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 You to Read
属于您的小说阅读网站
呼吸秋千 - 土豆人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
  六点钟我出发了,夹克里塞着枕头,怕万一集体农庄上有什么东西可以偷。风“沙沙”地吹拂着长满野菜和甜菜的田野,橙红色的野草摇摆着,露珠波浪般闪耀。其中就有如火如荼的麦得草。风迎面吹来,整个荒原袭入我的身体,想让我崩溃,因为我是那么羸弱,而它是那般贪婪。在一片野菜地和一片狭长的金合欢树林背后,是第一座炉渣堆,再后面是草地,草地过去是一片玉米地。然后就是第二座炉渣堆。草中露出土狗的头来,它们后腿直立着向这边观瞧。我看见褐色皮毛的背脊,手指长的尾巴,苍白的肚腹。它们的脑袋点动着,两只前蹄合在一起,像人类祈祷时的双手。就连它们的耳朵也和人一样贴在脑袋侧面。那些头又点了一下,然后就只剩下荒草在地洞上面摇来摆去,和风吹的完全两样,前后就一秒钟的时间。
  直到这时我才醒悟过来,土狗已经发现我独自一人走在荒原上,无人看管。土狗的直觉很灵敏,我想,它们在祈求我逃跑。逃跑现在是可能的,可是能逃到哪里去呢。也许它们想警告我,因为我很可能早已踏上了逃亡之路。我环顾四周,看有没有人追踪我。后面很远处有两个人影,看上去像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扛着短把儿铁锹,没带枪。天空像一张蓝色的网,笼罩着原野,在远处和大地连成一体,无空可逃。
  营地里已经三次有人逃跑了。三次都是来自喀尔巴阡山脉的乌克兰人,图尔•普里库利奇的老乡。他们俄语说得很棒,然而还是被抓获了,被打得不成人样,在点名时被拉出来示众。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不是送去特别劳动营,就是送到坟墓里去了。
  这时,我看到左边有间简陋的小屋,一个警卫腰带上挂着手枪。他是个瘦瘦的年轻人,比我矮半头。他对我招招手,是在等我。他很赶时间,我还没有在他面前站定,他就带着我沿着菜田走去。他嗑着葵花子,一次扔进嘴里两粒,迅速地一动,从一个嘴角吐出壳儿来,与此同时,另一个嘴角已经吃进下两粒,空壳又从另一边飞了出来。他吃得很快,我们走得同样快。我寻思,他也许是个哑巴。他不说话,不出汗,嘴巴耍着杂技,节奏丝毫不乱。他一路走去,如脚踏双轮,御风而行。他沉默着,吃着,宛如一部去壳机器。他拽了一下我的胳膊,我们停下脚步。在那儿,有二十来个妇女散开在田里。她们没有工具,徒手将土豆从土里刨出来。警卫把一行田垄分派给了我。太阳居于天空的中央,像块烧红的炭。我两手刨着土,那地很硬。皮肤开裂了,泥土钻进伤口里,火辣辣地疼。我抬头时,眼前飞舞着一群群闪亮的金星。脑子里的血凝固了。在田间,这个佩戴手枪的年轻人除了是警卫外,还是工头、生产队长、领班、检验员,身兼数职。妇女们聊天,如果被他逮到的话,他就抡起土豆的茎秆儿抽她们的脸,或者把烂土豆塞进她们嘴里。而且他一点儿都不哑。我听不懂他骂了些什么。那不是铲煤时的咒骂,不是建筑工地的叱令,或者地窖里的切口。

  慢慢的,我对今天这事儿有了新看法,定是图尔•普里库利奇和他商量好了,让我干一天活,等到晚上再毙了我,就说我想逃跑。或者晚上把我塞进一个地洞里,一个完全隐密的地洞,因为我是这儿唯一的男人。也许不仅仅是这天晚上,而是从这天起的每个晚上,我都别想回营地去了。
  夜晚降临了。那家伙除了是警卫、工头、生产队长、领班、检验员外,还是营地主管。妇女们排成行集合点数,说出自己的名字和编号,然后把工作服口袋掏干净,每只手里握着两个土豆等待检查。她们可以留下四个不大不小的土豆。如果有一个太大了,就得换掉。我站在队列的末尾,打开枕头接受检查。枕头里装了27个土豆,7个中等的,20个大的。我也只允许留下四只,其余的必须倒出来。这个配着手枪的人问我叫什么。我说:雷奥帕德•奥伯克。他拿了一个中等大小的土豆,好像它和我的名字有什么关联,然后就是一脚,踢得它从我肩膀上飞过去。我一缩头。第二个土豆他没用脚踢,而是冲我的脑袋扔过来,然后拔枪就射,飞行的土豆被击得粉碎,我的脑袋也是。我正浮想联翩的时候,他盯着我,看我如何把枕头塞进裤子口袋里。他扯着我的胳臂把我拉出队列,给我指指黑夜,指指荒原,就是我今天早上来的那个方向,仿佛他又变回哑巴了。他让我就立在那儿。他命令女人们齐步走,自己跟在队伍后面朝另一个方向走了。我站在田边上,看着他和女人们一行越走越远,心里却明白,要不了一会儿,他就会离开队伍独自回来。一声枪响,又没人证,这就叫:试图逃跑,就地枪决。

  那队伍像条褐色的长蛇越来越小。我站在那一大堆土豆前像是生了根。我渐渐明白了,有什么约定的话,也不是在图尔•普里库利奇和警卫之间,而是在图尔和我之间。这堆土豆就是那个约定。图尔要用土豆来付我围巾的钱。
  我把浑身上下都塞满了大大小小的土豆,连帽子里都是。数了一下,一共273个。饥饿天使帮了我忙,它可是个臭名昭彰的窃贼。然而帮过之后,它又变成个臭名昭彰的施虐者,抛下我在回家的长路上独行。
  我出发了。不一会儿我浑身上下痒起来,头上有虱子,脖子前后有虱子,腋下有虱子,胸前有虱子,xx毛里有一团团的虱子。在雨靴的裹脚布里,脚趾之间不用说是奇痒了。要搔痒就得抬手,可袖子里塞满了土豆,如何抬得了手。要走路就得弯膝盖,可是裤腿里塞了土豆,弯腿也做不到。我拖着步子挪过了第一座炉渣堆。第二座怎么也看不见,抑或是我没注意到。那些土豆比我还重。要想看到第三座炉渣堆就难了,因为天色已经很暗了。满天的星斗都连起来了。银河从南流向北,理发师奥斯瓦尔德•恩耶特曾经这么说过,那次他的第二个老乡没逃成,正在营地操场上示众。要想去西方的话,他说,就得跨过银河,再向右拐,然后照直走,一直保持在北斗七星的左边。不过我始终没有发现第二座和第三座炉渣堆,回程它们应该出现在左边的。我宁愿随时随地受人监督,也不愿彻彻底底迷失方向。金合欢树,玉米田,还有我的脚步都披上了黑色的斗篷。野菜的头注视着我,像人的脑袋,留着各式各样的发型,带着各式各样的帽子。只有月亮戴着一顶白色的女帽,像护士一样轻抚着我的脸。
  我心想,也许我再也不需要这些土豆了,也许我已在地窖里中了毒,已经病入膏肓,自己还一无所知。我听到枝叶间断续的鸟鸣,远处幽怨的低语。暗夜中的侧影是会流动的。我心想,别怕,要不然会被它们淹没的。为了不去祷告,我对自己说:

  一切持久的事物都不会随意变化自己,它们和世界之间只需要一种唯一且永远不变的关系。荒原和世界的关系就是隐伏,月亮和世界的关系就是照亮,土狗和世界的关系就是逃逸,杂草和世界的关系就是飘荡。而我和世界的关系就是吃。
  风呢喃着,我听见了母亲的声音。离家前的最后一个夏天,在饭桌上,母亲说,别用叉子戳土豆,它会散的,吃肉时才拿叉子。这话她不该说的。母亲当时肯定无法想象,荒原识得她的声音。在荒原的黑夜中,土豆曾经扯着我向地上坠,头顶繁星无比刺眼。当年在饭桌上,谁也料不到,有一天我会像一只衣柜那样拖曳着步子,穿过田野和草地,向营地大门挪去。谁也料不到,仅仅三年后,我成了个土豆人,在黑夜中形影相吊,把回营的路视为归家的路。
  营地大门口,狗吠叫着。那音调在夜里分外高亢,总是跟哭声相仿。或许图尔•普里库利奇和卫兵说好了,他没检查我,就摆手放我进去。我听见他在背后笑,脚步笨重地在地上拖。我浑身塞得满满的,无法转身,或许他是在模仿我僵直的步态。
  第二天上夜班时,我给阿尔伯特•吉翁带去了三个中等大小的土豆。或许他想在左右无人之时,到后面开着口儿的铁篮子那儿,用火烤了吃。不过他不想。他拿起每个土豆端详一番,然后放进帽子里。他说:为什么刚好273个土豆。
  因为摄氏零下273度是绝对的零点,我说,不可能再冷了。
  这会儿你搬出科学来说事儿了,他说,你当时肯定是数错了。
  我不可能数错的,我说,273这个数字不用人数,它自己会数的,它是个公理。
  公理,阿尔伯特•吉翁说,你当时该想点儿别的事儿。嗬,雷奥,你能逃的呀。
  我给了特鲁迪•佩利坎20个土豆,算是还了她的糖和盐。两个月后,就在圣诞节前几天,273个土豆全吃完了。最后几个长了青绿色流曳的眼睛,像贝娅•查克尔一样。我在想,有一天是不是该把这告诉她。
或许您还会喜欢:
万灵节之死
作者:佚名
章节:26 人气:0
摘要:一艾瑞丝-玛尔正在想着她的姐姐罗斯玛丽。在过去将近一年里,她极尽可能地试着把罗斯玛丽自脑海中抹去。她不想去记起。那太痛苦——太恐怖了!那氰化钾中毒发蓝的脸孔,那痉挛紧缩的手指……那与前一天欢乐可爱的罗斯玛丽形成的强烈对比……呵,也许并不真的是欢乐。 [点击阅读]
万物有灵且美
作者:佚名
章节:15 人气:0
摘要:作者简介JamesHerriot吉米•哈利(1916—1995)(原名JamesAlfredWight)苏格兰人。一个多才多艺的兽医,也是个善于说故事的高手,被英国媒体誉为“其写作天赋足以让很多职业作家羞愧”。平实而不失风趣的文风和朴素的博爱主义打动了千千万万英美读者,并启发了后世的兽医文学。 [点击阅读]
三个火枪手
作者:佚名
章节:77 人气:0
摘要:内容简介小说主要描述了法国红衣大主教黎塞留,从1624年出任首相到1628年攻打并占领胡格诺言教派的主要根据地拉罗谢尔城期间所发生的事。黎塞留为了要帮助国王路易十三,千方百计要抓住王后与英国首相白金汉公爵暧昧关系的把柄。而作品主人公达达尼昂出于正义,与他的好友三个火枪手为解救王后冲破大主教所设下的重重罗网,最终保全了王后的名誉。 [点击阅读]
三幕悲剧
作者:佚名
章节:27 人气:0
摘要:萨特思韦特先生坐在鸦巢屋的露台上,看着屋主查尔斯-卡特赖特爵士从海边爬上小路。鸦巢屋是一座漂亮的现代平房,木质结构不到一半,没有三角墙,没有三流建筑师爱不释手的多佘累赘的设计。这是一幢简洁而坚固的白色建筑物。它看起来比实际的体积小得多.真是不可貌相。这房子的名声要归功于它的位置-居高临下,俯瞰整个鲁茅斯海港。 [点击阅读]
不分手的理由
作者:佚名
章节:11 人气:0
摘要:在喧闹的大街拐弯之后,刹那间四周变得寂静无声,黑暗中一排路灯伫立在街头。放眼望去,只有一盏红绿灯在寒空中绽放着鲜红色的光芒。速见修平往前欠身,嘱咐计程车司机行驶至红绿灯时左转。这一带是世田谷的新兴社区,近年来开始兴建,大量的超级市场和公寓,修平目前住的房子也是三年前才盖好的。住宅用地有高度的限制,修平住的公寓只有三层楼,他本身住在二楼。 [点击阅读]
且听风吟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0
摘要:1“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如同不存在彻头彻尾的绝望。”这是大学时代偶然结识的一位作家对我说的活。但对其含义的真正理解——至少能用以自慰——则是在很久很久以后。的确,所谓十全十美的文章是不存在的。尽管如此,每当我提笔写东西的时候,还是经常陷入绝望的情绪之中。因为我所能够写的范围实在过于狭小。譬如,我或许可以就大象本身写一点什么,但对象的驯化却不知何从写起。 [点击阅读]
世界之战
作者:佚名
章节:27 人气:0
摘要:在19世纪末,没有人相信我们这个世界正在被一种比人类更先进,并且同样也不免会死亡的智慧生命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又有谁会相信,当人类正在为自己的事情忙忙碌碌的时候,他们被专心致志地研究着,像人们用显微镜研究一滴水里蠕动繁殖的生物一般仔细。自高自大的人类来往于世界各地,忙着干自己的事,自以为控制了物质世界的一切。显微镜下的纤毛虫恐怕也不乏这样的幻觉。 [点击阅读]
东方快车谋杀案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0
摘要:第一章一位重要的旅客叙利亚。一个冬天的早晨,五点钟。阿勒颇城的月台旁,停着一列火车,这列车在铁路指南上,堂而皇之地称为陶鲁斯快车。它由一节炊事车、一节义餐车、一节卧铺车厢和两节普通客车组成。在卧铺车厢门口的踏脚板旁,站着一个年轻的法国陆军中尉,他身着耀眼的军装,正和一个小个子谈话。这小个子连头带耳都用围巾里着,除了一个鼻尖通红的鼻子和两个往上翘的胡子尖外,什么也看不见。 [点击阅读]
两百年的孩子
作者:佚名
章节:13 人气:0
摘要:1我是一个已经步入老境的日本小说家,我从内心里感到欣慰,能够有机会面对北大附中的同学们发表讲话。现在,我在北京对年轻的中国人——也就是你们——发表讲话,可在内心里,却好像同时面对东京那些年轻的日本人发表讲话。今天这个讲话的稿子,预计在日本也将很快出版。像这样用同样的话语对中国和日本的年轻人进行呼吁,并请中国的年轻人和日本的年轻人倾听我的讲话,是我多年以来的夙愿。 [点击阅读]
丧钟为谁而鸣
作者:佚名
章节:6 人气:0
摘要:海明为、海明微、海明威,其实是一个人,美国著名小说家,英文名Hemingway,中文通常翻译为海明威,也有作品翻译为海鸣威,仅有少数地方翻译为海明为或海明微。由于均为音译,根据相关规定,外国人名可以选用同音字,因此,以上翻译都不能算错。海明威生于l899年,逝世于1961年,1954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海明威是一位具有独创性*的小说家。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