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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 - 第二部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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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
  第一章
  那天,济慈,海伯利安的首都,是个暖和的雨天。即使雨已经停歇,然而,一层厚厚的云层还是压在城市的上空,慢慢地移动着。空气中充满了咸味,那是从西面两万米远的海洋上飘来的。黄昏时分,灰色的日光开始褪变成灰色的暮光。就在此时,一阵两倍响的音爆声将市镇震得天摇地动,然后,那声音从南方惟一的雕塑山峰那传了回来。云朵发出蓝白的光。半分钟后,一架乌黑的太空船从密布的乌云中突围而来,拖着闪光的火焰尾迹,小心地降落了,飞船的导航灯衬着灰色的暮光,忽红忽绿地闪着。
  下降到一千米时,飞船的登陆信号灯开始闪烁,市镇北部的航空港发出三束耦合光线,仿佛某个热烈欢迎的红宝石三脚架,锁定了飞船。太空船盘旋在三百米的上空,稳稳地滑向一边,就像在湿桌子上滑动的杯子,接着,它仿佛鸿毛般落进了一个正在等待的发射池中。
  高压的喷射水流笼罩了整个池子,也笼罩了飞船的基座,翻腾的蒸汽向上升起,混合了细雨的幕帘,那是从航空港铺平的道路上吹来的细雨。当喷射水流停止后,声音也消失了,只有细雨飒飒,以及冷却的太空船偶尔发出的嘀嗒声,吱吱声。
  一架了望台从飞船的舱壁中探了出来,出现在池子上方二十米处。上面出现了五个人的身影。“阁下,多谢让我们搭乘。”卡萨德上校对领事说。
  领事点点头,斜倚在栏杆上,深深地吸着新鲜空气。成串的雨滴落在他的肩膀上,眉毛上。
  索尔·温特伯把小孩从婴孩筐中举了起来。压力,温度,气味,运动,声音,或者所有以上因素的变化,唤醒了小女孩,现在她开始精力充沛的哭闹起来。温特伯举着她跳上跳下,对着她咕咕叫,但她还是不停地哭泣着。
  “这是对我们抵达于此的恰当评论,”马丁·塞利纳斯说。诗人身穿一件长长的紫色斗篷,戴着一顶红色贝雷帽,帽子懒洋洋地歪向右肩。他手里拿着酒杯,那是从休息室拿出来的,他喝了一口。“真他妈要命,这地方看上去变得大不一样了。”
  领事不得不同意,他离开这仅仅只有八个当地年。他住在济慈的时候,航空港离城镇有整整九公里远;现在,窝棚,帐篷,烂泥路,飞机场的周界线内全是这些东西。在领事执政的那些日子里,一星期仅仅只有一架飞船降落在这微小的航空港中;而现在,他望着飞机场,好好数了数,发现里面竟然停着二十多架太空船。小小的行政和海关楼已经被一幢巨大的、活动结构的房屋所替代,飞机场的西面新添了十几个发射池以及登陆坐标,现在,周界线内凌乱地堆着几十幢迷彩舱房,领事知道,它们肯定变成了万能房,从地面管理中心到兵营,都是它们的职责。在登陆坪的远端,一簇簇这种样子的岗亭上,林立着奇形怪状的天线森林,戳向天空。“进步。”领事喃喃道。
  “战争。”卡萨德上校说。
  “那些是人,”布劳恩·拉米亚一边说,一边指向飞机场南面的主枢纽大门。土褐色的人潮就像沉默的海浪一般,撞向外面的栅栏和紫色的密蔽场。
  “我的天,”领事说,“你说得对。”
  卡萨德拿出他的双筒望远镜,他们轮流用它扫视着这数千人,那些人正拉拽着铁丝网,朝排斥的密蔽场挤去。
  “他们在这干啥?”拉米亚问,“他们想要啥?”即使距离半公里之遥,这群暴徒不顾一切的决心还是让人心惊胆战。不过,军部海兵的黑色身影就在周界线内巡逻。领事意识到,在铁丝网、密蔽场、以及海兵中间,有一小条湿冷的土地,那肯定是地雷区,或者是死光区,或者两者都是。
  “他们想要啥?”拉米亚重复道。
  “他们想要出去。”卡萨德说。
  在上校尚未回答前,领事就已经心知肚明,航空港周围的窝棚城市和大门口的暴徒是躲不了的;海伯利安的人们随时准备离去。他猜测,每次有飞船降落,大门口肯定会出现这样一阵沉默的人流起伏。
  “嘿,还是会有一个人留下的,”马丁·塞利纳斯指向南方河外的一座矮山,“哭泣的威廉老王,上帝让你的罪孽灵魂长眠于此。”透过细雨和渐黑的夜幕,正好可以看见悲王比利那张雕刻出来的脸。“赫兄啊,我曾认得他!”醉醺醺的诗人说道,“他是个满肚子笑话的家伙①。其实一个也不好笑。赫兄啊,他是头笨驴。”
  索尔·温特伯站在飞船里,护着他的小孩,不让她被细雨淋到,也不让她的哭闹声打搅到大伙的谈话。他指着前面说道:“有人来了。”
  那是一辆地面车,它那迷彩聚合体已经不起作用,还有一辆军事电磁车,用悬浮螺旋桨改修过,为了适应海伯利安微弱的磁场,两辆车正横越潮湿的砂砾层而来。
  马丁·塞利纳斯的眼睛始终盯着悲王比利阴郁的面容。他嘴里念念有词,轻的几乎听不见:
  “浓荫笼罩下,忧郁的溪谷深处,
  远离山上早晨的健康的气息,
  远离火热的中午,黄昏的明星,
  白发的萨土恩坐着,静如山石,
  像他巢穴周围岑寂般缄默;
  树林迭着树林,就像云迭着云……”②
  霍伊特神父走到了望台上,双手揉着脸,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聚睛在哪,仿佛瞌睡后的空想突然蹦了出来。“我们到了吗?”他问道。
  “他妈的是啊,”马丁·塞利纳斯喊道,把双筒望远镜递还给上校,“我们下去和警官打打招呼吧。”
  这位年轻的舰队中尉似乎对小组成员没什么印象,海特·马斯蒂恩从特遣部队的司令官那得到了授权晶片,但是,即使这个年轻人扫描了晶片,他还是没啥印象。他从容地扫描着他们的签证芯片,让他们等在细雨中,偶尔会发表几句评论,无缘无故地出言不逊,就和那些刚刚拥有了一点点权力的无名小卒一个德行。然后,就在他开始扫描费德曼·卡萨德的芯片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就像一只受惊的白鼬。“卡萨德上校!”
  “已经退役。”卡萨德说道。
  “抱歉,长官,”中尉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边笨手笨脚地把签证还给众人,“我没想到你会和这伙人在一起,长官。就是说……上校说的……我是说……我的叔叔曾经和你一起在布雷西亚上战斗过,长官。我是说,很抱歉……我和我的人对你们……”

  “悠着点,中尉,”卡萨德说,“有什么交通工具可以带我们到市镇里去么?”
  “啊……嗯,长官……”年轻的舰队士兵刚想要揉自己的下巴,然后记起来,他正戴着头盔。“有的,长官。但是,问题是,那些暴徒非常危险,还有……嗯,该死的电磁车在这狗屁地方不管用……呃,请原谅,长官。你瞧,地面运输车仅仅是用来运货的,在二十二点整以前,我们的掠行艇不能飞离基地,但是我很乐意将你们登记入册……”
  “等等,”领事让他打住。一艘破旧不堪的载客掠行艇停在了十米远的地方,在一边的外倾防护罩上,涂着代表霸主的金色短线。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走了出来。“西奥!”领事叫道。
  两人迈步向前,张开手,似乎要握手,却拥抱在了一起。
  “哎呀,”领事说,“你看上去很不错嘛,西奥。”的确,他从前的助手虽然比领事多过了五六年,但是这个年轻人仍然带着少年般的笑容,瘦削的脸庞,茂密的红发,足以吸引领事馆职员中的任何一个未婚女士,以及不少已有家室的。羞怯,这是西奥·雷恩的弱点之一,似乎为了证明他现在还是羞怯,他正毫不必要的调整着自己角质架的眼镜,一位年轻外交官的某种矫揉造作。
  “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西奥说。
  领事转过身,开始把他的朋友介绍给大家,然后他停了下来。“老天,”他说,“你现在是领事了啊。抱歉,西奥,我没想到这个。”
  西奥·雷恩笑了笑,调整着眼镜。“没事,先生,”他说,“其实,我不再是领事了。最近几月来,我是这里的代理总督。地方自治理事会在最后终于要求,并且接受了,正式的殖民地位。欢迎你们来到这个最新加入霸主的世界。”
  领事出神凝视了一秒钟,然后再一次拥抱了他从前的被保护人。“恭喜阁下。”
  西奥呵呵一笑,朝天上扫了一眼。“快要下雨了。大家为什么不到掠行艇上呢?我载你们到镇上去。”新任总督朝年轻的中尉笑了笑。“中尉?”
  “呃……在,长官?”军官立正,快速说道。
  “麻烦叫你的人把这些大人的行李装载一下。我们要到艇里躲雨了。”
  掠行艇稳稳地飞在公路上方六十米高的地方,向南方前进。领事坐在前排的乘客席上;其他人在后面的流沫躺椅上休息。马丁·塞利纳斯和霍伊特神父似乎睡着了。温特伯的孩子不再哭闹了,开心的吸吮着一个软瓶子,里面灌着合成母乳。
  “一切都变了。”领事说。他的脸颊倚靠在溅满雨迹的座舱罩上,俯视着混沌的场景。
  山坡上,溪谷里,覆盖着数千个窝棚以及单坡小屋,沿路一直通向三千米外的市郊。到处都是潮湿油布下星星点点的火苗,领事看着烂泥色的人影在烂泥色的窝棚间穿行。古老的航空港高速路上,搭建了高高的栅栏,道路本身也被拓宽,被重整过。道路上有两排货车和悬浮运输工具,大部分涂着军绿色,其他一些隐藏在死气沉沉的迷彩聚合体下,朝两个不同方向蜗速移动着。前头,济慈的灯光似乎跨越了河谷和山陵的新区域,在向外繁殖、蔓延。
  “三百万,”西奥说,似乎在读取他前任上司的想法,“这里至少有三百万人,而且每天都在增加。”
  领事凝视着。“我离开时,这个星球上只有四百五十万人口啊。”
  “现在仍旧是,”新任总督说道,“所有人都想到济慈来,登上一艘飞船,溜之大吉。有些人在等远距传输器建好,但是大多数人不相信那东西会及时建成。他们很害怕。”
  “害怕驱逐者?”
  “是的,”西奥说,“但最主要是害怕伯劳鸟。”
  领事的脸从冰冷的座舱罩上挪开了。“那么,它已经来到笼头山脉的南方了?”
  西奥冷冰冰地笑道:“到处都有它。或者,到处都有它们。大多数人确信,现在那东西已经有好几十好几百个了。三个大陆上都报道过伯劳鸟惨案。到处都出现了关于它们的报道,除了济慈,鬃毛海岸的一些区域,以及几个像安迪密恩这样的大城市。”
  “伤亡人数是多少?”领事其实并不真正想知道。
  “至少有两万人死亡或失踪。”西奥说,“有许多受伤的人,你以为那是伯劳鸟所致的吗,哈?”传来的又是干巴巴的笑声,“伯劳鸟才不会仅仅伤人呢,对不对?才不会,人们偶然的不小心互相射击,从楼梯上摔下来,或者惊恐的跳出窗户,在人群中互相踩踏。真他妈乱的一塌糊涂。”
  领事与西奥·雷恩共事了十一年,在这期间,他从没有听过这年轻人用过什么咒骂的词语。
  “军部帮得上忙吗?”领事问,“是不是他们阻止伯劳鸟来大城市的?”
  西奥摇摇头。“军部,他们除了控制住暴徒,他妈的其他什么都没做。哦,对,舰队士兵假装保护着航空港的开放,保护着浪漫港码头停放区的安全。但是他们甚至都没和伯劳鸟正面对干过。他们是在等着和驱逐者开战。”
  “自卫队呢?”领事问。虽然他开口问了,但是不问他也知道,那支训练无素的自卫队一点屁用都没有。
  西奥嗤之以鼻。“伤亡人员名单中,至少有八千人是自卫队的。布拉克斯顿将军带着‘第三作战队’沿着江河路朝上爬,企图‘将伯劳鸟击毙在老巢中’,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听到他们的消息。”
  “你真会开玩笑。”领事说,但是他朋友脸上的表情告诉他,这不是玩笑。“西奥,”他说,“你怎么会有时间来航空港和我们见面的?”
  “我没有时间,”总督说。他朝后头扫了一眼。其他人有的正在睡觉,有的正满脸倦色地盯着窗外。“但我必须和你谈谈,”西奥说,“劝你别去。”

  领事摇摇头,但是西奥抓住他的胳膊,握得紧紧的。“现在,听我说,我必须说,该死。我知道对你来说……经过了那些事……返回这里是多么的不容易。可是,天杀的,你不惜一切白白扔掉一切,这真是毫无意义啊。放弃这愚蠢的朝圣吧。给我留在济慈。”
  “我不能……”领事开口道。
  “听我说,”西奥命令道,“理由一:你是我看见过的最棒的外交家,最棒的危机管理者,我们需要你的才干。”
  “不是……”
  “把嘴闭上片刻。理由二:你和其他人是无法到达光阴冢附近两百公里内的地方的。现在跟你以前在这里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当时那些天杀的自杀朝圣者可以跑到那里去,还可以无所事事地活上一周,甚至还可以中途改变想法,打道回府。但现在,伯劳鸟已经开始行动了。那就像是瘟疫。”
  “我明白,但是……”
  “理由三:我需要你。我向鲸逖中心请求过,叫他们派其他人过来。然后我发现你来了……唉,见鬼,两年了,我已经想明白了。”
  领事摇摇头,对他的话大惑不解。
  西奥开始驾着掠行艇朝市中心转去,然后盘旋在那儿,眼睛离开控制装置,直勾勾的盯着领事。“我想让你接管总督一职。议员不会干涉的,也许悦石除外,但是等到她知道时,已经为时晚矣。”
  领事觉得像是谁当胸给他来了一记猛拳。他把脸转了过去,俯视着狭窄的街道和歪曲建筑的迷宫,那是老城,杰克镇。当他缓过神来,他说道:“我不能,西奥。”
  “听着,如果你……”
  “不!我是说我做不到。即便我真的接受,也无济于事,但是说真的,我不能。我必须完成这次朝圣。”
  西奥扶了扶眼镜,正视着前方。
  “瞧,西奥,你是我一起共事过的最能干,也最有才华的外交事务专家。我已经落后八年了。我想……”
  西奥略一点头,打断道:“我猜你是要到伯劳神殿去。”
  “对。”
  掠行艇盘旋着,着陆了。领事茫然的盯着前方,寻思着。掠行艇的边门升起,折迭拢来,然后,索尔·温特伯喊出了声:“我的天哪。”
  这群人从艇中走了出来,盯着那焦黑、坍塌的残垣断壁,那曾经是伯劳鸟的神殿。由于光阴冢太过危险,当地时间大约二十五年前,它就被关闭了。这样一来,伯劳神殿便成了海伯利安上最受欢迎的游览胜地。伯劳神殿的中央神殿地跨城市三个完整的街区,中部崛起,高约一百五十米,塔尖尖如针刺,有几分令人敬畏的大教堂,有几分哥特式的玩笑,流线形的石头扶壁永久的依附在它那晶须合金的骨架上,有几分埃舍尔①版画的特点,带着透视的把戏,带着不可思议的角度,还有几分博施的梦魇,有着仿若地道的入口,隐蔽的房间,黑色的花园,禁入的区域,并且,尤为重要的是,它是海伯利安过去的一部分。
  现在,一切都灰飞烟灭了。只有那高高堆积的焦黑石头,暗示了这幢建筑物先前的雄姿。熔化的合金梁矗立在这些石头上,活像某个巨型畜牲的肋骨。大多数碎石跌落进深坑中,地下室中,过道里,所有的这一切,都已经静悄悄躺在这三百年历史的里程碑下了。领事走到一个深坑的边缘,心里琢磨着,这深深的地下室是否,就像那传说所言的,连接到星球的迷宫呢。
  “糟透了,好像他们使用了地狱之鞭,”马丁·塞利纳斯说,他用的是古老的术语,也就是高能激光武器。诗人走到深坑边缘,和领事待在一起,他一走到那,酒似乎马上就醒了过来。“我记得以前,这里仅仅只有神殿和老城,”他说,“在光阴冢附近发生的那些灾难之后,比利决定将杰克镇重新安置在这里,因为这里有神殿。现在,一切都灰飞烟灭了。上帝啊。”
  “不。”卡萨德说。
  其他人看着他。
  上校在那察看着碎石,他站起身。“不是地狱之鞭,”他说,“是可控等离子武器。有好几发。”
  “现在,你还想留下来继续这无用的朝圣吗?”西奥说,“跟我回领事馆吧。”他是在对领事说话,但是看那样子是在邀请在场所有人。
  领事转身离开深坑,目视着他先前的助手,但是现在,他头一次感觉到,他眼前站着的是一位内外交困的霸主世界上的总督。“我们不能,阁下,”领事说道,“至少我不能。我不会代表大家说话。”
  四个男人和惟一的一个女人一起摇摇头。塞利纳斯和卡萨德开始卸载行李。雨又开始下起来,轻飘飘的薄雾从黑暗中涌起。就在那时,领事注意到有两架军部的攻击掠行艇正在附近的屋顶上盘旋。先前,黑暗,以及变色龙的聚合船体将它们隐藏了起来。但是现在,雨丝将它们的外形暴露了出来。当然啦,领事想,总督不会没有护卫一个人跑出来的。
  “牧师们逃脱了么?神殿被毁时,有幸存者吗?”布劳恩·拉米亚问道。
  “逃脱了,”西奥说。这位事实独裁者统治着五百万个难逃劫数的灵魂,他摘下眼镜,在衬衣下摆上擦擦干,“所有的伯劳教会的牧师和侍僧都从地道逃脱了。几个月来,暴徒们一直包围在这地方。他们的头头,一个叫卡门的女人,草之海东面的什么地方,在他们引爆20号炸弹前,给神殿发出了好几次警告。”
  “警队的人哪儿去了?”领事问,“自卫队呢?军部呢?”
  西奥·雷恩笑了笑,在那一刻,他看上去顿显苍老,至少比领事认识的那个年轻人老了好几十岁。“你们这些人过去三年时间是在传输中度过的,”他说,“世界变了。在环网,伯劳鸟崇拜者被烧死,被追打。你能想象我们这里对他们的态度。十四个月前,我宣布了戒严令,济慈的警队一心一意执行我的命令。暴徒用火把烧毁了神殿,警队和自卫队就那么看着。我也是。那天晚上,这里有五十万人在场。”

  索尔·温特伯走了过来。“那他们知道我们吗?知道这最后的朝圣吗?”
  “如果他们知道,”西奥说,“你们一个也活不了。你们以为,他们会欢迎任何能够平息伯劳鸟怒气的事吗?暴徒惟一会注意的事是,你们是被伯劳教会研的。实话跟你们说吧,我不得不驳回我的顾问理事会的意见。他们赞成,在你们的飞船飞临大气层时,就把它摧毁。”
  “为什么你要……?”领事说,“我是说,为什么要驳回他们的意见?”
  西奥叹了口气,扶扶眼镜。“海伯利安仍旧需要霸主,悦石仍旧得到全局的赞同,即便议院不赞同。而且,我仍然需要你。”
  领事望着伯劳神殿的碎石残瓦。
  “在你们来到这之前,朝圣便已经终止了,”总督西奥·雷恩说,“你们和我回领事馆去吧……至少我会给你们顾问的地位。”
  “抱歉,”领事说,“我不能。”
  西奥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爬进掠行艇,起飞了。他的军事护卫队紧随其后,在雨中变成了一个小点。
  现在,雨下得更猛了。这群人紧紧不离地走在越来越黑的黑暗中。温特伯在瑞秋身上临时罩了块头巾,权作遮挡之物,雨滴落在塑料上发出啪哒啪哒的声音,弄得小孩大哭不停。
  “现在怎么办?”领事边问,边朝黑夜和狭窄的街道四顾。他们的行李一堆一堆垒着,湿透了。这世界带着一股焦灰味。
  马丁·塞利纳斯笑嘻嘻地说道,“来,我知道一家酒吧。”
  事实证明,领事也知道这酒吧,他被派遣至海伯利安上的十一年任期中,几乎是一直待在了西塞罗。
  西塞罗,跟济慈上、海伯利安上的大多数东西不同,它的名字不是于大流亡前的文学琐事。谣传说,酒吧的名字取自于一个旧地城市的一部分,有些人说是美利坚合众国的芝加哥,其他人确信那是印度联合邦的加尔各答,但是只有斯坦·列维斯基,酒吧的所有者,建立者的曾孙,才知道事实的原委,但他从来没有透露出一点秘密。自开业的一个半世纪时间以来,这酒吧一直人满为患,从原先杰克镇一幢松松垮垮、年久失修建筑中的无电梯阁楼,变成了杰克镇四幢松松垮垮、古老建筑中的九层楼,坐落在霍利河边上。这几十年来,西塞罗仅有的装饰元素是那些低矮的天花板,浓稠的烟雾,以及没完没了的喋喋不休的背景声,在这熙来攘往中提供了一种私密的感觉。
  今晚没有私密。领事和其他人拖着他们的装备,穿过沼泽巷的入口,在那儿停下了脚步。
  “真他妈要命。”马丁·塞利纳斯喃喃道。
  西塞罗一片狼藉,那里似乎是被野蛮人的游民部落侵占了。每一条椅子都坐着人,每一张桌子都被占领了,这些人大多数是男人,地上丢满了背包、武器、铺盖、陈旧的通信设备、口粮箱,以及所有其他残渣,这些东西属于拯救难民的军队……或者,也许是一支难民组成的军队。西塞罗那沉闷的空气,曾经充满了各种混合的气味,炙热的牛排味,葡萄酒味,兴奋剂味,麦啤味,免税烟草味,现在呢,扑鼻而来的是一股股肮脏身体的气味,尿味,以及绝望的气味。
  就在这时,斯坦·列维斯基的庞大身影从黑暗中现形了。酒吧所有者的胳膊比以前更加粗壮,也更加沉重了,但是他的前额却越发地向且战且退的黑色乱发挺进,如今已经前进了好几厘米,他那黑色眼睛周围的褶皱也比领事记忆中的更多了。那双眼睛现在睁得老大,死死地盯着领事。“鬼。”他说。
  “不。”
  “你没死?”
  “没有。”
  “见鬼!”斯坦·列维斯基叫道,紧紧抓着领事的上臂,然后轻而易举把他举离了地面,就像举一个五岁小孩那么简单。“见鬼!你没死。你在这干啥呢?”
  “检查你的贩酒许可证,”领事说,“把我放下。”
  列维斯基轻轻地把领事放下来,拍拍他的肩膀,露出了笑容。然后他看到了马丁·塞利纳斯,那笑容瞬时消失了,眉头皱了起来。“我以前从没见过你,但你看上去很眼熟。”
  “我认识你的曾祖父,”塞利纳斯说,“这倒让我想起来了,你有没有剩下些大流亡前的麦啤?英国的烈酒,尝起来就像循环过的鹿尿。这东西太少了,我老是喝得不爽。”
  “没了。”列维斯基说。他指着诗人,“见鬼。耶里祖父的大皮箱。原杰克镇色帝的古老全息像。我是不是在做梦?”他盯着塞利纳斯,又看着领事,一只巨大的食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们,“两个鬼。”
  “六个疲累的人,”领事说。小孩再次开始哭叫,“七个。你有地方让我们安顿一下吗?”
  列维斯基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张开双手,手掌朝上。“全是这副德性。没地方。没食物。没酒。”他斜着眼睛朝马丁·塞利纳斯看去。“也没麦啤。现在,我们已经变成一个没有床位的大旅馆了。自卫队的混蛋待在这,不付钱,喝着他们那乡巴佬的下等劣酒,等着这个世界走向末日。我想,我们离末日不远了。”
  这群人站着的地方,曾经是中楼入口。地板上摊着乱糟糟的装备,现在,朝圣者的高高堆砌的行李也加入到了它们的队伍中。小簇小簇的人肩并肩穿行在人山人海中,向新来者投以评价的目光,尤其是投向布劳恩·拉米亚。她无精打采、冷冷地朝他们回瞪了一眼。
  斯坦·列维斯基盯着领事看了片刻。“我有个阳台,那里有张桌子。五个自卫队的敢死突击队员已经在那待了一星期,整天在向其他人吹嘘,他们将如何徒手扫灭驱逐者的军团。要是你们要那桌子,我会把这些吃奶的蛀虫赶出去。”
  “要。”领事说。
  列维斯基正要转身离开,拉米亚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要不要帮忙?”她问。
  斯坦·列维斯基耸耸肩,笑道:“不需要,但是我很乐意接受。来吧。”
  他们消失进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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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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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引言——试释玻璃球游戏及其历史一般而言,对于浅薄者来说,对不存在的事物也许较之于具体事物容易叙述,因为他可以不负责任地付诸语言,然而,对于虔诚而严谨的历史学家来说,情况恰恰相反。但是,向人们叙述某些既无法证实其存在,又无法推测其未来的事物,尽管难如登天,但却更为必要。虔诚而严谨的人们在一定程度上把它们作为业已存在的事物予以探讨,这恰恰使他们向着存在的和有可能新诞生的事物走近了一步。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