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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镇 - 第二章五满庚支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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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队支书黎满庚家里,这些天来哭哭闹闹,吵得不成样子了。黎满庚的女人五大三粗,外号“五爪辣”,在队上出工是个强劳力,在家里养猪打狗、操持家务更是个泼悍妇。从去年起,黎满庚在社员大会上开始宣传晚婚、节育,口水都讲干了,可他女人“五爪辣”却和月月兔似的,早已生过了六胎,活了四个,全是妹儿。妹儿们站在一起,是四级阶梯。有的社员笑话他女人:“支书嫂子,节制生育你带了好头啊!”他女人双手在粗壮的腰身上一叉:“我没带好头?嗯,要依我的性子,早生下一个女民兵班了!人家养崽是过鬼门关,我养崽却是过门坎一样!”
  黎满庚刚成亲那年把,有点嫌自己的女人样子鲁,粗手粗脚的,衣袖一卷,裤腿一扎,有一身男子汉似的蛮力气。相形之下,他颇为留恋胡玉音的姣媚。但老辈人讲,自古红颜多薄命,样子生得太好的女人往往没有好命。胡玉音会不会有好命?当初他一个复员军人,大队党支书又不是算命先生,哪能晓得日后要出些什么事情?自他女人给他生下两个“干金妹儿”以后,他渐渐感觉到了自己女人的优越性,出工,收工,奶妹儿,做家务,简直就不晓得累似的,还成天哼哼“社员都是向阳花”呢。每天天不亮起床,每晚上和男人一样地打鼾,像头壮实的母牛。后来又连着生了四胎,也都连公社医院的大门都没有进过。“唉唉,陪着这种女人过日子,倒是实实在在的,当丈夫的要少操好多心……”黎满庚后来想。要说他女人有什么缺点,就是生娃娃的瘾太重了一点。
  “五爪辣”很少撒泼。她对男人在外干工作一直不大放心。特别是结婚前他所认的那个“干妹”,那样灵眉俊眼的女人,连天上的星子都会眼馋,哪有不把男人带坏的?不过她冷眼看了两年,并没有察觉出“干哥”“干妹”有什么不正当的行迹。但女人的这类警惕性是不容易松懈的。她平日嘴里不说,样子却做得明白:规矩点噢,你走到哪个角落里,都有双眼睛在瞄着你噢。有时两口子讲笑,她也来点旁敲侧击:“又在你干妹子那里灌了马尿?人家的婆娘过不得夜,要自爱点。”“你呀,你呀,讨打了还是怎么啦?”“我不过喊应你一句。自己的屋才是生根的屋。她男人虽是不中用,手里的杀猪刀可是吓人!…‘牙黄屎臭的,你胡讲些什么?”“狗婆的牙齿才白哪,你爱不爱?”直到黎满庚把拳头亮出来,他女人才笑格格住口。
  那天晚上,从圩场坪开完大会回来,“五爪辣”嘴里哔哔啵啵,煮开了潲水粥:
  “党支书喂!今晚上县里工作组女组长的话,有一多半是冲着你来的呀!不晓得你聪明人听没听出?”
  黎满庚阴沉着脸,斧头斧脑地坐在长条凳上卷“喇叭筒”。
  “你和你那卖米豆腐的干妹子到底有些哪样名堂?你对秦癫子怎么丢了立场?人家女组长只差没有道你的姓,点你的名!那女人也是,不老不少,闺女不像闺女,妇人不像妇人!”“五爪辣”在长条凳的另一头坐下来问。
  “你少放声屁好不好?今晚上的臭气闻得够饱的了!’’黎满庚横了自己的女人一眼。
  “你不要在婆娘面前充好汉,臭虫才隔着席子叮人。男子汉嘛,要在外边去耍威风,斗输赢!”“五爪辣”不肯相让。
  “你到底肯不肯闭嘴?”黎满庚转过身子来,露出一脸的凶相,“你头皮发痒了,是不是?”

  女人有女人的聪明处。每当男人快要认真动肝火时,“五爪辣”总是适时退让。所以七、八年来,家里虽然常有点小吵小闹,但黎满庚晓得“五爪辣”一旦撕开了脸皮是个惹不起的货色,“五爪辣”则提防着男人的一身牛力气,发作起来自己是要吃亏的,所以很少几回酝酿成家庭火并。“五爪辣”这时身子忽然恶作剧地一闪,跳离了长条凳,长条凳失重,翻翘了起来,使坐在另一头的黎满庚一屁股跌坐到地下。
  “活该!活该!”“五爪辣”闪进睡房里,露出张脸块来幸灾乐祸。
  黎满庚又恼又恨,爬起来追到睡房门口:“骚娘们,看看老子敲不敲你两丁更①!”
  ①屈起食指、中指敲人脑瓜。
  “五爪辣”把房门关得只剩下一条缝:“你敢!你敢!你自己屁股坐到哪边去了?跌了跤子又来赖我哟!”
  伸手不打笑脸人。每当女人和他撒娇卖乖时,他的巴掌即便举起来,也是落不下去的,心里还会感到一种轻松。
  但这晚上黎满庚却轻松不了。刚才女人无意中重复了县委工作组女组长的一句话:屁股坐到哪边去了!哪边去了?难道自己的屁股真的坐到地、富、反、坏、右、资产阶级一边去了?自已支持干妹子胡玉音卖了几年米豆腐,就是包皮庇、纵容了资本主义?玉音她赚钱盖起了一栋新楼屋,全镇第一号,就算搞了剥削,成了暴发户?摆米豆腐摊子摆成了新富农?还有秦书田的成分,从右派分子改成坏分子,自己的确在群众大会上宣布过。自己办事欠严肃。但并没办过什么正式的手续。依女组长的讲法,坏分子难道比右派分子真要好一点,罪减一等?在自己看来,都是一箩蛇。花蛇黑蛇都是蛇。还有,派秦书田的义务工,叫他到山坡、岩壁、圩场上刷过几条大标语,就算是对阶级敌人的重用?难道自己真的犯了这许多条律7 .
  第二天天黑时分,“五爪辣”正好提着潲桶到猪栏里喂猪去了,黎满庚正从公社开完批斗会回来,在屋门口洗脚,就见胡玉音慌慌张张地走了来,把一包皮用旧油纸布包皮着的东西交给他,说是一千五百块钱,请干哥代为保管一下,手头紧时,可以从里头抽几张花花。胡玉音失魂落魄的,头发都有些散乱,穿了一身青布大褂,模样儿也不似平常那么娇媚,连坐都没有坐,就慌慌忙忙地走了,好像生怕被人发现行踪似的。黎满庚晓得这款子进不得银行,就依乡下古老的习惯,立即把这油布包皮藏进了楼上的一块老青砖缝缝里,连数都没有数一下。在品德、钱财问题上,一向是干妹信得过干哥,干哥也信得过干妹。至于这种藏钱的法子,在镇上也不是什么秘密,一般人家都是这样。即便小偷进了屋,不把四面砖墙拆除,是难得找到金银财宝的。倒是要提防虫蛀鼠咬。
  这事,本来可以不让“五爪辣”晓得。黎满庚从楼上沾了一身灰尘下来时,却被“五爪辣”发觉了。“五爪辣”追问了他好久,他都没开口。“五爪辣”越问越疑心,哭了,抽抽咽咽数落着自己进这楼门七、八年了,生下了四个妹儿,男人家还在防贼一样地提防着她……哭得黎满庚都心软了,觉得女人抱怨得也是,既是在一个屋里住着,就没有讲不得的事。连自己的婆娘都信不得了,还去信哪个?

  可是他错了。都已经上床睡下了,当他打“枕头官司”似地把“绝密”透露给“五爪辣”听时,“五爪辣”竞像身上装了弹簧似的,一下子蹦下了床:
  “好哇!这屋里要发灾倒灶啦!白虎星找上门来啦!没心肝的,打炮子的,我这样待你,你的魂还是叫那妖精摄去了哇!啊,啊,啊——。”
  “五爪辣”竟然嚎啕大哭起来,天晓得为什么一下子中了魔似的,撒开了泼。
  “好好生生的,你嚎什么丧?你有屁放不得,不自重的贱娘们!”
  黎满庚也光火了,爬起来大声喝斥。
  “好好生生!还好好生生!我都戴了绿帽子、当乌龟婆啦!看我明天不去找着那个骚婊子拼了这条性命!”“五爪辣”披头散发,身上只穿了点筋吊吊的里衣里裤,拍着大腿又哭又骂。
  “你到底闭嘴不闭嘴?混账东西!和你打个商量,这天就塌下来啦,死人倒灶啦!”黎满庚鼓眼暴睛,气都出不赢。但他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怕吵闹开去,叫隔壁邻居听了去,不好收场。
  “你和我讲清楚,你和胡玉音那骚货究竟是什么关系?她是你老婆,还是我是你老婆?你们眉里眼里,翘唇翘嘴狗公狗婆样的,我都瞎了这些年的眼睛,早看不下去啦!”
  “老子打扁你这臭嘴巴!混账东西!我清清白白一个人,由着你来满口粪渣渣地胡天乱骂!”
  “你打!你打!我给你生了四个女娃,你早就想休了我啦!我不如人家新鲜白嫩啦!家花没得野花香啦!你打!我送把你打!你把我打死算啦!你好去找新鲜货,吃新鲜食啦!”
  “五爪辣”边骂,边一头撞在黎满庚的胸口上,使他身子贴到了墙上。“五爪辣”的蛮力气又足,黎满庚推了几下都推不开,气得浑身发颤,眼睛出火。
  “天杀的!给野老婆藏起赃款来啦!这个家还要不要啦?昨天晚上开大会,工作组女组长在戏台上是怎么讲的,你要把我们一屋娘娘崽崽都拖下水,跟着你背时鬼、打炮子的去坐黑屋?你今天不把一千五百块钱赃款交出来,我这条不抵钱的性命就送在你手上算啦!……天杀的,打炮子的,你的野老婆把你的心都挖走啦!她的骑马布你都可以用来围脖子啦!我要去工作组告发,我要去工作组告发,叫他们派民兵来搜查!”
  啪的一巴掌下来,“五爪辣”被击倒在地。黎满庚失去了理智,巴掌下得多重啊,“五爪辣”就和倒下一节湿木头似的,倒在了墙角落。黎满庚怕她再爬起来撒野,寻死寻活,又用一只膝盖跪在她身上:
  “你还耍不耍泼?深更半夜的还骂不骂大街?是你厉害还是老子厉害?老子真的一拳就收了你这条性命,反正我也不想活啦!”
  说着,黎满庚愤不欲生地挥拳就朝自己的头上一击。
  “五爪辣”躺在地上,嘴角流血,鼻头青肿。但她到底被吓坏了,被镇住了。
  这时,四个妹儿全都号哭着,从隔壁屋里“妈妈呀——爸爸呀——”地跑过来了。
  娃儿们的哭叫,仿佛是医治他们疯狂症的仙丹妙药。黎满庚立即放开了自己的女人。“五爪辣”也立即爬了起来,慌里慌忙乱抓了件衣服把身子捂住。人是有羞耻心的,在自己的女儿面前赤身裸体,成何体统。
  街巷上猫嚎狗叫,四邻都惊动了,都来劝架了。他们站在屋
  外头敲的敲窗子,打的打门,喊的喊“支书”,叫的叫“嫂子”。

  邻居们好说歹说,婆婆妈妈地劝慰了一番后,暴风雨总算停歇了,过去了。关好门,重新上床睡觉。“五爪辣”不理男人,面朝着墙壁。“五爪辣”不号哭了,黎满庚却低声抽泣了起来:
  “老天爷……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呀!人人都红眼睛啦!牙齿咬出血啦……不铁硬了心肠,昧了天良,就做不得人啦……苦命的女人……我从前没有对你做过亏心事,我是凭了一个人的良心……人就是人,不是牛马畜生……日后,日后连我自己,都不晓得保不保得住哇……在这世上,不你踩我,我踩你,就混不下去啦……”
  男子的哭声,草木皆惊。黎满庚活了三十几岁,第一次这么伤心落泪。他把“五爪辣”都吓着了。但“五爪辣”心里还憋着气。她听了一会儿,男人却越哭越伤心。她忍不住翻身坐起,正话反讲,半怨半劝了起来。男人再丑,还是自己的男人:
  “怎么啦,你把我打到了地下,像你们常对五类分子讲的,再踏上一只脚,还不解恨?没良心的!我再丑,再贱,也是你的女人,给你当牛当马,生了六胎,眼面前四个妹儿……你就真的下得手,一巴掌把我打下地,打得我眼发黑……还膝盖跪在我胸口上……呜呜呜……我好命苦!娘呀,我好命苦!……”
  “五爪辣”本来想劝慰一下男人,没想到越劝越委屈,越觉得自己可怜,就呜呜呜地也低声抽泣了起来。她还狠狠地在男人的肩膀上掐了一把,又掐一把:
  “你良心叫狗吃了……我也是气头子上,乱骂了几句……呜呜呜,你就一点都不疼我……呜呜呜,你不疼我,我还疼你这个没良心的……呜呜呜,女人的嘴巴是抹桌布,你又不是不晓得,骂是骂,疼是疼……呜呜呜……你就是不看重我这丑婆娘,也该看在四个乖乖妹儿的份上……呜呜呜!”
  黎满庚的心软了,化了。他泪流满面,一把搂住了自己的女人。是的,这女人,四个妹儿,这个家,才是他的,他的!他八年来辛辛苦苦,跟自己的女人喜鹊做窝样的,柴柴棍棍,一根根,一枝枝,都是用嘴衔来的……
  他搂住了“五爪辣”。“五爪辣”的心也软了,化了。她忽然翻身起来,双膝跪在男人面前,把男人的双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满庚,满庚,你听我一句话……你是当支书的,你懂政策,也懂这场运动,叫什么你死我活……我们不能死,我们要活……纸包皮不住火……那笔款子,你收留不得……你记得土改的时候,有的人替地主财老倌藏了金银,被打得死去活来,还戴上了狗腿子帽子……你把它交出去,交给工作组……反正你不交,到时候人家也会揭发……反正,反正,不是我们害了她……我们没有害过她。她要怪只有怪自己。新社会,要富大家富,要穷大家穷,不兴私人发家,她偏偏自己寻好路,要发家……”
  黎满庚又一把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女人。他心里仍在哭泣。他仿佛在跟原先的那个黎满庚告别。原先的那个黎满庚,是过不了“你死我活”这一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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