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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 - 人的杂志 第三章 热城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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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正在这样想的时候,滨从外面进来了。她迈进门的那一瞬,我的目光正巧落在她的手上,我发觉她的手比常人略微胖了一点。这时我又记起刚才那个老人不停地抚摸这双手的情景。她对我微微一笑,点点头,动手把篮子里的鸡蛋和蔬菜取出。如果不是因为一种特定的气氛中,不是熟悉了对方的某种性格,她的举止,如她的微笑,或者还会让客人误解呢。
  雨子小声向我赞扬起滨来,“你看她多么好,多么好。在我眼里她永远都这么美。从我认识她的那天到现在都这样看,我永远——我认为自己永远不会改变看法,永远不会……你相信我吗?我这样认识了她:有一天早晨我去打水,那时条件很差的,许多人合用一个室外热水管的;我看见有一个姑娘在用砖块把水管附近冻得很结实的冰砸掉,她见有人来就抬起头来——天哪,还有这么好看的姑娘!她的手冻得通红,自己瓶里的水已经灌满了,这会儿是为了别人,怕别人走到水管跟前滑倒——你看她不仅有这么好的容貌,还有这么好的内心!我那时定定地站住了,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也忘了自己来干什么;我就提着水瓶站在那儿。她告诉我:左边是热水管。我这才醒过神来。我向她点点头,说‘谢谢’。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忘记她。我不顾一切地去追求她,生下来第一次疯狂成这样,功课差不多都荒疏了……”
  雨子小声谈着这些,滨终于发觉了。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反正提着篮子走到院里去了。她在那个很简陋的小厨房里忙着。
  雨子仍然沉浸在往事里,我觉得他太幸福了。接下去他还在谈滨。他说他啊,也许这一生做什么都不再畏惧,都会很勤奋的,但有个条件,那就是滨必须在自己身边。他说难以想象一个人能离开自己的爱人到远方去——说到这儿他大概想起了我有妻子和孩子,“我听阳子和吕擎讲你,就想:这该是怎样奇怪的一个人哪,我一定要认识他!我要看一看这个人长得什么样子,特别要看他长了一双什么样的脚……”
  我笑了,忍不住看看自己的脚。
  “你终于让我见到了,让我看到了是怎样一个人。我不明白:你怎么能离开自己的家,一个人到远处去呢?我和滨讨论过这个。我们都试图理解你,可还是想不通。你知道我是绝对离不开滨的。想一想吧,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滨,我一定会死的。”
  我打断他的话:“你不是说,如果有一天,如果一个人在心灵上排斥另一个人的时候,你会给予对方这种自由吗?”

  “是的。可是当她有了这种自由时,我也就不存在了,我可以死了。死也同样是我的自由。”
  我茫然了。我觉得身上颤抖了一下……
  正这会儿,滨好像在外面喊了一声,雨子就不顾一切地往门外跑去。接着他在厨房里也大呼小叫起来。我到厨房看了看,原来滨在切东西时,一不小心把小拇指那儿碰破了一点皮。
  他们俩在那儿上药,用纱布包皮扎。我说:“这不要紧,有‘创可贴’吗?贴上就没事了。”雨子说菜刀是很不干净的,说不定要感染。我一再地安慰他们。
  滨把手包皮扎了一下,重新切菜了。可雨子再也不愿离开厨房,就站在那儿看她干活。我几次请他进屋,好不容易才把他唤进来。可是雨子从此就心神不定,不断往窗外瞟。
  我们接着谈杂志的事情,雨子并没有多少兴致。他不断捏弄自己的小拇指,好像他的小指也被碰过一样。
  我要起身告辞了,雨子说:“你不能走。”
  他一定要留我在这里吃饭,说滨就是忙着为我准备饭菜,才把手碰伤的。
  我只好留下来。我开始谈杂志的事情:“你们杂志明年肯定要停刊吗?取消了一个刊号,多么可惜……”
  “谁说不是呢,不过这要看有关方面高兴不高兴。他们高兴了就给我们保留,等我们有一天经济状况好转时再续上。如果他们不高兴,那就得取消,或者直接把刊号转给别人……有人说这事儿该找牟澜。他跟我们主编川流很早以前就认识,算是朋友,就因为现在官做大了,对川流也待搭不理的。川流也瞧不起他。有一次川流和我去见梁先生,在那儿把牟澜臭骂了一顿,说那个人是个粗俗的野蛮人……”
  “梁先生怎么讲?”
  “梁先生一声不吭。川流走了之后,梁先生仍然没有提到牟澜。我故意问老先生对川流的印象如何?梁先生说,‘谈谈古画吧。’”
  我觉得那个梁先生,还有川流,都是一些极有意思的人物。
  午饭时,滨在高脚玻璃杯里添了一点红葡萄酒,那酒的颜色红得像玫瑰。我抿了一口,是干葡萄酒。雨子说,“开始我和滨都不愿喝这种酒,是梁先生给我们的。他不喝洋酒,有人从海外带给他,他就给我们了。他说,‘你们是新派,拿走吧。’”
  我笑了。
  雨子说:“梁先生总说,西方文化失于粗疏,而东方文化又太细腻。他说东方文化由于‘太深奥反而不合用了’,等等。”
  我琢磨着老先生的话,呷着干酒。这酒我不知不觉就喝下了半杯。滨又给我添,并按开了音响。一个外国女歌手慵懒的声音。窗帘被滨拉上了,屋子里很暗。在这多少有点沙哑的歌唱里,呷着酒,让我想起几年前欧洲的一个小酒馆——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鼻梁尖尖、长得十分小巧的英国女人,她是小酒馆的老板兼酒吧歌手,为顾客演唱,打着响指,悠然洒脱,那声音也是这样的沙哑。朋友把我拉到这个小酒馆里,并告诉她我们是从遥远的东方来的,她立刻发出了欢快的叫声,接着特意为东方客人唱了一首歌。

  实际上那次我们到那个酒馆去,是要会著名的布洛西——很可爱的一个人,很早以前就听朋友讲过,说他如何如何棒,简直是个“中国通”,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你跟他坐在一起,常常忘记他是一个欧洲人;总之他对中国的艺术才真正叫懂,比许多国内专家懂多了,起码没有偏见吧;他来华工作很久了……不过尽管如此我仍然怀疑,一个大鼻子能那么精通中国艺术?
  记得那次我们就喝一种干葡萄酒。他单刀直入,马上就谈中国艺术。果然懂得很多,谈话时还不断夹杂一些方言土语,特别是粗话——他如此喜欢说粗话,如“他妈的”、“狗娘养的”、“屁话”、“什么玩艺儿”等等。后来我才明白,他在用这种办法显示自己的汉语水平。我被他的努力给打动了,着迷地望着他那双蓝眼睛、他栗黄色的头发。这人刚刚四十多岁,却过早地生出了深皱,这会儿喝完一杯酒竟然哭起来,泪水顺着鼻子两侧流下来。
  他在哭着咕哝:“可怕呀,可怕呀。你们中国浴血奋战,赶走了外国人,现在却忍受着另一种侵略——文化侵略!这种侵略更为冷酷,简直是惨不忍睹啊……”
  那一晚我首先被他的真诚、被他的“感同身受”所打动。我的眼睛也有点湿润,到后来他伸手搂住了我的肩膀,“现在欧洲文化还是中心。没有办法,这里还是中心。所以说,我们这些人对于中国才是至关重要的。”
  我的感动消失了。
  接上他一一数道中国的艺术。我不敢苟同,却不好意思反驳——一个欧洲人好不容易搞通了我们艰难晦涩的语言,还进而学会了那么多粗话,多不容易啊!我怎么忍心反驳呢?他越说越多,越说越快,到后来把所有的粗话都用上了。他可真不容易。
  布洛西在中国是个有位置的人。不久他路过我们这座城市,我们又在挺好的一家饭店见面了。他再一次用粗话迎接了我,扳着我的肩膀,谈红卫兵,谈警察。他告诉:中国轰轰烈烈搞*的时候他在上海,还设法搞了一顶黄帽子,戴上了红袖章。那时他什么也不懂,只觉得好玩儿,跟着喊口号也是热血沸腾。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又蹦出了几句粗话。他有一种不分青红皂白的热情。

  滨告诉我,她喜欢这种干葡萄酒。“太棒了,简直太棒了。”她说从来没喝到这么好的葡萄酒。“你同意吗?”“同意。不过这玩艺儿酸巴巴的,实在没有什么好。”我可能喝多了,就说了句实话,擦擦嘴。
  滨砰一下把酒杯放了,惊讶地看一眼雨子。雨子看一眼滨。
  我知道他们在心里嘲笑我,或者同情我。我告诉他们:我还没有习惯起来。
  “欧洲人最喜欢这种酒了。”滨说。
  美丽的滨,就是你这样的人把大鼻子给宠坏了。“我还是喜欢喝甜酒。我也喜欢美丽的姑娘——甜酒和美丽的姑娘才是一家。滨,你眼睛大大的,怎么就愿喝这种酸巴巴的东西呢?”
  滨嘴角瘪了瘪,我担心再说下去她就会哭起来吧。我结束语般地说:“干酒这玩艺儿可以喜欢,也可以不喜欢。不能急于喜欢。”
  雨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滨抬起头,嘴里还含着半口酒,样子更为可爱。她大概在琢磨我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又想起了梁先生,想那个衣襟上挂满了饭渣的老家伙——一个多么倔犟的老人……可爱的布洛西应该跟梁先生认识一下才好,想想那个邋里邋遢的梁先生扯上布洛西的手,摇摇晃晃走在街头上,该是多么有趣啊!梁先生会把他拉到一家街头小酒馆里——那里可没有鼻梁尖尖的英国女人和懒洋洋的音乐,可是那里会有另一种东西,比如说有一个戴绠线帽的小老头,正握着自己的二两小酒,弄一点花生豆和猪耳朵嗞嗞有声呢。那个布洛西像梁先生一样,伸手从碟子里捏起一粒花生米,再吱一声喝一口小酒……他将因此而成熟起来。
  雨子家里既有聂老这样懂得欣赏和汲取的遗老,又有梁先生这样的古旧学人,同时还能如此喜欢干葡萄酒。这就是本城文化界的顶尖人物。我端起杯子碰一下滨的杯子,雨子也赶忙把杯子凑过来。我的眼睛长时间盯在滨的脸上,在心里承认:这双眼睛无比迷人。很多人看来并没有错,聂老也没有错。可是我觉得脸上被什么刺了一下,这才明白是雨子的目光。噢,我懂了,我不是聂老,我毕竟还是一个刚刚四十岁左右的人。我赶紧低下头,将这杯涩巴巴的东西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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