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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中美人 - 第六章 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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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月下
  却说玄武门下,黄轻凤与飞鸾自作孽不可活,一时统统跌了个狗□。轻凤七荤八素地摔在地上,皱起小脸正待骂娘间,却听见一旁的宦官唱礼道:“圣上驾到——”
  黄轻凤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山呼万岁声中霍然惊醒,深刻地意识到命运的转机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
  冷静,冷静,一定要把握住机会!
  她双眼贼溜溜一转,暗暗地握拳。
  “众卿平身,”这时李涵徐徐步下城楼,在二月和煦的春风中浅笑,仿佛一位从朗月中走下的谪仙,真是比那□还要风光迷人,“怎么这绳子竟绷断了?诸位没受伤吧?”
  说罢他接过宦官奉上来的断绳察看,根本不曾留意爬到他脚边搔首弄姿的轻凤,只专注地自言自语道:“这断口没有刀割的痕迹,看来真的是被扯断的,奇怪……”
  轻凤抬起头,泪眼汪汪地望着与自己阔别已久的李涵——这份“阔”别,不仅跨越漫长的时光,也隔着遥远的距离,使她不由得替李涵唏嘘人生苦短,而自己还白白错过了他三年好光阴。
  可惜文宗李涵一双桃花眼天生风流,此时黑眸凝睇,倒仿佛他手中的断绳是个绝代佳人似的,急得轻凤火上心头。她皱起眉灵机一动,索性捂住小腿咿咿呀呀假哭起来,矫揉造作的哭声倒真引起了李涵的注意,不料天子的好奇抵不上姐妹的关心,还没等轻凤抬起头亮给李涵一个梨花带雨的照面,飞鸾竟已一头撞进她怀里:“姐姐你没事吧?嗷呜……”
  黄轻凤顿觉不妙,还没来得及叫上一声糟,事态的发展便已印证了她不祥的预感——关键时刻,狐族魅丹的作用再一次立竿见影,只见文宗望着飞鸾微微一怔,下一刻便亲自将她扶起,关切的话涌到唇边却神使鬼差地改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这一刹那黄轻凤恨不能捶胸顿足吐血三升,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我叫胡飞鸾……”飞鸾仰着脸怯怯望着唐文宗,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不禁艰涩地吞了吞口水,“飞鸾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嗯,你在哪个宫侍奉?”文宗李涵看着满脸稚气的飞鸾,以为她是个宫女,于是和善地问道。
  “呃?我不住宫中。”飞鸾一愣,还待说什么,这时候却被清醒过来的黄轻凤抢了话。
  “黄轻凤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轻凤眯着眼冲李涵一笑,想妩媚却更像谄媚,“回禀陛下,妾身与妹妹飞鸾三年前入籍教坊,一直住在宜春院金屋宝帐之中,今日入宫得见圣颜,实乃上苍垂怜、三生有幸。”
  说罢她盈盈一拜,又暗中扯了扯飞鸾,才叫那只小傻狐狸恍然大悟,赶紧也有样学样地跪下去拜了拜。
  “嗯,都平身吧。”李涵温和地应了一声,也留心看了看黄轻凤,觉得她尖尖圆圆的榛子脸上,一双黑眼睛动得甚是有趣,于是又忍不住会心地一笑。
  这一笑就把轻凤给笑荡漾了,她像浮在云里一样飘飘然望着李涵傻笑,可惜天不遂人愿,李涵的殷勤很快又尽数给了飞鸾,只听他略一沉思便开口道:“传旨下去,你们近日便入宫,移居紫兰殿吧。”
  飞鸾张着粉嫣嫣的嘴唇听完李涵的口谕,一时竟惊讶得忘了领旨谢恩——魅丹的效用可太灵验了!她喜出望外地偏过脑袋,想跟轻凤一同分享喜悦,却发现她的脸色比哭还难看。
  当晚轻凤和飞鸾回到教坊准备入宫,轻凤在巨大的打击之下整个人仍是蔫蔫儿提不起神来,飞鸾看着她无精打采地样子,不禁凑到她身边安慰道:“姐姐你别怕,也许这次我们仍能像上次那样,用不着侍寝也可以完成任务,到时候我们就能回骊山了!”

  飞鸾驴头不对马嘴的安慰就像一点火星,落在了轻凤这块憋屈了许久的炭块上,让她终于在一瞬间爆发,一跃而起抓住飞鸾的肩膀拼命摇晃:“你就欺负我吧!你们狐族就欺负我吧!凭啥一样吃了魅丹对我就不管用?欺负我是黄鼠狼是吧!那你当年凭啥能喝我娘的奶?!你们狐狸都是一样可恶可恶……”
  “呜呜呜……”飞鸾惊恐万状地看着轻凤火山爆发,仍旧不明白自己做错了哪一点,能令她如此触景伤情。
  轻凤一气发泄完,筋疲力尽涕泗横流地倒进卧榻,又从靠枕下摸出一方白莹莹的玉玺,搂在怀里充满呵护地抚摸:“亏我还对你们忠心耿耿,把这玉玺藏了三年,让他一直做着名不正言不顺的天子……早知如此我就该把这玉玺送给他,起码能讨他欢心……”
  一头雾水的飞鸾望着哀怨的轻凤,实在是不明所以,只得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对她示好:“姐姐,你到底怎么了?嗯,你要是不放心我,进宫以后,我一切都听你的就是咯……”
  飞鸾的话很是乖巧中听,让轻凤多少恢复了点元气,于是她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把香榧子,仍是免不了有点沮丧地张大嘴道:“我比不得你,自小在族中就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我想要点什么,都得靠自己去讨去骗、去动脑筋。本来还以为偷吃魅丹就能彻头彻尾转大运,唉……要不怎么说魅丹是狐族的至宝呢,我这个外族好容易偷吃了,也没搞到多少灵力……”
  飞鸾懵懵懂懂地听完轻凤一席话,却仍是无法开窍:“为什么要转运呢?你转运做什么?”
  “哎,你怎么那么笨?!别是吃我娘奶造成的后遗症吧?”看来养孩子是得坚持母乳喂养啊,轻凤胡乱揉了揉飞鸾的脑袋,忍无可忍地为她启蒙,“难道你就不想要一份完全属于自己的逍遥日子吗?那种连黑耳姥姥也管不着你的好日子!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可以每天都和自己心爱的……那个啥,嗯,男人,朝夕相伴,这才叫神仙过的日子,懂不懂!”
  在骊山里捡榛子、喝泉水、掏鸟蛋、抓田鼠的倒霉日子,她过够了!
  听完轻凤的描述,飞鸾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去想象那种完全陌生的生活,她甚至觉得有点心惊胆颤,仿佛轻凤的话为她开启了一扇充满诱惑而危险的大门:“我从没想过,我,我们能过那样的生活吗?”
  “当然能,能的。”轻凤再次揉了揉飞鸾的脑袋,满怀希望地笑了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这个从小抢她奶吃的傻丫头,竟然又要跟她抢男人了,啊咧咧,自己这条小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
  轻凤的目标是——在后宫兴风作浪。
  她的理由是:“后宫是什么地方?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就算你心慈手软,别人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何况她想赚到天子李涵,就非得动些脑筋不可。于是轻凤与飞鸾在搬进紫兰殿后,当夜便溜遍了文宗的三宫六院。按说作为狐妖和黄鼠狼精,她们在踏入皇城的第一刻,就该拜一拜这座皇宫里的城隍爷的,然而至少目前轻凤并没有这个打算,她要么是成心要么是装糊涂,总之硬是将自己当成这皇城的座上宾,堂而皇之地踏进了金銮宝殿。

  “咱不拜神,这年头,神可太多了,”轻凤在潜入杨贤妃住的含凉殿时,这般教育飞鸾道,“如今就哪怕一个寻常的仓库,那也是酒库里祭杜康、茶库里祭陆羽、酸菜库里供着蔡邕,咱拜得过来吗?何况咱们是真命天子御旨请来的,又不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妖祟,否则也犯不着在外面耽搁三年,你说是不是?”
  飞鸾心悦诚服地点头称是,与轻凤一同变个薄薄的纸片样,嗖一声飘进了含凉殿的门缝。
  此时正是初更时分,杨贤妃刚刚沐浴完毕,只见满殿侍女正殷勤地簇拥着她,明晃晃的烛光也映照着她丰腴的胴体,就仿佛那身子可以自己发出粉润的光来。轻凤和飞鸾在进殿后现出原型,两只小兽悄无声息地钻进墙洞鼠穴中向外偷窥,探头探脑地对殿中美人评头论足。
  “啧啧,真一般,”轻凤黑豆子似的眼睛滴溜溜直转,对那杨贤妃横挑鼻子竖挑眼,“比不过我们狐族当年冒充的那位杨贵妃,简直没法比!”
  “那位杨贵妃你见过吗?反正我是没见过,”飞鸾老老实实地蹲在轻凤身后,两只前爪无聊地按着地,“我只见过族里的翠凰姑娘,她的确要比这位妃子美得多,可是……我也不觉得这种属于人的美,对我们狐狸有什么好处……”
  “那是你还没开窍呢,”轻凤回头朝飞鸾挤挤眼,神秘兮兮地对她笑道,“我们要擒贼先擒王,你看仔细了没有?这可是如今最受皇帝宠爱的妃子哦!”
  飞鸾慌忙又凑上前细细瞧了一番:“原来就是她啊,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好办,你牢牢记住她的样子,就行了。”轻凤胸有成竹地坏笑了一下,摇了摇尾巴引飞鸾离开含凉殿,“走,我们再去王德妃那里看看。”
  二只小兽又照原样溜出含凉殿,蹭蹭绕着太液池跑了大半天,终于到达湖北面的含冰殿。飞鸾刚一进宫就凑着门缝好奇地一瞅,立刻兴致勃勃地嚷道:“哟,她有小宝宝了!”
  轻凤一听这话脸便沉了下来,一张榛子小脸不但硬生生地拉长,还分布了许多横肉,看上去十分可怕。她怨念重重地觑了一眼殿中人隆起的小腹,酸溜溜却力持淡定地发表意见:“嗯,很正常。”
  这说明李涵很正常,王德妃很正常,他们的关系也很正常——嗯,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就连她浑身散发出的醋味都显得异常和谐。只有飞鸾还有一点点想不通:“不是说杨贤妃最得宠嘛?怎么最先有宝宝的是这个妃子?”
  “你笨啦,有没有宝宝,还要看运气的!”轻凤撅撅嘴,语气中颇有些不平,“虽然后宫里母凭子贵,不过这宝宝对王德妃来说,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那个杨贤妃可不是省油的灯,你看吧,要是这一次她生了个儿子,指不定以后会遇到什么不幸呢!”
  轻凤说得眉飞色舞,又因为参杂了个人情绪,因此将一场虚构的宫斗戏渲染得活灵活现,唬得飞鸾一惊一乍。两人勘察结束后打道回府,一路商量着该怎样接近皇帝,正讨论得不亦乐乎时,冷不防一抬头,竟望见从远处姗姗走来一列宫娥。
  原本大明宫里花木扶疏、山石错落,有的是机会供轻凤和飞鸾逃脱,偏偏她们临时起意,脑袋瓜里也不知怎么想的,竟默契地避到一处假山后幻化回人形,又笑嘻嘻地从山石后绕出来与宫女们照面。

  于是只听宫女们发出嗷地一声惨叫,凄厉的鬼哭狼嚎霎时响彻静谧的御花园,正在附近宿卫的羽林军亦闻声赶来。不明所以的黄轻凤仓惶四顾,在看见飞鸾的时候,也差点吓得背过气去:“你,你的脸……”
  怪不得宫女们被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我们的飞鸾小姐平素马虎惯了,再加上学艺不精,于是关键时刻竟然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她在幻成人形时动作不够协调,竟然忘了将脸在第一时间变成人脸,此刻俨然一个人身狐首的怪物,可不得把大家伙儿给吓死嘛!
  “了不得!”黄轻凤赶紧拉着飞鸾一起变回原形,一溜烟钻进了怪石嶙峋的山子洞中。此时抓妖怪的喊打声此起彼伏,一串串宫灯纷纷聚拢来,在夜色中像一条鳞光斑斓的长蛇,其间混杂着宫女们惊魂未定的啼哭,在春风徐徐的太液池上,汇成了一片风声鹤唳的喧哗。
  一狐和一鼬缩在山石的罅隙里避风头,飞鸾内疚得直打噎,轻凤望着她泪汪汪的糗样,忍不住噗哈哈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好久没被这样追猎过啦!不如咱们分头跑,你往北回紫兰殿,我引开他们!”
  “我,我隐身回去。”飞鸾对自己方才的“失态”仍然很沮丧,不过她也不想令玩兴正浓的轻凤扫兴,因此只是径自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轻凤咧咧嘴,存心逗弄一下心惊胆颤的宫人们,于是将身上的宫纱裙变了个颜色,又用手里的纨扇掩住脸,三两下便跳到了人前。
  “呜啦——”她眯着眼对满脸苍白的宫女笑,跟着将团扇一揭,赫然露出半张毛茸茸长着髭须的脸,吓得众人再次鸡飞狗跳。
  “嘻嘻嘻……”轻凤咯咯笑着将羽林军甩开,沿着波光粼粼的太液池一路飞速往东,仿佛一只在夜色里乘风而舞的蝶。她在御花园里左扑右闪、将乱成一锅粥的宫人们远远抛在身后,渐渐地连一点嘈杂声也听不见,四周又恢复了静谧,轻凤正在洋洋自得间,却蓦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沙沙的落雨声,而在那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间,竟藏着一道悠扬的芦管声。
  那曲调幽咽里带着长恨,令善吹笛子的轻凤不觉听得痴了,她想知道是谁在这烂漫春夜里还会如此无奈忧伤,于是不禁用团扇遮住半张脸,悄悄往那雨声处寻去。
  今夜晴朗的天空只有繁星闪烁,那随着春风扑面而来的雨滴,都是从太液池畔的自雨亭上洒落的。只见自雨亭边巨大的水车将泉水不断汲上亭子,让清澈的泉水顺着屋檐滴淌下来,像一幕不断流动的水晶帘;而轻凤寻找的那个人就立在水晶帘后,孤独而优雅的背影,在这除了女人就是宦官的大明宫内苑里,还能属于谁?
  轻凤的心像陷入网中的小鹿,突突撞了两下,却只能发出两声呦呦的哀鸣,最终徒劳地沦陷。她隔着雨幕望着亭中人,就仿佛又回到三年前初见他时,不经事的心里充斥着无法言说的悸动——这悸动说不清、道不明,也捉摸不透,却叫她整颗心都软了下来。
  亏她,亏她一直都以为自己是骊山竹林中的一棵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向来都是没有心的呢……
  就在轻凤魂不守舍的时候,独自在亭中消磨时光的李涵这时也恰好回过头来,于是他看见了神游天外的轻凤——那个姑娘用纨扇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一双黑眼睛略显怔忡,却令他无端觉得熟悉,就像两颗落在白玉盘上的黑色棋子,圆溜溜似曾相识,却扣成了一个费他神猜的谜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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