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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图腾 - 《狼图腾》在线阅读【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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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图腾》 第八章(1)
  姜戎
  东汉明帝时,汶山郡以西的白狼、木……等部约有一百三十余万户,六百万余口,自愿内属。他们作诗三章,献给东汉皇帝……合称《白狼歌》,备述“白狼王……等慕化归义”之意。
  ——张传玺《中国古代史纲·上》
  陈阵还未下马,就闻到老人的蒙古包皮里飘出一股浓浓的肉腥味,不像是羊肉味。他很觉奇怪,急忙下马进包皮。毕利格老人忙喊慢着慢着。陈阵慌忙站定,发现东、北、西三面的地毯都已卷起,宽大的地毡上铺着生马皮,马皮上摆满了钢制狼夹子,至少有七八个。蒙古包皮中央炉子上的大锅,冒着热气和腥气,锅里是黑乎乎油汪汪的一大锅汤水。嘎斯迈满面烟尘汗迹,跪在炉旁加粪添火。她的五岁小女儿其其格正在玩一大堆羊拐,足有六七十个。巴图在一边擦狼夹子,他还在家里养伤,脸上露出大片的新肉。毕利格的老伴老额吉也在擦狼夹。陈阵不知老人在煮什么。老人在身旁挪出了空地,让陈阵坐在他的旁边。
  陈阵开玩笑地问:您在煮什么?想煮狼夹子吃啊?您老牙口好硬呵。
  毕利格笑迷了眼,说道:你猜着了一半,我是在煮狼夹。不过,我的牙口不成了,是狼夹的牙口好,你看看这夹子是不是满口钢牙?
  陈阵惊讶地问:您煮狼夹干什么?
  夹狼啊。毕利格指指大锅说:我来考考你,你闻闻这是什么肉味?
  陈阵摇摇头。老人指了指炉旁的一盆肉说:那是马肉,是我从泡子那边捡回来的。煮一大锅马肉汤,再用肉汤煮狼夹子,你知道这是为的啥?为的是煮掉夹子的铁锈味。陈阵明白了,立刻来了兴趣说:得,这下狼该踩进夹子里去了,狼还是斗不过人。
  老人捋了捋黄白色*的胡须说:你要是这么想,就还斗不过狼。狼鼻子比狗灵,有一星半点的锈味和人味,那你就瞎忙乎了。有一回我把夹子弄得干干净净,一点锈味人味也没有。可到了也没夹着狼,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那天我下完夹子不小心咳出一口痰,我要是连雪带痰一块捧走也就没事了,可我踩了一脚,又扒拉些雪盖上痰,想着没事,可还是让狼给闻出来了。
  陈阵吃了一惊,叹道:狼的鼻子也太厉害了。
  老人说:狼有灵性*,有神助,有鬼帮,难斗啊……
  陈阵正要顺着鬼神往下问,阿爸跪起身来从锅里捞夹子了,狼夹很大很重,一口大锅只能煮一个夹子。陈阵帮老人用木棍捞出夹子,放在一块油腻腻的麻袋上,然后又下了一只夹子。老人说:昨天我让全家人先擦了一天夹子,我先煮过一遍了,这会儿是第二遍。这还不成,呆会儿,还得用马鬃蘸着炼好的马肠油再擦两遍,这才能用。真到下夹子的时候还要戴手套,上干马粪,打狼跟打仗一样,心不细不成。要比女人的心还细,比嘎斯迈的心还要细。老人笑道。
  嘎斯迈望着陈阵,指指碗架说:我知道你又想喝我做的奶茶了,我手埋汰,你自个儿动手吧。陈阵不喜欢炒米,最喜欢嘎斯迈做的奶豆腐,就抓了四五块放在碗里,又拿起暖壶,倒了满满一碗奶茶。嘎斯迈说:本来阿爸是要带巴图去下夹子的,可他的脸还出不了门,就让你这个汉人儿子去吧。陈阵笑道:只要是狼的事,阿爸就忘不了我。是吧,阿爸?
  老人看着陈阵说:孩子啊,我看你是被狼缠住了,我老了,这点本事传给你。只要多上点心,能打着狼。可你要记住你阿爸的话,狼是腾格里派下来保护草原的,狼没了,草原也保不住。狼没了,蒙古人的灵魂也就上不了天了。
  陈阵问:阿爸,狼是草原的保护神,那您为什么还要打狼呢?听说您在场部的会上,也同意大打。
  老人说:狼太多了就不是神,就成了妖魔,人杀妖魔,就没错。要是草原牛羊被妖魔杀光了,人也活不成,那草原也保不住。我们蒙古人也是腾格里派下来保护草原的。没有草原,就没有蒙古人,没有蒙古人也就没有草原。
  陈阵心头一震,追问道:您说狼和蒙古人都是草原的卫兵?
  老人的目光突然变得警惕和陌生,他盯着陈阵的眼睛说:没错。可是你们……你们汉人不懂这个理。
  陈阵有点慌,忙说:阿爸,您知道,我是最反对大汉人主义的,也不赞成关内的农民到草原来开荒种地。
  老人脸上的皱纹慢慢松开,他一面用马鬃擦着狼夹,一面说:蒙古人这么少,要守住这么大的草原难啊。不打狼,蒙古人还要少;打狼打多了,蒙古人更要少……
  老人的话中似乎藏有玄机,一时不易搞懂,陈阵有些疑惑地把问话咽下。
  所有的狼夹子都处理好了,老人对陈阵说:跟我一块去下夹子,你要好好看我是咋下的。老人戴上一付帆布手套,又递给陈阵一副。然后起身拿着一个狼夹,搬到包皮外一辆铁轮轻便马车上,车上垫着浸过马肠油的破毡子。陈阵和巴雅尔也跟着搬运,钢夹一出包皮,夹子上的马油立即冻上一层薄薄的油壳,将狼夹糊得不见铁。狼夹全都上车以后,老人又从蒙古包皮旁提起一小袋干马粪蛋,放到车上。一切准备停当,三人上马。嘎斯迈追出几步对陈阵大声嘱咐:陈陈(陈阵),下夹子千万小心,狼夹子能夹断手腕的。那口气像是在叮嘱她的儿子巴雅尔。
  巴勒和几条大狗见到狼夹子,猎性*大发,也想跟着一块儿去。巴图急忙一把抓着了巴勒脖子上的鬃毛,嘎斯迈也弯腰搂住了一条大狗。毕利格老人喝退了狗,牵着套车的辕马,三人四马向大泡子一路小跑。
  云层仍低低地压在山顶,空中飘起又薄又轻的小雪片,雪绒干松。老人仰面接雪,过了一会,脸上有了一点水光,他在摘下手套,又用手接了一点雪擦了一把脸,说道:这些天,忙得脸都常忘了洗,用雪洗脸爽快。在炉子旁边呆长了,脸上有烟味,用雪洗洗,去去味,方便干活。
  陈阵也学着老人洗了一把脸,又闻了马蹄袖,只有一点点羊粪烟味,但是这可能就会让几个人的辛苦前功尽弃。陈阵问老人:身上的烟味要不要紧?
  老人说:不大要紧,一路过去,烟味也散没了。记着,到了那儿,小心别让袍子皮裤碰上冻马肉就没事。
  陈阵说:跟狼斗,真累啊。昨天晚上,狼和狗叫了一夜,叫得特凶,吵得我一夜没睡好。
  老人说:草原不比你们关内,关内汉人夜夜能睡个安稳觉。草原是战场,蒙古人是战士,天生就是打仗的命。想睡安稳觉的人不是个好兵。你要学会一躺下就睡着,狗一叫就睁眼。狼睡觉,两个耳朵全支楞着,一有动静,撒腿就跑。要斗过狼,没狼的这个本事不成。你阿爸就是条老狼。老人嗬嗬笑了起来:能吃,能打,能睡,一袋烟的工夫,也能迷糊一小觉。额仑的狼啊,都恨透我了。我要是死了,狼一准把我啃得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我上腾格里就比谁都快。嗬嗬……

  陈阵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我们知青得神经衰弱的人越来越多,有一个女生已经病退回北京了。再这么下去,过几年我们这些知青得有一半让狼打回关内。我死了可不把身子喂狼,还是一把火烧了才痛快。
  老人笑声未停:嗬嗬……你们汉人太浪费,太麻烦。人死了还要棺材,用那老些木头,可以打多少牛车啊。
  陈阵说:哪天我死了,可不用棺材,火化拉倒。
  老人笑道:那也要用多多的木头烧呢,浪费浪费。我们蒙古人节约闹革命,死了躺在牛车上,往东走,什么时候让车颠下来,什么时候就等着喂狼了。
  陈阵也笑了:可是,阿爸,除了让狼把人的灵魂带上腾格里,是不是还为了节省木头呢?因为草原上没有大树。
  老人回答说:除了为了省木头,更是为了“吃肉还肉”。
  吃肉还肉?陈阵这还是第一次听说,顿时困意全消。忙问:什么叫吃肉还肉?
  老人说:草原上的人,吃了一辈子的肉,杀了多多的生灵,有罪孽啊。人死了把自己的肉还给草原,这才公平,灵魂就不苦啦,也可以上腾格里了。
  陈阵笑道:这倒是很公平。要是我以后不被狼打回北京,我没准也把自己喂狼算了。一群狼吃一个人,不用一顿饭的工夫就利索了。喂狼可能比火化速度更快。
  老人乐了,随即脸上又出现了担忧的神情:额仑草原从前没有几个汉人,全牧场一百三四十个蒙古包皮,七八百人,全是蒙族。文化革命了,你们北京知青就来了一百多,这会又来了这老些当兵的,开车的,赶大车的,盖房子的。他们都恨狼,都想要狼皮,往后枪一响,狼打没了,你想喂狼也喂不成了。
  陈阵也乐了:阿爸,您甭担心,没准往后打大仗,扔原子弹,人和狼一块儿死,谁也甭喂谁了。
  老人比划了一个圆,问道:圆……圆子弹是啥样子弹?
  陈阵费了牛劲,连比划带说也没能让老人明白……
  快到泡子最北边的那几匹死马处,毕利格老人勒住马,让巴雅尔牵住辕马就地停车等着。然后他带上两副狼夹子,小铁镐,装干马粪的口袋等等工具,带陈阵往死马那边走。老人骑在马上走走停停,到处察看。几匹死马显然已被动过,薄薄的新雪下面能隐约看到马身上的咬痕,还有马尸旁边的一个个爪印。陈阵忍不住问,狼群又来过了?
  老人没回答,继续察看。连看了几匹马以后才说:大狼群还没来过,乌力吉估摸得真准,大狼群还在边防公路北边。这群狼真能沉得住气。
  阿爸,这些脚爪印是怎么回事?陈阵指了指雪地。
  老人说,这些多半是狐狸的爪印,也有一条母狼的爪印。这边一些带崽的母狼得护着崽,单独活动。老人想了想说:我原本想打狼群里的头狼和大狼的,可这会儿有这些狐狸捣乱,就不容易打着大狼和头狼了。
  那咱们不是白费劲了吗?
  也不算白费劲,咱们的主要任务就是要把狼群弄迷糊,它以为人下了夹子,就没工夫打围了,变着法子也要来吃马肉的。只要狼群一过来,咱们就好打围了。
  陈阵问:阿爸,有没有法子夹一条大狼?
  咋能没有呢。老人说:咱们把带来的夹子全下上,下硬一点,专夹狼,不夹狐狸。
  老人骑马又转了两圈,在一匹死马旁边选了第一个下夹点。陈阵急忙下马,铲清扫净了雪。老人蹲下身,用小铁镐在冻得不太深的地上刨出一个直径约40厘米,深约15厘米的圆坑,坑中还有一个小坑。然后戴上沾满马肠油的手套,把钢夹放在圆坑里,再用双脚踩紧钢夹两边像两个巨形镊子的钢板弹簧,用力掰开钢夹朝天紧闭的虎口,将满嘴钢牙的虎口掰到底,掰成一个紧贴地面,准备狠咬的圆形大口。再小心翼翼把一个像刺绣绷架一样的布绷垫,悬空放在坑中小坑和钢夹之间,再用钢夹边缘小铁棍别住虎口,插到布垫的扣子上。
  陈阵提心吊胆地看着老人做完这一组危险、费力的动作,如稍有闪失钢夹就可能把手打断。老人抬起脚,满头大汗地蹲在雪地上喘气,用马蹄袖小心地擦汗,生怕汗落到马身上去。老人第一次带陈阵出来下夹子,陈阵总算看明白钢夹是怎样夹狼的了。只要狼爪一踩到悬空的布绷垫上,布垫下陷,小铁棍从布垫的活扣中滑脱,那时钢簧就会以几百斤的力量,猛地合拢钢夹虎口,把踩进夹子的狼爪,打裂骨头咬住筋。怪不得狼这么害怕钢夹,这家伙果真了得!要是草原狼不怕钢夹的钢铁声音,那他可能就在第一次误入狼阵时丧命了。
  剩下的就是如何掩盖和伪装了,这道工序也不能出丝毫差错。毕利格老人缓过劲来说:这夹子不能用雪盖,雪太沉,能把布垫压塌,还有,要是出了太阳雪一化,夹子里面冻住了,夹子也打不开。你把干马粪给我。
  老人接过布袋,抓了一把干马粪,一边搓一边均匀地撒在布垫上,又干又轻马粪沫慢慢填满狼夹的钢牙大口。此刻,布垫依然悬空,又不怕钢夹里面上冻。然后老人将夹子上的铁链勾在死马的骨架上,才说这会儿能用雪盖了。他指导陈阵铲雪把钢夹的钢板弹簧和铁链盖好,又用浮雪小心地盖住马粪,最后用破羊皮轻轻扫平雪,与周围雪面接得天衣无缝。
  细碎的小雪还在下,再过一会儿雪地上所有的痕迹都看不出来了。陈阵问:这个夹子为什么只能夹狼不夹狐狸?老人说:我把铁棍别子插得深了一点,狐狸轻,踩不动。狼个头大,一踩准炸。
  老人看了看四周,又用脚步量了量距离,在两步左右的地方又选了个下夹点。说:这个夹子你来下吧,我看着你下。
  两个夹子为什么离这么近?陈阵问。
  老人说:你不知道,有的狼对自个儿也特别狠,它要是被夹住了腿,会把腿连骨带筋全咬断,瘸着三条腿逃掉。我给它下两个,只要夹住一条腿,它就会疼得没命地拽链子,没命转圈,转着转着后腿就踩着第二个夹子了,这地方链子刚好够得着。要是狼的前后两条腿都给夹住了,它就算能把两条断腿都咬掉,剩下两条腿它咋跑?
  陈阵心里猛地一抽,头皮发根炸起。草原上的人狼战争真是残忍之极。人和狼都在用残酷攻击残酷,用残忍报复残忍,用狡猾抗击狡猾。如果这样恶恶相报,近朱者赤,近狼者势必狠了,从此变得铁石心肠,冷酷无情?陈阵虽然痛恨狼的残暴,但当他马上就要亲手给狼下一个狡猾残忍的钢夹时,他的手却不禁微微发抖。这个陷阱太隐蔽。它放在具有极强诱惑性*的肥壮死马前,只有马肉、马油和马粪味,没有任何人味和锈味。陈阵相信再狡猾的狼也要上当,被钢夹打得腿断骨裂,然后被人剥皮,弃尸荒野。而且这还仅仅是一个大圈套中的一个小圈套,那个大圈套要套的就不是几条狼了。他想起周秦汉唐宋明无数支汉军被诱进草原深处,落入被精心设计、没有破绽的陷阱而全军覆没的战例。古代草原骑兵确实不是靠蛮力横扫先进国家的。草原民族也确实是草原的捍卫者,他们用从狼那里学来的军事才华和智慧,牢牢地守住了草原,抗住了汉军后面的铁与火,锄和犁对草原的进攻,老人说得一点也没错。陈阵的手还在一阵阵地发抖。

  老人嗬嗬地笑起来:心软了吧?别忘了,草原是战场,见不得血的人,不是战士。狼用诡计杀了一大群马,你不心疼?人不使毒招能斗得过狼吗?
  陈阵定了定心,沉了口气,心虚手硬地扫雪刨坑。真到下夹子的时候,他的手又有点抖了,这次是怕不小心被打断手指,毕竟这是他第一次下狼夹。老人一边教,一边把粗粗的马棒伸进钢夹的虎口里,即使钢夹打翻,也先夹着马棒而夹不到陈阵的手。陈阵感到周身一热
  ,有了老人的保护,他的手不抖了,第一次下夹,一次成功。陈阵在擦汗的时候,发现老人头上冒的汗比他的还多。老人舒了口气说:孩子啊,我再看着你下一个,第三个你就自个儿下吧,我看你能行。陈阵点点头。他跟着老人回到马车旁又取了两副钢夹,又挑了匹死马,选好点,细心下好。剩下的四副夹子,一人两副,分头下。老人又让巴雅尔给陈阵帮忙。
  天近黄昏,仍未转晴。毕利格老人仔细地检查了陈阵下的夹子,笑道:真看不出来了,我要是条老狼,也得让你夹住。老人又认真地看着陈阵,问道:时候不早了,这会儿咱们该做什么?
  陈阵想了想说:是不是该扫扫咱们的脚印,还要清点一下带来的工具,不能落下一件。老人满意地说:你也学精了。
  三人就从最北边慢慢扫,慢慢检查,一直扫到马车处才停下来。陈阵一边收拾工具一边问:阿爸,下了这么多夹子能打着多少条狼?老人说:打猎不能问数,一说数,就一个也不上夹了。人把前面的事做好,后面的事就靠腾格里。
  三人上马,牵着马车往回走。
  陈阵问:咱们明天早上就来收狼吗?
  老人说:不管夹着没夹着,都不能来收狼。要是夹着了,先要让狼群看看。只要它们不见人来收狼,疑心就重了,更会围着死马转圈琢磨。场部交给的任务,不是夹几条狼,是要把狼群给引过来。要是没夹着狼,咱们就还得等。你明儿就不用来了,我会远远地来看的。
  三人轻松地往家走。陈阵想起了那窝狼崽,便打算向老人讨教掏狼窝的技术。掏狼崽可是草原上一件凶险、艰难、技术性*极强的狩猎项目,也是草原民族抑制草原狼群恶性*发展的最主要的方法。一窝狼崽七八只、十几只,额仑草原的狼食多,狼崽的成活率极高。春天掏到一窝狼崽,就等于消灭了一群狼。狼群为了保护狼崽,会运用狼的最高智慧和狼的所有凶猛亡命的看家本领。陈阵听过不少各种掏狼崽的惊险和运气的故事,他也早已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两个春天了,全场一百多个知青还没有一个人独自掏到过狼崽。他不敢奢望自己能掏到一窝,只打算找机会跟着毕利格老人掏几次先学学本领。可是,马群事故发生以后,老人就顾不上狼崽了。陈阵只好从经验上来求教老人。
  陈阵说:阿爸,我前些日子放羊,一只羊羔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被一条母狼活活地叼走,往东北边黑石头山那边逃走了。我想那边一定有一个狼窝,里面一定有狼崽。我打算明天一早就去找,本来我想让您带我们去的……
  老人说:明儿我是去不了了,这边的事大,场部还等着我的信呢。老人又回头问道:母狼真往黑石头山那边去了?
  没错。陈阵说。
  老人捋了捋胡子,问道:你那会儿骑马追了没有?陈阵说:没有。它跑得太快,没来得及追。老人说:那还好。要不那条母狼准会骗你。有人追,它是不会直奔狼窝的。
  老人略略想了想,说道:这条母狼真是精,头年开春,队里刚刚在那儿掏了三窝狼崽,今年谁都不去那儿掏狼了,想不到还有母狼敢到那儿去下崽。那你明儿快去找吧,多去几个人,多带狗。一定得找几个胆大有经验的牧民去,你们两个千万别自个儿去,太危险。
  掏狼窝最难的是什么?陈阵问。
  老人说:掏狼窝麻烦多多的有,找狼窝更难。我告诉你一个法子,能找到狼窝。你明儿天不亮就起来,跑到石头山底下高一点的山头,趴下。等到天快亮的时候,你用望远镜留神看,这时候母狼在外面忙活了一夜,该回洞给狼崽喂奶。你要是看到狼往什么地方去,那边就准有狼窝,你要仔细找,带上好狗转圈找,多半能找着。可找着了,要把狼崽挖出来也难啊,最怕洞里有母狼。你们千万要小心。
  老人的目光忽而黯淡下来,说:要不是狼群杀了这么大一群马,我是不会再让你们去掏狼崽的,掏狼崽是额仑草原老人们最不愿干的事情……
  陈阵也不敢再问下去。老人本来就对这次大规模掏狼崽的活动窝了一肚子的火,陈阵生怕再问下去老人会阻止他去。可是,掏狼崽的学问太奥妙,他掏狼崽的目的是养一只狼崽,如果再不抓紧时间,等到狼崽断了奶或睁开了眼那就难养了。必须抢在狼崽还没有看清世界、分清敌我的时候,把它从狼的世界转到人的环境中来。陈阵生怕野性*最强的狼崽比麻雀还难养。从小就喜爱动物的陈阵,小时候多次抓过和养过麻雀,可是麻雀气性*大,在笼子里闭着眼睛就是不吃不喝直至气绝身亡。狼崽可不像麻雀那么好抓,如果冒了风险、费了牛劲抓到了狼崽却养不了几天就养死了,那就亏大了。陈阵打算再好好问问巴图,他是全场出名的打狼能手,前几天吃了狼群这么大的亏,正在气头上,找他请教掏狼崽的事准能成。
  回到老人的蒙古包皮,天已全黑。进了包皮,漂亮的地毯已恢复原状,三个灯捻的羊油灯将宽大的蒙古包皮照得亮堂堂,矮方桌上两大盆刚出锅的血肠血包皮,羊肚肥肠和手把肉冒着腾腾的热气和香气,忙了一天的三个人的肚子全都叫了起来。陈阵急忙脱了皮袍,坐到桌旁。嘎斯迈已经端着肉盆,将陈阵最爱吃的羊肥肠转到他的面前,又端起另一个肉盆,把老人最爱吃的羊胸椎转到老人面前。然后,给陈阵递过一小碗用北京固体酱油和草原口蘑泡出的蘑菇酱油。这是陈阵吃手把肉时最喜欢的调料,这种北京加草原的调味品,现在已经成为他们两家蒙古包皮的常备品了。陈阵用蒙古刀割了一段羊肥肠蘸上调料,塞到嘴里,香得他几乎把狼崽的事忘记。草原羊肥肠是草原手把肉里的上品,只有一尺长。说是肥肠,其实一点也不肥,肥肠里面塞满了最没油水的肚条、小肠和胸膈膜肌肉条。羊肥肠几乎把一只羊身上的弃物都收罗进来了,但却搭配出蒙古大餐中让人不能忘怀的美食,韧脆筋道,肥而不腻。

  陈阵说:蒙古人吃羊真节约,连胸隔膜都舍不得扔,还这么好吃。
  老人点头:饿狼吃羊,连羊毛羊蹄壳都吃下去。草原闹起大灾来,人和狼找食都不容易,吃羊就该把羊吃得干干净净。
  陈阵笑道:这么说蒙古人吃羊,吃得这么干净聪明,也是跟狼学的了?
  全家人大笑,连说是是是。陈阵又一连吃下去三段肥肠。
  嘎斯迈笑得开心。陈阵记得嘎斯迈说过,她喜欢吃相像狼一样的客人。他有点不好意思,此刻他一定像条饿狼。他不敢再吃了,他知道毕利格全家人都爱吃羊肥肠,可一眨眼的工
  夫他已经把大半根肠吃进肚里了。嘎斯迈直起腰,用刀子拨开血肠,再用刀尖又挑出一大根肥肠来,笑道:知道你回来就不肯走了,我煮了两根肠呐。那根全是你的了,你要跟狼一样节约,不能剩。一家人又笑了。巴雅尔连忙把嘎斯迈挑出来的肥肠抓到自己的肉盆前。两年多了,陈阵总是调不好与嘎斯迈的辈分关系,按正常辈分,她应该是他的大嫂,可是,陈阵觉得嘎斯迈有时是他的姐姐,有时是婶婶,有时是小姨小姑,有时甚至是年轻的大姨妈。她的快乐与善良像草原一样坦荡纯真。
  陈阵吃下整根肥肠,又端起奶茶一口气喝了半碗,问嘎斯迈:巴雅敢抓狼尾巴,敢钻狼洞掏狼崽,敢骑烈马,胆子也太大了,你就不怕他出事?
  嘎斯迈笑道:蒙古人从小个个都是这样。巴图小时候胆子比巴雅还大,巴雅钻的狼洞没有大狼,狼崽又不咬人,掏出一窝狼崽算什么。可是巴图钻的狼洞里面有大狼。他在洞里碰见了母狼,还硬是把母狼从狼洞里拽了出来。
  陈阵吃惊不小,忙问巴图:你怎么从来没给我讲过这事,快跟我好好讲讲。
  笑了几次以后,巴图心情好了起来。他喝了一大口酒说:那年我十三岁吧,有一次阿爸他们几个人找了几天,才找到了一个有狼崽的狼洞,洞很大很深,挖不动,阿爸怕里面有母狼,先点火熏烟,想把母狼轰出来。后来烟散了母狼也没有出来,我们以为里面没有大狼了,我就拿着火柴麻袋钻进狼洞去掏狼崽。哪想到钻进去两个半身子深的时候,我就看见了狼的眼睛,离我就两尺远,吓得我差点尿裤子。我连忙划了一根火柴,火光一亮,我看见狼也吓得在那儿哆嗦呢,跟狗害怕的样子差不离,尾巴都夹起来了。我趴在洞里不敢动,火刚一灭,狼就冲过来,我退也退不出去,心想这下可完了。哪想到它不是来咬我,是想从我头上蹿过去,逃出洞。这时候我怕洞外面的人没防备,怕狼咬了阿爸,我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猛地撑起身子,想挡住狼,没想到我的头顶住了狼的喉咙,我又一使劲,就把狼头顶在洞顶上了。这一下,狼出不去跑不了,母狼急得乱抓,把我的衣服抓烂了。我也豁出去了,急忙坐起来,狠狠顶住狼的喉咙和下巴,不让它咬着我,我又去抓狼的前腿,费了半天劲,才把狼的两条前腿抓住。这下狼咬不着我也抓不着我了,可我也卡在那里没法动弹,浑身一点劲也没了。
  巴图平静地叙述着,好像在讲一件别人的事情:外面的人等了半天不见我出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阿爸急得钻了进来,他划着火柴,见我头上顶着一个狼头,这阵势把他也吓坏了。他赶紧让我顶住狼头别动,然后,抱着我的腰,一点一点往外挪。我一边顶住狼头,一边又使劲拽狼腿,让狼跟着我慢慢往外挪动。阿爸又大声叫外面的人,抓住他的脚一点一点地往外拽。一直到把阿爸拽到洞口的时候,外面的人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家都拿着长刀棍棒等在洞口,阿爸和我刚把狼拽顶到洞口边上,外面的人一刺刀就刺进狼嘴,把狼头钉在洞口的顶上,几个人一起把狼从狼洞里拽出来打死。后来,我歇够了劲,又钻进洞,越到里面洞越窄,只有小孩能钻进去。最里面倒大了,地上铺着破羊皮和羊毛,上面蜷着一窝小狼崽,一共九只,都还活着。那条母狼为了护崽,在狼崽睡觉的地方外,刨了好多土,把最里面的窝口堵了一大半,母狼自个儿留在外头。母狼没熏死,是因为洞上面还有一些小洞,烟都跑上面去了,还能往外面散烟。后来,我就扒开了土,伸手把狼崽全抓了出来,再装到麻袋里,倒着爬了出来……
  陈阵听得喘不过气来。全家人也好像好久没有回忆这个故事了,都听得战战兢兢。陈阵觉得这个故事和他听到的其它掏狼崽的故事很不一样,就问:我听别人说母狼最护崽,都敢跟挖狼洞的人拼命,可这条母狼怎么不敢跟人拼命呢?
  老人说:其实,草原狼都怕人。草原上能打死狼的,只有人。狼刚让烟给熏晕了,又看着人手里拿着火,敢钻进它的洞,它能不害怕吗?这条狼个头不算小,可我看得出来,这是条两岁的小母狼,下的是头胎。可怜呐。今儿要不是你问起这件事,谁也不愿提起它啊。
  嘎斯迈没有了一点笑容,眼里还闪着一层薄薄的泪光。
  巴雅尔忽然对嘎斯迈说:陈阵他们明天一早要上山掏狼崽,我想帮他们掏,他们个儿大,钻不到紧里面的。今儿晚上我住到他们包皮去,明天一早跟他们一块儿上山。嘎斯迈说:好吧,你去,要小心点。陈阵慌忙摆手:不成!不成!我真怕出事。你可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啊。嘎斯迈说:今年春天咱们组才掏了一窝狼崽,还差三窝呢。再不掏一窝,包皮顺贵又该对我吼了。陈阵说:那也不成,我宁可不掏也不能让巴雅去。老人把孙子搂到身边说:巴雅就别去了。这回我准能夹着一两条大狼,不交狼崽皮,交大狼皮也算完成定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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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41 人气:2
摘要:内容简介作者多年深入农村,用自己的脚步丈量家乡的每一寸土地,用自己的眼睛记录下那些惊人的故事:王家少年强姦了八十二岁的老太、昆生把自己的家安在了墓地里、即使火化了,也要把骨灰在棺材里撒成人形……通过这些真实的“个人史”,展现了中国农村在城市化的进程中的现实危机。《中国在梁庄》再现了一个真实的乡村。 [点击阅读]
五个苹果折腾地球
作者:佚名
章节:5 人气:4
摘要:这是一棵普通的苹果树。狗年的一天,使它的命运发生了变化,它不再是一棵普通的苹果树。它的果实把地球折腾得喘不过气来。现在是春天的午夜。一个飞碟在夜色的掩护下接近地球,飞碟上的外星人是路过地球,想休息一会儿。“下边是一座苹果园,着陆比较合适。”担任观察的宇宙人对机长说。“同意在苹果园着陆。”机长发令。飞碟缓慢地在那闷果树旁着陆。飞碟舱门打开了,几个宇宙人走出飞碟,在果园里活动筋骨,呼吸空气。 [点击阅读]
从你的全世界路过
作者:佚名
章节:40 人气:2
摘要:我从一些人的世界路过,一些人从我的世界路过。陆陆续续写了许多睡前故事,都是深夜完成的。它们像寄存在站台的行李,有的是自己的,有的是朋友的,不需要领取,于是融化成路途的足迹。但我觉得它们很漂亮。一旦融化,便和无限的蓝天白云不分彼此,如同书签,值得夹在时间的罅隙里,偶尔回头看看就好。其实这本书中,一部分连短篇都算不上,充其量是随笔,甚至是涂鸦。 [点击阅读]
厚黑学
作者:佚名
章节:41 人气:2
摘要:最初的厚黑学并不像后来流传的各种版本,也没有所谓的厚黑经和厚黑传习录,而是一篇文言文体的文章,其中不少句式都是套用的儒家经典的句式,由此也可看出李宗吾在接受新文化的同时,传统文化的基因没有完全消除贻尽。这篇文言文体在李宗吾所有文章为唯一一篇,以后的各种厚黑学著作以及1949年之后坊间各种粗制滥造的厚黑学,均以此为蓝本,兹抄录如下:“吾自读书识字以来,见古之享大名膺厚实者,心窃异之。 [点击阅读]
黄雀记
作者:佚名
章节:52 人气:2
摘要:简介为了保持遗照的“新鲜”,祖父年年都要拍遗照。某天,少年保润替祖父取遗照,从相馆拿错了照片,他看到了一张愤怒的少女的脸。他不知道是谁,却记住了这样一张脸。有个年年拍遗照、活腻透了的老头儿,是谁家有个嫌贫贱的儿媳都不愿意看到的。祖父的魂丢了,据说是最后一次拍照时化作青烟飞走了。丢魂而疯癫的祖父没事儿就去挖别家的树根,要找藏有祖先遗骨的手电筒。 [点击阅读]
南方有嘉木
作者:佚名
章节:34 人气:2
摘要:此书为第5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是茶人三部曲之第一。这是中国第一部反映茶文化的长篇小说。故事发生在绿茶之都的杭州,主角是忘忧茶庄的三代传人杭九斋、杭天醉以及杭天醉所生的三子二女,他们以各种身份和不同方式参与了华茶的兴衷起落的全过程。其间,民族,家庭及其个人命运,错综复杂,跌宕起伏,茶庄兴衷又和百年来华茶的兴衷紧密相联,小说因此勾画出一部近、现代史上的中国茶人的命运长卷。 [点击阅读]
鬼车
作者:佚名
章节:4 人气:4
摘要:这已经是苗我白近几天第4次在深夜3点钟被楼下的汽车报警器的鸣叫声吵醒了。他怒不可遏。从30岁起,苗我白的夜间睡眠改为一次性的:醒了当夜就再也睡不着,不管几点醒。这个毛病已经困扰苗我白6年。为了能睡一个完整的觉,苗我白每天下午从5点起就停止饮水,以防夜间膀胱骚扰大脑。和苗我白睡在一张床上的,是他的妻子鲍蕊。鲍蕊不是苗我白的原配妻子。苗我白的第一任妻子是崔文然,那是苗我白的至爱。 [点击阅读]
国画
作者:佚名
章节:41 人气:2
摘要:画家李明溪看球赛的时候突然大笑起来,怎么也止不住。朱怀镜说他是不是疯了。平时李明溪在朱怀镜眼里跟疯子也没什么两样。当时朱怀镜并没有想到李明溪这狂放的笑声会无意间改变他的命运。那是国家女子篮球队来荆都市举行的一次表演赛,并不怎么隆重,门票却难得到手。李明溪也不是球迷,总是成天躲在美术学院那间小小画室里涂涂抹抹。所谓画室也就是他自己的蜗居。那天他突然想起很久没有见到朱怀镜了,就挂了电话去。 [点击阅读]
骚动之秋
作者:佚名
章节:26 人气:2
摘要:鹰在头顶威严郑重地巡视了两圈,忽然一紧翅尖,以极其轻盈优雅的样子滑上峰顶,飘过黝森森的山林梢头,沉没到湖泊似的深邃清澈的天空中了。谷地上,那只天真灵秀的小布鸽,还在扑楞着翅膀,发出惊惧凄婉的呼救。“真他妈倒霉!”一丛枝叶张扬的山桃树后,跳起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子,不胜遗憾的目光朝着鹰去的方向望了几望,侧转身子,向旁边的一方草地,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草地极小,处在乱石棘棵之中。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