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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傍晚,吃罢晚饭,约德一家都没散。妈宣布说,钱花光了,油只够再吃一天了,面粉还能吃两天;温菲尔德的脸色很难看,罗撒香快生孩子了,脸色也很难看,都得吃点好的才行。商量结果,他们非离开这儿不可。他们都舍不得收容所,但是不得不走。奥尔在卡车上还藏着桶汽油,还能往北开一段路。那儿的棉花快要收摘了,虽说不一定能找到活干,不过留在这儿是肯定找不到的。奥尔告别了结识不久的姑娘,汤姆告别了朱尔和维莱。爸、约翰叔叔对郝斯顿和小个子主任说:“我们明天一早就要走了。”第二天天还没亮,一家人登上卡车,汤姆开车出了收容所。守夜人说:“祝你们走运。”汤姆回答:“也祝你走运。”车子沿他们来的路开去,开过原先那个胡弗维尔村,那儿又搭起了棚子,住上了人。那晚遭火烧的事,就象刮过的一阵风,下过的一场雨。突然,车头发出咝咝的响声,路上有颗钉子戳破了一条内胎。汤姆只得停下来跟奥尔一起修补。
补好车胎,正打着气,打北面开来一辆小汽车,停在公路的另一边。车上下来个商人模样的人跟他们打招呼:“你们要找活干吗?”汤姆说:“当然要。”“会摘桃子吗?”“什么都会。”“往北四十哩光景有很多活,够你们干的。”“告诉我们怎么走,我们马上就去。”“往北走三十五六哩到毕克斯菜,往东拐再走六哩光景。随便找个人问问胡伯农场在哪儿就行了。”
“谢谢您。”“可知道还有人想找活干吗?”“当然有。前面青草镇那个收客所里有一大批呢。”“我得去一趟。”他爬上小汽车就开走了。四个男人轮流使劲把气打足,由奥尔驾驶向北开去。在驾驶室里,妈、汤姆和奥尔都高兴极了。妈说:“到底找到工作了。有四个人干活,说不定马上能赊点什么。先要买面粉和发酵粉,还有肉。肥皂非买不可了,还得买点牛奶。那护士说,罗撒香该吃点牛奶。”
过了毕克斯莱,车子往东拐,开上一条狭点儿的路。路两旁都是果园,远远望去,前面停着好些汽车,还有一长排摩托车停在路边。汤姆想,准有车子坏了。
等他们开近,一个州警举手让奥尔停车。问明他们是做工来的,就说:“好,你们等一会儿。”他招呼前面的人:“又来一辆车。有六辆车等着了。最好把这一批放过去。”汤姆问:“喂,这是怎么回事?”警察说:“前面有点小小的纠纷。别急,你们就可以过去的,跟着走就是了。”
前面传来摩托车开动的响声,那排旧汽车紧接着往前移动,约德家的卡车跟在最后头。两挂摩托车领路,两挂摩托车殿后。汤姆不自在地说:“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奥尔说也许路坏了。汤姆说:“也用不着四个警察来给咱们引路呀。我不喜欢这样。”
领头的两个警察一拐弯,开进一条石子铺的甬道。那些旧汽车连忙跟上。
汤姆看见路旁干水沟里站着一群人,一个个张着嘴,仿佛在喊叫,挥着拳头,满面愤怒的神色。有个健壮的女人朝汽车奔来。一辆摩托车过去,挡住了她的路。一道高高的铁丝大门徐徐敞开,等六辆旧汽车开进去,又关上了。摩托车随即掉头,往来处开去。摩托车一停,就听见干水沟里那群人的吼声。
两个带散弹枪的男人站在甬道边喊:“往前去,往前去。妈的,你们等什么!”六辆汽车往前开去,转一个弯,就到了工人停车住宿的场所。那是个方场,场上一排排排着五十所平顶小屋。场子边有个水塔,另一边有家杂贷铺。每排小屋的尽头都有两个带散弹枪的男人。六辆汽车一停,先来两个管事,逐一查问姓什么,有几个男人,几个女人,几个孩子,然后告诉他们住几号房。约德家是六十三号。车子开到六十三号门边,一家人从车上下来。又来了两个警察,一个拿张长长的名单,一个问:“姓什么?”汤姆不耐烦地说:“约德。”拿名单的说:“不在这上头。我看还合格。”然后告诉他们:“只要你们老老实实做工,少管闲事,我们不会跟你们过不去的。”说完,一起转身走到甬道的尽头,在两只木箱上坐下来,那位置正好控制整条甬道。汤姆瞪眼望着他们,他想:“可真存心让我们在这儿过得自在呢。”
屋里除去厨房间有只炉子以外,啥也没有。地板上溅满了油迹,一股汗臭和油腻味。罗撒香说宁可住帐篷。妈打起精神说:“收拾收拾,还不算太坏。有地板,下雨也不会挨淋。”
男人们悄悄卸着行李,一阵恐惧蒙上他们心头。一片小屋寂静无声。有个女人在甬道里走过,低着头,连望都不望他们一眼。汤姆和爸正把床垫往屋里搬,一个办事员来登记他们有多少人做工。对他们说,摘桃子是按件计工,五分钱一箱。只要当心,孩子也可以帮忙。妈问能不能马上领到工钱。他说,领工钱不行,不过可以拿工钱作抵,到杂货铺去赊账。他领着汤姆他们几个来到果园。
桃树枝上一个个桃子象黄里透红的圆球。工人在果树间匆忙地来来去去,从枝头摘下桃子放进桶里,然后装进木箱,再把木箱搬到验收处,有办事员在那儿按户头验收登账。约德家四个人各自在验收处领了桶。办事员关照他们说,不许把桃子弄破了皮,落地的桃子一概不要,否则不收。
汤姆干得挺快,一会儿摘满一桶,三桶盛满一箱。他端起木箱送到验收处,说:“五分钱的活儿。”办事员翻了几只桃子,“放一边儿去,这是废品。我说过别弄破了皮。你是从桶里往外倒的不是?看,所有的桃子都碰伤了。这箱不能收。你得轻轻放进木箱里才行,不然就白干了。”汤姆懊丧地回来跟大家说:“你们也是倒的吧?不行,得慢摘轻放。”
这下子进度慢了。汤姆想了个办法,让露西和温菲尔德也来,光叫他们把桃子放进木箱。妈也来了,她原想早点来的,可是罗撒香晕倒了,得照顾罗撒香,就来晚了。
太阳下山的时候,他们摘了二十箱合格的桃子。汤姆把第二十箱送到验收处,说:“满一块钱了。可以赊账了吗?”办事员说:“可以。我给你一张赊一块钱账的条子。”
汤姆把条子交给妈。露西和温菲尔德都喊累了。妈就带着两个孩子先离开果园。
杂货铺是个铁皮盖的大棚子。妈推门进去,一个矮小的秃子站在柜台后面。妈说她有张赊一块钱账的条子,想买点肉,那人问要不要来点碎牛肉,两毛钱一磅。妈吃了一惊,价钱太贵了,她记得一磅只要一毛五。那人吃吃地笑着说:“也贵也不贵,你到镇上去买,少说要用掉一加仑汽油。”同样的理由,一毛二一个面包皮这儿要卖一毛五。妈发火了,“这些东西不是每一样都得花一加仑汽油去运呀!”那人开心地笑了:“我们是卖东西,并不要买东西。如果我们要买东西,话就不这么说了。”妈还想买点土豆,这儿土豆得卖两毛半五磅。妈说:“够了,我知道镇上的价钱。”那人说:“那你就到镇上去买吧。”妈捺住火气,温和地问:“这铺子是你开的?”“不,公司的。我不过在这儿做事。”妈又问货价是不是公司定的?来这儿买东西的人,是不是都跟她一样生气?那人迟疑了一会,只好说是。妈就问:“因为这样,你就拿人开心吗?”那人看着妈,没回答。
妈要了四毛钱肉,一毛五面包皮,两毛五土豆。她知道汤姆想喝咖啡,一问价钱,最便宜的要两毛。正好一块。妈说:“我们七个人干活就挣这一顿晚饭。包皮起来吧。”交了条子,拿起四个包皮,她又想到煮咖啡没有糖,汤姆喝咖啡要放糖的,就跟那矮子商量先赊一点,随后再把条子送来。那人先说不行,这儿不允许这么做;后来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一毛钱丢进现金出纳机,宽慰妈说:“总算解决了。你下回拿条子来,我再收回这一毛钱。”妈接过一小袋糖,说了声“谢谢”。走到门口,她又回转身去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天天都体会着这个道理。要是遇到了困难,有什么需要,那就去找穷人帮忙吧。只有他们才肯帮忙,只有他们。”汤姆、奥尔、爸和约翰叔叔走出果园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吃过晚饭,汤姆想去外面看看,刚才吵吵闹闹究竟是怎么回事。爸累得腰痠背痛,而且怕惹是非,不去。约翰叔叔也不去。奥尔只想在附近走走。汤姆就独自往大门走去。
穿过收割了庄稼的田野,爬上一道堤坝,他看见了那高高的铁丝网大门。
有个声音问:“哪一个?”汤姆站定了不动。一个拿枪的人走过来,一道电筒光射到汤姆脸上。“上哪儿去?”“散散步。不行吗?”“回去。要不我就吹警笛,把你抓起来。”“我走就是了。”
他默默地往回走了一段,然后弯下身子走进田里,终于到了一道绷着五条带刺的铁丝的篱笆眼前。他仰面躺下,把头钻到最低一条铁丝下面,双手托住那根铁丝,两脚在地下一使劲,身子就溜了过去。他正想站起来,一群人在公路边走过,等他们走远了,才起来跟在后面走。公路上有座水泥小桥,一条小溪在桥下流过。溪旁有个帐篷,一个男人坐在帐篷前的一只木箱上。汤姆走过去打招呼:“你好。”那人问:“你是谁?”“过路的。”“这儿有你的熟人?”“没有。跟你说我是过路的。”
帐篷里探出个头来,“什么事?”汤姆一见喊道:“凯绥!哎呀,凯绥,你在这儿干什么?”凯绥也喊起来:“怎么,我的天,原来是汤姆·约德呀!进来,汤姆。进来。”方才那个人问:“你认识他?”“认识?怎么不认识!认识多年了。我是跟他到西部来的。进来吧,汤姆。”凯绥抓住汤姆的胳膊,把他拉了进帐篷中间点着一盏灯,有三个男人坐在地下。他们疑惑地抬起头来。一个面容憔悴的人向汤姆伸出手:“见到你很高兴,我听凯绥说过。这就是你说的那位朋友吗?”凯绥说:“是的。就是他。”接着问汤姆一家人在哪儿,他上这儿来干什么。
汤姆告诉凯绥,他们听说这儿有活干,就一家子都来了。一批州警把他们赶进农场,摘了一下午桃子。进农场的时候他看见一群人在外面大叫大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才出来看看究竟。他问凯绥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凯绥朝前探过身来,黄色的灯光落在他那高高的苍白的额头上。他说:“监狱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我本来象耶稣那样,到荒野里去寻求真理。有时候几乎也体会到了一些道理。可是进了监狱,才真正懂得了真理。”他那双眼睛又锐利,又快活。“大牢房里经常蹲满犯人,老犯人出去,新犯人进来。我跟他们每一个都谈过话,有的是酒鬼。可是大多数是偷了东西给关进去的,偷的多半是他们急需的东西。他们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你明白吗,汤姆?”
汤姆说:“不明白。”
“你知道,他们都是好人。他们变成坏人,无非为了太穷,他们需要东西。于是我渐渐明白,所有的乱子全是穷惹出来的。现在我还没把这个道理分析清楚。有一天,他们给我们吃馊豆子。有个犯人吵起来,可是没人理会。他拼命地嚷,又有个犯人嚷起来,我们大家都嚷了。一片叫喊声,就象要把牢房喊炸了似的。这一来倒有了结果:他们跑来,换了些东西给我们吃。你明白吗?”
“还是不明自,”汤姆说。
凯绥双手托着下巴,“我跟你说不清楚,得亲自体会到才行。”汤姆说:“你还没告诉我这儿出了什么事呢。”那个面容憔悴的人说:“罢工,我们罢工了。”汤姆说:“五分钱一箱的工钱少是少,不过还可以混口饭吃。”
“五分?他们给你们五分一箱?”那满面愁容的人问。汤姆说:“是呀,我们挣了一块半。”
帐篷里突然鸦雀无声。凯绥呆呆地望着帐篷外一片茫茫的夜色,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汤姆,我们也是上这儿干活来的。他们先说给五分,到了这儿只给两分半了。这点儿钱连饭也吃不上,要是有孩子,那就——我们说不干,他们就撵我们,所有的警察都来对付我们。现在他们给你们五分了。你想,等破坏了这场罢工,他们还肯给五分吗?”汤姆说:“不知道。”凯绥接着说:“你得注意。我们想方设法住在一起,他们赶我们,把我们拆散,打得我们落花流水。我们支持不久了,有些人两天没吃东西了。你今晚上打算回去吗?”“要回去的。”“好,你把这儿的情形告诉里边的人。说他们让我们在挨饿,同时也在他们自己背上戳了一刀。等人家把我们收拾了,工钱马上就会跌到两分半。”“我告诉他们,可是不知道行不行。从没见过那么多扛枪的人,恐怕连说话都禁止的。里面干活的人一点儿空闲也没有,老低了头,见了人连招呼都不打。”“想法子告诉他们吧,汤姆。只等我们给赶走,他们马上只能挣两分半了,你知道两分半是怎么回事——要把一吨桃子摘下来装好,才能挣到一块钱。不行,这干不了。””我一定想办法告诉他们。”
凯绥问起汤姆的妈。汤姆说妈很好,她很喜欢那个收容所,那儿有洗澡间和热水,没有警察,大伙儿当自己的警察,也不出什么乱子。他们在那儿住了一个月,只有一个坏蛋,大家把他赶出了收容所。凯绥听了兴奋得两眼发光,对大伙儿说:“我早跟你们说过,警察惹出来的乱子多,平息的纠纷少。汤姆,听我说,你设法叫里边的人出来。现在桃子都熟了,只要出来两天就行。”汤姆说:“不会出来的。他们能挣五分钱,别的事儿就一概不管了。”“可是到他们起不了破坏罢工的作用那时候,就挣不到五分了。”“他们不会明白这个道理。我爸就不肯干。我们没有东西吃了。今晚上可吃了肉,多是不多,总算吃到了。你想爸肯为了别人,自己不吃饭吗?”凯绥感伤地说:“我希望他们能明白,只有这样办,他们才有把握吃得到肉。——唉,有时候不免寒心。我认识一个人,我坐牢的时候,他给抓进去了。他要组织个工会,已经成立起来,自卫团把它破坏了。你猜怎么着?就是他原先出力帮助的那些人把他抛弃了。大伙儿都不理他,生怕让人看见跟他在一起。他们说:‘你走吧,你在这儿对我们有危险。’唉,老弟,真叫人伤心哪。他却说:‘你要是懂得这事的意义,就不会怎么伤心了。譬如法国革命吧,那些个想出革命主张的人都给砍了脑袋。事情总是这样的,理所当然,不足为怪。干这种事不是为了开心,原是不得不干才干的,这是你的本分。你看华盛顿吧,革命搞成了,那些王八蛋后来却跟他作对。林肯也一样,也是那班人嚷着要杀他。理所当然,不足为怪。’”汤姆说:“这倒不象是开玩笑的话。”“当然不是。这个坐牢的人说:‘总之,尽自己的力量干就是了。只要看到这一点就行:每次都前进了一步,也许会倒退一点儿,可决不会完全退回原处。这是有事实可以证明的。这么一想,就觉得很有意义了。就是说,从表面看好象白费气力,其实不会的。’”这时候,坐在帐篷外面守望的人拉开了门帘,“我好象听到什么声音,仔细一听,又什么都听不到了。”面容憔悴的那个人走了出去。一会儿,他朝帐篷里说:“凯绥,把提灯拧息了。快出来吧,出事了。”凯绥拧息提灯,摸索着走出去,汤姆跟在后面。帐篷外蛙声一片,还有尖利的蛐蛐声,在这些声音之中,夹杂着很轻的脚步声,仿佛四面八方都有人往这儿走来。那面容憔悴的人低声说:“打那桥洞里钻过去,那是条出路。”他们悄悄地沿小溪走到桥洞跟前,弯下身子钻进黑沉沉的桥洞,到另一边才直起身来。“他们在那儿!”一声尖利的喊叫,两道电筒光射到他们的身上,迷住了他们的眼睛。“不许动!”黑地里传来声音说,“就是他,那个脸上发亮的王八蛋!”凯绥的呼吸急促起来,他说:“听我说,你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们在当帮凶,叫人家的孩子饿死。”“住嘴,你这个赤党王八蛋!”一个矮胖子拿着根白色的新铁锹柄走到亮光里来。
凯绥继续说:“你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那矮胖子抡起铁锹柄打来。凯绥一闪,那根粗大的木棒打中了他的额头,喀喇一声,他往旁边一歪,倒出光圈外面去了。“哎呀,乔治,你把他打死了。”“拿电筒照照看,这王八蛋 真是活该。”电筒光照到了凯绥给打碎的额头。汤姆低头看看牧师。电筒光掠过矮胖子的两腿和那根铁锹柄。他悄悄跳过去把铁锹柄夺到手,第一下没打中,只打着了肩膀,第二下却狠狠打中了那家伙的脑袋。矮胖子跌倒在地,他又在那脑袋上揍了三下。一刹时电筒光乱晃,只听得一阵阵叫喊声和矮树林里嚓嚓的跑步声。他骑在矮胖子身上,一根木棒打中了他的头,这一棒是斜打过来的,他觉得就象触了电似的,于是弯下身子沿小溪跑去,劈里啪啦的脚步声紧跟在他后面。他一转方向钻进矮树林,躲在野葛丛里。脚步声近拢来,电筒光往小溪下游照去。他爬上坡顶,钻进果园,还听得叫喊声和向小溪下游追赶的脚步声。他弯着腰跑过已经锄过的田地,钻进农场的篱笆,然后俏悄趴下,大声喘气。
趴了很久,他才定下心来,摸摸麻木的脸和鼻子。鼻子打破了,血沿着下巴直往下淌。他慢慢爬到水渠边,用冷水洗了洗脸,从衬衫后面的下摆上扯下一块布,蘸了点水,按在鼻子上。乌云飘了过去,满天繁星,夜又沉寂了。汤姆小心地走近住地。一个看守似乎听见了什么,喊道:“哪一个?”汤姆连忙扑倒,一声不响。电筒光从他上面掠了过去。他悄悄爬到自家门口。门嘎嘎一响,妈沉着而又警觉地问:“谁?”“是我。汤姆。”“喔,你快睡吧。”汤姆没睡着,受伤的脸恢复了知觉,打破的鼻子肿了,痛得浑身发抖。他定睛望着窗外,只见天上的星星往下落,渐渐不见了。黎明终于到来。妈头一个起身,然后喊起爸,让他凭条子去杂货铺赊点玉米面和猪油。两个孩子也都醒了。妈向床垫望了一眼,约翰叔叔已经醒来,奥尔还睡得很酣。妈两眼转向汤姆,望了一会,连忙走到他身边,“汤姆,这是怎么回事?”“嘘!小点声。我跟人打了一架。”“汤姆!”“我实在忍不住,妈。”妈跪下来问:“你又闯祸了?”过了许久他才回答:“是的,闯了祸。我不能出去做工了,我得躲起来。”两个孩子爬过来,瞪起眼睛关切地望着汤姆。“他怎么啦。妈?”
“别闹,洗脸去。”他们退开去,靠着墙坐下。
妈问汤姆:“厉害吗?”
“鼻子破了。”
“我是问这场祸事怎么样?”
“喀,这场祸事可不小!”奥尔睁开眼睛望着汤姆,“你闯了什么祸?”约翰叔叔也问:“怎么啦?”
爸正好买了玉米面和猪油回来,就问:“什么事?”汤姆用胳膊肘撑起身子,一会儿又躺下了,“哎呀,我浑身没劲儿。我马上告诉你们。孩子们怎么样?”妈对蜷在墙边的两个孩子看了一眼,“你们洗脸去。”汤姆说:“不,还是让他们听听。他们不知道反而会乱说。”
他说他去看外面出了什么事,不想遇到了凯缓。凯绥在领导罢工。那些家伙来抓凯绥,用铁锹柄打碎了他的脑袋。他气坏了,夺过铁锹柄,打翻了一个家伙。妈憋住气。爸发呆了,小声问:“打死了吗?”“我不知道。我气坏了,想打死他。”妈问:“你让人家看见了吗?”
“不知道,我想是看见了。他们用电筒照我们。”
妈注视着汤姆的眼睛,呆看了一会。她让爸劈几个木箱当柴火,好做早饭,爸几个还得做工,又关照露西和温菲尔德不许说出去,自己就生火,和面,煮咖啡。
劈好柴火,爸走到汤姆身边,说:“凯绥是个好人。他干吗要管那些闲事?”
汤姆闷声闷气地说:“他们来这儿做工,原说五分一箱。”
“咱们挣的是五分呀。”
“不错。可咱们干的是破坏罢工的事。他们只给那些人两分半。”
“那连饭也吃不上呀。”
“他们就为这个才罢工的。罢工昨晚上给破坏了,说不定今天咱们就只能挣两分半了。”
“唉,这些王八蛋——”
“是呀!爸,你明白吗,凯绥终究还是个好人。他躺在那儿,脑袋给打扁了,血往外直淌,天哪!”他用两手蒙住了眼睛。约翰叔叔问:“我们怎么办呢?”奥尔已经起来,哼了声说:“我打算离开这儿。”汤姆说:“那可不行,奥尔。我们现在少不了你,我就需要你帮忙。我现在出了事,只等能站起来就要走的。你要留下来照顾卡车。”“我可不喜欢干这个。”“没法子,奥尔。这是你的亲人,你能帮助他们。我却要连累他们的。”奥尔忿忿地嘀咕着:“不知道干吗不让我去车行找个活干。”
“以后再说吧,奥尔。”
外面传来好些汽车慢慢开动的声音,爸到窗口望了望说:“新来一大批工人。”汤姆说:“我看罢工准给破坏了,今天就只能挣两分半了。”“那可是拚了命也吃不上饭呀。”“吃落地桃子吧,那也能填饱肚皮。”妈开口了,“听我说。今天买了玉米面,还有玉米糊吃。等攒下了买汽油的钱,我们就走。这儿不是好地方。我也不愿意汤姆一个人流落在外。”“不能这么做,妈,我要连累你们的。”妈绷紧了脸,“就得这么做。快来吃吧,吃了妈去干活。我洗洗脸就来。咱们得挣点钱才行。”
三个男人带着两个孩子先走。妈拿了杯盘到汤姆跟前,让他吃点东西。汤姆痛得没法吃。妈就在他床垫边坐下,止汤姆把昨晚上的事情再说清楚些。
凯绥干什么来着?他们干吗要打死他?汤姆说:“他只是站在那儿,几支电筒光照在他身上。”“可记得他说了些什么?”“记得。他说:‘你们不该叫人饿死。’那胖子就骂他是赤党。凯绥说:‘你们不知道自己干的什么事。’那家伙就下毒手了。”“他就是这么说的吗——‘你们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事’?”“是的。”“可惜奶奶听不到这句话了。”
“妈,当时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知不觉就干了,简直没想到自己会干这种事。”“你做得对。我巴不得你没有这么干,巴不得你不在场。可是你干的是该干的事。我找不出你的错来。”
汤姆打算当夜逃走,不要连累了一家子。妈苦苦劝他留下,说一家子原是个整体,现在不了。奥尔一心想独自去找出路,约翰叔叔勉强撑持着,爸失去了他的地位,算不得一家之主了;一家子散了,不象个家了。她始终想把这个家撑持下去,可不知道怎么办。罗撒香快生孩子了,还没有个家,露西和温菲尔德愈来愈野,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听了妈的诉说。汤姆答应留下,虽然他明白是不该留下的。妈放下心来,让汤姆好好睡一觉,关照罗撒香,有谁来的话就说汤姆病了;稍稍收拾一下屋子,就赶去干活。汤姆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几乎要睡着又醒了过来。罗撒香躺在自己的床垫上问他,是不是杀了人?他叫罗撒香别这么大声,会让人家听见的。罗撒香嚷道:“我怕啥?那位太太告诉我,犯罪是要报应的。我想生个好孩子,还有什么希望?康尼走了,我又吃不到牛奶。现在你又杀了人;我的孩子能好得了吗?我知道,会成个怪胎。怪胎!”汤姆爬起来,走到她跟前,“别嚷!”“走开,你不是头一次杀人了。我看都不要看你!”罗撒香用毯子蒙住头,神经质地呜咽起来。汤姆咬住下嘴唇,慢慢走到爸的床垫边,床垫下压着支又长又重的来复枪。他拿起枪,退开枪膛,见里面装着子弹。于是回到自己的床垫上,把枪放在身边,躺下来。他用毯子盖住受伤的脸,叹气说:“天哪,天哪!”
又有汽车开来,传来谈话声:“多少人?”“三个。给多少工钱?”“两分半。”“这连饭都吃不上呀。”“我们只出这个价。南边来了两百人,都愿意挣这份钱。”“可是,先生!”“工钱又不是我定的。愿干就干,不愿干请便。”“就两分半?”“是的。两分半。”汤姆矇矇眬眬睡了一阵,一个悄悄的声音把他惊醒。他摸着枪,掀开盖在脸上的毯子,只见罗撒香站在他边上。就问:“你要干什么?”罗撒香说:“放心睡吧,我给你守门,谁也不让进来。”他打量一下罗撒香的神色,说:“好。”又用毯子把脸盖住。将近天黑,妈买了点吃的回家。汤姆醒了,从床垫上坐起来。妈问:“可有人来过?”汤姆说:“没有。我听见外面有人说,他们把工钱减了。”妈没有马上接岔。
罗撒香没精打采地望着妈。汤姆用大拇指指指她,说:“起先她乱叫乱嚷,以为所有的祸事全是对她的报应。既然我惹她这么烦躁,还是走的好。”
妈问罗撒香:“你干吗呢?”女儿怨恨地说:“尽碰到这种倒霉事,我哪能生出个好娃娃?”妈说:“别说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你得给我闭上嘴。”她回头转向汤姆:“你别放在心上。快生孩子的时候,就是这种心情。我还记得那个滋味,什么事都象箭似的射到你心坎上,别人的话好象句句都在刺你,好象什么都在跟你作对。这不能怪她。不许再说了。”
妈打算生火做晚饭,叫汤姆去弄点柴来,再一想,汤姆不能出门,就叫他把剩下的最后一只木箱砸了,点着了炉子。汤姆问:今天挣了多少钱?妈没有讲,她不愿意谈这个。天色愈来愈暗。露西突然奔进屋来,说温菲尔德晕倒了。 妈急忙跟小女儿出去。小道上有三个男人走来,当中一个抱着温菲尔德。妈跑上前去,谢过那三个人,把温菲尔德抱回家,放在一条床垫上,问道:“你怎么啦?”
温菲尔德迷迷糊糊睁开眼来,摇摇头,又闭上了。露西在一边说:“他桃子吃得太多,泻了一整天。”妈摸摸温菲尔德的额头,并没有发烧。汤姆说:“他是饿坏了。给他买瓶牛奶吧,掺在玉米糊里给他喝。”正好爸、约翰叔叔和奥尔三个捧了好些柴枝回屋,妈就让爸给温菲尔德去买牛奶。这一天他们总共才挣了一块四毛二分钱,一瓶牛奶花了一毛一,爸很有点儿舍不得。
晚饭只有玉米糊,奥尔嚷着,要干活就得吃肉。妈劝他将就点,挣来的钱得留一些买汽油,得把眼前最紧要的事对付过去再说。吃罢晚饭,汤姆请妈把要对付的事说来听听。妈让爸说。爸讲了两件事,头一件,他们果然把工钱减了,再一件好象是对着汤姆来的:他们派出许多警察,要抓打死矮胖子的凶手,放空气,称那人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是第一个动手的;还有人说,抓住了要用私刑来处死。汤姆问,他们可知道那人的模样?爸不大清楚,可是他听说,他们认为那人受了伤。汤姆摸摸受伤的脸,表示自己应当离开,虽然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但是他不打算给人绞死,留着性命还要那样干下去。再说,他也不肯让自己家里人受牵连,所以非走不可。妈对汤姆说:“你不能走。在别处你躲不住,谁也不能相信,家里人是靠得住的。我们带你走,我已经想好了办法。”油箱里还有四分之一汽油。
妈吩咐奥尔把卡车开到门口,叫爸和约翰叔叔把一个床垫搬上车铺平,把另一个床垫弯成拱状盖在上面,做出个洞来,让汤姆钻进洞里,然后在四周堆上行李。
装好车,一个看守背着散弹枪过来,“你们这是干什么?”爸说:“打算上别处去。人家给我们找到了工作。”“得检查检查。”电筒光射到爸的脸上,又射到约翰叔叔和奥尔脸上,“你们不是还有一个人在一起的吗?”
奥尔说:“你是说那个脸色苍白的矮个儿吗?”“是呀。”“他是搭我们便车来的,今儿早上减了工钱,他就走了。”“他什么模样?”“矮个儿,脸色苍白。”“今天早上他脸上有伤没有?”“我没看见。汽油站这会儿卖油不?”“卖。”奥尔招呼大家上车,叫妈坐在前面。妈说:“不,我要坐在后面。爸,你也坐在后面吧,让罗撒香和约翰叔叔坐在前面。”奥尔说:“爸,把工钱条子给我,我要买点汽油。”看守看着他们顺小道开去。到汽油站,奥尔苦苦跟办事员商量,用工钱条子买了两加仑汽油,找了零钱。在大门口,他们又受到一次检查,就开出了农场。初下的霜使夜间的空气有些寒冷。路边果树上的叶子开始飘落,冬天快要到了。
他们不知道往哪儿去。为了汤姆脸上的伤,为了避开警察,车子尽在乡间的小路上东拐西拐。开上一条石子路,路旁再不见果树了,全是棉花。一条岸边有矮树林的小河跟路并行。走了一阵,车灯照见一排卸掉轮子的大货车停在河边。路旁有块大木牌,上面写着“招雇摘棉工人”。开过那儿不远,汤姆敲敲驾驶室的铁壳。奥尔在路旁停住车,下来问什么事。汤姆让他把车灯和引擎一齐关了,到后面车厢上去,然后对妈说:“我看见那块木牌了,他们要招摘棉花的工人,你们看见刚才那些大货车了吧,摘棉花的工人就住在那里面。你们到那儿去吧,也许能找到活儿干。”妈问:“你怎么办呢?”“你看见河边的矮树林没有。我可以躲在矮树林里。到晚上,你们送点东西来给我吃就行了。刚才我看见一条干水沟,说不定我能在那儿睡觉。”
爸觉得汤姆的主意挺不错,就叫奥尔把车子开回刚才经过的地方,说:“我们在卡车上睡到天亮,明天就能找到活儿干了。”妈问:“汤姆怎么办?”
汤姆说:“你们别管我。我带上条毯子就行了。开回去的时候,你们留意着点。有条挺合适的干水沟。你们送点面包皮、土豆、玉米糊,就放在那儿,我自己去拿。等伤好一点,我就出来跟你们一起摘棉花。”妈说:“你可要当心呀。”
“你放心。”汤姆拿上毯子,翻过挡板下车。妈看着他的身影在夜色里渐渐模糊,终于消失在河边的矮树林里,说:“天哪,但愿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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