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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三部曲 - 第一部 人面桃花 第一章 六指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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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回到普济家中,喜鹊已早早睡下了。等到叫开了门,喜鹊就神色慌张地对母亲说:夏庄那边出事了。
  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喜鹊颠来倒去地又说不清楚,一会儿说,那人头砍下来,血飙得老高;一会儿又说,从早晨开始,江堤上走的,村子里跑的尽是些官兵。他们有骑马的,也有不骑马的,有拿枪的,有拿刀的,乱哄哄,就像马蜂炸了窝一般。最后,她又说起老虎来:“那小东西一听说夏庄那里死了人,死缠着要我带他去看。我没有带他去,他就哭闹了整整一天,这才刚刚睡下。”
  母亲见她语无伦次,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气得直跺脚:“你尽说些没用的话!那夏庄到底是谁死了?”
  “不知道。”喜鹊说。
  “你慢慢说,不用着急。”宝琛道,“哪里来的这些官兵?他们砍了谁的头?”
  “不知道。”喜鹊只是摇头。
  “那你刚才怎么说,人头砍下来,血飙得老高。”
  “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是一大早,从梅城来的官兵,把夏庄围了起来,那人当场就被砍了头,尸首剁了几段扔到塘里,脑袋挂在村头的大树上。铁匠铺的王八蛋对我说的。他们弟兄俩与村里胆大的都赶去夏庄看了,那小东西也嚷着要去,我没有依他,再说,我哪里敢去?”
  宝琛听他这么说,赶紧跑回房中看老虎去了。
  翠莲道:“嗨,我还当什么事呢,这世上哪天不死人?何况,他们夏庄死人,管我们什么事?我的肚子都饿瘪了,还是先张罗一点饭来吃要紧。”说完就要拉喜鹊去厨房弄饭。
  “你等等,”母亲把喜鹊拽住了,目光直直地看着她,“你可曾看见她大舅?”
  “中午的时候,他倒是回来过一次。我问他,你怎么一个人先回来了,夫人他们呢?见到老爷了没有?
  他板着脸,也不说话。不多久,就见他从楼上拿下什么东西来,放到灶膛里烧了。我问他烧什么,他就说,完了,完了。我问他什么完了?他说,什么都完了。不一会儿又跑出去了。也不知去了哪里。“喜鹊说。
  母亲没再问什么。她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又看了看秀米,半天才说,今天有点累,先去睡了,等会儿吃饭不用叫她。
  这天晚上秀米一夜未睡。就像是和自己赌气似的,整整一个晚上,她倚着北窗,看着后院那片幽深的树林。阁楼一整晚都黑着灯。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就琢磨着要不要去丁先生家探探消息,可没等她下楼,已听见丁树则和师娘在院子里嚷嚷了。
  他们和母亲在厅堂里关起门来说话。丁先生刚到不久,孟婆婆和隔壁的花二娘跟着就来了,最后连普济当铺的钱掌柜和村里的地保也来找母亲说话,他们与母亲说了什么,秀米不得而知。快到中午的时候,母亲才把他们一一送出门去。
  丁先生临走时,立在门槛边对母亲道:“那个薛祖彦,也真是该死!前几日我还让秀米给他送信,劝他悬崖勒马,迷途知返,可他仗着他老子在京城做大官,只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竟在乡下聚起一帮不三不四的乱党,密谋变乱天下,到头来怎么着?还不是‘咔嚓’一刀,死了个了……”
  听他那么说,秀米就知道夏庄的薛举人被砍了头。〔薛祖彦(!”849—!”90!”),字述先。少颖悟,善骑射,性简傲。光绪十一年举人。!”90!”年与蜩蛄会同仁联络地方帮会密议反清,以图攻占梅城。事泄被杀,卒年五十二。!”953年,遗骨迁入普济革命烈士陵园。〕后来,她还听说,官府的探子已经盯上他好久了,本来早就想抓他,只是碍于薛老爷在京城的威势,一时没有动手。
  这一年的重阳节,宫内的侍卫给薛府送来了一壶金华美酒,薛老爷子跪在地上只顾谢恩,把头都磕破了,送酒的人手按刀剑,立在他房中就是不走。他们说,要亲眼看见他把酒喝下去,才去宫内复命。老头这才知道那是一壶毒酒。老头儿装疯卖傻,哭天喊地,就是不肯喝。最后侍卫们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就把他按在地上,捏住他鼻子,把那壶酒一滴不漏地灌了下去。那老头儿气都没来得及喘一声,踢脚蹬腿,七窍流血而死。那边老爷子死讯一到,这边的州府立即发兵抓人。大队人马杀到夏庄,冲入薛宅,将薛举人和妓女小桃红堵在了卧房之中。

  梅城协统李道登与薛举人素来交厚。这次奉命前来围捕,存心与他行个方便。
  等到官兵将薛宅团团围住之后,李协统摒去左右,一个人进了屋,往那太师椅上一坐,把刀往上一横,抱拳说道:“年兄,多年恩遇,报在今朝,跑吧!”
  那薛举人正缩在被子里发抖,一看有了活路,便精条条地跳下床,翻箱倒柜,收拾起金银细软来。那李协统看他忙得不亦乐乎,只是在那摇头。末了,薛举人把该拿的都拿了,就是忘了穿裤子。还问李道登,能不能把妓女小桃红一起带走。
  李守备笑道:“薛兄也是明事理的人,这会儿怎么忽然糊涂了起来?”
  薛举人道:“兄长的意思是——”
  就在这个时候,那床上的小桃红突然坐了起来,冷冷笑道:“你是个做大事的人,死到临头还做那贪生的春梦,你这一逃,李大哥又如何回去交差?”
  这时,薛举人才知道那小桃红也是官府安排的眼线,吓得围着桌子乱转。他像毛驴推磨似的转了半天,这才道:“李兄的意思,还是不让我走?”
  李道登实在不忍看他,只得掉过脸去。那小桃红急道:“李协统的意思,你这一逃,他就可以有理由杀你,好免掉你五百八十刀凌迟之苦。”
  薛举人一听,就僵在那里。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最后李道登骗他说,你走得脱走不脱,全看你的造化,你只要能够远走高飞,天塌下来,小弟替你扛着就是。那薛举人一听,赶紧穿上裤子,也顾不得那些金银宝贝,朝外就走,一路上无人阻拦。当他蹿到院外门边,李道登早在门外一左一右,安排了两个刀斧手。
  手起刀落,那薛祖彦的人头就跳了起来,血喷了一墙。那小桃红像个没事人一样,走到屋外,对着看热闹的人说:“我原当他是个什么了不得的英雄豪杰,原来也是个败絮其中的陈叔宝。”
  到了晚上,一家正围着桌子吃饭,张季元突然回来了。他托着烟斗,仍像以前一样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他的眼眶黑黑的,头发让秋露给打湿了,一绺一绺的贴在额前,背上的布衫还给剐破了。喜鹊替他盛了饭,那张季元又掏出一方手帕来在脸上抹了抹,强打起精神,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来说道:“我来给你们说个笑话。”
  饭桌上无人答应。众人都不说话。只有老虎笑道:“你先学个驴儿叫。”张季元觉得有点不自在,他看了看宝琛,看了看母亲,连喜鹊都在低头扒饭,头也不抬。他又看了一眼秀米,她也正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
  秀米见大伙儿都不说话,一个个铁青着脸,就接话道:“表哥有什么好玩的笑话?不妨说来听听。”
  她看见母亲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也装着没看见。放下筷子,托着下巴,听他讲故事。秀米本想缓和一下气氛,帮他搭个腔儿,没想到这一下可把张季元害苦了。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慌乱。左顾右盼,欲言又止,那笑话也讲得枯燥乏味,颠三倒四,明明是讲不下去的,又要硬着头皮往下说,弄得饭桌上的几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正巧那宝琛又放出一个响屁来,熏得大伙都屏住了呼吸。
  那时,她已经从丁树则先生那里获知,张季元压根儿就不是她的什么表哥,而是朝廷通缉的乱党要犯。
  他来普济,原也不是养病,而是暗中联络党羽,密谋造反生事。师娘还说,那薛举人薛祖彦就是乱党首领,虽说立时就被砍了头,可那晚在他家借住的六七个革命党已被悉数拿获,正押往梅城,“这些人当中,要有一两个招不住抽筋剥皮的酷刑,少不得要供出你的表哥来。”
  张季元既是乱党,那母亲又是从何处与他相识?又如何能让一个非亲非故、朝廷缉捕的要犯在家中居住,长达半年之久?秀米满脑子都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张季元总算把那个笑话说完了,又吃了几口饭,这才正色对众人说,自从春天来到普济养病,他在这里一住就是半年。承各位抬爱,如今病也养得差不多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少不得就要离开普济。母亲似乎一直等着他说这句话,见他提出要走,也没有挽留之意,只是问他何时动身。
  “我打算明天一早就走。”张季元说完,就从桌边站起身来。
  “这样也好。”母亲说,“你先回楼上歇息,呆会儿我还有话要来对你说。”
  吃完饭,厅堂里就剩下了秀米和老虎两个人。她心不在焉地陪老虎玩了一会儿,宝琛就过来带他去账房睡觉去了。秀米转到厨房里,说要帮着翠莲和喜鹊收锅,可又碍手碍脚地插不上手。翠莲也是满脑子心事重重,手指不小心在锅沿上划了一个大口子,也没心思和她说话。秀米兀自在灶前站了一会儿,只得从厨房里出来,她走到天井里,看见母亲手里擎着一盏罩灯,从后院远远走过来。秀米正想上楼去睡觉,母亲从身后叫住了她。
  “你表哥让你到他楼上去一趟。”母亲说,“他有几句话要当面问问你。”
  “他要问我什么话来?”秀米一愣。
  “他叫你去,你就去吧。他不肯对我说,我又哪里能知道?!”母亲厉声道,看也不看她一眼,举着灯就走了。秀米等到那墙上的灯光晃得没影了,又站在漆黑的廊下呆了一会儿,心里恨恨道:她这是怎么了?
  自己不痛快,却拿我来煞气!墙脚的蟋蟀嘁嘁喳喳,叫得她心烦意乱。
  阁楼上的门开着,灯光照亮了那道湿漉漉的楼梯,浓浓的秋雾在灯光下升腾奔涌。自从父亲出走以后,秀米还是第一次来到后院的阁楼。地上落满了黄叶,廊下,花坛上,台阶上,都是。
  张季元在屋里正摆弄着父亲留下来的那只瓦釜。这只瓦釜,父亲从一个叫花子手中购得,原是那乞丐的讨饭家伙,不知他为何看得那样入迷。他翻来覆去地看它,口中喃喃自语道:“宝贝,宝贝,可真是件宝贝。”
  看见秀米推门进来,张季元道:“这件宝物颇有些来历。你来听听它的声音。”
  说罢,他用手指轻轻地弹叩下壁。瓦釜发出了一阵琅佩相击之声,清丽无比,沁人心扉。秀米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片羽毛,被风轻轻托起,越过山峦、溪水和江河飘向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怎么样?”张季元问他。
  随后,又用指甲弹了弹它的上沿,那瓦釜竟然发出当当的金石之声,有若峻谷古寺的钟磬之音,一圈一圈,像水面的涟漪,慢慢地漾开去,经久不息;又如山风入林,花树摇曳,青竹喧鸣,流水不息。她仿佛看见寺院旷寂,浮云相逐,一时间,竟然百虑偕忘,不知今夕何年。
  秀米听得呆了,过了半晌,心中暗想,这世上竟还有如此美妙的声响,好像在这尘世之外还另有一个洁净的所在。
  张季元像个孩子似的把耳朵贴在釜边谛听,朝她眨着眼睛。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亡命的朝廷要犯。
  “这件宝物又叫‘忘忧釜’,本用青铜铸造,原由一个道士在终南山中历时二十余年炼制而成。南人多不识此,称它瓦釜。”张季元说,“精通音律的人常用它来占卜,但听它的声音,便能预知吉凶未来。”
  听他这么说,秀米忽然想到,自己刚才听得瓦釜之声,眼前一阵恍惚,觉得自己像一片羽毛飘在空中,最后竟落在了一个荒坟上。似乎是不祥之兆。
  “据说,这物件还有一个很大的秘密,就是到了冬天,碰上下雪的日子,寒气凝结成霜冻——”张季元正说着,翠莲冷不防推门走了进来。她说夫人让她来给灯加点油。可她看了看灯,油还是满满的,就从头上拔下根簪子,挑了挑灯芯,掩上门,下楼去了。
  张季元望着她笑。她也冲他笑。两个人似乎在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而笑,可谁都不愿意说破。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母亲很可怜。她的手上、身上全是汗。
  她用手指轻轻地叩击着釜壁,那声音让她觉得伤心。
  那声音令她仿佛置身于一处寂寞的禅寺之中。禅寺人迹罕至,寺外流水潺潺,陌上纤纤柳丝,山坳中的桃树都开了花,像映入落日的雪窗。游蜂野蝶,嘤嘤嗡嗡,花开似欲语,花落有所思。有什么东西正在一寸一寸地消逝,像水退沙岸,又像是香尽成灰。再想想人世喧嚣嘈杂,竟全然无趣。

  她痴痴地坐在桌边,只顾满脑子地胡思乱想。不经意中,一抬头,发现表哥正贪婪地看着自己:大胆、暧昧而放肆,脸上苍白,眉头紧锁,整个脸部因为痛苦而扭曲了。他用舌头舔着上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可又拿不定主意。
  “你当真是朝廷乱党?”秀米问道。她的手在桌上按了一下,桌面上顿时有了湿湿的水迹。
  “你说呢?”张季元苦笑着反问她。
  “你打算去哪?”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张季元道,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看得出,你有无数的事想问我。是不是这样?”
  秀米点了点头。
  “本来,我可以原原本本地告诉你答案,刚才,就在你上楼之前,我就打定主意跟你说实话。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绝无半点隐瞒。我是什么人?怎么会认识你的母亲?
  为什么来普济?与夏庄的薛祖彦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们因何要与朝廷作对?
  我要找的那个六指人又是谁?所有的这些,你都想知道答案,对不对?“张季元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揩了揩脸上的汗,接着说道:”可是,不知为什么,最近的这些天来,我觉得我们正在做的事,很有可能根本就是错的,或者说,它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甚至可以说毫无价值,的确,毫无价值。好比说,有一件事,你一边在全力以赴,同时,你却又明明怀疑它是错的,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再比如你一直在为某件事苦苦追索答案,有时,你会以为找到了这个答案。可突然有一天,你发现答案其实不在你思虑之中,它在别的地方。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
  “秀米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她确实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好了,不说这些,”张季元在自己的脑门上拍了一下,“我来给你看样东西。”他从床头的包皮裹内取出一只精致的小盒子来,递到秀米的手里。那是一个精致的小锦盒。
  “这是给我的吗?”秀米问他。
  “不是。”张季元道,“这东西我带在身上不方便。你替我好好收着,最多一个月,我还会到普济来的,那时你再还给我。”
  秀米接过那个盒子,两面看了看。是缎绒面的,宝蓝色,像是女人用的首饰盒。
  “最多一个月。”张季元在桌边坐了下来,“若是过了一个月,我还不回来,那就不会再来了。”
  “为什么你就不来了呢?”
  “那就说明,我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张季元道,“到时候,自然会有一个人来找你,你把这东西交给他就行了。”
  “他叫什么名字?”秀米问他。
  “你不用知道他叫什么,”张季元笑了一笑,“他是个六指人。你要记住,他的那根六指长在左手。”
  “要是他一直不来呢?”
  “这东西就归你了。你可以把它拿到首饰店里去,让金匠替你打一条项链什么的。”
  “这是什么东西?我能打开来看看吗?”
  “请便。”张季元说。
  翠莲又一次推门进来了。她手里提着一只脚盆,胳膊上搭着一条毛巾,另一只手里还提着一壶水。她不敲门就走进来了。她把水壶和脚盆放在地上,将毛巾搭在椅背上,对张季元说:“夫人吩咐,时候不早了,洗洗睡吧。这水都替你热过两遍了。”随后,她转过身来,对秀米说:“咱们走吧。”
  “我走了?”秀米看了她的表哥一眼。
  “走吧。”
  张季元站起身来。他们的脸挨得很近。这一次,秀米看得很清楚,他的脸上有一些麻麻点点的小坑。
  秀米跟着翠莲走到楼下。她能感觉到身后阁楼上的门慢慢合上了。院子里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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