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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杀人凶手,我也可根据情由给予原谅。但对于嘲笑,毫无加以辩解的余地。”因为“原谅”不是正确的态度。对诽谤唯一可行的反应便是报复。牧野以到达美国的行动洗刷了污名,但在受辱或失败的情况下,报复作为“善行”在日本传统中占居重要地位。以西方读者为对象的日本著作家有时运用丰富多来的修辞手段来描述日本人对报复的态度。新渡户稻造是日本最富博爱心的人之一,但他在1910年撰写的著作中曾说道:“在报复中有某种满足我们正义感的东西。我们的报复观念同我们的数学技能一样严密,在方程式的两边都求出之前,我们不能摆脱一种还有什么余下未做的感觉。”【新渡户稻选:《武士道,日本的灵魂》,1900年,第83页。——原注】冈仓由三郎在一部名为《日本的生活与思想》的著作中把报复与日本一种独特的习惯相类比,他写道:
“日本人的许多所谓心理特殊性起因于对洁净的喜好以及相应的对污秽的忌讳。请问,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的说明?因为我们实际上所受的教育使我们习惯于把对家族名誉和民族自豪感的侮辱看作污秽与创伤,若不通过申辩加以彻底洗刷,就不会洁净与愈合。你不妨把在日本公私生活中可空见惯的仇杀案件看作讲究洁净因而形成洁癖的民族所沐的晨浴。”【冈仓由三郎:《日本的生活与思想》,伦敦,1913年,第17页。——原注】他继续说道,这样,日本人便“过着一种一尘不染的洁净生活,如同盛开的樱花一样清新美丽。”换言之,这种“晨浴”洗去别人扔在你身上的污秽,只要还有一点污秽粘在你身上,你就不能说是一个有德性的人。日本人并无如此教导人的伦理:一个人除非自己认为受辱就不可能受辱;只有“一个人自己所做的事”才会玷污他自己,别人对他所说与所作的一切都不会玷污他。
日本的传统不断地把这种仇杀“晨浴”的理想展示在一般民众面前。无数的事件与英雄故事是尽人皆知的,其中最流行的就是《47浪人的故事》。这些故事被选入学校教科书,在剧院里演出,拍摄成现代电影,印成通俗出版物。它们是今天日本生气勃勃的文化的一部分。
这些故事当中有许多讲的是对仍然失败的神经过敏。例如。有个大名叫三个家臣说出某把宝刀的制造者,他们三人众说纷纭,于是请来专家,才得知名古屋山三是唯一猜中那把刀的制造者是村正的人。鉴定错了的另外两人感到这是一种侮辱,开始伺机加害山三。两人中的一人乘山三熟睡之时用山三自己的刀插入他的身体,但山三却活下来了。于是,袭击山三的人此后就专事报复。最后他终于杀死山三,从而尽了他的“义理”。
其他一些故事讲的是对自己的主君有必要进行报复的事。在日本的伦理中,“义理”既意味着家臣对主君至死不渝的忠诚,同时也意味着当家臣感到被主君侮辱时突然对主君产生的极度憎恨。在有关德川第一代将军家康的传说故事中就有一个很好的例子。家康家良中的一人听说家康曾说他“是一个将被刺在喉咙的鱼刺鲠死的家伙”。这种说他不会庄重地死去的诽谤是忍无可忍的,这个家臣发誓至死不忘这个耻辱。当时正值家康新定江户(东京)为首都,推行统一全国大业之时,敌人尚未彻底扫荡干净。这个家臣向敌对的诸侯表示,愿从内部放火烧毁江户。这样他就可尽到“义理”,实现对家康的报复。西方人对日本人忠诚的议论大多是隔靴搔痒,因为他们没有认识到“义理”并非仅仅限于忠诚,它在某种场合也是教人叛逆的德行。就像他们说的,“挨打的人谋叛”,受辱的人也同样如此。
历史故事中出现的两个主题——在自己错了的时候向正确的人报复,甚至向诽谤自己的主君报复——在日本的著名文学作品中是老生常谈的主题,而且被描写得异彩缤纷。但如若人们查阅一下当代的传记、小说和现实的事件就会发现,日本人虽在古代故事中对报复大加赞赏,但今天实际进行报复的事例却同西方各国一样少见,也许比西方各国还要罕见。这并不意味着对名誉耿耿于怀的态度比以前减弱了,而意味着对失败和诽谤的反应是更多地趋向防御,而不是攻击。日本人对待耻辱的态度仍像以往一样认真,但耻辱越来越经常地使他们束手忍辱而不是挑起争斗。在明治以前那无法无天的时代,人们为报复而进行直接攻击的可能性较大。到了近代,要维持比以前更趋于相互依存的经济是如此困难,加上法律和秩序的约束,于是报复也变得秘密或深藏于人们自己的心中了。就像让仇敌吃粪便这个古老的传说那样,有人会不露声色地略施诡计来悄悄地对仇敌施行报复。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在美味佳肴中掺入难以察觉的粪便,然后拿给仇敌吃,看其对手是否察觉了。客人完全没有察觉。但是,即使是这种秘密的攻击,在今天也变得比对自己的攻击更少了。当攻击转向自身时,人们有两种选择:或是将此作为一种刺激,促使自己去实现“不可能”的事,或是让它去吞噬自己的心。
日本人容易因遭到失败、诽谤和排斥而受创伤,因而极易自寻烦恼而不是使他人烦恼。日本小说一再描写近几十年间有教养的日本人常常难以摆脱的忧郁与狂怒不断交替助心理困境。这些故事的主人公都有厌倦情绪。他们厌倦生活,厌倦家庭,厌倦城市,厌倦乡村。但这并不是打算去揽月摘星的烦恼,对意欲揽月摘星的人来说,一切努力与其心目中勾画的伟大目标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这并不是现实与理想大相径庭造成的厌倦。当日本人梦幻到伟大使命对,他们便会摆脱厌倦情绪。不管目标多么遥远,他们都会完全地、不留痕迹地摆脱这种情绪。这种日本人特有的厌倦是过分易受创伤的民族的疾病。他们对于遭到按斥觉得恐怖,把这种恐怖深深地理到心底里去,从而使自己进退维谷。日本小说中描绘的厌倦与我们在俄罗斯小说中所熟悉的厌倦是完全不同的心理状态,在俄罗斯小说中现实世界与理想世界的巨大差别是主人公经历过的全部厌倦的基础。乔治•桑索姆爵士曾说日本人缺乏这种现实与理想对立的感觉。他并不是以此说明日本人的厌倦的基础,而是说明日本人怎样系统地提出他们的哲学和对人生的一般态度。确实,与西方人根本观念的这种差异远远超出了这儿所论述的特殊例子,但它与日本人难以摆脱的忧郁有着特别深刻的关系。作为一个喜好在小说中描绘厌倦的民族,日本与俄国并驾齐驱,而与美国形成鲜明对比。美国小说不大涉及这一主题。美国的小说作家把作品中人物的悲惨遭遇归咎于性格的缺陷或凶残世界的打击,他们极少描绘单纯的厌倦。当写某人不能与周围环境协调相处时,必然会写出其原因及形成过程,以引起读者对男女主人公身上的某种缺点或社会制度中的某种邪恶进行谴责。日本也有对城市里绝望的经济状况和捕鱼船上发生的可怕事件加以谴责的无产阶级小说,但在日本的性格小说所展示的世界里,正如一位作家所说,人们的情绪总是像飘移的毒气一样倏忽即至。无论是小说中的人物还是作家,都不认为有必要分析环境或主人公的生活经历以说明明云产生的原因。它忽来忽去,人们则易受创伤。他们把古代故事中的主人公施加于敌人的攻击转向内心,而其消极情绪在他们看来似乎并无明显的原因。他们可能抓住某一事件作为忧郁的原因,但这一事件给人留下的奇特印象是,它不过是一种象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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