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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 - 第拾壹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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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拾壹章
  壹
  阿宝全家搬离的前夜,想不到小阿姨拎了半篮水红菱,忽然上门,见房内大乱,姐姐姐 夫,闷声整理行李,深受刺激,当场与抄家人员大吵大闹,杀千刀跳黄浦,样样全来。阿宝娘哀 求不止。值班监督人员,初以为小阿姨是保姆,最后认定神经病,明天就搬场,也就无心恋战。 小阿姨揩了眼泪,摸摸阿宝肩胛说,阿宝,小阿姨来了,不要怕。第二日一早,小阿姨跟了阿宝 全家,爬上了卡车,迁往沪西曹杨工人新村。阿宝朝蓓蒂,阿婆挥手。蝉鸣不止,附近尼古拉斯 东正小教堂,洋葱头高高低低,阿宝记得蓓蒂讲过,上海每隔几条马路,就有教堂,上海呢,就 是淮海路,复兴路。但卡车一路朝北开,经过无数低矮苍黑民房,经过了苏州河,烟囱高矗人 云,路人黑瘦,到中山北路,香料厂气味冲鼻,氧化铁颜料厂红尘滚滚,大片农田,农舍,杨 柳,黄瓜棚,番茄田,种芦粟的毛豆田,凌乱掘开的坟墓,这全部算上海。最后,看见一片整齐 的房子,曹杨新村到了。
  此种房型,上海人称“两万户”,大名鼎鼎,五十年代苏联专家设计,沪东沪西建造约两万 问,两层砖木结构,洋瓦,木窗木门,楼上杉木地板,楼下水门汀地坪,内墙泥草打底,罩薄薄 一层纸筋灰。每个门牌十户人家,五上五下,五户合用一个灶间,两个马桶座位。对于苏州河 旁边泥泞“滚地龙”,“潭子湾”油毛毡棚户的赤贫阶级,“两万户”遮风挡雨,人间天堂。阿宝家新 地址为底楼4室,十五平方一小间,与!”,2,3,5室共用走廊,窗外野草蔓生,室内灰尘蜘蛛 网。一家人搬进箱笼,阿宝爸爸先捡一块砖头,到大门旁边敲钉子,挂一块硬板纸“认罪书”,上 面贴了脱帽近照,全文工楷,起头是领袖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下文是, 认罪人何年何月脱离上海,混迹解放区,何年何月脱离解放区,混迹上海,心甘情愿做反动报 纸编辑记者,破坏革命,解放后死不认账,罪该万死。居委会干部全体到场,其中一个女干部 拿出认罪书副本,宣布说,工人阶级生活区,一户反革命搬了进来,对全体居民同志,是重大 考验,大家要振作起来,行动起来,行使革命权利,监督认罪人,早夜扫地一次,!”6号门口扫 到!”8号,认罪人要保持认罪书整洁,每早七点挂,十八点收。阿宝爸爸遵命。干部看了看工作 手册说,新社会到现在,还有大小老婆。阿宝爸爸指小阿姨说,是我内人妹妹,帮忙搬场。女干 部拿出钢笔,记到工作手册里,一声不响。4室门窗前,立满男女看客,窗台上坐三个小囡,一 切尽收眼底。阿宝一家四人,睽睽之下布置房问,大床小床,五斗橱摆定。2室阿姨讲苏北上海 话说,妹妹,你家里,最要紧的东西,忘记掉了。阿宝娘不响。2室阿姨说,煤球炉子。阿宝娘惊 讶说,此地用煤炉。2室阿姨说,嗯哪,洋风炉子,也可以滴,我才刚,一件一件看你家的家当, 没得煤球炉子,也没得火油瓶子。阿宝娘愁容满面。3室嫂嫂讲苏北话说,用我家煤炉子,下点 面条子,快的。2室阿姨说,还是用我家的,煤球炉,最要紧了,要便宜,买个炉胆子,用洋油火 油箱子,自家做一个炉子,也可以。阿宝娘说,谢谢谢谢。3室嫂嫂说,不要忘记了,去办个煤 球卡。阿宝娘说,谢谢。只有5室阿姨旁边看,一声不响,细腰身,笑眯眯有礼貌。小阿姨对阿 宝娘说,阿姐放心,我会生煤炉,也会烧洋风炉,以前住虹口,就靠洋风炉子过日脚,不急的。 阿宝娘一时讲不出话来。
  “两万户”到处是人,走廊,灶披间,厕所,房前窗后,每天大人小人,从早到夜,楼上楼下, 人声不断。木拖板声音,吵相骂,打小囡,骂老公,无线电声音,拉胡琴,吹笛子,唱江淮戏,京戏,本滩,咳嗽吐老痰,量米烧饭炒小菜,整副新鲜猪肺,套进自来水龙头,嘭嘭嘭拍打。钢钟 镬盖,铁镬子声音,斩馄饨馅子,痰盂罐拉来拉去,倒脚盆,拎铅桶,拖地板,马桶间门砰一记 关上,砰一记又一记。自来水按人头算,用电,照灯头算账,4灯收音机,等于!”5支光电灯,5 灯收音机,算20支光灯泡的度数。阿宝爸爸每天准时扫地,赶到单位报到,认罪书天天挂进挂 出,回来迟,阿宝代收。阿宝娘漶浴,方台靠边,小阿姨拖出床底的大木盆来,到灶间拎了热水 冷水。房门关紧,家家一样。男人赤膊短裤,立到灶间外面,一块肥皂一只龙头,露天解决,再 进马桶间里换衣裳。黄昏,各家小板凳摆到大门外,房前房后,密密麻麻是人,凳面当饭桌,女 人最后收作碗筷,为一家老小,汰了衣裳,拉出躺椅来,搭铺板,外面乘凉过夜。小阿姨说,此 地宽敞,市区郊区,上海人乡下人,其实差不多。阿宝不响。小阿姨说,南京路天津路,倒马桶 的房子,要多少有多少。阿宝说,嗯。小阿姨说,阿宝,要多交朋友,看见了吧,楼上!”0室的小 珍,一直朝此地看。阿宝说,小阿姨,还不够烦呀。小阿姨笑笑。吃了夜饭,万家灯火,阿宝走 出一排排房子,毫无眷恋,眼看前方,附近是田埂,几棵杨柳,白天,树下有螳螂,小草,蝴蝶 飞过,现在漆黑。阿宝闭眼睛,风送凉爽,树叶与蒿草香气,大蒜炒豆干,焖大肠的气味,工厂 的化学气味。等到夜深返回,整幢房子静了,家家开门过夜,点蚊香,熏艾蒿,走廊闷热黑暗。 2室是两张双层铁床,月光泻到草席,照出四只脚,四条小腿。自家房门挂了半块门帘,阿宝爸 爸已经打地铺,阿宝娘与小阿姨已经人梦。家人距离如此之近,如此拥挤,如此不真实,但阿 宝对小阿姨,依然心存感激。搬来当日,小阿姨领了阿宝,阿宝娘,到日用品商店买了煤球炉, 火钳,脚盆,铅桶,蒲扇,四只矮凳。阿宝娘说,买两只吧。
  小阿姨说,坐外面吃夜饭,两只凳不够。阿宝娘说,阿妹,我不习惯,不答应的。小阿姨 说,外面吃饭,风凉。阿宝娘不响。小阿姨说,要跟邻居一样。阿宝娘说,要我坐到大门外,岔 开两条大腿,端一碗粥,我做不出来。小阿姨说,苦头吃得不够,学习不够。阿宝娘说,十三 点。小阿姨说,讲起来,以前我也算镇里有铜钿的二小姐,但吃苦比较早,人情世故早。阿宝娘 说,结果呢,看错了男人。小阿姨说,是呀是呀,阿姐是享福人,房子好,男人好,现在呢,照样 交“麻枯”运。阿宝娘不响。小阿姨说,放心,我会帮姐姐出头的。阿宝娘说,房子小,还是早点 回乡吧。
  小阿姨面孔一板说,啥,我跟派出所这个死人,已经离婚了呀,要我回乡,煤球炉,啥人来 弄呢,每一户,照例轮流负责七天卫生,马桶间臭得要死,!”室山东人,一家门天天吃韭菜大蒜 洋葱头,熏得眼睛睁不开,啥人去弄。阿宝娘说,不要讲了。小阿姨说,楼上楼下,一共四只马 桶间,下面通一条水泥槽,盖了四块马桶板,楼下负责打扫两块,每块要拖出来冲,揩,要到太 阳里去晒,罗宋瘪三,苏联人搞的名堂,又臭又重,啥人做呢。阿宝娘说,不要讲了。小阿姨 说,楼上几只赤佬,专门到楼下马桶问里大便,真自私,讲起来工人阶级。阿宝娘说,嘘。小阿 姨说,烂污撤到马桶圈上,底下的水泥槽子里,月经草纸,“米田共”,堆成山,竹丝扫帚也推不 动,真腻心呀。阿宝娘叹气说,实在不想走,再讲好吧。
  礼拜天,大伯来到曹杨新村。思南路大房子扫地出门,一分为三。
  大伯一家,迁到提篮桥石库门前厢房。婊婊因为皮箱事件,单位加大力度,忍痛与老公离 了婚,跟了祖父单过,住闸北鸿兴路街面房。小叔一家三口,搬到闸北青云路亭子问。祖父定 息取消了,大伯每月只发二十九块三角,等于工厂学徒的满师标准,人口多,艰难。婊婊与小叔两家,单位工资一分不减,人少,还过得去。此刻,大伯靠了窗口,吃冷开水。
  从解放直到“文革”,阿宝父母只逢阴历年,到思南路与大伯见一面,来往不多。阿宝父母 不响。大伯说,看来看去,此地最好,窗外有野趣,里厢有卫生。阿宝娘说,也有难处。大伯说, 人比人,是气煞人,弟弟的工钿再减,也有六十八块,弟妹是事业单位,工资八十四块,跟我不 能比。
  阿宝爸爸说,今朝来,有啥事体吧。大伯说,弟弟开口,还是硬邦邦,还不明白,两兄弟, 其实是读书不用功,有啥好结果呢。阿宝爸爸不响。
  大伯压低声音说,如果以前就有觉悟,到十六铺码头当小工,现在我跟弟弟,就是工人无 产阶级,为啥缺觉悟呢。阿宝爸爸冷笑。大伯说,我一直做小开,全部老爸做主,我做“马浪 荡”,东荡西荡,吃点老酒,看《万有文库》,美国电影,听评弹迷魂调。阿宝爸爸不响。大伯说, 弟弟当初,读书太不专心,听了宣传,参加了组织,吃苦不记苦吧。阿宝爸爸不响。大伯说,如 果认真读英文,中国公司先做起来,账做得好,春秋两季“ 点元宝”。阿宝说,啥。大伯说,也就 是盘账,盘点盈亏,两兄弟再出洋,英国美国,先做跑街先生,再做“康白度”,也就是洋行买 办,就不会有今朝。阿宝爸爸压低声音说,马上滚出去,出去。大伯说,脾气真古怪,已经全部 落难了,发啥火呢。阿宝娘说,阿哥难得来一趟,不要讲了。小阿姨说,吃了中饭回去,少讲两 句。阿宝娘说,阿哥,衬衫先脱下来,房间里热。大伯说,弟妹,这件衣裳,阿哥脱不下来了,难 为情的。

  阿宝爸爸说,皮带抽过几趟,有伤了。大伯解开纽子说,运动到现在,只吃过一记耳光,还 算好,每天写交代,问我黄金放啥地方,自家人面前,我食不兼味,衣不华绮,无所谓了。大伯 脱了衬衫,里面一件和尚领旧汗衫,千疮百孔,渔网一样。大家不响。大伯说,开销实在难,我 只能做瘪三,每日吃咸菜,吃发芽豆,还要帮邻居倒马桶。大家不响。
  小阿姨出门,买来两包皮熟食,台子拉到床跟前,端菜盛饭。五人落座。小菜是叉烧,红肠, 葱烤鲫鱼,糖醋小排,炒刀豆,开洋紫菜蛋汤。
  看到一台子小菜,大伯忽然滑瘫到凳下。阿宝拉起大伯。阿宝爸爸说,以前我坐监牢,也 少见这副急腔。大伯喘息说,是我馋痨病发作,胃痛了。小阿姨说,作孽,讲起来富家子弟,穷 相到这种地步,快点吃。阿宝爸爸说,小阿姨,钞票太多对吧,为啥弄了七只八只,不是大客 人,瞎起劲。小阿姨说,姐夫难得请兄长吃一顿饭,要面子吧,我不买账的,我是大脚娘姨,劳 动人民,我买啥,就吃啥。阿宝娘说,轻点轻点。阿宝爸爸说,小菜弄得多,要吃伤的。大家不 响,想不到此刻,大伯据案大嚼,已闷头吃进大半碗饭,叉烧红肠也吃了大半碗,仍旧不断拖 到饭碗里,像聋甏,天吃星,嘴巴拼命动,恣吞恣嚼,不断下咽。小阿姨说,先吃口汤,慢慢咽, 笃定吃,我早晓得,就买一只蹄髓,焖肉也可以,罪过罪过。大家不响,五个人这顿饭,吃得心 惊肉跳。饭毕,大伯心定说j想想以前,本埠的上等馆子,我全部吃到家了,中饭夜饭,夜宵,公 司菜,“新雅”茶点,煽蛤蜊,煽蜗牛,“老正兴”虾籽大乌参,划水,鲍肺,金银蹄,“大鸿运”醉鸡 醉虾,样样味道好,但是吃下去,就统统不作数了,人的肚皮,十分讨厌,吃过就等于白吃,比 不过这顿饭。小阿姨说,风水轮流转,叫花子吃死蟹,只只鲜。
  阿宝娘正要开腔,只听外面敲门,进来几个居委会女干部。阿宝爸爸立起来。大伯也立起 来。居委会女干部看看台面说,好的,小菜蛮多,今朝庆祝啥呢,国民党生日。阿宝娘说,是我 老公的阿哥来了。居委会女干部看工作手册,看看大伯说,叫啥名字。大伯不响。居委会女干 部说,资产阶级搬到了提篮桥,还要见面。大伯点点头。居委会干部说,老远过来,带啥东西 来。大伯说,我空手。另一女干部说,拎包皮也不带。大伯说,是的。居委会女干部说,空手来,偷 带几根金条银条,也便当,别到裤腰里,绑到脚膀上,一样坐电车。大伯苦笑说,各位干部,不 要讲旧秤十六两一根大黄鱼,就是小黄鱼,黄鱼鲞,黄鱼籽,黄鱼身上金屑粒,金粉金灰尘,全 部充公上交了。居委会女干部说,哭穷。大伯说,一句不假。小阿姨说,有啥多问的,饭也吃不 太平。居委会女干部说,喂,不许插嘴。小阿姨说,我现在是正常吃饭,犯啥法。居委会女干部 说,外地乡下户口,乡下女人,赖到上海不肯走,为啥。小阿姨跳起来说,来帮我的阿姐姐夫, 我不犯皇法,叫派出所来捉呀,我的死腔男人,就是派出所的,张同志李同志,我认得多了,我 打电话就来,试试看。居委会女干部一呆。小阿姨说,太气人了,逼煞人不偿命。另一个女干部 说,喂,嘴巴清爽点。小阿姨忽然朝干部面前一横说,我怕啥,我怕抄家吧,抄呀,抄呀,抄抄 看呀。阿宝与阿宝娘去拖。此刻,旁边的大伯忽然解开腰带,长裤一落到底。大伯说,请政府随 便检查,我啥地方有黄金。
  几个女干部,看见眼前两根瘦腿,一条发黄的破短裤,立即别转面孔,低头喊说,老流氓, 快拉起来。下作。
  贰
  小毛进了门,端详一番说,到底是革命军人家庭,太平无事。沪生说,我爸讲,必须提高革 命警惕。小毛说,这幢大楼,最近跳下去多少人。沪生笑说,最近我爸讲,建国开头几年,也有 一个跳楼高潮,当时的上海市长,一早起来吃茶,就问身边的秘书,上海的“空降兵”,昨天跳下 来多少。小毛笑笑。沪生说,当时天天有人跳,现在的河滨大楼,天天也有人跳,心甘情愿,自 绝于人民。小毛摇头。沪生说,这幢大楼,目前还算太平,最轰动的,是我中学隔壁,长乐路瑞 金路口的天主堂,忽然铲平了。小毛说,我弄堂里,天天斗四类分子,斗甫师太,斗逃亡地主。
  沪生说,我不禁要问,这种形势下面,阿宝跟蓓蒂,是不是有了麻烦,是不是要表态。小毛 说,朋友落难,我想去看一看。沪生不响。两个人走到阳台。小毛说,还记得大妹妹吧。沪生 说,记得呀,喜欢跳橡皮筋,大眼睛。小毛压低声音说,前天见到我,大妹妹就哭了,因为,大 妹妹的娘,旧社会做过一年半的“拿摩温”,之后,就到其他纱厂做工,最后跟小裁缝结了婚,做 家庭妇女,又做普通工人,因此瞒到了现在,运动来了,只要听见附近的锣鼓家生,呛呛呛呛 一响,连忙钻到床底下,有一次躲到半夜,等爬出来,大小便一裤子,浑身臭得要死。沪生说, 这是活该。小毛说,我对大妹妹讲,不要哭,嘴巴一定要闭紧,就当这个老娘,天生神经病,已 经风瘫了,痴呆了,准备天天汰臭裤子,汰臭屁股,也不可以开口。沪生说,大家不禁要问,这 样的社会渣滓,为啥不去自首。
  小毛说,“不禁要问”,大字报口气嘛。沪生笑笑。小毛说,可以自首吧,不可以,隔壁弄堂, 烟纸店的小业主,主动去自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结果呢,打得半死,下个月,就押送“ 白茅 岭”劳改了。沪生说,为啥。小毛说,讲起来简单,小业主的邻居,就是邻居嫂嫂,经常独霸水龙头,脾气一直刁,因此小业主跑到曹家渡,请一个道士做法,道士这一行,道行最深,香火 叫“熏天”,吹笛子叫“摸洞”,鱼叫“五面现鳞”。沪生说,根本听不懂。小毛说,小业主一上门,道 士心里想,“账官”来了,就是付账的人来了。小业主讲了嫂嫂情况,道士讲,搞这种“流宫”,最 便当。小业主讲,啥意思。道士讲,这是行话,流宫,意思就是“女人”。
  道士当场画了九张符篆,细心关照小业主,等邻居嫂嫂晾出三角裤,想办法,贴一张到裤 裆里,三天贴一张,三三得九,贴九次,嫂嫂的脾气,就和顺了,浑身会嗲,等于宁波糯米块, 重糖年糕,软到黏牙齿,样样可以随便,就是做眉眼,勾勾搭搭,搞腐化,样样答应。沪生摇摇 头。小毛说,九张符策贴了,嫂嫂一声不响。有一日,嫂嫂到烟纸店买拷扁橄榄。
  小业主讲,过来。嫂嫂讲,做啥。小业主讲,来呀。嫂嫂讲,啥意思。小业主霎一霎眼睛讲, 到后间床上去,进去呀。嫂嫂讲,为啥。小业主讲,不为啥。嫂嫂讲,十三。小业主讲,身上有变 化了。嫂嫂说,啥。小业主说,身体发软了。嫂嫂讲,啥。小业主讲,下面痒了吧。嫂嫂一吓。
  小业主讲,去后间,听见了吧。嫂嫂讲,下作坯。小业主讲,骚皮。嫂嫂讲,再讲一句。小业 主不响。嫂嫂就走了。运动来了,曹家渡道士捉起来了,小业主吓了两夜,第三天到居委会自 首,龌龊事体兜出来,嫂嫂的老公,三代拉黄包皮车。沪生说,黄包皮车有三代吧。小毛说,加上三 轮车,反正,男人太强横,上来对准嫂嫂,辣辣两记耳光,冲到烟纸店,柜台上面一排糖瓶,全 部敲光,掴得小业主手臂骨裂,写认罪书,开批斗会,弄堂里看白戏的人,潮潮翻翻。沪生说, 小业主绝对是“现行流氓犯”,人们不禁要问,大妹妹的娘,为啥不揪出来,旧社会专门欺压工 人阶级的女工头。小毛说,这不对了,照我娘讲起来,“拿摩温”,就是纱厂女工的远房亲眷,热 心人,介绍同乡小姊妹,来上海上班,也时常教唆工人发动罢工,等于现在车间小组长,三八 红旗手,劳动模范。沪生说,太反动了,不对了。小毛说,能说会道,手脚勤快,技术最过硬。沪 生说,《星星之火》电影看过吧,“拿摩温”,东洋赤佬的帮凶,工人阶级太苦了。
  小毛说,电影是电影,解放前,工人其实还可以,我娘做棉细纱车间,工钿不少,每个月, 定规到“老宝凤”,买一只金戒指。沪生说,啊。小毛说,解放前,猜我娘买了多少金戒指,一手 绢包皮,至少四五十只,大自鸣钟“老宝凤”银楼,专做沪西纱厂女工的生意,自产自销,韭菜戒, 方戒,金鸡心,店里三个金师傅忙不过来,过年过节,光是戒指里贴梅红纸头,根本来不及,夜 夜加班。沪生说,停停停,太反动了,小毛要当心,不许再瞎讲了。小毛说,我爸爸,英商电车 公司卖票员,工钿也不少,上车卖票,每天要揩油,到“大世界”去混,去寻女人,每个月弄光, 赌光,到结婚这天,我娘讲,耶稣眼里,人人欠一笔债,生来就欠,做人要还债,要赎罪,每天 要祷告,我爸爸从此冷静下来,慢慢学好了。沪生说,乱讲了,宗教是毒药。小毛说,是呀是 呀,所以我娘转过来,拜了领袖,比方我学拳,我娘讲,如果受人欺负,小毛不许还手,心里不 许恨,领袖讲的,有人逼小毛走一里路,小毛就陪两里半。沪生说,还是像耶稣教。小毛说,我 爸爸变好,完全因为信了宗教。沪生说,当心,这种瞎话,帮旧社会歌功颂德,走到外面去,牙 关要咬紧,不许乱喷了。小毛说,这我懂的,人到外面,就要讲假话,做人的规矩,就是这副样 子,就当我《参考消息》。

  沪生说,下次来,还是先写信,或者打传呼电话,万一我出去呢。小毛说,如果白跑一趟, 我可以去看姝华姐姐。
  一小时后,两个人离开拉德公寓,走进南昌公寓,见姝华靠近电梯口拆信。姝华看看两人 说,阿宝来信了。三个人凑过去看,信文是,姝华你好,看到这封信,我已搬到普陀区曹杨新 村,房屋分配单送到了,卡车明早就开。你如果方便,经常去看看楼下蓓蒂,情况不大好。你以 前常讲陈白露的话,现在我已经感觉到了,我觉得,天亮起来了,我也想睡了。祝顺利。阿宝。 大家不响。小毛说,最后几句,这是要自杀了。沪生说,我不禁要问,这种形势下面,阿宝的态 度呢,彻底划清界限,还是同流合污。姝华说,沪生,大字报句子,少讲讲。三人出公寓,走到 思南路上。阿宝祖父的大房子,红旗懒洋洋,门窗大开,里面碌乱,拆地板的拆地板,掘壁洞的 掘壁洞。姝华说,工人阶级抄家,最看重红木家具,金银细软,踏进房间来抄,就算碧落黄泉, 也要搜挖到底。沪生说,学生抄家呢。姝华说,高中生,大学生走进门,带了放大镜,注意文 字,年代,人名,图章,图画,落款,一页页仔细翻书,看摘引内容,划线,天地部分留字,书里 夹的纸条,所有钢笔,铅笔记号,尤其会研究旧信,有啥疑点,暗语,这是重点,中文外文旧 报,旧杂志,一共多少数量,缺第几期,剪过啥文章,全部有名堂,最有兴趣,是研究日记簿, 照相簿,每张照片抽出来,看背后写了啥,只要是文字,记号,照片,看得相当仔细。小毛说, 学生抄家,一般就是偷书,弄回去看,互相传,工人抄家,是揩油,弄一点是一点,缺一只皮 箱,少一只皮包皮,小意思。沪生不响。小毛说,厂里办抄家展览会,看不见一本书,账簿多,资 本家变天账。姝华说,摆满金银财宝,雕花宁式床,东阳花板床,四屏风,鸦片榻,面汤台,绫 罗绸缎,旗袍马褂,灰鼠皮袍子。小毛说,工人喜欢珍珠宝贝,大小黄鱼,银碗银筷,看得眼花 落花,骂声不断,表面喊口号,心里发闷。沪生说,乱讲了,这是阶级教育场面。姝华说,工人, 等于农民,到城里来上班,想不到错过了农村“ 土改”,分不到地主富农的一分一厘,享受中式 眠床,红木八仙台,更不可能了,听老乡渲染当年场面,憋了一口气,现在,好不容易又碰到抄 家,排队看了展览会,不少人心里就怨,问题不断,已经彻底清算了资产阶级,为啥不立即分 配革命成果呢,乡下城里,过去现在,政策为啥不一样,不公平。沪生说,只会强调阴暗面。姝 华说,农业习惯,就是挖,祖祖辈辈挖芦根,挖荸荠,挖芋艿,山药,胡萝卜白萝卜,样样要挖, 因此到房间里继续挖,资产阶级先滚蛋,扫地出了门,房子就像一块田,仔细再挖,非要挖出 好收成,挖到底为止,我爸爸是区工会干部,这一套全懂。沪生说,不相信。姝华说,不关阶级 成分,人的贪心,是一样的。
  小毛说,宋朝明朝,也是一样。姝华说,上海刚解放,工会里的积极分子,就向上面汇报, 打小报告,工人创造了财富,自家差不多也分光了,农民伯伯走进工人俱乐部,一看,脚底下 地毯,比农家的被头还软,太适意了,中沪制铁厂,工人拒绝开会学习,食堂里,肉饼子随地 倒,每月每人发水果费,一天吃四五瓶啤酒,穿衣裳,起码华达呢,卡其布,每个工人有西装, 不少人吃喝嫖赌,九个工人有小老婆,十几个工人有花柳病。
  小毛说,啥。姝华说,厂里每月,要用多少医药费。沪生说,极个别现象,强调领导阶级阴 暗面,有啥用意呢。小毛说,我爸爸讲,抄家相等于过春节,厂里人人想参加,矛盾不少,我师 父厂里,也办展览会,雕花床,真丝被头,绣花枕头,羊毛毯,比南京路“床上用品公司”,弹眼 多了,结果,出了大问题。姝华说,不稀奇的,大概有人偷皮箱,偷枕头。小毛说,是偷女人。姝 华面孔一红。小毛说,半夜里,值班男工听到床里有声音,绣花帐子,又深又暗,男工钻进去 看,窗口爬进一个夜班女工,咽进丝绵被头讲梦话,磨牙齿,结果三问两问,男工就压迫女工 了。姝华摇手说,小毛,不要讲了。沪生说,后来呢。小毛说,后来。姝华说,小毛。沪生说,工人的败类。小毛说,第二天一早,工人领袖带了群众队伍,进来参观,排队走到床前头,讲解员拿 了一根讲解棒,朝绣花被头一指,刚要讲解,女工咽醒了,翻过身来,睁开眼睛讲,做啥。工人 领袖一吓讲,啊。女工说,做啥。工人领袖说,死女人,快爬起来。女工不响。
  工人领袖仔细一看说,啊,四车间落纱工“小皮球”嘛,不要命了,“掮纱”生活,啥人顶班。 女工说,我腰肌劳损,不做了。工人领袖说,快起来,不要面孔的东西。女工不响。工人领袖 说,听见吧。女工说,我不起来,我享受。工人领袖说,简直昏头了,这是啥地方。女工说,高级 眠床呀。工人领袖说,展览会懂不懂。女工说,展览为啥呢,现在我的体会,太深了,我住“滚地 龙”,睏木板床,背后一直硬梆梆,这一夜不睏,有体会吧。工人领袖说,起来起来,大腿也看到 了。女工脚一动,一拉,等于让大家参观抄家物资,穿了一条白湖绸宽边绣花咽裤。女工说,资 本家小老婆可以穿,可以胭,我为啥不可以,阶级立场有吧。姝华不耐烦说,好了好了,结束, 不要讲了,完全嚼舌头了。小毛笑笑,沪生不响。
  三个人转到皋兰路,蓓蒂的房门关紧。姝华招呼几声,蓓蒂,蓓蒂。无人答应。走上二楼, 看见阿宝房里一片狼藉,果然已经搬走了。几个工人撬地板。姝华说,家具留了不少,曹杨新 村,一定是小房间。工人说,进来做啥。三个人不响。沪生说,乱挖点啥。工人说,关依屁事。沪 生说,我是红永斗司令部的。工人打量说,为啥不戴袖章。小毛说,调换袖章,经常性的动作, 司令部新印阔幅袖章,夜里就发。工人说,走开好吧。沪生说,我有任务。工人说,此地已经接 管了。小毛说,老卵。工人说,小赤佬,嘴巴清爽点。小毛上去理论,沪生拉了小毛下楼。姝华 叹息说,真不欢喜跟男小囡出门,吵啥呢。三人坐到小花园鱼池边,水里不见一条金鱼,有一 只破凳子,一只痰盂。姝华说,善良愿望,经常直通地狱。沪生不响。姝华说,庸僧谈禅,窗下 狗斗。沪生说,啥。姝华说,我现在,只想钻进阁楼里,关紧门窗去做梦。小毛说,阁楼关了窗, 太阳一晒,要闷昏的。姝华说,听不懂就算了。沪生看看周围说,少讲为妙,走吧。小毛立起来 说,现在,参加“大串联”的人不少,我想去散心。
  叁
  停课闹革命,沪生的父母,热衷于空军院校师生造反,一去北京,几个礼拜不回来。姝华 父母,“靠边站”,早出夜归。沪生不参加任何组织,是“逍遥派”,有时跟了姝华,出门乱走。瑞金 路长乐路转角,原有一所天主堂,名君王堂,拆平的当天,姝华与沪生在场观看。某一H,两人 再次经过,这个十字路口空地,忽然搭起一座四层楼高的大棚,据说,是油画雕塑院的工棚。 两人走进满地狼藉的长乐中学,爬上四楼房顶,朝隔壁这座大棚张望,工棚里相当整洁,竖了 一座八九米高的领袖造像,通体雪白,工作人员爬上毛竹架子,忙忙碌碌,像火箭发射场的情 景。姝华说,我记得君王堂,有两排圣徒彩塑,身披厚缎绣袍,可惜。沪生说,拆平天主堂,等 于是“红灯照”,义和团造反,我拍手拥护。姝华冷淡说,敲光了两排,再做一尊。沪生一吓说, 啥。姝华不响。沪生轻声说,姝华,这是两桩事体,对不对。姝华不响。沪生说,即使有想法,也 不可以出口的。姝华说,我讲啥了。沪生不响。两个人闷声下楼,踱出校门。姝华说,此地,我 不会再来了。沪生说,不开心了。姝华不响。
  长乐中学大门,路对面是向明中学校门,中间为瑞金路。沪生想开口,一部4!”路公共汽车 开过来,路边一个中年男人,忽然扑向车头,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车子急停,血溅五步,周围立刻看客鲤集,人声鼎沸。沪生听大家纷纷议论,寻死的男人,究竟是向明老师,还是长乐老师, 基本也听不清。姝华目不斜视,拉了沪生朝南走。两人刚走几步,沪生忽然说,这是啥。姝华停 下来。沪生发现,路边阴沟盖上,漏空铁栅之间,有一颗滚圆红湿小球,仔细再看,一只孤零零 的人眼睛,黑白相间,一颗眼球,连了紫血筋络,白浆,滴滴血水。姝华跌冲几步,蹲到梧桐树 下干呕。沪生也是一惊,过去搀起姝华。姝华微微发抖,勉强起身,慢慢走到淮海路口,靠了 墙,安定几分钟。

  两人垂头丧气,朝东漫走,最后转到思南路。这一带树大,相对人少,梧桐叶落,沿路无数 洋房,包皮括阿宝祖父的房子,已看不到红旗飘飘,听不到锣鼓响声,沸腾阶段已经过去,路旁 某一幢洋房,估计搬进了五六户陌生人,每个窗口撑出晾衣竹竿。两人坐到路边,一声不响。 姝华说,人与人的区别,大于人与猿的区别,对吧。沪生不响。姝华说,罗兰夫人临死前讲,自 由,有多少罪恶,假尔之名实现。沪生说,我不禁要问了,姝华一直喜欢背书,背这种内容,有 意思吧。姝华说,秋天到了,人就像树叶一样,飘走了。沪生说,春夏秋冬,要讲林荫路,此地 是好,上海有一棵法国梧桐,远东最大悬铃木,晓得吧。姝华不响。沪生说,中山公同西面,又 粗又高,讲起来法国梧桐,又是意大利品种。姝华不响。沪生说,租界时期,这条路叫马思南 路,为啥呢。姝华说,听说是纪念儒勒?马思南,法国作曲家。沪生说,我只晓得儒勒?凡尔纳, 《海底两万里》。姝华说,马思南的曲子,悲伤当娱乐,全部是绝望。沪生说,姝华不可以绝望。 姝华说,此地真是特别,前面的皋兰路,租界名字,高乃依路,高这个人,一生懂平衡,写喜剧 悲剧,数量一样,就像现在,一半人开心,一半人吃苦,再前面,香山路,旧名莫里哀路,与高 乃依路紧邻,当年莫里哀与高乃依,真也是朋友,但莫里哀只写喜剧,轻佻欢畅,想想也对,一 百年后,法国皇帝上断头台,人人开心欢畅,就像此地不远,文化广场,人山人海,开会宣判, 五花大绑,标准喜剧。沪生说,又讲了,又讲了。姝华不响。沪生说,路名就要大方,北京路,南 京路,山东路,山西路。姝华说,前阶段吵得要死,每条马路要改名,“红卫路”,“反帝路”,“文 革路”,“要武路”,好听。沪生笑笑。姝华说,法国阵亡军人,此地路名廿多条,格罗西,纹林,霞 飞,蒲石,西爱咸思,福履理,白仲赛等等,也只有此地三条,有点意思。沪生说,不如小毛抄 词牌。姝华说,啥。沪生说,清平乐,蝶恋花。姝华不响。沪生低声说,小毛认得姝华之后,暗地 抄了不少相思词牌,浮词浪语,比如,倦寻芳,恋绣衾,琴调相思引,双双燕。姝华面孔一红, 起身说,我回去了。沪生说,好好好,我不讲了,不讲了。姝华跟了沪生,闷头朝前走。
  两个人转进了皋兰路,也就一吓。阿宝家门口,停了一部卡车。沪生说,会不会,阿宝又搬 回来了。姝华说,是蓓蒂要搬场了。两人走近去看明白,是外人准备迁来,一卡车的男女老少, 加上行李铺盖。司机正与一个干部交涉,阿婆与蓓蒂,立于壁角,一声不响。干部说,居民搬 场,要凭房屋调配单,我只认公章。司机一把拉紧干部衣领说,啥房管局,啥公章,现在是啥市 面,懂了吧。干部说,不懂。司机说,最高指示,就是抢房子。干部说,胆子不小,毛主席讲过 吧。男人说,现在就打电话去问呀,外区,全部开始抢了,新旧房子,全部抢光。此刻,一个工 作人员跑过来,压低声音对干部讲,真的抢了,沪西公交三场附近,一排新造六层楼公房,五 六个门牌,全部敲开房门,抢光,底楼八九家空铺面,也坐满人了。干部强作镇静说,此地是市 中心,不是外区,不可以。卡车上的女人说,阿三,拳头上去呀,有啥屁多哕嗦的。房管干部跳 起来说,无法无天了,啥人敢动,我不吃素的,试试看,我马上调两卡车人马过来,我也是造反 队,我可以造反。干部讲完,即与同事密语,随后说,立刻派人来,快一点。同事转身就跑。干部拖来一只靠背椅,坐到卡车前面。司机与家属见状,忽然不响了。大门旁的阿婆,面有菜色, 蓓蒂头发蓬乱,一声不响,几次想奔到姝华身边来,阿婆拖紧不放。时间分分秒秒过去,司机 转来转去,与车厢下来的几个男人聚拢,低声商议。
  沪生觉得,随时随地,卡车的厢板,忽然一落,这批男女直接朝房子里冲。但是,卡车发动 了。干部起身,拖开椅子。司机跳上车踏板说,娘的起来,下趟再算账,房子有的是。司机拉开 车门,钻进去,车子一动,车厢里的痰盂面盆,铁镬子铅桶一阵乱响。一个女人朝下骂道,瘟 生,臭瘪三,多管闲事多吃屁。卡车出了马路,绝尘而去。
  沪生松一口气,上去招呼阿婆,蓓蒂。姝华说,还好还好。干部说,好啥,做好思想准备, 现在抢房子最多了。沪生看看蓓蒂,阿婆说,苦头吃足。姝华说,蓓蒂好吧。阿婆说,蓓蒂自家 讲。蓓蒂不响。四个人走进房问,满地垃圾。阿婆说,我带了蓓蒂,参加“大串联”,刚刚回来。
  沪生笑说,小学生,跟一个小脚老太去串联。蓓蒂说,来回坐火车,不买票。阿婆说,我等 于逃难。蓓蒂说,我到哪里,阿婆跟到哪里,讨厌吧。
  阿婆说,我要为东家负责,有个叫马头的赤佬,一直想搭讪蓓蒂,我心里气,这天呢,马头 跟几个中学生,想拐带蓓蒂去北京,蓓蒂是小朋友,我根本不答应,蓓蒂就吵,奔进北火车站, 我一路跟,北火车站人山人海,人人像逃难,蓓蒂哪里寻得到马头。蓓蒂说,人太多了,阿婆还 想拉我,人就像潮水一样推上来了,火车开了门,后面一推,我跟阿婆跌进车厢,刚坐稳,人就 满了。
  阿婆说,人轧人,蓓蒂想小便,寻不到地方。蓓蒂白了阿婆一眼。阿婆说,等到半夜里,火 车开了,第二天开到南京浦口,我想到外婆,眼泪就落下来,大家等火车开进长江摆渡轮船, 一次几节车厢,慢慢排队,看样子,过长江要等半天,我肚皮太饿了,拖了蓓蒂下来,搭车进了 南京城,蓓蒂跟我一路穷吵,想去“红卫兵接待站”,以为碰得到马头,据马头讲,进了接待站, 就可以免费吃饭,两个人走到半路,我看到一扇大门,上面写,本区支持大串联办公室,不少 人进进出出,我拖了蓓蒂进去,十多个小青年,戴了红卫兵袖章,围拢一个写条子的干部,一 个小青年讲,接待站吃不到饭,我饿了一天了。另一个讲,我饿了两天了。干部讲,不要吵,一 个一个讲,住南京啥地方,哪里一个街道接待的。小青年讲了街道地方,干部两眼朝天,想了 一想,落手写几个字讲,好,凭这张白条子,到接待站西面,数第三家店,49号,小巷子隔壁, 有一家“奋斗”饮食店,凭我条子,领六只黄桥烧饼,两碗面,以后问题,接待站逐步会解决。小 青年欢天喜地,拿了条子轧出来。我一看急了,拖了蓓蒂,就朝里钻,朝里轧,同志,同志呀, 干部同志呀,此地还有饿肚皮的红卫兵,一老一小,上海来的,要领烧饼,领两碗面,我可以节 省一点,菜汤面,素浇面就可以了,帮我写,帮我写条子呀,批一张条子呀。想不到,周围小青 年,是一批坏学生,立刻骂我,死老太婆,老神经病,年纪这样大,好意思骗吃骗喝,马上轰我 出来,蓓蒂当场就哭了,两个人出来,路上乱走,幸亏蓓蒂捏有四斤全国粮票,买了一对黄桥 烧饼,我让蓓蒂吃糖藕粥,两人分一碗鱼汤小刀面,唉,看见南京城,我落了眼泪,准备去天王 府里拜一拜,蓓蒂胆子不小,还想去北京,去寻马头。我讲,敢。
  眼睛不识宝,灵芝当蓬蒿。以前此地,名叫太阳城,天安门有多少黄金,我不明白,南京天王府里,现成的金龙城,一样是金天金地金世界。沪生说,广西打到南京,禁止人民姓王,书上 有王,就加反犬旁,一路抢杀,金子堆成山。阿婆说,结果又听讲,天王府,早已经烧光了,造 了一间总统府,啊呀呀呀,作孽呀,我头昏了,真是乱世了,以前南京太阳城,就有天朝门呀, 高十几丈,城墙高三丈,金龙城里,黄金做的圣天门,黄金宝殿,看见了洪大天王爷爷金龙宝 座,我一定要磕头的。蓓蒂说,好味,不要讲了。姝华说,这是真的。阿婆说,大天王爷爷宝殿 旁边,蹲有黄金大龙,黄金大老虎,黄金狮,黄金狗。蓓蒂说,金迷。阿婆说,喜欢黄金,天经地 义,虽有神仙,不如少年,虽有珠玉,不如黄金。蓓蒂捂紧耳朵说,好了,不要讲了。阿婆说,接 待站,不发一钱一厘金子银子,一只铜板,一只羌饼也拿不到,还要赶我出门,真是恨呀,如果 我身上有黄金,就算是逃难,也不慌了。沪生说,拿出金银去买饭,肯定吃官司。姝华说,阿 婆,不要再讲了,遇到陌生人,千千万万,不可以再讲磕头,不可以再讲南京北京黄金,圣天 门,天安门,要出事体的。阿婆说,我还有几年活头呢,是担心蓓蒂呀。大家不响。阿婆说,马 头讲过,可以保牢蓓蒂的钢琴,这是瞎话。蓓蒂说,我答应马头,钢琴可以寄放到杨树浦,工人 阶级高郎桥。阿婆死也不肯,怪吧。姝华说,这是做梦,现在太乱了,随便几个人,就可以来搬 来夺。阿婆不响。
  姝华叹息说,这副样子,确实是悲伤当娱乐,一半喜剧,一半悲剧。沪生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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