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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对新人重返巴黎,已经两天了。杜·洛瓦又回到了报馆里。原先所说由他接替弗雷斯蒂埃生前所任职务、专门撰写政论文章一事,尚须时日。因此他暂时仍负责社会新闻栏的工作。
这天傍晚,离开报馆后,他一径赶往家中——玛德莱娜的前夫留下的房子——去吃晚饭。一想到很快又可同燕尔新婚的妻子亲昵一番,他便兴奋不已。为妻子的姿色*深深倾倒的他,现在对她完全是百依百顺。走到洛雷特圣母街,路过一家花店时,他忽然灵机一动,决定给她买束花,因此特意挑了一把骨朵很多的玫瑰。其中有的骨朵已开始开放,散发出浓郁的芳香。
踏上新居的楼梯,每登上一层楼,他都要在楼梯口的镜子前停下来,不无得意地照一照。因为一看到这些镜子,他便想起了自己当初走进这幢楼房的情景。
由于忘了带钥匙,他按了按门铃。前来开门的人,仍是先前那个仆人。妻子主张将此人留下,他同意了。
“太太回来没有?”他问。
“回来了,先生。”
走过餐厅时,他发现桌上放着三副餐具,不由地深为纳罕。客厅的门帘往上撩了起来,他因而发现,玛德莱娜正在往壁炉上的一只花瓶里插一束玫瑰。这束玫瑰,同他手上的那束一模一样。这使他很是扫兴和不快,仿佛他对妻子的这一情意缠绵的表示,及因而从她那里必会得到的快乐,被人抢先夺去了。
“你今天请了哪位客人?”他走进去问道。
玛德莱娜继续在那里摆弄着花,并未回过头来:
“今晚来的这个人,可以说是客人,也可以说不是。因为他就是我的好友德·沃德雷克伯爵。多年以来,他每个星期一都要来这里吃晚饭,今晚也不例外。”
“啊!很好,”杜·洛瓦嘀咕道。
他站在她身后,很想把手上的花藏起来,或者扔掉。不过到后来,他还是说了出来:
“瞧,我也给你带来一束玫瑰。”
玛德莱娜忽然转过身,满脸堆着笑:
“啊!你还想到了这个,真是难为你了。”
她向杜·洛瓦伸出双臂,把嘴唇向他凑了过去,神态是那样地情真意切。他的心因而得到些许宽慰。
玛德莱娜接过来闻了闻,像个兴高采烈的孩子,立刻就将花插到了放在壁炉另一头的空瓶内。
“这空空如也的壁炉上方,现在总算像个样子了,我真高兴。”她对着这番布置,发出一声感叹。
接着,她又斩钉截铁地说道:
“知道吗?沃德雷克这个人,脾气非常好,你们很快就会相处融洽的。”
门铃这时响了起来,伯爵显然到了。他安然地走了进来,神态之悠闲,同在自己家里一样。只见他彬彬有礼地吻了吻年轻女人的纤纤细手,然后转过身,亲热地把手向她丈夫伸了过来:
“这一向可好,亲爱的杜·洛瓦先生?”
想当初,他同杜·洛瓦在此相遇,表情是那样拘谨和生硬,而今天却完全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这表明,自那时以来,情况已发生很大变化。杜·洛瓦惊讶不已,为了不辜负其盛情,立刻笑容满面地将手伸了过去。经过简短的交谈,两人简直像是一对交往多年、互相倾慕的莫逆之交。
容光焕发的玛德莱娜,于是向他们说道:
“你们俩谈吧,我要去厨房看看。”
她向他们分别看了一眼,走了开去。
待她回来时,她见他们正在谈论一出新上演的戏剧。两人的观点完全一致,目光中很有点一拍即合、相见恨晚的意思。
晚餐十分丰盛,席间气氛随和而融洽。伯爵呆到很晚才走。在这幢房子里,同这对年轻漂亮的新婚夫妇在一起,他是那样地心恬意恰。
他走后,玛德莱娜向丈夫说道:
“你说他是不是很不错?待你对他完全了解后,你会对他更加钦佩的。他实在是一个忠实可靠、不可多得的朋友。唉,如果不是他……”
她尚未把话说完,杜·洛瓦便抢着说道:
“是啊,我也觉得他很不错。我相信,我们会相处得很好的。”
“有件事没有告诉你,”玛德莱娜随即说道,“今晚睡觉之前,我们还得赶写一篇东西。饭前没有对你讲,是因为实在没有时间,沃德雷克那时就要来了。我今天得到一条有关摩洛哥的重要消息,是将来定会当上部长的拉罗舍—马蒂厄议员给我提供的。我们应写出一篇像样的文章,引起各方的注意。有关材料和数字,我已拿到。来,我们马上就动手,你把灯拿上。”
杜·洛瓦拿起灯,二人于是到了书房里。
书房里,书架上的书仍像先前一样摆放着,纹丝未动。只是最上层现在又放了三只花瓶,那是弗雷斯蒂埃去世前一天在朱昂湾买的。桌子下面,死者生前用过的暖脚套还摆在那里,正等着杜·洛瓦来享用。杜·洛瓦在桌前坐下后,随手拿起一支象牙蘸水笔。笔杆上,死者生前咬过的斑斑痕迹,清晰可见。
玛德莱娜点上一支烟,靠在壁炉上,把她听到的消息谈了谈,接着又说了说她的想法和她所考虑的文章梗概。
杜·洛瓦一边仔细听着,一边不时在纸上匆匆写下几个字。玛德莱娜说完后,他提了些不同的看法,然后又回到所谈问题上,大大作了一番发挥。经他这样一改,他此刻所谈的,已经不是什么文章的梗概,而是要掀起一场倒阁运动。这篇檄文不过是个引子。她妻子已放下手中的香烟,不觉兴趣大增。杜洛瓦一番话使她茅塞顿开,对问题看得更深、更远了。
因此她不时点头道:“对……对……很好……太好了……
这才显出文章的分量……”
杜·洛瓦说完后,她催促道:
“现在快动笔吧。”
然而一旦摊开稿纸,杜·洛瓦又不知从何落笔了,这是他一贯的毛病。他苦苦地思索了起来。玛德莱娜于是走过来,轻轻地伏在他肩上,在他耳边,低声一句句地向他口授。
虽然如此,她仍不时停下来,显出一番把握不定的样子,问道:
“你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就是这个意思,”杜·洛瓦每次总这样答道。
玛德莱娜出语辛辣而又尖刻,正是女流之辈所特有的,现在正可用来对现任zheng府首脑大张挞伐。她不仅对这位zheng府首脑所推行的政策大加嘲讽,而且对其长相尽情奚落。文章写得潇洒自如,意趣横生,使人读了不禁开怀大笑,同时对其观察之敏锐也深为折服。
犹有甚者,杜·洛瓦还不时地加上几句,使文章的锋芒所向显得更加咄咄逼人。此外,别有用心地含沙射影,更是他的拿手好戏。这是他在撰写本地新闻时磨练出来的。每当他觉得玛德莱娜提供的依据不太可靠,易于弄巧成拙时,他总有办法把文章写得扑朔迷离,使读者不由得不信,从而比直接说出更具分量。
文章写好后,杜·洛瓦以抑扬顿挫的腔调,大声读了一遍。夫妻俩一致认为写得无懈可击,好像互相敞开了心扉似的,带着分外的欣喜和惊奇相视而笑。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彼此间因深深的倾慕和柔情依依而兴奋不已,从心灵到躯体不禁春情萌动,最后不约而同地一下子投入对方的怀抱。
“咱们现在去睡吧,”杜·洛瓦拿起桌上的灯,目光灼灼。“您既然掌灯引路,请不妨先行一步,我的主人,”玛德莱娜回道。
两人于是一前一后往卧房走去。妻子在后面一边走着,一边还为了让他快走,而不停地用指尖在丈夫的脖颈处轻轻地挠着,因为杜·洛瓦最怕别人给他搔痒。
文章以乔治·杜·洛瓦·德·康泰尔的署名发表后,引起很大轰动。众议院一片哗然。瓦尔特老头对杜·洛瓦大大夸奖了一番,决定《法兰西生活报》的政治栏目,从此由他负责,社会新闻栏则仍由布瓦勒纳负责。
该报随后对负责国家日常事务的内阁,展开了一系列巧妙而又猛烈的抨击。有关文章都写得别具匠心,且例举了大量事实,时而挖苦讽刺,取笑逗乐,时而笔锋犀利,炮火连连。如此接二连三,打得既准又狠,使人惊讶不已。大段大段地转载《法兰西生活报》的文章,一时成为其他报刊的时髦之举。官场人士纷纷打听,可否对这未曾谋面的凶狠家伙许以高官厚禄,从而使之偃旗息鼓。
杜·洛瓦因而在政界名噪一时。人们一见到他,便是一番热烈的握手,头上的帽子举得老高,其声望之与日俱增,由此可见一斑。不过相形之下,他妻子主意之多,消息之灵和交游之广,更使他暗暗称奇。
他每天不论什么时候回到家中,总可见到客厅里坐着一位客人,不是参议员或众议员,便是zheng府官员或军中将领。他们待玛德莱娜一如多年知交,神态自然而又亲切。她是在哪儿同这些人认识的呢?她自己说是在社交界。可是他们对她如此信任和青睐,她又是怎样得到的呢?他始终弄不明白。
“她这个人完全可以做个呱呱叫的外交家,”杜·洛瓦心想。
晚上回来过了吃饭时间,在她是常有的事。每当此时,她总是气喘吁吁,面色*通红,激动不已。往往面纱尚未摘去,便连忙开口道:
“我今天可给你带来了一份‘美味佳肴’。你想,司法部长刚刚任命的两位法官,曾是混合委员会成员。咱们这次可要给他一点厉害,让他永远也忘不了。”
他们果然立即写了一篇文章,把这位部长骂得狗血喷头。第二天,又是一篇。第三天,还写了一篇。每星期二都要在德·沃德雷克伯爵于头天来过之后,到泉水街玛德莱娜家来吃晚饭的众议员拉罗舍—马蒂厄,这天一进门便紧紧地握住他们夫妇二人的手,欣喜若狂地连声说道:
“好家伙,这气势可真厉害!经过这番穷追猛打,我们岂有不大获全胜之理?”
此人很久以来,一直对外交部长的职位虎视眈眈。这次确实希望能趁机了却心愿。
这个八面玲珑的政客,其实并无政治信念和多大能耐,更无什么胆略和真才实学。作为一名外省的律师,他原是某省城的一位风流人物,但为人狡诈,一向在各激进派之间谋求折衷,是所谓拥护共和的耶稣会会员,名不符实的自由思想卫士。这种像粪堆里滋生的蝇蛆,借普选之机而钻入政界者,成百上千。
他受小农思想的驱使而特别善于投机钻营,因而在失意潦倒、一事无成的众议员同僚中,一直被视为佼佼者。为了博取众人的好感,他十分注重自己的仪表,总是穿得衣冠楚楚,待人和蔼可亲,因此在社交界和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达官显宦中,取得很大成功。
“拉罗舍很快将当上部长。”到处都有人这样议论。他自己也同他人一样,坚信部长的职位非他莫属。
他是瓦尔特老头所办报纸的一名大股东,也是他在众议院的同僚,并已同他合伙做过多笔金融生意。
杜·洛瓦对他的支持,可说死心塌地,因为他隐隐感到,自己日后说不定可从中捞到一些好处。再说弗雷斯蒂埃丢下的这摊事儿,他不过刚刚接手。而拉罗舍— 马蒂厄曾许诺过弗雷斯蒂埃,一旦他登上部长的交椅,便授予他荣誉团十字勋章。看来这枚勋章将要戴在他这个玛德莱娜新嫁的丈夫身上了。除此之外,总的说来,其他一切如故,并无任何变化。
对于杜·洛瓦所处的这一情况,同事们也都看了出来,人前人后常爱拿他开玩笑,弄得杜·洛瓦十分恼火。
有的人干脆叫他弗雷斯蒂埃。
他一走进报馆,便有人不管不顾地向他喊道:“喂,弗雷斯蒂埃。”
他装着没有听见,走到放信的木格前,看有没有自己的信。可是那个人又喊了起来,声音也更大了:“喂!弗雷斯蒂埃。”见此情景,几个人发出吃吃的笑声。
杜·洛瓦往经理办公室走了过去,刚才喊的人突然拦住了他,说道:
“对不起,我才将喊的是你。真是昏了头,动不动就将你同可怜的查理混淆了起来。要说原因,主要还是你写的文章和他的文章,看起来太像了。大家都有同感。”
杜·洛瓦什么也没有说,但心里却窝着火,开始对死鬼弗雷斯蒂埃感到愤恨不已。
大家都觉得他这个政治栏目新任负责人,同其前任的文章,无论在措辞上还是在写法上,都极其相似。每当有人对此感到惊讶时,瓦尔特老头也说道:
“是的,乍一看去,确实像是弗雷斯蒂埃写的。但文章的内容却要更加充实,行文也更加大胆、泼辣。”
还有一次,杜·洛瓦偶尔打开存放小木球的柜子,发现弗雷斯蒂埃玩过的那些小球旁,木棒上缠着一块黑纱,而自己当初由圣波坦带着玩的那个小球旁,木棒上却缠了根粉红色*缎带。所有木球皆按其大小而摆放整齐,旁边放着一块博物馆常见的那种标示牌。牌上写道:“此处木球系由弗雷斯蒂埃及其同仁昔日所收藏,今归未经zheng府正式认可之继承人弗雷斯蒂埃—杜·洛瓦所有。此物经久耐用,随处可使,旅行在外也无不可。”
杜·洛瓦看罢,捺着性*子把柜门关上,但仍大声说了一句,以便房内其他人能够听到:
“想不到嫉妒成性*的蠢才,到处都有。”
他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因而受到伤害。以笔杆为生的人,自尊心和虚荣心本来就很脆弱,常常疑神疑鬼,肝火很旺。无论是一般记者还是天才诗人,都在所难免。
“弗雷斯蒂埃”这几个字现在成了他一块心病而很怕听到,一听见就脸上发烧。
他觉得,这个名字是对他的辛辣嘲讽,岂止是嘲讽,几乎无异于是一种侮辱。仿佛时时在向他呐喊:
“你的文章是你老婆帮你写的,正像她的前夫发表过的那些文章一样。没有她,你岂会有今天?”
没有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必会一事无成。这一点,他深信不疑。至于他,哪有这回事儿?
回到家中,他依然为此而深深苦恼着。在这个家里,从家具到各类摆设,他不论触及到什么,马上便会想起已经作古的弗雷斯蒂埃。对于这些事,他起初倒也没怎么管,可是同事们开的玩笑,在他心里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痕,一碰到这些迄今一直不怎么注意的东西,心头便隐隐作痛。
他现在是只要一拿取某件器物,便觉得仿佛看到器物上正放着查理的一只手。眼前的一切,都是查理使用过的,都是他过去购买和喜爱的。这样一来,那怕一想到他这位朋友同他妻子往日的关系,杜·洛瓦也开始感到怏怏不乐。
他常为自己这种反常心理感到纳闷,怎么也弄不明白,不禁自言自语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玛德莱娜与朋友交往,我从无嫉妒心理,对她的所作所为一向是放心的。她进进出出,我从不过问。可是现在一想起查理这个死鬼,我便气不打一处来!”
“根本原因恐怕在于,”杜·洛瓦又想道,“他是个十足的废物,弄得我也跟着倒楣。不知玛德莱娜当初怎么嫁了这样一个蠢货?”
因此一个问题一直在他的脑际盘桓不去:
“以她这样一个精明女人,怎会心血来潮,看上这个无用的畜生?”
这样,一件件日常琐事,诸如玛德莱娜、家中男仆或女佣的一句话,只要一提起死者,便使他心如针扎,忿懑之情与日俱增。
一天晚上,喜欢甜食的杜·洛瓦向妻子问道:
“怎么一块点心也没有?你可从来没有让他们做过。”
“不错,这件事我倒真没想到,”年轻的妻子笑道,“因为查理生前讨厌甜的东西。”
杜·洛瓦再也克制不住了,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你可知道?你天天左一个查理,右一个查理,一会儿是查理喜欢这个,一会儿是查理喜欢那个,把我弄得烦透了。查理既然已经死了,就让他安息吧。”
玛德莱娜惊异地看着丈夫,不明白他这无名火因何而发。不过她到底是个精细的女人,很快也就对他的心事猜了个八九:定是潜移默化的忌妒心理在那里作祟,只要一提起死者,此种嫉恨便会大大膨胀。
她也许觉得这很可笑,但心里却感到甜丝丝的,因此什么也没有说。
杜·洛瓦为自己这一通按捺不住的发泄而感到气恼。这天晚上,吃完饭后,他们在忙着写一篇文章,准备第二天发表。他忽然觉着套在脚上的暖脚套不太舒服,想把它翻过来,但未能如愿,因此一脚踢开,笑着问道:
“查理以前常用这玩意儿吗?”
“是的,”玛德莱娜也笑着答道,“他很怕感冒,毕竟身子骨较弱。”
“对于这一点,他的表现是够充分的了,”杜·洛瓦恶狠狠地说道。接着又吻了吻妻子的手,笑容可掬地说道:“所幸我同他不一样。”
到了就寝的时候,他的脑际依然萦回着那一成不变的想法,又问道:
“查理睡觉时是否带个棉布睡帽,把后脑勺捂得严严实实,以免着凉?”
“不,”玛德莱娜对于他的玩笑始终虚与委蛇,“他只是在头上系一块纱巾。”
“真是丑态百出,”杜·洛瓦带着高人一等的轻蔑神情,耸了耸肩。
从此之后,查理的名字也就时时挂在他的嘴边,不论遇上什么事总要提起他,而且装腔作势地带着无限的怜悯,一口一个“可怜的查理”。
只要在报馆里听到有人喊他两三次弗雷斯蒂埃,他一回到家中,便会拿长眠于黄泉之下的死者出气,怀着仇恨,对死者百般嘲弄。这时,他常会得意地把他的缺点及其度量狭小和可笑之处,一一列数出来,甚至加以渲染和夸大,仿佛要把这可怕的劲敌在他妻子心中所产生的影响清除干净。
有一句话,他不知已说了多少遍:
“你还记得吗,玛德?弗雷斯蒂埃这个蠢货那天竟然声称,他可举出例子说明,胖子要比瘦子更加有劲。”
到后来,他竟然对死者的床第隐私也发生了兴趣,妻子对此实在难于启齿,始终拒绝回答。然而他仍一个劲地坚持道:“好了,好了,快给我讲讲吧。他在这方面的表现一定很可笑,不是吗?”
“算了,还是让他安息吧,”玛德莱娜说道,声音很低。
“不,你一定要讲,”杜·洛瓦穷追不舍。“这个畜生在床上一定也笨得可以!”
久而久之,他总是以这样的话语来结束谈话:“这家伙可真是个十足的蠢货!”
六月末的一天晚上,天气特别热,他站在窗边抽烟,忽然灵机一动,想去外面转转,于是向玛德莱娜问道:
“我的小玛德,想去布洛涅林苑走走吗?”
“好呀,当然想去。”
他们乘了一辆敞篷马车,经香榭丽舍大街向布洛涅林苑驶去。天上的云彩纹丝不动,一点风也没有。整个巴黎热得像个蒸笼,吸入体内的空气像锅炉里冒出的热气,滚烫滚烫。马车一辆接着一辆,把一对对情侣送到那较为清凉的林苑中去。
看着这些恋人勾肩搭背地坐在车里,女的穿着浅色*衣裙,男的穿着深色*的衣装,从他们面前驶过,杜·洛瓦和玛德莱娜不觉心驰神往。已有星星出现的火红天空下,这情侣组成的洪流源源不断地流向林苑。除了车轮在地上的低沉滚动声,没有其他声响。每辆车上都坐着一对男女。他们默然无语,互相依偎着斜靠在座位上,沉陷于炽热的欲|望所造成的梦幻中,正心急火燎地期待着那即将到来的狂热拥抱。灼热的暮色*中似乎到处都是如痴如醉的热吻。这兽欲横流,滚滚向前的恋人大军,简直使空气也变得更形重浊起来,令人感到窒息。这些成双成对者,如今都沉醉于同一种追求,同一种激*情中,一股狂热的气氛笼罩着四周。满载这万种情爱的马车,每一辆上方仿佛都是柔情缭绕,一边走,一边播洒着男女欢爱的浓厚气息,令人心旌摇摇,不能自已。
在这荡人风情的熏染下,杜·洛瓦和玛德莱娜不觉也柔情依依地手拉起手,一言不发,心头因四周的强烈气氛而激动不已。
车到城外拐弯处,他们情不自禁地一下子拥抱在一起。玛德莱娜心醉神迷,嗫嚅地说道:
“咱们又像上次去卢昂那样,想怎样就怎样了。”
巨大的车流进入林苑后也就散开了。在年轻人前往的湖区小路上,马车逐渐拉开了距离。林荫茂密,树影婆娑。树下小溪流水潺潺,树梢上方,广袤的苍穹已是繁星点点,空气因而显得格外凉爽而又清新。车中情人在神秘的夜色*中拥抱,亲吻,无不感到销魂蚀骨。
“啊,我的小玛德!”杜·洛瓦紧紧地搂着妻子,轻轻喊了一声。
“还记得你家乡的树林吗?”玛德莱娜于是说道,“那片林子是多么地-阴-森可怖。我总觉得它无边无沿,猛禽怪兽,出没无常。这里的景象就大不相同,轻柔的晚风使人心旷神怡。据我所知,林苑那边就是塞弗勒。”
“啊!瞧你说的,”杜·洛瓦说道,“我家乡的那个树林,也就有些鹿、狐狸、狍子和野猪而已,此外便是时而可以见到的守林人小屋。”
这“守林人”一词,也即弗雷斯蒂埃的名字①,从他口中脱口而出,他不由地一惊。好像这个名字不是他自己说出的,而是某个人从路旁的灌木丛里向他喊出来的。忽然之间,他什么话也没有了。多日来,对死者的嫉妒一直折磨着他,弄得他坐卧不宁,难以排解。现在,他又回到了这莫名其妙、不能自拔的苦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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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法语中,“守林人”一词同人名弗雷斯蒂埃在拼写和读法上完全相同。
过了片刻,他向妻子问道:
“你过去也同查理一起,晚上乘车来此走走吗?”
“当然,我们常来这儿。”
听了这句话,他突然想立即打道回府,此要求是如此强烈,弄得他无以抗拒。因为这时,弗雷斯蒂埃的身影又回到了他的心头,紧紧地束缚着他,一刻也摆脱不了。无论是想什么或是说什么,都离不开这个死鬼。
只见他恶狠狠地向玛德莱娜说道:
“告诉我,玛德。”
“什么,亲爱的。”
“你有没有让可怜的查理戴绿帽子?”
“你的这些无聊想法,什么时候才算完,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年轻的妻子一脸的鄙夷。
然而杜·洛瓦依然毫无收敛:
“瞧你,我的小玛德,有还是没有,照直说好了。快说,你让他戴了绿帽子,是不是?”
玛德莱娜无言以对。同所有女人一样,一听到这充满侮辱的话语,便气得浑身发颤。
“他妈的,”杜·洛瓦毫不退让,又说道,“世上如果有人像是戴了绿帽子的话,他就是一个。是的,一点没错。我之所以问你有没有让他戴绿帽子,就是想弄清这一点。不是吗?他那副模样是多么地呆头呆脑?”
他觉得,玛德莱娜好像笑了笑,或许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因此他坚持道:
“来,还是照直说了吧。这又有什么关系?相反,你若向我承认,说你欺骗过他,岂不是很有意思?”
他所一心盼望的,是能够证实这可恨而又可恶的死鬼查理,确曾受过这可笑的耻辱。因此此刻正为弄清这一点而焦躁不已:
“玛德,我的小玛德,求你了,你就承认了吧,这是他应有的下场。你若不这样对待他,反倒是不对的。来,玛德,承认了吧。”
杜·洛瓦如此固执地坚持其想法,玛德莱娜现在显然觉得很有意思。因为她一阵阵地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杜·洛瓦于是将嘴凑近妻子的耳边:
“说了吧……说了吧……只是说个是,不就完了?”
不想妻子猛地躲开身子,说道:
“你这个人真蠢!这种问题,谁会回答?”
她说这话的语气是那样认真,杜·洛瓦顿时像是浑身浇了盆冷水,微微喘息,神色*茫然地僵在那里,仿佛受到了严厉训斥。
马车此时正沿着湖边走着,映入水中的点点繁星,清晰可见。夜色*沉沉,远处似乎有两只天鹅在缓缓游动。
“现在往回走吧,”杜·洛瓦向车夫喊了一声。马车于是掉转头,踏上了归程。迎面还有一些车辆正不紧不慢地向这边驶来,硕大的车灯像一只只眼睛,在黑暗的树林中闪烁。
“这是不是一种默认?”杜·洛瓦的心头依然萦绕着妻子刚才的话语,因为他觉得,她的语气实在有点怪!她一定欺骗了前夫,杜·洛瓦对此现在已几乎可以断定。这样一想,他不禁又怒火中烧,真想揪住她的头发,将她痛打一顿,把她掐死!“啊,亲爱的,要是我该欺骗他,那也只会同你!”她刚才的回答倘若这样,那该多好!他会怎样地拥抱她,亲吻她,爱她!
他双臂环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向着天上,内心却思绪翻滚,怎么也集中不起来。他只是感到,胸中正郁结着满腔的怨恨和怒火,同每一个男子在得悉自己的妻子偷人养汉时所产生的心情一样。怀疑妻子不贞,因而心情沉重,难于言表,个中滋味他还是生来第一次尝到!因此,他现在倒是在为他的亡友弗雷斯蒂埃感到不平!这种不平之感是那样地强烈,不可名状,转而迅速变成对玛德莱娜的憎恨。她既然让前夫戴了绿帽子,他杜·洛瓦又怎能信得了她?
不过他的心情很快也就平静了下来。为使痛苦的心灵得到抚慰,他自我安慰道:
“没有一个女人是规矩的。对于这些人,只能使之为己所用,决不可对她们有丝毫的信赖。”
这样,内心的痛苦转瞬变成满腔的鄙视和厌恶,他真想把这些想法和盘托出,发泄一通。不过话到嘴边,还是克制住了,同时反复在心里重复着一句话:
“世界属于强者。我必须做个强者,驾驭一切。”
马车走得很块,转眼已越过旧日城墙。杜·洛瓦看到前方天幕上有一团红光,酷似一个烧得红红的巨大铸铁炉立在那里。耳际则传来一片由各种各样的无数声响汇集而成的低沉隆隆声,时远时近,持续不断。这就是人们隐约可以感到的巴黎的脉搏跳动和生命气息。在这夏日的夜晚,她像一个劳累了一天的巨人,正躺在那里喘着粗气。
“我如果为此而大动肝火,”杜·洛瓦接着又想,“那也未免太蠢了。人人都为的是自己,胜利归于勇敢者。什么都离不开‘自私’两字,有的自私是为了名利,有的自私是为了爱情和女人,前者总比后者要好。”
星形广场的凯旋门,又在视野中出现了。它像一个怪模怪样的巨人岿然挺立于城门边,似乎正准备迈开双腿,沿着面前的宽阔林荫道向前走去。杜·洛瓦和玛德莱娜所乘的马车,又卷进了车的洪流中。这一辆辆马车,如今正将那些卿卿我我的情侣送回家去。他们的心早已飞到床上,因此个个默然无语。面对这壮观的场面,杜·洛瓦和玛德莱娜觉得,好像整个人类都陶醉在这欢乐与幸福中。
玛德莱娜看出丈夫心里一定在想着什么,便轻声问道:
“你在想什么呢,亲爱的?你已经有半个小时一句话也没说了。”
杜·洛瓦发出一声冷笑:
“我在想这些搂搂抱抱的痴情男女。因为我觉得,实在说来,生活中该做的事多得很,何必这样没出息?”
“倒也是……”玛德莱娜说道,“不过有的时候这也没什么不好。”
“好……当然好……不过应当在实在无事可做的时候。”
杜·洛瓦现在是彻底剥去了生活富有诗意的外表,恶狠狠地继续想道:
“一个时期来,我总是缩手缩脚,这也不敢,那也不敢。遇到一点事儿,便心惊胆战,自己折磨自己,这是何苦来?从今之后,我是决不会再这样了。”
想到这里,弗雷斯蒂埃的身影又在他的眼前浮现了出来,不过并未在他心中引起任何不快。相反,他觉得,他们已言归于好,又成了两个好友。他真想向他喊一声:“喂,老兄,你好。”
玛德莱娜见他一直缄默不语,不禁感到不大自在,遂问道:
“我们不妨先去多尔多尼咖啡馆吃点冰激淋,然后再回家,你看怎样?”
杜·洛瓦转过头来,瞟了她一眼。车子这时恰巧走过一家有歌舞表演的咖啡馆门前,她那长着满头金发的秀丽身姿,在耀眼煤气灯饰的照耀下,是显得多么迷人。
“她可真漂亮,”杜·洛瓦在心中嘀咕道。“也罢,这样也好。朋友,咱们俩可是棋逢对手了。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我是决不会为了你而不敢越雷池一步的。”
“当然好啦,亲爱的,”他于是答道。为使她看不出任何破绽,他并且亲了亲她。
玛德莱娜感到,丈夫的嘴唇简直冷若冰霜。
不过他的脸上依然若无其事地漾着一丝微笑,并伸出手来,扶她在咖啡馆门前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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