里也不去!”薰用尽全身力气挤出这句话,就趴在散落的衣服上哭了起来。我抓着拢到一堆的衣物,呆呆注视抖动背部哭泣的幼小女儿。
  九月十五日
  今天我作了一个决定。我要在这里待到不能再待为止。如果试着回想这段日子,只能说我果然是受到某人的庇佑。那个某人,这次一定也会庇佑我。自从照片登在报上后,并没有变。所以不会有事的。我告诉自己不要紧。况且,久美马上就要来了。如果 要离开这里,至少等见到久美再走吧。不要像之前那样,连声谢谢也没说就默默逃走产,这次要向照顾过我的人们道谢后再去别处。
  我做完工作,去土庄的照相馆。我把薰抱在膝上请人家帮我们拍照。下周可以拿到的照片,将是我今后的护身符。同行二人。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我想起这句话。
  九月十九日
  一早,主屋那边,喊我去接电话。我看看钟才刚过七点。我从后门进屋,向吃完早餐正在收拾善后的坂本先生道谢,然后走向走廊上的电话。话筒彼端,传来昌江姨的嗫语声。
  “你啊,今天,在家休息就好。”她的声音急促。我的内心深处一阵骚动。
  “出了什么事吗?”
  仿佛要阻止我发问,“你别管。总之今天休息。知道吗?”她匆匆说完就片面挂断电话。贴在墙上的月历,定在今天日期下面的佛来二字忽然窜入眼帘。
  厨房里,沐浴在晨光中清洗餐具的坂本太太背影映入我眼中。水龙头的声音,餐具轻轻撞击的声音,走廊深处传来的电视声音。我想留在这里。一直留在这里。我想和薰在这里生活。在风平浪静的大海与点点浮岛,在酱油的气息和橄榄树的银白叶片,在灿烂的阳光与祭典的锣鼓声中。
  “电话讲完了?”板本太太察觉我的动静慢条斯理地部。“谢谢。”我行个礼,回到偏屋。
  我叫醒盖着毛巾被睡觉的薰,让她洗脸刷牙,替她换衣服。抓起几件内衣和换洗衣物、鸭子和奶嘴塞进旅行袋。把向来在月底交房租的纸币搁在梳理台上,牵着换好衣服的薰出门。我想留在这里。想在这里生活。可是,直觉告诉我,那恐怕已无法实现了。
  我一身拎着旅行袋,一手握紧薰的小手,快步走出坂本家。我要杳无人迹的国道上疾走。沙石国扬起尘土驶过。
  “妈妈,今天哦,薰哦,跟小新他们——”薰一边任我拖着手一边说。我抱起薰,干脆用跑的。在朗朗阳中奔跑我。七点,七点五十分,九点。我将开往高松的渡轮时刻在心中不断重复。来得及吗?来得及搭上七点五十分那班渡轮吗?这段日子遇到的众人面孔不知为何逐一浮现脑海。不肯看我眼睛的名古屋大婶,钻进小货车的久美,玛蓉和丹,成排并列的无脸天使塑像。昌江姨,有里。啊,久美,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就能见面了。本来马上就能完成寺庙巡礼。八十八处灵场,如果能早点全部参拜完毕或许就不会变成这样了。还有,照片。那张本该当做护身符的照片我还没去拿。那是我跟薰合拍的唯一一张照片。不照片改天应该还能在别处重拍。只要能逃走,在哪里拍都行。小手环在我脖子上的薰在笑。怎么这么重呢?怎会长这么大了呢?这个朝我微笑、笑得好像原谅一切的小小暖暖的孩子。拜托,拜托,拜托,拜托保佑我,神啊,请助我逃走。

  蝉声追魂似的萦绕不去。
  那时的事我还记得。别的记忆其实已经很模糊了,唯有那天的事,印象深刻。在空无一人的渡轮码头,那个人买罐装果汁给我。买了船票,我们蹲在码头上看海。她紧紧地用力搂着我。我闻到香皂与煎蛋混合的味道。为了逗那个笑,我想必说了什么。那个人无声地静静笑了。
  本来空无一人的码头,忽然出现一群陌生人,包皮皮围那个人问话。那个人既没有挣扎,也没对我做什么。只是,当她被拉开我身边时,她大声说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或者,别把孩子带走,一定是类似那样的话吧。
  其实,我并非记得那么清楚。我想应该是事后听别人说的,或是在哪读到的。我所记得的,只有一直很安静的那个人突然大声高喊的这件事。
  然后,我就和那个人分开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僵硬得像个假娃娃。我被带上车,抵达另一个码头。我寻找那个人,但四处都不见她的踪影。我一哭就有人买巧克力给我。我把那个扔到地上继续哭。我跟许多大人一起上了船,下船后又坐车。是白色的车。
  我清晰记得从车窗看到的风景。因为我很惊讶。河比我见过的河要大得多,还有建筑物。摩天高楼耸立眼前,天空顿时变矮,人们匆匆步行。我甚至忘了哭,只是凝目望着那从未见过的风景。下了车,啊,没有任何气味,我暗想。长久以来闻惯的气味,在那一刻,倏地消失了。气味一旦消失,街头色调也像熄灯般蓦然改变。我想我并没有哭。我害怕得连哭都哭不出来。因为不只是人与景色,气味、色彩、我所熟知的一切全都消失了。
  那一刻的事,至今我从未跟任何人说过。
  2章
  出了公寓我跨上脚踏车。经过地藏圾驶过大久保街,下了神乐坂的小巷深处就是我打工的地点。熬煮过头的闷湿热气如膜包皮皮覆着我。即使飞快踩着踏板也无法冲破那层膜。虽只是十分钟左右的路程,但抵达打工地点时T恤已湿答答粘在背上。大学已经放暑假了,但看似学生的男女正起劲地边走边聊。
  “早安!”我把脚踏车停在巷底,拉开居酒屋的店门。虽已傍晚这里却是喊早安。在柜台看体育报的店长抬起头,回我一声“早”。几个工读生停下打扫的手,现样含笑对我道早。
  在这间位于神乐坂的居酒屋打工,是今年,我上大二后才开始的。从周二到周六,五点做到十二点。暑假时间,则是从周一到周六。时薪一千一百元。晚间九点后每小时一千三。也许是因为附近有很多大学,打开的多半是学生。有时同事好像也会相约去喝酒。我一次也参加过。大家知道我个性孤僻,后来也不再邀我同行。
  店 里最忙的时候是七点到十点。十点过后到打烊为止,人虽不多却多出不少醉客,所以就另一种角度而言还是很尽忙。因为他们不是无意文地乱喊店员,就是弄脏厕所。不过,忙一点才好。这样就没时间胡思乱想,也不用加入工读生们的闲聊。
  十二点下班,换好衣服离开是多半是十二点二十分。我喊声大家辛苦了便走出店外。白天的热气无处蒸散,淤积在巷子里。我蹲身打开脚踏车的锁,背后忽然传来声音。转头一看是个陌生女子,看起来年约二十五。一头笔直长发,穿着年仔裤。

  “哎,你是莉卡吧?”女人笑眯眯地说。看来是认错人了。我推着脚踏车,视若无睹地走过,女人却绕到我前面,态度亲昵地说“你是莉卡吧?你不记得我了?我是玛蓉。你没印象了吗?”我避开女人朝大马路走去。女人阴魂不散地跟上来,”你是秋山理惠理菜小姐吧?“这次她说出我的姓名。我转身。路灯惨白的灯光照亮女人。女人也不知在高兴什么,笑容满面地看着我。
  “我们不是在Angel Home住过吗?还在同一个房间生活过。哎,你完全一记得了吗?”
  Angel Home。这个名字我倒是知道。每次听到这个字眼,总会涌起一股莫名的厌恶。但这时,先于厌恶的,是眼前一闪而过的景象。白色人偶,发亮的草皮,还有小女生。玛蓉。虽不能说还记得,但的确有点印象。
  “哎,我们多少年没见了?十五年?现在是二00五年所以已有十八年了吧?”女人轻触我的手臂,“要不要去喝一杯?前面主有居酒屋。”她也不等我回答,便握着脚踏车龙头,扯着往前迈步。
  大马路边的连锁居酒屋挤满学生。我们在吧台并肩坐下。啤酒送来,女人爽朗地举杯跟我的杯子碰了一下。
  “我真正的名字叫千草。安藤千草。我倒是对你印象深刻。你的脸,一点也没变耶。”叫了几样下酒菜后,女人流畅地侃侃而谈,“莉卡——或许你不记得了,当时大家都喊你莉卡。如果你不高兴我就不提这个名字。总之,你离开时,我不是十一就是十二岁,大概就那个年纪吧。”
  在居酒屋的吧台,和陌生女子坐在一起喝酒这码事,简直毫无现实感。但那对我来说是常事。不管是在上课,或是跟岸田先生吃饭,不时都会像头上罩个袋子般倏地失去现实感。
  “哎,你回想一下嘛。我们不是还常玩公主游戏?你年纪虽小却坚持说你不想当公主,每次总想当奶妈或家仆那些不起眼的角色。”
  仿佛被女人说的话吸引,脑中再次有画面闪烁。比方说塑胶碗,或者光滑洁净的走廊,但我却说:“不,我不记得。”说完无意义地笑着。
  “是吗?你不记得了啊?也难怪啦,那时你还很小嘛。院子里有古怪的人偶,阿姨她们每天早上都要刷洗。”
  千草一边忙着吃送来的炖牛杂和生鱼片,话匣子一开就不肯停。她说的那些我几乎都没印象,也不知道她干吗来找我,但我只是一径挂着暧昧的假笑,不停地喝啤酒。
  我早已习惯有陌生人来找我,也练出一套这种时候的应对方法。不发问,不回答,只要一直傻笑就对了。如此一来对方多半会不耐烦地离去。简而言之就是看谁比较沉得住气。
  当我叫第三杯啤酒时,千草含笑凑近盯着我。然后说:
  “唉,你什么都不问耶。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毫无印象所以也不知道该问什么。”
  “如果毫无印象,你不会很想要想起来吗?”
  “想起什么?那个什么Home的事?”
  “不只是那里,还有更多,全部。像 我就是。我很想知道我不知道的事。Angel Home是怎么回事?我妈为何会住进那里?当时我每天是怎么生活的?我想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也想重新想起我所遗忘的。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在普通的家族里普通地长大?在那种地方长大,具有什么意义?为什么是我?我就是想知道那些。”
  知道自己不知道的,想起自己遗忘的又怎样——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我还是挤出笑容。

  “所以,你该不会把在那里住过的人全都这样找出来,一个一个谈话吧?”
  新的啤酒在眼前放下,我拿起来一口气就喝掉三分之一。千草没回答我的问题。
  “知道得越多,'为什么‘这个问号,也就越来越多。”
  她忽然一本正经地咕哝,然后拿起放在脚边的皮包皮皮翻了半天,取出一本书放在台面上。是我没看过的单行本。书名是“天使之家”,书腰上惹眼地写着“只限女性的集体生活/前成员透露的真相”。上面印着我没听过的出版社的名称。
  “这本书几乎等于是我自费出版。而且,出版商还提出一大堆条件,根本没法写出我真正想写的。但我还是想写这个。就算问号只会越来越多,我还是非知道不可。”千草那似乎已有醉意的失神双眼转向我,用格外热切的语气说。
  “哦?了不起。”我说,没打开书就推到一旁,把杯中剩下的啤酒一干而尽,又叫了一杯。
  “我也要!”千草像跟我比赛似的说,慌忙把杯中剩下的液体灌下肚。
  “所以,这次,我想知道你的事。因此才来找你。”
  千草用手指沿着吧台上圆形水滴的印子画过,如此说道。
  “那个事件,我想写。”
  她翻眼小心翼翼地看我,喷出带着酒味的吐息笑了。
  我没骑车,推着车子龙头上坡。一手摸索皮包皮皮,取出手机。有短信。是岸田先生传来的。内容是“下班回家时请跟我联络”。我驻足,倚着脚踏车,开始发短信。
  ——我现在要回去了。晚安。
  立刻又有回信。手机荧幕晶亮发光。
  ——回去的路上要小心。晚安。
  我收起手机,跨上脚踏车,用力踩踏板。
  放暑假后,除了周日之外我把所有的日子都排满工作,与其说是因为没有任何节目,不如说是为了避免和岸田先生见面。我跟岸田先生只有非假日的晚上才见面。所以在暑假结束前,我应该不会和岸田先生碰到面。还有一个月。这么久没见面,我应该会忘了岸田先生。
  我走上公寓楼梯,找开房门。阴暗的房间迎接我。我把二坪多的厨房和相连的三坪房间的灯打开,从冰箱取出矿泉水,直接拿起保持瓶对嘴喝。在一体成形的小浴室沐浴后吹干头发,躺在昨天铺开就没收的被褥上打开电视。在唯有电视光线反射的昏暗中伸出手,从皮包皮皮拿出千草硬塞给我的那本书。封面画着拙劣的天使。我高举到头上眺望,还是提不想劲翻开阅读。我只是摩挲着封面。
  我知道自己在那个自称Angel Home的机构待过。爸妈当然一直瞒着我,但上了国中后我通过几本书得知。从小我就知道,市面上有报道那起事件的书籍。虽然我妈叫我“绝对不准看”那些记者和报道文学作家写的书和杂志报道,但她自己,却偷偷买了那些书。然后,她似乎看着看着就被激得失去更改,大喊:“把我当傻子!”有时边看边哭,有时表情狰狞,把书撕个稀烂。也不管我主在旁边看着她。该怎么说呢?她就是那样的人。明明是偷偷买回来的,结果却当着我们的面撕给我们看。她就是这样,老是言行不一自相矛盾。
  所以那些书,我是在图书馆看的。国中放学后我就去市立图书馆,找张自习用的桌子摊开书。有的书把那人描写成执拗如蛇的魔女,有的书把那人写成大演爱恨肥皂剧的精英粉领族,有的书把她视为可怜的爱情受害者,说她是绑架犯。而且无论哪本书,都很少提到被绑架的小孩。快点有的“A子”这个称呼,好像把我变成一个单纯的符号。我就不确定是否可以归因于此,但市面上有关“那起事件”的报道,对我来说只留下不关己事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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