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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织梦者 - 海的女儿 九、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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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间,碧水中舞动着的鲛人们全停下来了,涌向破碎的祭坛,深深俯身行礼。
  “神啊……”带头的海皇抬起了眼睛,恭谨地注视着那条幼小的龙,“感谢您给海国带来了新生,让所有子民复活——云浮海国会因为您的庇佑而继续存在。”
  勾在艾美脖子上,龙眨了眨琥珀色的眼睛,不明白的看着眼前对它说话的鲛人。
  然而,显然还是对对方存在着先天的感应,小龙满怀好奇地探出头,迅速地嗅了嗅海皇。沧溟帝将纯青琉璃如意珠持在手中,一眼看到龙珠,仿佛确定了某种关系,小龙亲昵地叫了一声,便把头探过去蹭了蹭。
  “禀告龙神,小王已经选好了一处深海,适合建立新的国度,”沧溟帝跪在龙神面前,恭谨地禀告,“请神带领我们一起前去,复兴海国。”
  “咿——呀?”小龙仿佛听不懂海皇在说什么,只是伸出舌头在他脸上舔了舔,然后发觉那个味道不好,皱起小脸发出了不悦的声音。沧溟帝重复了一遍请求,然而幼小的龙神自顾自地掉头玩耍,根本不理会。
  “哎,龙,听见了么?”最后还是艾美看不下去,揪住龙尾,将那只在她身上乱动的小龙一把拎起,送到沧溟帝的手里,“你要跟蓝一起去新的国家!”
  “咦——!”被揪住尾巴的小龙剧烈的扭动起来,反抗着,不情不愿。
  艾美也生气起来,捏着它的后颈把它从身上扯开,一边不客气的教训:“真是不懂事!你是神诶,没有自知之明么?你的子民费了多少代价才把你从封印里唤醒,你怎么可以这样?这是你的责任,可别赖着不走想偷懒!”
  然而随便她如何撕扯,龙的爪子却死死地扣住了衣服不肯放开,剧烈扭动着身体,宛如一只被人从母亲身边带走的小蜥蜴。
  “不好!”看到龙神挣扎中渐渐愤怒的眼神,沧溟帝霍然一惊,脱口大呼,“小心!”
  话音未落,一道白光忽然撕裂了深海!
  随着龙的愤怒,一道光从咆哮的口里吐出,直射向海底——所到之处,玉石俱焚。那些匍匐在地的鲛人没有料到复苏的神袛忽然间会向着自己的臣民发怒,刹那睁大了惊恐的眼睛,却根本来来不及直起身来躲避。
  “哎呀!”艾美惊叫着,下意识地去捏住龙口,却被巨大的力量推倒在地。
  那一瞬间、三道光从各个角度射来,与急速前进的白光汇聚在一点,接住了那道力量。
  无法形容的可怕力量、在海底轰然相撞!
  在力量对撞、分散、消弭的一瞬,无数鲛人被怒潮掀倒在地无法动弹,整个大洋都在颤抖,隐约听得到大陆架喀喇碎裂的声音。
  光芒消散后,显露出三个人形。
  辟邪、饕餮和海皇跪倒在地上,抬头看着高台上,气息平匍,脸色都有些苍白。
  事起仓猝、他们合了三人之力才勉强接住了龙神愤怒的一击!
  艾美从地上爬起,看着依然死死抓着她胸口衣服不肯放手的小龙,脸色也是因为惊骇而苍白: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这个小东西身上,居然有那样强大的力量?只是一怒,便几乎将海底夷为平地!
  “咿咿!”重新将尾巴勾到了艾美脖子上,小龙寻到了温暖的窝,舒服地盘起了身子。
  “喂?喂?”艾美用惊得发冷的手指,试探地点了点小东西的额头。
  “嗯哪?”小龙抬起头,升出舌头唰的舔了一下她的脸颊,清脆地叫,“妈妈!”
  天哪,我精心化的妆……她哀叫了一声,却不敢再惹怒这只可怕的神兽,把它捧在手心,好声好气地开解,想劝这条龙离开她跟着族人回到大海深处。
  然而懵懂的幼龙根本不理会,只如小兽般依恋着母亲。
  艾美无计可施地抬起头,看到了辟邪他们。
  连旁边的神袛们都无可奈何,束手无策相顾无言。
  “年轻的织梦者,愿意和我们一起去远方么?”许久,还是沧溟帝第一个说出话来,对着她弯下腰,伸出手来,“海国定然当你是最尊贵的客人。我们建立新的国家,需要龙神的力量。等龙神长大,不再如此依恋你的时候,我们再送你回去。”
  “……”艾美没有料到海皇提出这样的请求,有些心动。

  其实这几年看尽了陆上山川风光,乍一看到海底瑰丽景色不是不动心的,如果能跟着鲛人去深海,见识更多的新事物,也是难得的机会——织梦者,永远都是对未知事物怀有无与伦比的好奇和神往。
  何况,从这个睿智的王者身上,她似乎可以获得更多的指点和引导。
  不知为何,她尊敬这个鲛人。这个海之皇的身上,隐隐有着某种可以让她提升和圆满的力量——那是经历过沧桑而沉淀下来的金子般的品质:温柔,沉默,宽容,理解。对这个世界的热爱,对自己同族的责任,以及对苍生万物的悲悯。
  ——这一切,都是她无法从邪魔身上学习到的。
  “可是,龙长大,要多久呢?”艾美抓抓头,问。
  “一般来说,要一千年。”饕餮站在一旁听着,一直不置可否,这时才开口冷冷答了一句,“到时候他们会送你的骨灰回地面。”
  “哎呀,一千年?那可不成!”艾美跳起来了,抓住了饕餮的手,“那不是见不到爸妈和你了?我才不要在水底呆一辈子呢,我还要念大学,结婚,旅游……不去,不去!”
  银发的饕餮站在海底,伸手挽住了艾美:“就是你想去,我还未必答应——我们还有十一个国家没有去旅行过呢。”
  沧溟帝的脸色有些苍白,却不说话。
  如果不能带走龙神,那么这么多年来的等待就白费了。失去了龙神的力量,靠着他自己和寥寥几个鲛人巫师的力量,根本无法在深海里重新开辟一个新国度。
  “求求您!”忽然间一个啜泣爆发出来了,惊动了所有人——抬眼看去,却是海女巫凝光匍匐在祭坛下,深深埋下身去请求着,“求求您,织梦者!帮我们!我们不能失去龙神……请帮我们!我们鲛人没有自己的国家已经几千年了,请帮我们建立一个新的国家!”
  海巫女额头流满了血,泪水从她碧色的眼里接二连三地滚落,化成圆润的珍珠。
  这就是鲛人泪么……艾美看得呆住。
  “求求您!”随着凝光的带头,所有鲛人都齐声应合,对着她跪下。
  无数珍珠落在支离破碎的海底,宛如星星坠落到了深海。
  艾美被这样浩大的场面惊住,心神激荡,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拉着饕餮的手。
  “别理睬他们,”银发的邪魔却是毫不动容地冷然相对,已经开始念动瞬间返回的咒语,“我们回去……这群臭鱼和我们有什么相干?”
  “织梦者,求您答应。”沉默了片刻,沧溟帝终于放弃了与生俱来的骄傲,在祭坛上缓缓跪倒,捧起了那一颗如意珠,和所有子民一起祈求,“求求您,帮助我们。如果得不到您的帮助,我只有选择最坏的一种方法……”
  在那一瞬间,艾美仿佛被烫到了一样跳起来,甩开饕餮的手,抢先一步冲过去,一把扶住对方:“别!别这样——”
  他是她的引导者,她怎么能承受这样高贵的头颅在她面前低下!
  然而,千年的背井离乡和禁锢,却也是她所无法承受的。踌躇难决。
  “如果不答应,你又能如何?”饕餮冷眼看着,有些挑衅,“最坏的方法?”
  “我们没有理由要求织梦者为素不相识的海国奉献一生,所以,”沧溟帝抬起了头,那蔚蓝色的眼睛是深邃的,瞬间有某种让神魔都惊骇的光芒,安静地回答,一字一句,“我只能冒犯神袛,强行将龙神的力量留下了。”
  “哈。开玩笑,”饕餮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不过是个冒牌的海皇,有这个能力?”
  沧溟帝微微一笑,握紧了手中的如意珠,站起身来。
  所有人,包括海巫女在内,都不知道王要做什么来留住龙神的力量。
  “饕餮,阻止他!”忽然间一个声音叫起来,是辟邪抱着刚刚复苏的萧音,从海底花园那边急掠过来——饕餮一惊,周身立刻浮凸一个光球,用防御的结界将艾美和自己笼罩进去。
  然而,立刻却听到辟邪焦急震惊的声音:“阻止他——别让他自杀!”
  “啊?!”饕餮和艾美同时惊呼,看到了沧溟帝将如意珠缓缓纳入口中。
  “糟了!”饕餮恍然明白过来——
  这个鲛人,是妄图通过牺牲自己,将如意珠和身体同化!

  如意珠是龙神蕴涵力量的精华所在,持有此物便能沟通天地、让龙神得知鲛人的祈求,并指引神力的方向。这是海国的至宝,为历代海皇所持有——然而到了海国末代,海皇血脉骤然中断,如意珠到了沧溟帝手里,无法发挥出应有的力量。
  而龙神伤重沉睡后,如意珠的力量更是相应衰弱。
  如今龙神觉醒,力量随之复苏,然而沧溟帝依然无法掌控这种力量。
  所以,在年幼的龙神闹情绪要离开海国时,海皇却是无法和龙神沟通,更无法说服这个新生的尚未具有前世记忆的神袛。到最后,只能孤注一掷地舍弃了自己的躯体、将心魂附到如意珠上——这样,便能挣脱血缘的限制、真正掌控这种力量,去建立新的海国!
  “不要!”艾美虽然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也直觉不好,“饕餮!饕餮!快来啊!”
  然而,已经晚了。
  一口吞下如意珠,沧溟帝随即抬起手,十指插入自己胸口正中,毫不犹豫地撕裂胸膛,生生将心脏挖了出来!
  “神啊……”踉跄对着神庙跪下,海皇握起了自己的心脏,“我、我将所有的血舍弃,将灵魂祭献给您……求、求您,将力量借给我,借给海国……”
  鲜血从海皇手指上滴滴下坠,落在祭坛上。艾美惊得呆在了当地,战栗着无法说话。
  幼小的龙仿佛也受到了某种震撼,看着眼前这个即将死去的鲛人呆呆出神,仿佛鲜血唤醒了某种前世的记忆。吞下的如意珠的光芒从海皇的咽喉透出,然后缓慢下移,最终停顿在了那个心口的窟窿上,发出淡淡的光。
  “将我的生命拿去吧!”沧溟帝低声祈祷,“然后,赐予我力量。”
  那光再度扩大,笼罩住他。他的身形在光芒中逐渐模糊,消失。
  “不要!”艾美终于叫出声音来,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对着那团光伸出手去,语无伦次地惊呼,“我跟你们去!我跟你们去!你、你不要死啊!”
  模模糊糊中,她仿佛看到沧溟帝笑了一下。
  “牺牲。”一个逐渐变小的声音在对她说,“织梦者,你又学会了一样东西。当然,我……并不是故意想用自己的生命教你这一课,也不是想胁迫你就范……我有责任为海国而死,你却没有。”
  生命的气息迅速的逝去了。
  辟邪抱着萧音掠到时,已然来不及。
  “再见。”海皇微笑的容颜逐渐模糊。在那一瞬间艾美感觉到了深重的无力和痛悔,不自禁地踉跄扑跪在祭坛地上。
  荡漾着水波的虚空里,一颗青碧色的珠子无声落入她手心,流转出清光万千。
  那,是融合了沧溟帝魂魄的如意珠。
  珠子自动地在水中浮动过来,靠近了龙。龙神的眼睛第一次凝聚了起来,长时间地盯在这颗珠子上,咿呀地张大了嘴巴,仿佛回忆起了什么,和那颗珠子进行着交流。
  艾美怔怔地看着空无的祭坛,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看着底下密密麻麻的、尚自在震惊中没有回过神的鲛人,艾美忽然间无法直视,低下了头去。情绪仿佛到了极限,再也无法克制地用力地握拳,失声痛哭。
  “哇……啊啊啊啊!”艾美哭得如此伤心,握着珠子捶着祭坛地面。
  如果不是她一刹那的退缩和懦弱,如果不是她不肯帮海国,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局面?
  挫折感在这一瞬间迎面而来,将自信满满的女孩完全击倒。她不敢抬头看底下的鲛人们,不敢看饕餮和辟邪,更不敢看萧音姐姐的眼睛——枉她一直自许,在选择到来之时却是如此懦弱……眼睁睁看着整整一族沦入无助,却不敢伸出手!
  害的蓝那样的好人,最后不得不牺牲自己的生命。
  “我有责任为海国而死,你却没有”——最后一刻,他还那样安慰自己。
  怎么没有?怎么没有呢?她是织梦者,拥有了这样的力量、就必须担负起相应的职责——可她却见死不救,懦弱自私!心里有无限扩大的声音一遍一遍地斥责着,她全身颤栗地埋下头去,难以克制地痛哭着,只觉得自己卑微得如同泥土。
  “别、别哭……”忽然间,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一只手轻轻按在她肩上。

  “萧音姐姐!”抬起头,看到的是前任织梦者衰弱却明亮的眼睛。艾美一瞬间因为羞愧而迅速低下头去,不敢对望,抽泣着:“我、我不当织梦者了。我当不了……我当不了!这太难了……我、我不够好。”
  她永远无法忘记,在云荒沉没的瞬间、萧音姐姐是以怎样的勇气伸出手去,不顾生死地挽救了整个大陆上的魂魄——同样,她也永远无法忘记在鲛人向她祈求帮助的时候,自己又是如何懦弱地退缩过!
  “你已经,做的很好……”萧音微笑着挣脱了辟邪的扶住,上来揽住了年轻女孩的肩头,“没有人,天生就有完全具备了这些品质……如果一生下来就有,那就,咳咳,那就不是人,而是神了……”
  “姐姐,姐姐,”艾美在萧音怀里继续哭,声音却小了,抽泣,“你不怪我?”
  “不怪。”萧音微笑着,拍拍她的肩膀,“我十八岁刚接手云荒的时候,也曾做得很差劲。”
  “哇……”艾美更大声地哭了出来,仿佛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幼小的龙弯起了身子,轻轻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泪水。然后吸了一口气,她手心的龙珠蓦然反跳,落入了龙口中。如意珠和龙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无法斩断的关系,金色的龙不由自主地被如意珠吸引,舒展开了爪牙,吞吐着那一颗珠子,追逐嬉戏。
  如意珠在空中转折飞舞,仿佛通灵一样引着龙神,落入了祭坛下海巫女的手心里。
  凝光的脸色因为目睹了方才的一幕而煞白,然而明白了海皇的遗愿,在如意珠落入手心的刹那用力握紧,刷地站起,对着随后前来的龙神举起了手:“龙!我是身负海皇之血的二公主?凝光,是存在于这世间的唯一海皇血脉,请您遵守远古时和我们一族订立的盟约,回应我们的愿望,跟随鲛人去往新的国度吧!”
  幼小的龙神愣了一下,看着这个女子,仿佛看到了某种延续千年的血脉和契约。
  忽然间,龙呜了一声,轻轻将身体缠绕上了凝光托珠的手臂。
  旁边,两位神袛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却都暗自松了口气。
  辟邪沉着脸,按捺着怒气看着邪魔:“怎么不阻止!你离海皇那么近,在刚才我叫你阻止他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阻止!”
  如果饕餮那时候动手,沧溟帝就不会来得及从容牺牲自己。
  “我为什么要阻止……”饕餮嘴角却有邪谑的笑容,“那是他的选择。”
  看了一眼兄长,他冷笑起来:“神魔都不可以干扰历史,不是你说的么?所以,既然请不动织梦者,也只能让他们自己解决自己的事情。”
  辟邪一时间哑然。
  “何况,”邪魔嘀咕了一声,愤愤不平,“那个丫头,对海皇也太依赖了一些。”
  “……”辟邪无语,看着这个性格怪癖的兄弟。
  “现在他已经失去了形体,你是不是就释然了?”辟邪嘴角浮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笑,摇头,“我想你也不至于再去吃一颗珠子的飞醋。”
  饕餮被他说中心病,恼羞成怒地回头头,龇牙发出了低低的恐吓。
  然而一咧嘴,发现牙齿又隐隐的痛了起来,银发邪魔连忙捂住腮帮子。
  “你不是很讨厌人类么……怎么总是带着这个小女孩。”辟邪叹了口气,看着九兄弟中最离经叛道的一位,眼里有微微的笑意,“其实,就算隐身于黑暗的你,也是怕寂寞的啊。习惯了有人陪伴后,就有了对‘失去’的畏惧吧。”
  “哼哼。”饕餮恼怒非常,冷冷反击,“你还是管你自己的事吧!——老婆都跟鲛人跑了,还来这里唧唧歪歪。也不怕这次接回去后她会再跑一次。”
  辟邪眼里的微笑凝结了,脸色沉下去,默然低头,看着一边相依的两名织梦者。
  是的……就算海国复生了,他们之间的矛盾却远未解决。
  萧音的情况更加恶化,然而却是至死也不会放弃织梦者的身份。就算带她回到了他们的家里,她的身体和思想、都会一次次的越过樊篱,迎着风远去,不停的编织着梦想,在书写中将自己燃烧殆尽。
  即便是他,也无法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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