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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游吟 (1)
扎西拉姆·多多写作于我,并非创作。常常觉得,我并不能制造任何文字,即便真的努力去尝试,最后得到的,也并无惊喜。但凡是触动我的文字,都是在它出现之前,我对其毫无预料的,我只是无知又谦卑地,等待被它穿过。而我的心又是如此的钝感无力,有时候明明知道有一股宏大之流已经到达,但能够清晰感知又书写下来的,只有其中的一个瞥见。所以常常留下的,仅是些短小的诗句。若用尽力气,要将涌然而去的那一股思潮记录下来,充其量也只是对它的回忆与描摹再加上许多想象罢了,不真实也不真诚。可即使曾数度与明灵擦肩而过,也从来不会觉得可惜或者叹惋,因为我知道,伟大之流会一再地找到,那些始终保持无知与谦卑的孩子。
生命于我,也像是一次毫无预料的书写。虽然常常会去计划我的人生,但是真正精彩的部分,都不是我所计划的。只是在每次转折的时刻,努力保持着一点小好奇与一份小勇气,好随顺生命之流将我带到下一个出口而已。而且你永远不知道生命的计划,到底分了多少步,任何一种境况,看似结局的,也许都只是个过渡,生命轻轻拐一个弯,又走向了更远处。我总是愿意相信,每一次的经历,都是在为一个更为宏大的目的而累积力量。至于那更为宏大的到底是什么?我不急于了解,凡是我能想到的,都不够宏大,它一定在我的意想之外,乃超我之物。书写的人生,是一场无边的游吟,向着一场无知的渺茫,乾坤独步,边走边唱。人生的书写,是一个人的诗史,剥皮为纸、折骨为笔、刺血为墨,且歌且行。
寻何而去·即将西行,来者问我:“你希望从这一次行走中得到什么,达到什么目的?”我想了好久,说:“没有。”来者似乎对我的答案不太满意,继续引导:“用这么长的时间走这么远的路,总是希望收获些什么的吧?”我说:“嗯,这个……走出去了,就知道会获得什么了,坐在这里想是想不到的。”来者沮丧地换了一个话题:“那为了这次行走,你要放弃些什么?”我说:“一无所有的人谈什么放弃呢?”来者颓然,我开始暗想:奇怪,为什么每个人都在关心得与失的问题?他们在做任何选择的时候,是不是都想得特透彻才决定的呢?不思考这个问题,是不是对这次行走太不重视了?于是我开始想象玄奘当年的心情。
贞观三年,那一年玄奘和我此时同岁,据说因感各派学说分歧,难得定论,便决心到天竺学习佛法。那时候的玄奘已经是“游学于洛阳、长安、成都及江南各地,求教于名僧,执经问”。很快就在佛学界崭露头角,声名鹊起,有“佛门千里驹”之誉。去国西行,他要放弃的,至少比今天的我多。问一声古德呵,你去,你舍什么而去?你行,你求什么而行?许久许久,有一个声音穿越历史的重门,自那高处沉沉俯向我:那一年长安的月光清冽,夜夜凉如水,可清凉不了群生的恼热啊,清凉不了。那一隅有佛陀的话语自书页上剥落,那是凝固的论典,不是真理啊,不是。真理应是那明明灵灵的生命,生命应是那行行进进中的凛然。于是我走了,舍浮名,求真经。
但是我的走中有不舍,不舍在生死中流浪的有情,固执不舍。而我的求中有不执,不执文字幻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我合掌,送别那渺然天音。如果再有人来问我希望从这一次行走中得到什么,我想我终于可以回答:我想得到生命本身要给予我的答案。如果有人来问我为了这次行走需要放弃什么,我会说:放弃我的懦弱吧,勇猛精进!2006 年6 月25 日 书于广州·启程·启程不为离乡,行走便是家园;真经岂是文字,生命方是真经。我们出发,不是因为所要找寻的不在这里,在在处处无不有佛,无形之处,赫然有道;我们出发,不是因为净土只在远方,当心莲盛放,净土就在目前;我们出发,不是试图逆溯时光,时间其实虚妄,只有一个真实的刹那,叫做当下。其实行走不需要理由,生命只能以流动的形态呈现,生机必须在无常变幻中开显。于是我们阔步走去,沿着真理一径不灭的走向。两千五百多年以前的一个晚上,有人在夜雾中看到那个悄悄离开王宫的身影,那样的年轻、健美、尊贵,那是已经决心离家的悉达多太子。
但没有人看见他眼里的忧伤,更无人知晓他内心的迷惘——到底建多高的城墙才能抵挡死劫生关,拥有多丰盛的财富才能敌得过流变无常?如果身为太子,统摄之王,都必须经历生、老、病、死,与那贫穷的首陀罗并无二样,那么答案定然不在这华丽之宫堡内,也不在这国王之宝冠上。悉达多启程了,也许启程时,他并不清楚该向何方去,他只是相信在某一个地方,会有他的答案,他只是相信生命应该有更多的可能性,而不仅是百万生、无量劫以来的重复流转。悉达多是勇敢的,他的勇敢不是因为敢于违抗父命,舍弃王位。他要违抗的,是轮回的宿命。
出离从来不是逃避,从浮名与幻财中出离,需要极大的勇气,需要有承认这一切都不恒久的勇气;出离也从来不是抛弃——若不执实何妨得,如能知空哪怕失!出离只是坦然地拥有,同时能得失无惧;出离就是出发,向着究竟真理步步接近,向着真实心性步步接近。我出发了,我的脚步将渐行渐远;我的心,将回到真实家园。2006 年7 月20 日 书于韶关今晨五时半不到,被唤醒,六时已经离开衡阳,直奔武汉而去。中午十二时,到达汉阳,总算结束了从没到过湖北省的历史。白日里又是一番名寺参拜,一番忙碌拍摄,可我心里只想着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也不知道是崔颢成就了黄鹤楼的声名,还是黄鹤楼激发了崔颢的才情,或者根本是,造物本无意,人间自多情。
今天,恐怕已经没有哪一座现代建筑物可以让人触动这般情愫了吧,人们只能够对旧物怀古,祭奠那些远去的人文忧伤。如今的城市也许缺少的就是这种微酸的忧伤,而只剩下焦躁和郁闷。忧伤是需要酝酿的,而城市太匆忙,连一场雨都来得太突然,不再会为什么去酝酿。忧伤是需要距离的,而城市太拥挤,想得到的,就要马上得到,思念没有市场。忧伤是需要一颗懂得狂喜的心去领会的,而人们从来没有狂热地爱过这个世界,所以,世界也不会令他们癫狂。因此黄鹤楼显得弥足珍贵了,一如崔颢当日的情怀,我寻此遗情而去。在武汉长江大桥上远眺,据说江那边就是黄鹤楼,据说八点钟楼上就会亮起灯火。可从桥的这头走到了那头,不见高楼矗立,更不见灯火辉煌。桥下人声倒是鼎沸,桥上车流也如织,城市不因黄鹤归去而寂寞。听说黄鹤楼因为正在修整,并不开放,所以在桥上无从得见。坐车经过近前,依稀可见华丽飞檐,可也只是短短一瞬,就擦肩而过了。崔颢若知,怕是亦要叹息,因没有我来与他一道凭吊,烟波江上的那股离愁。2006 年7 月23 日书于汉阳
如何是祖师西来意·记得宗萨钦哲仁波切曾经说过:“如果你们真的了解,当初达摩祖师从印度带到中土的佛法有多么的珍贵,你们就会同意,即使将整个大地铺满黄金以作供养,都不足以报答祖师的恩德。” 当我站在少林寺内的立雪亭前,静静听着当年达摩祖师如何一苇渡江,又如何为断臂求法的神光安心的故事,一种力量缓缓向我袭来——是悲心殷重的力量。如何是祖师西来意?那是禅师要参的话头,禅师问而不答,我自己的答案已经在心内悄然相应:佛性无东西,祖师未作意。一苇能渡江,悲心为舟楫。慈悲似乎总是出现在佛教语境里,但它绝不是佛教徒的专利,更不是佛教徒用来自我吹嘘的工具。
但“慈悲”的确在佛法里以各种形式体现着,这也许是佛法在世间流布两千五百多年,仍能鲜活不衰的原因之一——因为慈悲与人心相应、与天道不违。我所领悟的“慈悲”,其内涵应是“了知”多于“仁慈”。“仁慈”取决于立场,而“了知”直指实相。“慈悲”是智慧而不是情绪,是对实相了达之后的大悲周遍——了知生命经历的不圆满,自然生发出要提升生命的愿望,知苦以后开始抉择,此“抉择心”就是慈悲心的另一层面。当悲心成长,足够深广博大之后,推及他人,能感他人之苦乐,此谓之“平等”。“平等”亦是慈悲心的另一层面,此后,一切出于慈悲心的抉择都是利乐有情的因。故说,祖师西来何需作意,行住坐卧皆是法施。可扪心自问,还远未具足慈悲心,唯有在达摩祖师闭关洞前合十祈请,加持劣根小徒能生起真实无伪之大悲心,不造作、不退转。7 月25 日 书于河南嵩山
老张头是在我们决定实在找不到投宿的人家,就只能在村子里找块合适的空地搭帐篷过夜的时候出现的,及时得像是那场伏中的暴雨。老张头似乎不会笑,而且大概是因为脑血栓后遗症,他的头总是不自主地轻微地摇晃着,看上去就像是一直在叹息;一副用了有些年头的老花镜,被他用一根细绳子在脑后勒着才不至于从鼻子上滑下来。老张头衣服的头四颗扣子永远敞着,干瘦黝黑的胸脯微颔,透着谦逊甚至谦卑。你甚至不能说老张头是热情的,但的确好客。我们正在村子里找地方投宿,老张头刚好路过,别人顺手一指说这位老张家有余房,老张头也不细问,就说:“是有。”我们问,大爷能带我们去瞧瞧吗?他回答:“成。”看过了房间我们认为可以挤得下四个男同伴,就对老人说:“谢谢您,大爷,我们打算让四个男的住在这里,我们现在还要去别的人家给两个女同伴找地方住。”老张头走到对面屋一撩门帘说:“这还有一间,女娃可以住这里。
”就这样,刚好路过的老张头,成了我们西行路上第一个投靠的人。当我们六人将硕大的行李包搬到屋里,老张头静静地看着我们各自摆放、收拾,却并不上前打听我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是一直轻轻地摇晃着他的头,在院子里等我们整顿停当。后来我们介绍道,我们是打算重走唐僧西行路的六个人,从西安出发,要走到印度去,今天路过小王淀村留宿一晚,明天再接着赶路。老张头连声说:“不容易,不容易。”这个时候我才看到了老张头的笑,当周围好奇的邻居不时探进头来,老张头就小声地对他们说:“他们是西天取经去的,不简单得很。”老张头的老伴已经不在,他有一个儿子,却是“寄居”在儿子的家里。当他的儿子和儿媳回到家中,老张头紧张起来,赶忙将儿子拉到一边,想必是向儿子解释为什么家里收留了这么一群陌生的来客。看到儿子并没有反对,老张头放下心来,搬了张板凳坐到院子门口轻晃着头,不时回答着好奇的乡亲们的询问。
没想到的是,当我们第二天和老张头告别,提出要给老人家留下点钱作为酬谢。老张头第一次激动起来,忙说:“咳!不能要你们的钱,不用的,不用的。”说着竟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五十块钱,告诉我们:“我这是住在儿子、儿媳家,这是他们家,你们帮帮忙,把这五十块钱给我儿媳。”我们一下子反倒不知如何是好,可老张头一再地坚持,接近是哀求了,我们只好答应他,把钱交给他的儿媳妇。老张头的儿媳也是百般拒绝,说什么也不肯要这五十块钱,最后我们硬是把钱塞到了她的口袋里,才算作罢。出门的时候,老张头感激地说:“谢谢你们了啊,这下子我就不欠他们什么了。”我从未和农民深入地接触过,和老张头也不算,但他让我感到触动。老张头是乐助的,他的乐助甚至已经深植于内,不需要任何理论支持,也不需要谁来感恩,而成为了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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