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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斯短篇小说集 - 01 太 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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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带她去晒晒太阳。”医生吩咐道。她对晒太阳抱怀疑态度,可还是任随自己和孩子、一个护士,以及母亲一起给带去飘洋过海。
  船午夜时分起航。孩子已哄上床了。乘客们上船时,丈夫一直陪着她,足有两小时之久。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哈得逊河摇动着起伏的黑暗,河面上荡漾着倾泻而出的粼粼波光。她靠着栏杆,俯看下面的河水,心想,这就是海,比人能想象的要深得多,而且蕴藏着许多故事。那时大海看起来像不断乱舞的金蛇一样波涛汹涌。
  “这种分离没什么好处,你也知道。”丈夫在身边嘀咕,
  “没有什么用,我不喜欢。”
  他的语气充满了理解和不安,而且始终怀有最后一线希望。
  “是的,我也不喜欢。”她干巴巴地答道。她想起了他们两个,多么强烈地想摆脱对方。离别之情对她略略有些触动,可那只能使心灵伤害得更深。
  他们看着沉睡的孩子,这位父亲的眼睛湿润了。可重要的不是这眼睛的湿润,而是这种不变的习惯,长年累月的生活习惯的改变;这种根深蒂固的权力的削弱。
  在两人的生活中,他们相互制约着,并怀有敌意,像两辆相向行驶的机车,互相撞毁对方。
  “上岸了!上岸了!”
  “莫里斯,你得走了。”
  而她心里寻思:“对他来说是上岸了!可我却是出海了!”
  船渐渐驶离了码头。他站在午夜时分阴郁沉闷的码头挥舞着手帕,成为送行者中的一员。也仅仅和其他送行者一样,不过如此!
  那些渡船颠簸着穿过哈得逊河,就像堆了一排排灯光的巨大盘子。那黑黑的河口,一定是莱克瓦纳码头了。海船在灯火之间缓缓前行,哈得逊河好像永无尽头似的。终于,他们绕过了海湾,眼前呈现了巴特里①稀落的灯光。自由女神使性子似地高擎着火炬。他们听到了大海波涛的拍岸声。尽管大西洋像熔岩一样灰蒙蒙的,然而他们确实已沐浴在阳光下了。她在海边有栋房子,带有一个相当大的花园,或者叫葡萄园,所有的葡萄树、橄榄树成阶梯状直垂到细长的海岸旷野。这花园有许多隐秘的地方,浓密的柠檬树丛延伸到一个地表裂口处,里面蓄积了几汪碧绿的水;一汪泉水从一个小山洞里汩汩流出,这里曾是在希腊人来临之前古老的西柯斯家族饮酒戏耍之处;还有灰色的山羊在哞哞地叫着,它们被拴在壁龛空荡荡的古墓里。空气中充斥着含羞草的气息,远处是积雪的死火山。
  ① 地名,在曼哈顿南端。
  这一切她都看见了,它们确实产生了几分抚慰作用。可那都是永恒不变的,她并不真在乎它们。她一如既往,内心里怀着深深的愤懑和挫败感,还有难以捉摸的东西。孩子在模仿他,搅扰了她内心的平静。她觉得对他负责是那么可怕、恐怖,好像自己必须为他的每一下呼吸负责。而对她来说,对孩子,甚至对每一个有关联的人来说,这都是一种折磨。“你也知道,朱丽叶,医生告诉你脱了衣服,躺在阳光下面。你干吗不呢?”她妈妈说。
  “我觉得这样做合适的时候,我会的。你想害死我吗?”朱丽叶对她发火道。
  “害你,怎么会!只会对你有好处。”
  “看在上帝份上,请不要说对我有什么好处了。”
  妈妈终于伤了心,给激怒了,气闷地走了。
  大海变成了白色。不久天海一色,什么也看不见了。天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呆在这栋专门为晒太阳修建的房子里真冷。
  又是一个清晨。太阳明晃晃地袒露在海面上,闪耀着金辉。这栋房子面向东南,朱丽叶躺在床上注视着它升起来,似乎她以前从未看见过太阳升起一般。她确实从未看见过赤裸裸的太阳从海平线上升腾起来,抖落黑夜就像抖落湿气一样。太阳是这样圆满而袒露,她真想走向它。
  于是,想向太阳裸露自己身体的欲望在她心中油然而生。
  她像怀有一个秘密一样蕴藏着那份渴望,她想与太阳浑为一体。
  可她得离开这栋房子——离开人群。而要在每一棵橄榄树都有眼睛、每一个斜坡都可以从远处看到的地方藏起来,与太阳融为一体,确实太难了。
  但她发现了一个地方:一个伸向海面,暴露在阳光下,长满了叫做霸王树的巨大仙人掌的岩石峭壁。浓密的仙人掌丛中竖立着一棵柏树,粗壮的树干,斜斜的树梢,直插蓝天。它耸立在那里,像是位守望大海的哨兵;或者说是一支蜡烛,它巨大的火焰是光明对黑暗的诉说,长长的火舌冲向天空,卷舔着黑暗。
  朱丽叶在柏树旁坐下,脱掉衣服。弯弯曲曲的仙人掌在她周围构成一道屏障,可怕却也迷人。她对着太阳坐下,袒露胸膛,叹息着。现在得奉献自己了,她心里颇感痛楚:不过她感到欣慰的是这毕竟不是人类的情人。
  太阳在蓝色的天空中徜徉,洒下道道光辉。她感觉到大海柔和的空气爱抚着胸膛,看起来它们永远不会成熟。可她几乎没有感觉到太阳,她胸中的欲望之果快要枯萎了。
  然而,很快,她就感觉到太阳融进了胸中,比任何爱都热烈多情,比乳液或是婴儿的手都更温暖,最后她觉得胸部就像火热阳光下长长的白色葡萄枝。
  她脱落了所有的衣服,在阳光下裸身躺着,躺着时她透过手指缝向上看着天空的太阳。它是那么令人激动的丰满,外围散发着光辉。漂亮的蓝色,充满生机,边缘散射着白色的火焰,这令人激动的太阳!它带蓝焰的躯体面对着她,缠裹着她的胸膛、她的脸、她的喉咙、她疲惫的腹部、她的膝盖、她的大腿,还有她的双脚。
  她闭着眼睛躺着,玫瑰红的光辉透过了她的眼帘。她伸出手,摘下一片叶子盖在眼睛上。然后又躺了下来,像阳光下的一个长葫芦,等待着成熟到金黄。
  她感觉到太阳穿透了骨头,不,更深,进入了情感和思想。情感中那郁闷和紧张开始让步,思想中阴冷的冰河开始融化。她开始感到全身温暖舒畅。她翻过身来,让肩膀沐浴在阳光里,还有腰部,大腿的后部,甚至还有脚后跟。她半晕眩地躺着,对于身上正在发生的事情感到十分惊异。她心中疲乏、冰冷的冰块正在消融,而且在消融中得到了升华。只有子宫仍然紧张,在抵制着,永恒地抵制着。它甚至抵制太阳。
  穿戴停当后,她又一次躺下来,看着柏树,枝头的细枝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同时,她意识到了天宇中漫步的伟大的太阳,意识到了自己的抵制。
  于是,她头晕目眩地朝家走去,茫茫然,对身边的一切视而不见。这种视而不见对她来说像是一种富有,那模糊、温暖、昏沉的半知半觉宛似一笔财富。
  “妈妈!妈妈!”孩子朝她跑来,用一种奇特的像小鸟鸣叫的痛苦声音叫着。她惊异地发现她昏睡的心第一次没有感到任何焦虑不安。她把孩子抱在怀里,想道:他不应该是这么笨的人!要是身上晒点太阳,他会突然长大。她又一次感到子宫在顽强地抵抗着他和一切。
  她有些恼怒,孩子的小手抓着她,特别是抓她的脖子。她躲着他,不想给抓住。于是把孩子放下了。
  “跑!”她说道:“在太阳下跑!”
  她不由分说地脱光他的衣服,把他赤条条地放在平台上。
  “到太阳下面去玩!”她说。
  他吓坏了,几乎要哭出声来。可她,身体懒洋洋的,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穿过红色的瓷砖滚给他一个桔子。他柔弱,还未长成形的小身体蹒跚地追着它。他拾起了它,但马上又丢掉了,因为那东西摸起来怪怪的。他回头看着她,扁着嘴哭了,他给吓坏了,因为他是赤裸裸的。
  “把桔子拿给我。”她说,为自己对孩子的惊慌失措所表现出的完全的无动于衷而惊异。“把桔子给妈妈。”
  “他不会长得像他父亲的,”她自言自语道,“就像一条从未在阳光下露面的蛆虫。”
  二
  她曾经如此挂心这个孩子,简直是一生责任的折磨,就好像生了他就得负责他整个的生命。即使他流鼻涕,也让人反感,对她是一大刺激,好像她得对自己说:“看看你生的这个家伙。”
  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她不再命根子似地看顾着孩子,不再为他焦虑,为他担心。而他也因此而更加茁壮起来。她内心里正想着辉煌的太阳,想着它融入自己的身体。现在她的生命中包皮含着一个大秘密。黎明前,她总是清醒地躺着,注视灰蒙蒙的云朵变成彩云进而变成浅黄。当它融化般升腾起来,向温柔的天空散射出蓝白色的火焰时,她便欣喜不已。
  可有时它满面红光,像一个羞涩腼腆的大生物。有时它慢腾腾地,面带绯色,一副生气的样子,慢慢地推着,顶着。有时她看不见它了,只有从上面的云彩下发射出万道金光。
  她很走运。几周过去了,尽管有时黎明有云,或者有时下午灰暗,但是没有一天没有太阳。虽时值冬季,但多是阳光灿烂的日子。瘦小的野生藏红花伸展着紫红色的花朵,野生水仙则擎着星状的饰物。
  每天,她都到柏树那儿去,在山脚下微黄的悬崖的圆丘上,掩盖在仙人掌丛中。现在她更聪明更简便了,脚穿便鞋,只身披一件鸽灰色的晨衣。这样一来,在任何合适的隐秘地方,她顷刻间便可裸向太阳。而她不得已再穿上衣服的那一刻,她便觉得生活灰暗阴沉,自己也无足轻重了。
  每天从上午到中午,她都躺在高大威猛的柏树脚下,而太阳则快活地徜徉于天空之中。到现在,她已经意识到太阳沐浴着全身的一丝一毫。她焦虑的心,那种担心,紧张的心情已经消失殆尽,就像阳光下久落的花朵,只剩下小小的待熟的果实。而她紧张的子宫,尽管仍然紧闭着,但当太阳神秘地触动它时,就会慢慢地舒展,慢慢地,慢慢地,像沉在水下的百合蓓蕾。像沉在水下的百合蓓蕾慢慢地浮向太阳,向着太阳,只向着太阳,最终完全舒展开来。
  她知道太阳放射光芒,融汇全身。尽管它普照大地,可当她浑身一丝不挂地躺着时,它集中注意着她。这就是太阳的妙处之一,它可以普照众生,而且依然光辉灿烂,然而这壮丽辉煌,独一无二的太阳却也可以凝聚于她一人。
  随着对太阳的了解,她深信太阳在逐渐透过她以了解她,这从广大无边的世俗的意义上来说,使她产生了一种骄傲超然的感觉,还有一种对人类蔑视的感受。他们是这样非自然,这样不健康。他们这么像坟场的蛆虫。
  甚至赶着驴子经过这崎岖多石的古道的农民,尽管他们晒得黝黑,也还是没有晒透。就像背壳走的蜗牛,骨子里还有一小块白色的恐惧,惧怕生活自然的光辉,并为此内心震颤着。它不敢完全直视太阳:内心里总是畏缩着。所有的男人都是那样。

  为什么接受男人!
  随着对人,对男人的无所谓态度,她现在不那么小心谨慎,怕被人看见。她告诉过玛丽尼娜,这个替她到村子里买东西的女人,说医生命令她进行日光浴。那就够了。
  玛丽尼娜是个60来岁的女人,个子很高,单瘦,身板挺直,头发灰黑,褐色的眼睛透着数千年遗传下来的精明。她笑起来半嘲弄似的,蕴含着饱经沧桑的体验。不幸的是缺乏日光浴的经验。
  “在阳光下裸晒,肯定很漂亮。”当玛丽尼娜敏锐地盯着这个女人时,眼睛里带着精明的笑意说道。朱丽叶漂亮、剪短了的头发很优美地在鬓角卷曲着。玛丽尼娜是当地人,理解力很差。她又望着朱丽叶。
  “可女人漂亮,就能晒太阳显露自己?呃?难道是真的?”她补充道,带着那种属于过去的女人的古怪、短促、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
  “我漂不漂亮谁知道?”朱丽叶说。
  不管漂不漂亮,她觉得被太阳欣赏着,这便一样。
  中午时分,在阳光下,她有时从岩石上偷偷溜下,经过悬崖边,下到柠檬树笼罩成清凉永恒的阴影的溪谷。在静谧中她脱掉晨衣,迅速地在清澈碧绿的水洼中洗浴自己。在柠檬树叶构成的翠绿的、昏暗的阴影中,她发现全身都是玫瑰色的,然后,玫瑰色变成了金黄色。她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因此记起了希腊人曾说过,苍白而未经日晒的身体是不健康的、冷冰冰的。
  接下来,她会在皮肤上擦些橄榄油,在柠檬树下胡思乱想一会儿,或是试图在肚脐上放平一朵柠檬花,并为之而吃吃地笑起来。这时只有被某个农民看见的可能性。可万一被看见了,那害怕的肯定不是她而是他。她知道身体裹在衣服里的男人骨子里头的恐惧。
  她甚至在小儿子身上清楚地看出了这一点。温暖的阳光洒满脸上,她嘲笑他:他多不信任她啊!每天,她坚持要他裸露在阳光下蹒跚学步。现在,他的小身体也成粉红色了,金发向后梳着,经日晒后的脸颊健康中透出一种石榴红。他既漂亮又健康,甚至仆人们,都喜爱他,叫他天使。
  可他不信任妈妈:她嘲笑他。而且,从皱着的小小眉头下的蓝色大眼睛里,她看见了那种骨子里的恐惧、疑虑。现在,她认为这在所有男人的眼睛里都可以看见。她称之为太阳恐惧症。她的子宫紧紧关闭着,抵挡所有的男人——这些太阳恐惧者。
  “他怕太阳。”她有时会自言自语,低头看着孩子的眼睛。当她注视着孩子在阳光下蹒跚、摇摆、趔趄地学步,发出像小鸟般的鸣叫时,她发现他束缚住了自己,内心在躲避太阳。他行走不稳,显得很笨拙,动作迟钝,灵魂像壳里的蜗牛,蜷缩在内心潮湿、阴冷的缝隙中。这使她想起了他的爸爸。她希望能够让他来,让他不顾一切地向太阳致意。
  她决定带孩子到仙人掌丛中的柏树那儿。因为有刺,她得留神看着他。不过在那地方,他肯定会从内心深处那小壳里走出来的。那种小小的开化的紧张感会从他眉头上消失的。她替他铺了块毯子,然后坐下,脱落晨衣,躺倒,注视着高高飞翔在蓝天中的一只鹰,还有悬在上方的柏树树梢。
  男孩坐在毯子上玩石头。他站起来,蹒跚着要走开时,她也站起来了。他转过身,看着她。从他蓝眼睛的热烈神情里几乎显示出一个真正男人的挑战。他很漂亮,白里透红。他皮肤并不是真正地白皙,而是黄土色。
  “小心刺,亲爱的。”她说。
  “刺!”小孩鸟鸣般地学舌,仍旧回头看着她,像油画中裸露的孩子,充满了疑惑。
  “讨厌的刺!”
  “厌刺!”
  他穿着小凉鞋摇摇晃晃地跨过石头,用力拉干薄荷枝。眼看他就要倒在刺上时,她像一条大蛇样敏捷地弹向他,其迅敏连她自己也感到惊奇。“我是一只野猫,真的!”她自言自语道。
  只要阳光灿烂,她便每天带他到柏树下去。
  “喂!”她说,“我们到柏树那儿去。”
  要是碰上从阿尔卑斯山刮来冷风的阴天,她就不能下去,小孩就会不停地嘤嘤叫道:“柏树!柏树!”
  他像她一样念着它。
  到那儿并不只是进行日光浴,远不止于此。她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舒展着,松弛着,她受到了巨大的诱惑。她内心里一种神秘的愿望,这种愿望比她自觉的意识,比她已知的愿望更强烈,把她与太阳联结在一起,阳光的溪水流淌着穿过她全身,环绕着她的子宫。她自己,她意识中的自己,是次要的,是次要人物,几乎就是个旁观者。真正的朱丽叶活在内心深处阳光的隐流中,就像隐秘的光辉环绕的一条河,环绕着她的子宫甜蜜、未开的蓓蕾。
  以前她一直自己作主,发号施令,清醒地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而现在,她觉得内心里另外有一种力量,比她自己的力量更大,更隐秘,更野蛮的一种东西,这种东西淹没了她。在这种她无能为力的力量的迷惑下,现在她有些模糊晕眩了。
  三
  二月底突然炎热起来。微风拂过,杏花缤纷,如粉红的雪花。丝一般的紫红小银莲花开得正盛,日光兰打着朵儿,而大海则像矢车菊一样蔚蓝。
  朱丽叶心无旁骛,什么也不关心。现在,她一天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和孩子在阳光下裸露着,这就是她所要做的一切。
  有时她走到海里去洗澡,不过更经常的是她在阳光照得到的溪谷里闲荡,而别人却看不见她。有时她看见一个农民牵着条驴,他也看见她了。可她如此坦然、平静地跟孩子一起坐着,治愈灵魂也治愈肉体,太阳治愈力的声望已经传播到了人间,因此没有引起更多的兴奋。
  孩子和她两个全身上下都晒得黑里透红了。“我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当她看着自己棕褐色的胸脯和大腿时,自言自语道。
  孩子,也变成另外一个小家伙了,晒得黑黑的,出奇地安静、专注。现在他一声不吭地独自玩耍着,几乎不需要她照顾。他独自一人时似乎再也不需要关照了。
  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大海湛蓝湛蓝的。她坐在盘根错节的银色的柏树下,在阳光下打着盹。可她的双乳竖挺着,充满了活力。她正意识到在她内心深处激起的一种活力,一种会让另一个自我在内心苏醒的活力。她并不想意识到这一点。这种新的觉醒将意味着一种新的接触,但她并不想要它。她清楚地知道巨大而冷淡的文明机器和与它相接触意味着什么;而要逃避它又有多困难哪。
  孩子绕过一个仙人掌蔓生的巨大枝丫,朝崎岖多石的小路走了几码远。她看见他了,一个真正的风之子,黄褐色的头发,红红的面颊,正在采集有斑点的瓶状花叶,然后把它们一行行排好。现在他身体可以保持平衡了,而且能很麻利地处理突发情况,就像一个专心一意的小动物在玩耍一样。突然,她听见他说:“看,妈妈,妈妈看!”鸟叫般的声音中带着一种特殊的调门,使她警觉地俯身向前。
  她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他正从裸露的小肩膀上回头看着她,小手指着一条离他一码远立起身子的蛇。这蛇大张着嘴,叉状的柔嫩的舌头一伸一吐像个影子,发出短促的嘶嘶声。
  “看!妈妈!”
  “是的,亲爱的,那是条蛇!”传来缓慢深沉的声音。他看着她,蓝色的大眼睛拿不准是该害怕还是不害怕。她身上那种太阳的静谧让他放下了心。
  “蛇!”他吱吱地叫。
  “是的!亲爱的!不要碰它,它会咬人的。”蛇身已落了下去,从盘着歇息的地方蜿蜒爬去,缓慢地放松着长长的、棕黄色的身体,慢慢地绕着弯钻进岩石间。男孩转身沉默地看着它。然后他说:
  “蛇在走。”
  “是的!让它走吧。它喜欢独自呆着。”他仍看着这条慢慢放松自己的蛇,直到这东西漠然地走远,不见了。
  “蛇回家了。”他说。
  “是的,它回家了。到妈妈这儿来一下。”
  他走过来,胖鼓鼓、赤裸裸的小身体坐在她赤裸裸的大腿上,她抚平他晒得发亮的头发。她什么都没说,感觉一切都过去了。太阳的这种奇怪的粗心的力量充斥着她。像一种伤害一样充斥着这地方,跟她和孩子一起的地方,蛇也是这里的一个组成部分。
  又有一天,在围着一些橄榄树的干燥石头墙里,她再次看见一条黑蛇贴地爬行。
  “玛丽尼娜,”她说,“我看见了一条黑蛇。它们会伤人吗?”
  “啊,黑蛇,不会。可那些黄蛇,会的!要是黄蛇咬了人,人就会死的。不过,我看到蛇时,即使是黑蛇,也会害怕,它们令我害怕。”
  朱丽叶仍和孩子一起到柏树那儿。不过她总是四处仔细查看一遍,检查过孩子可能去的任何地方之后,才坐下歇息。于是她躺下来,再次转向太阳,她晒黑了的、梨形的乳房向上挺着。她根本不去理会明天发生的事,拒绝去想花园以外的事情,也不写信。——她叫护士去写。所以她静静地躺着,沐浴在阳光里,不过时间不能太长,因为它变得强烈灼人。不由自主地,这个曾经紧紧的、深深沉浸在她灵魂深处忧郁中的蓓蕾抬起了头,竖起它弯曲的茎叶,以开放它隐秘的花蕊,显露出玫瑰色的微光。她的子宫心醉神迷地大张着,如同一朵盛开的莲花。
  四
  春天即将过去,夏天就要来临了。南方的骄阳,非常灼人。在最热的几个小时里,她躺在树荫里,或是下去到凉爽的柠檬树丛深处。或者,有时她会顺着小小的沟底,在溪谷林荫的掩映下朝家走去。孩子一声不吭地跑来跑去,就像一只专注于生活的小动物。
  一天中午,在阴暗沟壑的灌木丛中,她赤裸裸地慢慢往家走。转过一块岩石时,突然撞见了邻近的一个农民,他正弯着腰在绑一捆刚砍的柴禾,驴子立在边上。他穿着夏天的棉布裤子,弯着腰,臀部对着她。阴暗的沟壑底部一片寂静,非常隐秘。一阵软弱无力掠过全身,片刻间使她没法挪动一步。男人有力的肩膀扛起这捆柴禾,转身朝驴子走去。他看见她时,吃了一惊,呆若木鸡地站着,似乎眼前发生的一切是幻觉。随后,他的眼睛碰着了她的眼睛。她觉得蓝色的火焰穿过四肢直流向子宫,正在欣喜迷醉地蔓延。他们仍互相对视着,这团火在他们之间流动着,如同太阳中心散发出的蓝色的流动的火焰。她看见他衣服底下那东西鼓了起来,知道他会扑向她。

  “妈妈,一个男人!妈妈!”小孩抓着她的大腿。“妈妈,一个男人!”
  她听见这害怕的声调,迅速转过身来。
  “没事,孩子!”她说道,牵着他的手,领他又绕回岩石。农民则一直注视着她裸露的臀部走起来一摇一摆,直到看不见了。
  她穿上晨衣,抱着孩子,穿过开满黄花的灌木,开始趔趄地爬上一个较陡的羊肠小道,一直爬到房子下面的橄榄树那儿,她才坐下来收敛心神。
  大海仍是湛蓝湛蓝的,一派柔和、平静的样子,而她心中的子宫正大张着,像怒放的莲花,或者说像仙人掌花,那么饥渴而灿烂地怒放着。
  她可以感觉到它,而且它在主宰她的意识。她胸中升腾起一种对孩子、对挫败的啮人的懊悔。
  她认识这个刚撞见的农民:这是个大约30多岁的男人,腰宽肩阔,体格粗壮。她在家里从阳台上已经多次注意到他,看他牵着驴过来,看他修剪橄榄树。一个人干着,总是一个人,而且体力充沛。他长着一副宽宽的红色脸膛,十分冷静沉着。她曾跟他说过一、两次话,注视过他蓝色的大眼睛,蒙昧而南方式的火辣。她熟悉他的一些突然的手势,有些急躁,大大咧咧。可她从未想到过他,除了注意到他干干净净,显然受到精心的照顾外。有一天她见到了他的妻子,她给男人带来了饭菜,他们在角豆树下铺着白布,各坐一边。朱丽叶注意到这男人的妻子比他年纪要大些,是一位皮肤黝黑,高傲、阴郁的女人。后来一个年轻女人把孩子带来了,男人便跟孩子跳舞,显得那么年轻,充满激情。可那并不是他自己的孩子:他没有孩子。就是那次见到他生气勃勃地与孩子跳舞,朱丽叶才第一次真正注意到他。但即使在那时,她也未想过他,这样宽宽的红脸膛,这样宽宽的胸脯,还有相当粗短的腿。对她来说,去想一个粗鲁的农民,实在太出格了。
  可现在,他眼睛里充满的奇异的挑战攫住了她的心,那眼睛是天蓝色的,势不可挡,像蓝色太阳的心。她已经见过他薄薄裤子下面生殖器的猛烈躁动:那是为她而起的。他连同他的红脸膛、粗壮的身体,对她来说就像太阳,就像散发出明亮光辉的太阳。
  她如此强烈地感觉到了他,以至于再也不能走得离他更远了。她继续坐在树下,后来她听见护士叮叮当当地敲着铃,在喊她。孩子回应了。她只得起身回家。
  下午,她坐在家里的阳台上,从这可以看到橄榄树的斜坡,并一直看到大海。这男人走来走去,在他租佃的土地上的小茅棚边走来走去,在仙人掌丛边走来走去。他不时瞄一眼她的房子,瞄一眼坐在阳台上的她。而此时她的子宫是向他敞开的。
  然而她没有勇气下到他那儿去,她没法这么做。她喝了茶,仍坐在阳台上。这男人走来走去,不时地瞥她一眼,又瞥一眼。直到村口教堂里传出刺耳的晚钟声,黑暗降临了,而她仍坐在阳台上,直到她终于看见他在月光下悲哀地赶着驴沿着大路走上小径,听见他踩过屋后石子的声音。他回去了,——回到村里的家中,去睡觉,去跟他妻子睡觉,而他妻子会想知道为什么他这么晚才回来。他沮丧地回去了。
  朱丽叶一直坐在那儿,坐到夜里,注视海上的明月。太阳已经打开了她的心房,她再也不是无拘无束的了。这盛开的莲花又困扰着她。现在的问题是她自己没有勇气跨过沟壑。最终她还是睡了。清晨起来感觉好多了,她的子宫似乎又紧闭起来,这朵莲花似乎又回复到蓓蕾状态。她想应该是这样。只有这沉浸在水中的蓓蕾和太阳多好!她不再想那男人了。
  她在沟壑深处,尽可能远离那个溪谷,在柠檬树下一汪清凉的水中洗澡。孩子在柠檬树下,费劲地穿过黄色的酢浆草花,捡拾掉在地上的柠檬,斑驳的阳光照在他晒黑的小身体上,他四处忙乱着。她倚靠在溪谷很陡的边缘,晒着太阳,觉得几乎又自由了,幽暗的蓓蕾低垂着,在她内心里很安全。突然,高高在上的悬崖边缘,映衬在明亮的浅蓝色天空之上,玛丽尼娜出现了,黑布裹着头,在轻声喊道:西格诺拉!西格诺拉·古丽塔!
  朱丽叶转过脸去,站了起来。玛丽尼娜停了一会儿,看见了这个生气勃勃的全裸女人站在那里,晒褪色了的头发微微有些蓬乱,随后,这老妇人动作敏捷地走下阳光耀眼的颇陡的小道。
  她在这个如阳光一般颜色的女人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挺立着,目光敏锐地看着她。
  “你多美呀,你!”她平静地,几乎是带着讥讽地说道。
  “你丈夫来了。”
  “什么丈夫?”朱丽叶叫道。
  老妇人精明地干笑了一声,带着旧时代妇人的嘲弄。
  “难道你没有,一个丈夫,你?”她奚落道。
  “怎么会?哪里?在美国。”朱丽叶说。
  老妇人嗤嗤地冷笑着,扫视着她的脸。
  “根本不在美国。他跟我到这儿了,他会迷路的。”她昂着头,无声地冷笑着。
  这些小路到处长满了高高的青草和鲜花,如同一处人迹罕至的野地。令人奇怪的是,这充满古典意味的原始荒原人们却已经认识了很久。
  朱丽叶若有所思的眼睛看着这西西里女人。
  “噢,很好,”她终于说道,“让他来吧。”
  一股小小的火焰窜上心头,那是怒放的花朵。毕竟他是个男人啊。
  “带他到这儿?现在?”玛丽尼娜问道,她烟灰色的眼睛带着嘲弄盯着朱丽叶的眼睛,笑着。接着又微微耸了耸肩。
  “好吧!既然你希望这样!不过他可是个稀罕人儿!”她张着嘴,无声地冷笑着,然后指着孩子,他正在往小胸脯上堆柠檬。“看这孩子有多漂亮!真是个天使!那事当然会让他开心,可怜的家伙。那我带他来?”
  “带他来。”朱丽叶说。
  老妇人又迅速地爬上了小道,发现莫里斯戴着灰色的毡帽,穿套深灰色的城市派头的西服,手足无措地站在葡萄园里。在灿烂的阳光下,在这古希腊优雅的氛围里,他看上去可怜兮兮,如同发白的、阳光闪耀的斜坡上染上的一滴墨渍。
  “来!”玛丽尼娜对他说,“她就在这下面。”
  接着她敏捷地领着路,跨着大步,穿行在青草间。突然她在坡顶站住了。高高的柠檬树下幽暗深远。
  “你,你从这儿下。”她对他说。他谢过她,向上迅速地扫了一眼。
  他是位40岁的男人,脸刮得干干净净,灰色面皮,很文静,甚至可说很腼腆。他不相信任何人。西西里的这位老妇人打量了他一眼:他不错,她从心里说,不过并不是个男子汉,可怜的家伙。
  “西格诺拉在下面那地方。”玛丽尼娜说,宛如一位命运之神一般在指点着。
  他再一次说道:“谢谢你!谢谢!”说起来流畅连贯。然后他小心地步入小径。玛丽尼娜快乐地窃笑着,扬起下巴,大步朝房子走去。
  莫里斯穿过地中海缠结的青草,低头看着路,因而没注意到妻子。一直到他绕过一个小弯,才发现离她很近了。她一丝不挂,挺直地站在一块突起的岩石旁,浑身闪耀着太阳的光彩,洋溢着温暖生活的气息。她的双乳好像在挺立着,充满活力地倾听着,大腿看上去是棕色的,而且很敏捷。她心中的子宫像莲花一样盛开着,弥漫在太阳紫色的光线下像一朵巨大的莲花。她因激动而震颤着,全身乏力。一个男人来了。当他战战兢兢走过来时,恰如吸墨水纸上的墨水,她用敏锐而又紧张的目光看着他。
  莫里斯,这可怜的家伙,犹豫着,目光躲开她,别过脸去。
  “嗨,朱莉!”他说道,略有些神经质地干咳一声。“真漂亮!真美!”
  他别过脸向前走着,偷偷朝她瞄几眼。她站在那里,太阳奇特的、光滑的光辉映在晒黑的皮肤上,不知怎的,她好像看起来并不如此显眼地全裸着。是太阳的光辉包皮裹着她,给她披上了霞衣。
  “嗨,莫里斯!”她说,退缩了一下,阴影笼罩在子宫盛开的花朵上。“我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
  “是的,”他说,“是的!我溜得稍微提前了些。”
  接着他又无意识地咳着。他鬼鬼祟祟,故意引起她的惊奇,他们两人站着,相距几码远,彼此一言不发。对他来说,这是位新朱莉,两条晒黑的大腿非常光滑,而不是那个神经兮兮的纽约女人。
  “啊!”他说,“呃——太好了——太好了!你——呃——真漂亮!——孩子在哪儿?”
  潜意识中,在内心深处,他感觉到一种欲望在躁动,渴望这女人的四肢和阳光缠裹的肉体:一个女人的肉体。这是他一生中全新的欲望,而这刺痛了他。他要转移目标了。
  “他在那儿。”她说,指点着。一个赤裸的顽童,正在树荫下,把掉落的柠檬堆在一起。
  这位古怪的父亲笑了几声,几乎有些嘶哑。
  “啊,是的!他在那儿!这小家伙在那儿!太好了!”他紧张压抑的心灵强烈地跳动起来,牢牢地抓住最后一点表面意识。“嗨,乔尼!”他叫道,听起来声音相当虚弱无力。“嗨,乔尼!”
  孩子抬起头,柠檬从他圆滚滚的胳膊间掉了下来,但没有回应。
  “我们到他那儿去吧。”朱丽叶说着,转身大步朝山下小道走去。阴影不由自主地远离子宫这盛开的花朵,每一片花瓣又在激动地震颤。她丈夫紧随其后,注视着她后腰轻微摆动时,那红润结实的臀部在迅速扭动。他爱慕得有些眼花缭乱了,但同时却又茫然不知所措。他习惯于她是一个人,但这分明不再是个人,而是一个敏捷、充满阳光的身体,没有灵魂,闪动着它的臀部,像一位居于山林水泽的仙女一样在诱惑着凡人。该怎么办?他是个腼腆的商人,穿着深灰色西服,戴着浅灰色帽子,一张老僧入定状的灰色的脸,还有那灰暗的商人心理。他与眼前的情景格格不入,阵阵奇怪的震颤涌过腰部和双腿。他吓坏了,觉得会发出胜利的狂喊,然后扑向那个晒黑了肉体的女人。
  “他看上去不错,是不是。”他们穿过柠檬树下开满黄色的酢浆草的地方时,朱丽叶说道。
  “啊!——是的!是的!好极了!好极了!——嗨,乔尼!
  认识爸爸吗?认出爸爸了吗,乔尼?”
  他蹲下去,忘了怕裤子起皱,伸出双手。
  “柠檬!”孩子鸟叫般地说。“两个柠檬!”

  “两个柠檬!”父亲应道,“好多柠檬!”
  小孩走了过来,在他爸爸摊开的手上各放了一个柠檬。然后退后看着。
  “两个柠檬!”父亲重复道。“来,乔尼!来向爸爸问好。”
  “爸爸回去!”孩子说。
  “回去?哦——嗯——不是今天。”
  他把孩子抱在怀中。
  “脱衣服!爸爸脱衣服!”孩子说道,快活地蠕动着以躲避父亲的衣服。
  “好吧,儿子,爸爸脱衣服。”
  他脱掉上衣,小心地放在一边,然后看了看裤子的褶皱,把它们掸平了一些,随后蹲下抱住孩子。孩子温暖赤裸的身体贴着他,让他觉得一阵晕眩。赤裸裸的女人低头看着穿着衬衫的男人臂弯里的玫瑰色的幼儿。这孩子摘下他爸爸的帽子。朱丽叶瞧着丈夫柔软花白的头发,纹丝不乱,但却完全彻底地缺少阳光!阴影又笼罩在子宫的花朵之上。当这位父亲跟小孩说话时,他曾很喜欢爸爸,朱丽叶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吭声。
  “你有什么打算,莫里斯?”她突然问道。
  听见这出其不意的美国口音,他飞快地斜眼看看她。他已经忘记她了。
  “呃——什么,朱莉?”
  “噢,一切!就这个!我不能回东47号。”
  “呃——”他犹豫着,“是的,我想不……至少,不是现在。”
  “永远不!”她粗鲁地打断道,接着便是一阵沉默。
  “嗯,——呃——我不知道。”他说。
  “你想你能到这儿来吗?”她发怒地问道。
  “是的!——我可以呆一个月。我想我可以挤出一个月时间。”他犹疑着说。他不知何意地、腼腆地看着她,然后又转过脸。
  她低头看着地上,充满活力的双乳因为叹息而上挺着,好像会不耐烦地摇落没有阳光的阴影。
  “我不能回去,”她缓慢地说,“这样的太阳下我不能回去。要是你不能来这儿——”
  她语气明了地停下不说了。可这粗鲁、爱攻击人的美国女人的声音已经消失殆尽了,他听见了这肉欲的女人,太阳下成熟的身体的声音。他怀着不断增长的欲望和逐渐减少的恐惧,不时地扫视着她。
  “是的!”他说。“这种事适合你。你很漂亮,——是的,我想你不能回去。”
  听到这爱抚的声音,她子宫之花不由自主地开始开放,并且,它的花瓣也在激动地震颤着。
  此前他还在梦幻般地想到在纽约公寓里的她,面色苍白、沉默不语,令他烦恼不堪。他与人交往时文雅羞怯,而孩子出生后,她那沉默、可怕的敌意把他吓坏了,他意识到她是我行我素的。女人们就是那样。她们的感情一旦逆转起来,即使对她们自己,也具有可怕的破坏性。跟那样一个女人——情感逆转到甚至对付自己的女人生活在一间房子里是可怕的,真是太可怕了。他觉得在她一连串深深的敌意下自己缩小了。她甚至折磨自己,触到自己的痛处,对孩子也是这样——不,一切还远不止于此。感谢上帝,那个怒气冲冲、魔鬼一样的女人现在好像给太阳晒出去了。
  “可你呢?”她问道。
  “我?噢,我!——我可以继续做生意,然后——呃——来这儿度假——只要你喜欢呆在这儿。你喜欢呆多久就呆多久——”他低着头长时间地看着地面。他非常害怕惹起印象中那个怒气冲冲要报仇雪恨的女人的火气,确实希望她就像他现在看见的这样呆着,像一个光鲜成熟的草莓。女人就像果实。他扫了她一眼,不安的眼睛里有一丝祈求。
  “甚至永远?”她说。
  “嗯——呃——是的,要是你喜欢的话。‘永远’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人们不可能确定日期的。”
  “那我可以做我喜欢做的任何事情喽?”她挑战似地,直视着他的眼睛。面对她那玫瑰般的、令人窒息的裸体,他显得软弱无力,害怕惹恼她内心里另外那个女人,那个爱攻击人的鬼怪似的、爱报复的美国女人。
  “呃——是的!我想是这样!只要你不要把自己弄得不快乐——或者是孩子。”
  他抬头看着她,神情间带有一种复杂不安的恳求——想到了孩子,但主要是为自己打算。
  “我不会的。”她爽快地答道。
  “是的!”他说,“是的,我想你不会的。”
  大家都不吱声了。村子里的钟急促地叮当响起,那意味着吃午饭的时间到了。
  她穿上一件和服似的皱绸晨衣,然后在腰间系上一条宽宽的绿色腰带,随后给小男孩当头套上一件蓝色的小T恤,他们一起朝房子走去。
  进午餐时,她注意地看着丈夫,那灰暗的城市人的脸,纹丝不乱像是粘合在一起的灰黑的头发,极为刻板的进餐派头,还有吃喝时的极为摩登的架势。他有时从黑黑的睫毛下,偷偷地瞥她几眼。他有一双动物般不安的褐色眼睛,像那种幼年给捕住、并且完全给关起来的动物,疏远,冷淡,根本没有温暖的希望,只是,他的黑眉毛和眼睫毛还算漂亮。她不接纳他,她不了解他。被太阳如此晒烤着的她也看不见他,他全身没有太阳光彩,就像个虚浮的人。
  他们到阳台上去喝咖啡。远处,地里,农民和他的妻子正坐在角豆树下,他们在长得高高的绿色麦田边铺上了一小块白布,两人面对面坐着。还剩有一大块面包皮——不过他们已经吃完了,坐在那里,杯子里还有葡萄酒。
  这美国人一出现,农民便抬头朝平台望。朱丽叶让她丈夫背对着这一幕。然后她坐了下来,回看着农民,直到她看见他那黑面孔的妻子也转身望着。
  五
  那男人绝望地爱着她。她看见他宽阔、相当短的红脸膛上,一双眼睛直瞪瞪地凝视着她:直到他妻子也转过身来,然后他端起杯子,把酒一口灌进喉咙。这位妻子对阳台上的身影盯了好一会儿。她端庄文雅,相当忧郁,而且年纪肯定比他大。极大的差异就存在于这个相当优越、高傲的40多岁的女人和她35岁左右更无责任感的丈夫之间。这好像是一整代人的差异。“他跟我是一代的,”朱丽叶心想,“而她是跟莫里斯同代的。”朱丽叶还不到30岁。
  这农民穿着白色的棉布裤子、浅灰色的衬衫,戴着一顶破旧的草帽,引人注目。他一身干净,充满了健康的光洁。他粗壮宽阔,看起来略矮,可他的肌肉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似乎总是准备着跳起来活动、干活。她甚至看见他跟小孩玩耍时,也是这样。他想要奉献自己,充满激情地想要奉献自己那强有力的肌肉和重重的心跳,他是属于这一类的意大利农民。可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因此他才会等着这女人采取行动,他才会长时间、被动地消耗着欲望,在附近逗留着,盼望、盼望这女人来找他。但他永远不会试图走向她,永远不会。她得前进一步。他只会在咫尺之间逗留着。
  他感觉到她在看着自己,于是扔掉旧草帽,露出圆圆的剪得短短的棕色脑袋,伸出一只棕红色的大手去拿那块大面包皮,从中间掰掉一块,然后开始鼓胀着两腮大嚼起来。他知道她在看着他。她对他——这激动的不能言喻的动物有如此大的影响力,以致令他热血沸腾!他在火辣辣的阳光的照射下血液翻滚,而且像中午一样昏头昏脑。他内心极为羞怯,渴望要她,但永远,永远不会走向她。
  有了他,这就好像沐浴在另外一种阳光雨露里,觉得呼吸沉重、身体膨胀、出汗,随后人们便忘记了,就个人而言,他不复存在。这只是一种温暖、富于活力的沐浴——然后就离开它,完全忘却了。之后重新又开始这富有活力的沐浴,如同太阳一样。
  可那样不好!她非常厌倦个人接触,厌倦完事之后跟男人说话。有了那样健康的宝贝,人们后来只会心满意足。她坐在那里时,感觉灵魂从他身上流到自己身上,然后从自己身上再流向他身上。通过他的动作,她知道他感受到她更甚于她对他的感受。这在他们两人的身体里几乎是意识真切的痛苦,可他们每个人只坐在那儿好像是心烦意乱似地,被目光锐利的配偶、占有者盯着。
  朱丽叶心想:为什么我不能走向他!为什么我不能孕育他的孩子?就像给无意识的太阳、无意识的土地孕育孩子一样,孩子就像是果实。——而她子宫的花朵正盛开着。它不在乎什么感情,什么占有,它完全不顾来日如何,只要男人的雨露。可她的心中充满了疑惧,她不敢!她不敢!要是这男人能找到什么办法就好了!可他不会的。他只会迟疑、等待,无尽渴望地徘徊着,等待她穿越这道沟壑。而她不敢,她不敢这么做。他将继续徘徊迟疑着。
  “你进行日光浴的时候不怕人看见你?”她丈夫问道,转过头看着农民。正想着沟壑的阴郁的妻子,也转而注视着那小屋。这是一场战斗。
  “是啊!不需要担心给看见,你也愿意晒晒吗?你愿意晒日光浴吗?”朱丽叶对他说。
  “嗯——呃——是的!在这里的时候,我想应该晒晒。”
  他眼睛里闪着微光,绝望地显示着渴望品尝这种新果子的勇气,这个有着玫瑰色的成熟双乳的女人裹在晨衣里斜倚着。她想象着他,苍白萎靡的小城市人的身躯,在阳光下走着,绝望地行使着丈夫的权利。她的意识又渐渐消失。这个陌生的烙上城市印记的个子短小的家伙,一个好公民,但在太阳的裸眼里像是一个罪犯。他会多么厌恨暴露自己啊!她的子宫之花变得晕头眩目,心醉神迷,她知道自己会接受他,知道她会孕育他的孩子。她知道就是为了他,这个灰乎乎的个子矮小的市侩男人,她的子宫才像莲花,像核心黑黑的美丽的紫色银莲花一般怒放着。她知道她不会走向农民:她没有足够的勇气,她不是十分的自由。而且她知道这农民永远不会来找她。他具有土地般固执的消极,会不停地等待,等待着,不时地让她看见自己徘徊在她的视野之内,像动物一样固执地渴慕着。
  她看见了农民涨红的脸上奔涌的血液,感受到他闪亮发光的眼睛给她带来热浪,突然奔涌漫过全身,觉察到为了她他的阴茎在躁动着,为她而震荡。然而她永远不会走向他——她不敢,她不敢,太多的东西,有太多的东西约束着她。她丈夫瘦小苍白的身体,带有城市印记的身体会占有她,他细小发狂的阴茎会在她身体里播种,生下另一个孩子。对此她无能为力,她给束缚在环境这个巨大而固定的轮子上,可宇宙间没有柏修斯① 来砍断这枷锁。
  ① 希腊神话中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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