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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普莱斯每天五点准时从印刷厂下班,雷打不动。工作时间满了,到此为止,干净清爽的家在山顶等着他,是与哐当作响的印刷厂截然不同的另一世界。下班时间过后还留着不走(虽然现在已升为部门经理,西蒙却仍旧以当年的学徒心态来思考),无异于承认自己没有家庭生活,或者是想拍高层经理的马屁,那就更加糟糕。
不过今天回家之前要先绕个路。他在停车场和那个口香糖不离嘴的叉车工会合,叉车工指路,两人驾车驶过夜色渐临的街道,来到丛地,还路过了西蒙长大的那座房子。他好些年没来过了,因为母亲已经去世,而从十四岁起他就再也没见过父亲,也不知道此人的踪迹。看见老房子一扇窗户只靠纸板挡住,草地上的草长得跟脚踝一样高,他心里有些触动,有些难过。母亲生前可是以这座房子为荣的啊。
小伙子叫西蒙在福利街尽头停车,然后一个人钻了出去,留下西蒙在车里等待。他往一幢看起来特别脏的房子走去。借着旁边的路灯,西蒙看见一楼的窗户下堆起了一堆垃圾。直到这时,西蒙才自问开着自家车来这儿取赃物电脑是不是不太明智。不必问,现在小区里都装了中央监控器,监视着来来往往的一切虫豸乌鸦。他环顾四周,倒也没看见哪儿有摄像头,甚至也没人看他,除了一个胖女人,从一扇小小的方形窗户里大大方方地盯着他。西蒙报之以恶狠狠的目光,可她若无其事,点起一根香烟,照样看。他只好伸手挡住脸,隔着挡风玻璃往外看。
此时他的乘客已经从那房子里出来了,因为搬着装电脑的箱子,所以迈着八字步。西蒙看见他身后房子的门廊里钻出一个少女和一个孩子,他还在定睛凝望,少女已拖着孩子走出了视野。
嚼口香糖的人走近了,西蒙把钥匙插进点火孔,重新发动了引擎。
“当心点。”西蒙说,俯身去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就放这儿。”
小伙子把箱子放在余温尚存的座位上。西蒙本想打开检查一下是不是自己付钱交换的东西,但他的轻率本性猛涨起来,压过了这个念头。他只推了一把箱子:太重了,不费点力简直纹丝不动。他想赶快离开。
“我就把你丢在这儿没问题吧?”他大声问小伙子,就像已经加速驶开了似的。
“能不能把我送到克兰诺克宾馆?”
“不好意思,伙计,不顺路,”西蒙说,“再见了。”
西蒙踩下油门。他从后视镜里看见小伙子站在原地,暴跳如雷,还从他的嘴形辨出他正在骂“操你妈!”不过西蒙毫不在乎。早点撤,说不定就能避免牌照出现在那些闪着雪花点的黑白监控录像上。
十分钟以后开到旁路,可是哪怕已经把亚维尔远远甩在后面,开完那段双车道公路,冲着废弃的修道院沿山而上,他还是觉得担惊受怕,心情紧张,全然体会不到平日里傍晚开至山顶看到对面自家小楼第一眼时的满足感。小楼凌驾于帕格镇之上,就像飘在对面山顶的一块白色小手绢。
虽说到家刚刚十分钟,鲁思却已经把晚餐做上了。西蒙搬着电脑进门时,她正在铺桌子。这家人在山顶小屋里保持早起早睡的习惯,西蒙喜欢这样。鲁思一看到电脑就高兴得惊叫起来,这可惹恼了丈夫。她怎知他刚刚经历了什么呢,她何曾知道拿到便宜货的风险呢。鲁思马上察觉到西蒙神经紧绷,这往往预示着一场大爆发,于是她按照自己唯一知道的办法来试图化解:叽叽喳喳说起自己一天的生活,寄希望于他填饱肚子、再无不愉快发生,也许那种情绪就会消失。
大概六点,全家坐在桌边开始吃饭。此前西蒙刚刚打开箱子,发现里面缺了说明书。
安德鲁知道母亲很紧张,因为她假装兴高采烈地东拉西扯找话题。这么多年来屡屡碰壁,她却似乎仍然相信只要自己能把气氛搞得其乐融融,丈夫就肯定不敢搅局。安德鲁自顾自对付土豆泥肉饼(是鲁思自己做的,工作日的晚上就解冻来吃),避免撞见西蒙的目光。比起父母,他有更有意思的事情琢磨。在生物实验室门外面对面碰上时,盖亚·鲍登对他说了声“嗨”,好像是自然而然、不经意就说出来的,可是整堂课上也没再看他一眼。
安德鲁真希望自己关于女孩子的知识能够多点儿。他从来没跟哪个女孩熟到了解她们脑子怎么想的地步。而且在那天盖亚第一次上了校车,在他心里拨动涟漪之前,这块知识的空白从没让他这么苦恼过。他对盖亚的兴趣是集中于她这个人本身的,和以往几年对女孩泛泛的兴趣大有不同。那时令他感到新奇的是她们正在萌芽的胸脯、白色校服衬衫里透出的胸罩带子,他还有点不好意思地好奇月经到底是怎么回事。
肥仔倒是有几个表姐妹,有时还会去他家玩。有一次,其中最漂亮的一个刚刚从沃尔家的洗手间出来,安德鲁就紧跟着进去,结果在垃圾桶旁边发现一张透明的丽尔莱茨牌卫生巾包皮装纸。此时此地身边正有一个女孩来月经,这便是活生生的证据,对于十三岁的安德鲁来说,这堪比遭遇了珍贵的彗星。他忍住没告诉肥仔自己看见了什么,而是两指捻起包皮装纸,飞快地扔进垃圾桶,然后拼命洗手,洗得比一生中哪一次都卖力。
安德鲁花很多时间在笔记本电脑上看盖亚的“脸谱”网页。这简直比面对她本人还要令人胆战心惊。他会一连几小时细细端详她在首都的那些朋友。她来自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有黑人朋友、亚洲朋友,还有些他连名字都念不出的朋友。一张照片里她穿着泳装,这形象热辣辣地烙在了他脑中。另一张照片里,她倚在一个咖啡色皮肤、有点脏脏的帅哥身边。那人一个雀斑也没有,还有一脸货真价实的胡子楂儿。安德鲁仔细读了她写的每一条信息,得出结论:帅哥名叫马尔科·德·卢卡,十八岁。安德鲁以密码破译员的精神研究马尔科与盖亚的所有对话,可还是无法判断两人是不是在谈恋爱。
他浏览“脸谱”网页时,心里总有挥之不去的担心。因为西蒙有时候会冷不丁闪进来,检查他在看什么。这大概是因为西蒙对互联网了解有限,而两个儿子比他熟练得多,所以他便本能地怀疑起这东西来。西蒙声称检查是为了确保他们不会搞出巨额上网费,可是安德鲁心里清楚,这只不过是他行使父亲控制权的又一领地。所以每当他细读盖亚的信息时,鼠标总盘旋在网页右上角的小叉附近,随时准备点下。
鲁思还在东一个话题西一个话题地喋喋不休,徒劳地引诱西蒙别再只是板着脸吐出一两个字。
“哦哦哦,”她突然说,“差点忘了,我今天跟雪莉聊了会儿,西蒙,跟她说了说你可能要参选教区议会的事。”
安德鲁一听此言,如遭雷击。
“你要参选议会?”他脱口而出。
西蒙的双眉慢慢扬起。他下颚的一块肌肉抽动了一下。
“有什么不行吗?”他的声音里杀气腾腾。
“没。”安德鲁没说实话。
你一定是开玩笑吧。就你?参加选举?哦操蛋吧,不可能。
“听你的意思好像我不行似的。”西蒙说,目光直逼安德鲁的眼睛。
“没有。”安德鲁还是说,垂下眼睛盯着土豆泥肉饼。
“我参选议会有什么问题吗?”西蒙穷追不舍。他不打算放手。浑身的紧张,他正想借一场暴怒发泄出来呢。
“没什么问题。我只是有点吃惊,没别的。”
“这么说我还应该先征询你的意见啰?”西蒙说。
“不是。”
“哦,多谢你。”西蒙说,他下巴往前突,这是情绪即将失控的前奏。“你找到工作没有?你这坨磨磨蹭蹭的稀屎?”
“还没。”
西蒙瞪着安德鲁,东西也不吃了,举着一勺子肉饼停在半空,肉饼都快凉了。安德鲁把精力全转回到食物上,决心不再给父亲的怒气煽风点火。厨房里好像气压陡升。保罗的刀叉在盘子上碰得咔嗒作响。
“雪莉说,”鲁思又插话了,嗓音很高,打定主意假装万事大吉直到最后一刻,“议会网站上会写的,西蒙。关于参选的程序。”
西蒙没有接话。
最后一张牌也出了,本以为是张好牌,可是又无功而返,鲁思也沉默了。她也许知道西蒙心情不好的真正原因,可这想法令她心慌。焦虑啮噬着她,她总是担心这、担心那,自己也没办法。她知道缠着西蒙要定心丸只会令他火冒三丈。她什么话也不能说。
“西?”
“怎么?”
“没什么不对吧?电脑?”
她的演技糟糕透顶。本想说得稀松平常,可嗓音却直往上蹿,很是尖利。
这不是偷来的东西头一回进他们家门。西蒙会给电表做手脚,还在印刷厂干点私活捞现金。所有这些小动作都让她胃里隐隐作痛,夜里睡不着觉。可是西蒙却对那些不敢走捷径的人嗤之以鼻(她一开始之所以会爱上他,有一部分原因还真就是这个浑身是刺的不羁男孩几乎对谁都轻蔑又粗鲁,可却愿意放下身段来吸引她,这个如此难以取悦的男孩只瞧得起她,认定了她)。
“你在说什么啊?”西蒙平静地问。他的注意力从安德鲁全盘转移到鲁思身上,凝聚在同样恶狠狠的瞪视中,眼也不眨。
“不会有什么……什么麻烦吧,是不是?”
她的话引得他心里好生害怕,她的忧虑令他的恐惧愈发剧烈,他闪过一个恶毒的念头,一定要惩罚她。
“倒是有,我本来不打算说的。”他说,语速很慢,好编出个故事来。“就是偷的时候出了点岔子。”安德鲁和保罗不吃了,愕然对视。“打了个保安。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只希望别有人追来算账。”
鲁思几乎接不上气来。她无法相信他说起一桩暴力抢劫事件时还能如此平静。不过进家门时的戾气终于有了来由,这下什么都明白了。
“所以你们谁也不准跟外人说我们家有这台电脑。”西蒙说。
他眼神严厉地扫视了每个人,像是要用暴躁的形象让他们切身地感到危险。
“我们不说。”鲁思总算能够呼吸了。
她脑海里的想象在飞速奔跑:警察出现在家门口,电脑被查抄,西蒙被捕,被判恶意伤害罪——锒铛入狱。
“你们都听见爸爸说的了吧?”她对两个儿子说,声音小得像耳语。“别跟任何人说我们家有了台新电脑。”
“应该不会有事,”西蒙说,“应该不会。只要每个人都把嘴看牢点。”
他又专攻起眼前的肉饼来。鲁思飞快地来回扫视了一遍西蒙和两个儿子。保罗把食物都推到盘子边沿,一言不发,显出害怕的样子。
而安德鲁对父亲的话一个字也不相信。
你就是个满口谎言的野杂种。你就知道吓唬她。
饭吃完了,西蒙站起来,说:“好了,现在至少看看那个鬼东西到底行不行。你,”他指着保罗,“去把它从箱子里搬出来,给我妥妥地——妥妥地——放到台子上。你,”他又指指安德鲁,“你不是上计算机课吗?你来告诉我怎么弄。”
西蒙头一个走进客厅去。安德鲁知道他是想着法子要让他们出错,让他们搞砸:保罗太小,又战战兢兢,有可能会把电脑掉在地上,而安德鲁自己呢,肯定错误百出。身后的厨房里,鲁思正在忙东忙西,收拾锅碗瓢盆。她终于不在火力最前线了。
保罗抱起主机的时候,安德鲁想过去帮他。
“他搬得动,又不是小姑娘!”西蒙吼。
保罗双臂直颤,总算奇迹般地把电脑放上了桌台,没发生灾祸。他两手无力地垂下,挡在西蒙和电脑之间。
“滚开,别挡我的路,小蠢货。”西蒙叫道。保罗一路小跑蹿到沙发背后,躲在那儿看。西蒙随便捡起一根电脑线,对安德鲁说:
“这根插哪儿?”
插你屁眼儿,杂种。
“如果把它给我——”
“我他妈就问你插哪儿!”西蒙咆哮起来,“你学过计算机——告诉我插哪儿!”
安德鲁弯腰趴在电脑后面,一开始给西蒙指错了,不过第二回居然侥幸插进了对的那个孔。
快要装完的时候,鲁思也进客厅来了。安德鲁只瞄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其实是希望这东西没法运行的,希望西蒙把它扔到随便哪儿去,八十镑就算打水漂。
西蒙在显示器前坐下。试了几次也没反应,他才意识到无线鼠标里没装电池。保罗被指派速去厨房取来。等他捧着电池回到客厅时,西蒙一把抢过电池,好像生怕保罗一挥手把它们扔掉似的。
他把舌头伸进下排牙齿和下唇之间,脸颊鼓了起来,一副蠢相。安电池的动作夸张得要命。他摆出这副疯狂野兽般的模样,往往是一个警告,表明他已近忍耐极限,接下去做出什么来都不是理智所能控制的了。安德鲁想象着自己走出门去,留父亲一个人在这儿,在蓄势发狂时无人理会。他几乎已经感觉到那只鼠标飞来砸在了他耳后,他转过身去。
“滚回来!”
西蒙开始发出动物一般低沉的鼻音,这是他独有的,跟那张胀鼓鼓的脸正相配。
“昂……昂……去他妈的!你来搞!你!你那手指头细得跟小娘们似的!”
西蒙把鼠标和电池一齐砸进保罗怀里。保罗哆哆嗦嗦地把两节小电池装进去,把盖子啪的合上,交还给父亲。
“谢谢你,保琳④。”
④保琳(Pauline)是保罗(Paul)一名的女性变体。此处西蒙是在挖苦儿子。
西蒙的脸颊仍然鼓得像个猿人。他总是显出一副各种无生命的物体都合起伙来惹恼他的样子。他又把鼠标摆到鼠标垫上。
请让它正常工作吧。
屏幕上出现了那个小小的白色箭头,很听西蒙指挥,东冲西突的。
三个观众恐惧的伤口都像贴上了止血带,一阵轻松在心间传播。西蒙那张猿人脸也松弛下来。安德鲁的眼前仿佛出现一溜儿穿着白大褂的日本男人女人,就是这群人用保罗一样纤细灵巧的手指组装出了这台完美无缺的机器,他们向他鞠躬,彬彬有礼,甜美温柔。安德鲁悄悄祝福他们阖家欢乐。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台电脑能行不能行牵涉到好几个人的命运!
鲁思、安德鲁和保罗耐心地等待西蒙探索这台电脑。他点开菜单,不知道怎么关掉,双击某个不认识的图标,被跳出来的页面弄得不知所措,可是他已经不在怒气的风口浪尖上了。好不容易回到桌面,他抬头望着鲁思,说:“看上去挺好,是吧?”
“好极了!”她马上接口,还挤出一个笑容,好像过去半小时的暴风雨从未发生过,这台机器是他从迪克逊电器商场买回来,没有暴力威胁孩子就安好的。“快很多,西蒙。比旧的那台快很多。”
他连网都没打开,你这个笨女人。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
他盯着两个儿子。
“这台电脑崭新崭新的,花了不少钱,你们用的时候要尊重着点儿!明不明白?还有,谁也不准告诉,”西蒙重申,房间里又是一阵令人骨寒的凉气,“听到没有?明不明白?”
他俩又点点头。保罗的脸都僵了,绷得紧紧的。他躲开父亲的眼光,在大腿外侧画了个8字。
“你们谁去把那狗屎窗帘拉上。怎么还开着?”
因为我们都站在这里,看你像个刺球一样胡闹。
安德鲁拉上窗帘,离开客厅。
即使在回到卧室,靠在床头之后,安德鲁也已无法像之前一样沉浸在对盖亚的美好想象中了。父亲要参选议会,这个想法像一片巨大的冰川浮出水面,一切都因此笼上了阴影,包皮括盖亚。
自安德鲁出生以来,西蒙一直很满足于将自己囚禁于对他人的轻蔑中。家是他对抗全世界的城堡,他的话就是法律,他的心情就是全家的晴雨表。安德鲁长大一些之后,发现并非人人都是自家这种与世隔绝的状态,便觉有些尴尬。朋友的父母会问他住在哪里,但他说出来人家也不知道,他们还会不经意地问他的爸爸妈妈参不参加社交活动和募捐仪式。有时候人们能想起鲁思,可那还是孩子上小学的时候,所有的妈妈都在操场上聚会。她比西蒙容易打交道得多。如果不是嫁了这么一个讨厌社交的男人,她也许会跟肥仔的妈妈一样,和朋友一起吃午餐晚餐,和小镇发生多种多样的联系。
也有些极为罕见的时候,西蒙会把脸贴上在他看来值得献献殷勤的人。他会装出一副好人的假模样,安德鲁一看就恨不得躲起来。西蒙会在那些人面前滔滔不绝,说些不高明的玩笑话,还常常不小心就踩进雷区,因为对于这些不得不交往的人,他既毫不了解,也并不真正关心。最近安德鲁还问自己,在西蒙眼里其他人到底是不是真人。
至于父亲为什么忽然渴望在更广阔的舞台上亮相表演,安德鲁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一场灾难看来是在所难免了。安德鲁认识一些别人的父母,有的赞助自行车赛,为广场的新圣诞彩灯筹款,有的组织女童子军,还有的张罗读书会。而西蒙从来不碰需要团体协作的事情,也从未对不能立竿见影带来好处的事情表现出一丝兴趣。
安德鲁心烦意乱,脑子里尽是可怕的幻象:西蒙当众演讲,谎话连篇,只有他老婆才照单全收;西蒙做出那副猿人脸,试图吓退对手;西蒙狂暴失控,他最喜欢的那些脏字源源不断飞进麦克风:贱、操、尿、屎……
安德鲁把笔记本电脑拉近身边,但又立刻推远。桌上的手机,更是碰也没碰。这样的焦虑和羞耻岂是一封短邮件、一条短信就能穷尽的?他得独自承受,连肥仔也没法理解。他不知如何是好。
星期五
巴里·菲尔布拉泽的遗体已经运到殡仪馆。白色头皮上还有深深的黑色刀痕,就像冰刀划过雪地,藏在他茂密的头发下。遗体冰冷空洞如蜡像,穿着巴里结婚纪念日的衬衫和裤子,躺在灯光昏暗的房间里,周围流淌着轻柔的音乐。化妆师手艺很巧,他的皮肤透出活着时一样的光泽。他似乎只是睡着了,但也并不十分像。
葬礼前夜,巴里的两个哥哥、遗孀和四个孩子去跟遗体道别。直到出门前一分钟,玛丽都还没决定是不是要把四个孩子全带去看父亲。德克兰是个敏感的男孩,容易做噩梦。星期五下午她正优柔寡断难以决定时,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
科林·“鸽笼子”·沃尔也打定主意要去跟巴里的遗体说再见。玛丽一向和蔼可亲、温顺懂理,可这回却觉得这个要求过分了。她几乎对电话那头的特莎尖声吼叫起来,然后又大哭,说她只是不想大队人马走过巴里身边,她想要的只是一个家庭内部仪式……特莎抱歉得要命,说自己完全理解,并且答应跟科林解释。科林则好像受了莫大的打击和伤害,沉默不语。
他只不过想独自站在巴里身边,对这个在他心中占据独一无二地位的男人致以无言的敬意。从未对其他朋友吐露过的真相和秘密,他毫无掩饰地向巴里倾诉过。而巴里那双褐色小眼睛,如知更鸟一般明亮,对他永远付以温暖和善意。巴里是科林这辈子走得最近的朋友,让他体会到男人之间的友谊,在搬来帕格镇以前,他从来不知人间还有此种情谊,而以后,他想也再不会遇见。科林知道自己素来是局外人、古怪角色,生活只是日复一日的挣扎,可居然与兴高采烈、人人喜欢又永远乐观的巴里交上了朋友,他一直认为这是个小小的奇迹。科林牢牢把住仅存的那一点自尊,决心不要因此记恨玛丽。可是他一整天都在想,倘若巴里知道妻子是这等态度,该会多么吃惊,多么伤心啊。
帕格镇三英里外的一幢漂亮小楼“铁匠铺”里,加文·休斯努力想要摆脱愈演愈烈的忧郁。玛丽刚刚打了电话过来。她的声音颤抖,似乎不堪眼泪的重压,说孩子们都为明天的葬礼想了点子。西沃恩种下的一颗葵花籽已经长大开花,她要把花摘下,放在棺材上。四个孩子都写了信,准备放在父亲的棺材里。玛丽自己也写了一封,要放进巴里的衬衫口袋,盖在他的心脏上面。
加文放下听筒,心里不是滋味。他不想知道孩子们写了信,也不想听那朵向日葵的故事,可是独自坐在餐桌前吃宽面条时,这些事情来来回回地在他脑子里盘旋。虽然他怎么也不会读玛丽的信,心里却在猜想她究竟写了什么。
黑色西装包皮在干洗店给的塑料袋里,在卧室挂着,就像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玛丽公开承认他是人人爱戴的巴里的密友之一,这份殊荣他自然心怀感激,可是这份感激却快被害怕吞噬干净。等他站在水槽边洗碗碟刀叉时,已经开始暗暗希望自己能不必出席葬礼了。至于看一眼亡友的尸体,这念头他则是从来也没有过。
昨天晚上他刚和凯大吵了一架,至今还没讲过话。事情起因就是凯问加文愿不愿意带她一起去参加葬礼。
“耶稣啊,不。”加文话一出口,想要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他看见了她脸上的表情,知道她都听见了。耶稣啊,不,别人会以为我们是一对的。耶稣啊,不,我怎么会愿意带你去?虽然这些全是他真实的想法,可他一贯都是迂回行事的。
“我的意思是,你根本不认识他,对吧?会有点怪,是不是?”
可是凯不依不饶,偏要把他逼得无路可退。她问他心里究竟是什么想法,到底想要什么,对他们俩的未来怎样设想。他使出十八般兵器,一会儿故意装傻,一会儿语焉不详,一会儿假意迂腐,因为若能通过装模作样地极力寻找准确定义,而得以含糊掉一段情感关系,那就太好了。最后她叫他滚出去,他乖乖听话,可心里知道一切并没有因此画上句号。想要真的结束,那可太贪心了。厨房窗玻璃上,加文的影子有些扭曲,看上去有几分凄凉。巴里失窃的未来像一壁断崖,横亘在他的生命里。他觉得不恰当,还有些愧疚,但他还是希望凯能够搬回伦敦去。
夜色降临帕格镇。牧师老宅里,帕明德·贾瓦德正在衣橱前踌躇,不知该穿哪件去跟巴里道别。她有好几套黑色裙子和套装,其实穿哪一套都合宜,但她还是东挑西选,迟迟下不了决心。
穿纱丽吧。气一气雪莉·莫里森。真的,穿纱丽。
这么想真是冒傻气——疯狂而又错误——而且脑海里这句话还是用巴里的声音说的。巴里死了,她为此已经忍受五天彻骨的悲痛,而明天他就要下葬了。这想法让帕明德心里很不舒服。她从来不喜欢土葬,想想看,一具尸体躺在黄土下,慢慢腐烂,爬满蛆虫,苍蝇嗡嗡。锡克教的传统是火化,骨灰撒进流水。
她的眼睛还在衣服堆中上下扫视,但纱丽们仿佛正在向她招手。那是她参加家族婚礼和回伯明翰聚会时才穿的。为什么会有这股子穿纱丽的冲动?简直像爱出风头的那种人嘛。她伸出手,抚摸起最爱的那一条,深蓝掺金的。最后一次穿它,是在菲尔布拉泽家的新年派对上。巴里那时还教她跳摇摆舞来着。那场试验可不成功,主要是因为他自己也还没跳明白。但她笑得那么欢,那么疯狂,那么难以遏制,这一生也从未有过。以往,她以为只有喝醉酒的女人才会那样放声大笑呢。
纱丽风格典雅,很有女人味,并且哪怕中年发福穿上也好看,帕明德八十二岁的母亲就天天穿。它修饰身材的作用帕明德倒是不需要,她还和二十岁时一样苗条。她取下这条长长的、柔软的深色布料,在身前比划,纱丽垂坠下来,抚摩她的光脚背。她低头望着那一身精美的绣花。穿上它,就好像跟巴里开一个只属于他们俩的玩笑。跟奶牛脸的房子一样,也跟冗长吵闹的议会委员会议结束后,他俩一起走出会场时巴里口中霍华德的笑话一样。
帕明德的胸口仿佛压着一块重石。可是锡克教的上师不是教人们不要为亲朋好友的亡故悲伤,而应该庆祝所爱的人重归神的怀抱吗?暴露内心感情的眼泪又要流下,她赶紧默默吟诵晚祷词。
朋友啊,侍奉圣人的时间到了。
今生为吾神累积荣光,来世必得平安喜乐。
人生倏忽如日夜,
喔,请记住,见到上师,理清一生……
苏克文达躺在床上,房间里暗暗的。她听得见家里每个人都在做什么。脚下远远传来电视机的声音,时不时穿插着弟弟和爸爸的大笑。楼梯口那一头姐姐在讲话,是跟她众多朋友中的一个打电话聊天。最近的是妈妈,就在墙那一边的内嵌式衣橱里哗啦啦地翻。
苏克文达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还在门缝那儿安了一根防风毡条,活像一条腊肠狗俯在地上。门上没有锁,装了这条狗,推门就有声响,让她来得及做准备。不过她知道没谁会进她屋。她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做自己该做的事。或者至少他们是这么想的。
她刚刚完成了每天例行的恐怖仪式:打开她的“脸谱”网页,删除陌生访客发来的又一条留言。她把这些狂轰滥炸的访客列入黑名单后,他们常又换个账号变本加厉地发。她从来不知道下一条信息什么时候会冒出来。今天的是一张黑白图片,十九世纪法国某杂技团的海报:
美髯美女,安妮·琼斯·艾略特小姐。
海报上是一个穿蕾丝裙的女人,长长的黑发,浓密的胡须。
她相信发信息的人是肥仔·沃尔。不过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人。比如戴恩·塔利和他那些朋友,每当她说英语的时候,他们就发出哼哼唧唧类似猿猴的声音。对每一个跟她肤色一样的人,他们都可能这样干,因为温特登一共就没几张棕色面孔。每回她都觉得屈辱万分,像个傻瓜,尤其是当她发现加里老师从来不责备他们之后。他假装没听见,或者只当那是无伤大雅的窃窃私语。说不定他也认为苏克文达·赫尔·贾瓦德是只猿猴,一只浑身是毛的猿猴。
苏克文达仰面躺在床单上,满心想着自己已经死去。假如单用意念就能自杀,她肯定早就毫不犹豫地迈出这一步了。死神已经降临在菲尔布拉泽先生身上,那么为什么就不能眷顾她?当然若再进一步就更妙,为什么他们不可以交换?尼安和西沃恩又有爸爸了,而她苏克文达则清清爽爽化为虚有:一笔勾销,干干净净。
她对自己的厌恶就像一件带刺的紧身衣,令她浑身上下都刺痛灼烧。她每时每刻都要告诫自己多多忍耐、少安勿躁;不要急着奔向唯一有用的那条路。动手得等全家都睡下之后。可是像这样呆呆躺着多痛苦啊!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感受着丑陋恶心的身体重重压在床上。她喜欢想象溺水的情景,沉到冰冷的碧水底,身体被水慢慢压为乌有……
伟大的阴阳人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她躺在黑暗中,羞耻感如灼伤一样袭遍全身。肥仔·沃尔星期三在数学课上说出这个词以前,她听也没听过。她也不会去查词典——有诵读困难症。可是肥仔帮人帮到底,连意思也解释了一遍,所以查词典的麻烦也省去了:
浑身是毛的雌雄合体人……
他比戴恩·塔利还坏,因为后者骂人的话总是千篇一律。肥仔·沃尔却每见她一次,毒舌都能吐出为她量身定做的新鲜恶毒语句,而她苦于没法充耳不闻。肥仔的每句侮辱、每句玩笑都深深烙在苏克文达心里,记功课却从来记不了那么牢。假如考试是考他给她取的外号,那她一定能破天荒考一个A.小胡子女人。阴阳人。长胡须的哑铃。
浑身是毛,又笨又重。长相平平,举止笨拙。还懒,妈妈说。妈妈对她的批评日日无休,恼怒天天如雨点啪啪落下。是有点迟钝,爸爸说。他的语气里还有些怜爱,不过这并不能掩饰对这孩子没什么兴趣。他有资本对她可怜的考分宽容以待,因为还有贾斯万和拉吉帕尔呢,他们都是班上的翘楚。
“可怜的老乐乐。”每当维克拉姆瞅一眼她的成绩单时,就会漫不经心地说。
比起父亲的漠不关心,母亲的怒火更令人害怕。帕明德似乎怎么也想不通怎么生出这样一个毫无天赋的孩子。只要任何一科的老师稍微暗示苏克文达还不够努力,帕明德就会揪住不放:
“‘苏克文达容易灰心,她应该对自己的能力多一点信心。’你看看!你的老师说你不够努力,苏克文达。”
只有一门课苏克文达够上了倒数第二级,计算机——肥仔·沃尔不在这个班,所以有时候她还敢举手回答问题——可是帕明德对此不屑一顾,“你们这些孩子花在网上的时间有多少!你没落到最后一级我一点也不吃惊。”
不管是塔利学猿猴哼唧,还是斯图尔特·沃尔永无休止的骚扰,苏克文达都从来没想过要告诉爸爸或者妈妈。一告诉,就等于承认家里以外的人也认为她低人一等、毫无价值了。再说,帕明德和斯图尔特·沃尔的妈妈还是朋友。苏克文达有时候会想,斯图尔特·沃尔为什么不担心两边的母亲会通气呢,不过她得出了结论,那就是他早就知道她肯定不会泄露秘密。他已经把她看透了,知道她内心懦弱,洞穿了她最深的自卑,而且还能形于语言,逗安德鲁·普莱斯一乐。她曾有一度对安德鲁·普莱斯暗怀好感,但那是在她意识到自己古怪可笑、不配喜欢任何人之前。
苏克文达听到父亲和拉吉帕尔走上楼来,说说笑笑的。走到她门外时,拉什帕尔的笑声像歌剧高潮一样达到了顶峰。
“时间不早了,”她听见母亲在卧室叫道,“维克拉姆,该叫他上床睡觉了。”
维克拉姆的声音透过门传到苏克文达耳边,很近,很响,很温暖。
“你睡了吗,乐乐?”
这是她小时候就取的小名,反着取的。贾斯万叫跳跳,而苏克文达,一个愁眉苦脸、闷闷不乐的娃娃,几乎从来不笑,就叫了乐乐。
“没有,”苏克文达大声回答,“我刚刚上床。”
“那好,你愿意听听你弟弟的故事——”
可是拉什帕尔大叫大笑起来,不准父亲说他到底干了什么。她听见维克拉姆继续和拉吉帕尔打打闹闹地走开了。
苏克文达等着整幢小楼安静下来。她等着自己唯一的慰藉,就像紧抓救命绳索一样。等待,等待,等待他们全都进入梦乡……
(她一边等,一边回想起不久前那个晚上。那是在一天的划艇训练结束以后,她们穿过夜色走向运河边的停车场。划完艇可真累。手臂和腹部的肌肉都痛,但那是一种美好的、清爽的痛。划艇之后的夜晚她总是睡得香甜。这时,和苏克文达一同走在队伍最后的克里斯塔尔突然叫她巴基斯坦婊子。
真是无缘无故。她们都簇拥着菲尔布拉泽先生走。克里斯塔尔觉得自己是在说玩笑话。在她嘴里,“操他妈”和“非常”是一个意思,她似乎觉得两者没有任何区别。眼下她说“巴基斯坦”大概和说“烂”啊、“笨”啊也一个样。苏克文达感到自己的脸倏地就拉下来了,胃里滚过一阵熟悉的灼痛感。
“你说什么?”
菲尔布拉泽先生一个转身,面对克里斯塔尔。她们谁也没听过他这么生气。
“我没别的意思,”克里斯塔尔说,半是被吓到,半是不服,“开玩笑而已。她也知道我是开玩笑。你说是不是?”她问苏克文达。苏克文达怯怯地说她知道是玩笑。
“我永远也不想听见你再说那个词。”
大家都知道他多喜欢克里斯塔尔。都知道克里斯塔尔外出训练好几次都是他自掏腰包皮付的旅费。克里斯塔尔说笑话时,笑得最大声的总是他。她有时候真逗乐。
他们继续往前走,可是人人都觉得不自在。苏克文达看也不敢看克里斯塔尔。她觉得心有愧疚,她永远这样。
快走到车边了,克里斯塔尔说:“我是开玩笑的。”声音轻得连菲尔布拉泽先生都没听见。
苏克文达马上回答:“我知道。”
“真的。嗯,对不起。”
那三个字说得飞快,黏在一起,苏克文达觉得还是假装没听见比较好。尽管如此,她心里的郁结却完全解开了。尊严回到了她的身上。回帕格镇的路上,她破天荒提议大家一起合唱幸运队歌,还请克里斯塔尔唱Jay-Z的饶舌起头。)
慢慢地,慢得出奇地,全家人好像终于都已入眠。贾斯万在浴室里折腾了很长时间,叮叮咚咚的。苏克文达等到跳跳打扮完毕,等到父母谈话声渐消,等到整幢小楼静谧无比。
现在,终于,安全了。她坐起身,从旧绒毛兔的耳朵里抽出剃须刀片来。刀片是从维克拉姆浴室壁柜里那一堆东西中偷出来的。她下了床,从架子上摸到手电筒,抓了一把纸巾,然后挪到房间最里边的圆形小角落里。她知道,在这里手电筒的光可以聚拢,连门缝下都透不出一丝。她背靠墙坐着,卷起睡衣袖子,就着手电查看上一次的杰作。现在还清晰可见,胳膊上一个十字形,黑黑的,已经在结痂。她把刀刃抵在小臂中间,一阵带着寒意的恐惧令她微微有些颤抖,但这恐惧是如此的精确细小,反而带来难得的幸福轻松。她一用力,刀刃插进自己的血肉里。
火辣辣的剧痛立刻伴着鲜血一同袭来。她把刀口一直拉到小臂窝,然后把一沓纸巾按在长长的伤口上,仔细不让一滴血滴上睡衣或者地毯。过了一两分钟,她又划了一刀,这一刀是横的,贯第一道伤口而过,接着又按上纸巾,擦拭鲜血。两刀下去,尖声啸叫的思绪似乎平定了,心疼转变为神经和皮肤纯粹生理性的灼烧感。每一刀都是放松,都是发泄。
最后,她把刀片擦干净,仔细收拾了一番。十字形的伤口还在流血,疼得她眼泪滚滚。假如不是因为疼痛令她无比清醒,她满可以去睡觉了。可是还得再等十几二十分钟,等到新伤开始凝血。她蜷起膝盖,闭上满是泪水的眼睛,靠着窗户下的墙坐着。
对自己的仇恨随着血流走了一些。她的思绪转向了盖亚·鲍登,那个新来的女生,对她莫名其妙的好。凭盖亚的容貌和伦敦口音,跟谁交朋友都没问题,可是不管吃午饭还是乘校车,她总是来找苏克文达。苏克文达想不明白。她差点就要问盖亚究竟在玩什么把戏。她每天都希望这个新来的女生认识到她苏克文达浑身是毛,状似猿猴,又蠢又笨,活该遭鄙视、挨白眼、被羞辱。不用说,盖尔肯定很快会纠正错误,而苏克文达又只剩最老的两个朋友——菲尔布拉泽家的双胞胎——来同情,而这种同情经年累月已经颇让人厌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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