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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小弟呢,他怎么样了?”
“太多烧伤。”
“那位大伯呢?”
阿姆拉耸了耸肩。
“他们说要谨慎。”她说,“在我的工作中,他们说要谨慎,要职业,卷到里面不是好主意。可是罗诗和我……”
音乐戛然而止。又一次停电。有一会儿,四下里漆黑一片,只有月光。伊德里斯听见人们在屋里嚷嚷。手提的卤素灯迅速派上了用场。
“我为她战斗。”阿姆拉说。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我不罢休。”
第二天,铁木尔要坐那两个德国人的车去伊斯塔立夫,一座以黏土陶器闻名的小城。“你应该一块去。”
“我要待在屋里,读读书。”伊德里斯说。
“读书在圣何塞也能读,老兄。”
“我需要休息。昨晚可能喝得太多了。”
德国人接走了铁木尔,伊德里斯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凝视着墙上已经褪色的六十年代广告画,画中四个笑容满面的金发游客,正在班达米尔湖畔徒步旅行,它仿佛一份遗物,出自他本人在这儿、在喀布尔度过的童年时代,那时战争还没有爆发,一切都有待呈现。过了中午,他出门散步,在一家小饭馆吃了烤肉,权当午餐。这顿饭吃得可不算好,因为有一大帮脏兮兮的小脸儿贴在玻璃上往里看,盯着他吃东西。真不舒服。伊德里斯暗自承认,对付这种事,铁木尔要比他强。铁木尔把它当成游戏。他活像一个带操的教官,吹着口哨,让要饭的小孩排成一队,然后,突然从他的赈灾专款里抽出几张钞票,一张接一张发钱,每发一张,就磕一磕脚后跟,敬个军礼。小孩们喜欢这一套。他们还会还礼呢。他们叫他卡卡,有时往他腿上爬。
吃过午饭,伊德里斯拦了辆出租车,吩咐司机开到医院。
“先找个巴扎停一下。”他说。
他抱着盒子穿过走廊,两边的墙上遍布涂鸦,一间间病房用塑料布做了屋门,有个戴眼罩的老汉拖着赤脚,病人们躺在闷热的房间里,屋里的灯泡已不知去向。到处都是酸臭的体味。到了走廊的尽头,他先在帘子外稍停了一下,然后才把它掀开。看到那女孩的时候,他觉得心里翻江倒海。女孩坐在床边,阿姆拉跪在她身前,正在给她刷那口小牙。
有个男人坐在床的另一侧,骨瘦如柴,皮肤黝黑,黑发短粗,胡子像耗子窝般又脏又乱。伊德里斯一进来,他立刻起身,一只手平按在胸前,鞠躬致意。伊德里斯又一次受到了打击,因为当地人一眼就能认出,他是个西方化了的阿富汗人,因为一点点的金钱和权力,就能为他在这座城市换来毫无根据的特权。男人告诉伊德里斯,他是罗诗的舅舅,娘家那边来的。
“你回来了。”阿姆拉一边说,一边把牙刷浸到水碗里。
“行吗?”
“为什么不。”她说。
伊德里斯清了清嗓子。“赛俩目④,罗诗。”
女孩看了看阿姆拉,请求允许。她的声音是一种犹疑、紧张的低语。“赛俩目。”
“我给你买了件礼物。”伊德里斯放下盒子,把它打开。他拿出了一台小电视机和录像机,罗诗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给她看自己刚买的四部影片。商店里的大部分录像带都是印度电影,要不然就是李连杰、让-克洛德·范达姆的动作片和功夫片,还有史蒂文·西格尔的全部影片。可他还是找到了《E.T.外星人》、《小猪宝贝》、《玩具总动员》和《铁巨人》,他和自己的两个儿子在家里全都看过。
阿姆拉用波斯语问罗诗,她想看哪一部。罗诗拿起了《铁巨人》。
“你一定会喜欢的。”伊德里斯说。他发现自己很难直视她。他的目光总会滑向她头顶上的那堆东西,那闪闪发亮的一团脑组织,密布着纵横交错的静脉和毛细血管。
走廊尽头没有电源插座,阿姆拉花了好一阵子,才找来条延长线,可是等到伊德里斯插上插头,画面一出现,罗诗的嘴巴便漾出了微笑。从这笑容里,伊德里斯才发现,虽然已经三十五岁了,可他对这个世界,对这世界上的野蛮,残忍,无穷无尽的暴行,知道得何其稀少。
阿姆拉走开去看别的病人,伊德里斯便坐到罗诗床边,和她一起看电影。那位舅舅是屋里一个悄无声息、难以理解的存在。影片放到中途,停电了。罗诗开始哭泣,舅舅从椅子上靠过来,大大咧咧牵过她的手,急速而简洁地说了几个词儿,用的是伊德里斯不会讲的普什图语。罗诗往后躲,想把手抽出去。伊德里斯看到舅舅用力而紧张地一握,她的小手便消失了。
伊德里斯穿上外套。“我明天再来,罗诗,咱们可以再看一盘带子,如果你想看的话。你想看吗?”
罗诗在被单下缩成了一团。伊德里斯看了看舅舅,琢磨着铁木尔会怎么对付这汉子。铁木尔和他不一样,火一上来就压不住。他会说:给我十分钟,我要和他单独谈谈。
舅舅跟着他出了门。走到台阶上,他一开口就吓了伊德里斯一跳:“我才是真正的受害者,老爷。”他肯定看到了伊德里斯的表情,因为他随即改口说道,“当然她是受害者。可是,我的意思是,我也是个受害者。您懂的,当然懂,您是阿富汗人。可这些外国佬,他们就不明白。”
“我得走了。”伊德里斯说。
“我是个马兹杜尔⑤,只能卖苦力。我挣一个美元,赶上好日子,也许两个美元。我自己已经有五个孩子了,有一个还是瞎子。现在又摊上这种事。”他叹了口气,“有时我心里想——真主宽恕我——我对自己说,也许安拉应该让……唉,您懂的。那样也许更好。为什么?我问问您,老爷,如今哪个小伙子还会娶她?她永远也找不到丈夫。那谁来照顾她?只能是我。我得照顾她一辈子。”
伊德里斯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逃。他伸手去掏钱包皮。
“您给多少都行,老爷。当然不是为我。是为了罗诗。”
伊德里斯递给他两张钞票。舅舅飞快地看了钱一眼,抬起头,开了口:“两……”可他马上把嘴巴闭上了,好像害怕让伊德里斯明白过来,觉得自己给错了。
“给她买双好鞋吧。”伊德里斯说着,走下了台阶。
“安拉保佑您,老爷。”舅舅在他身后叫着,“您是个好人。您是个善人加好人。”
第二天,伊德里斯又来探视,第三天同样如此。很快这就成了惯例,每天他都出现在罗诗身边。他能叫得出护工的名字了,还认识了在一楼工作的男护士,看门人,以及医院门口那几个营养不良、满脸倦容的警卫。他把探视当成秘密,尽可能不告诉别人。打电话回国时,他从未和娜希尔谈起罗诗。他没告诉铁木尔自己去哪儿,也没说为什么不能和他一起去帕格曼,或是到内政部拜会某个官员。但铁木尔还是知道了。
“好样的。”他说,“你在做正经事。”他停了一下,又说:“不过千万要慎重。”
“你的意思是别再去探视了。”
“再过一个礼拜咱们就该走了,老兄。你不能让她黏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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