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 You to Read
属于您的小说阅读网站
群山回唱 - 第八章(7)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
  在印度的第四天。我跟着闲荡的牛群,踉踉跄跄走上了一条土路,世界在我脚下歪斜着。一整天我都在不停地呕吐。我的皮肤黄得好像纱丽,感觉有无形的手,在活活剥着我的皮。我再也走不动了,我躺倒在路边。路对面有个老头,正在一口大铁锅里搅着东西。他旁边是个鸟笼,鸟笼里是一只蓝绿相杂的鹦鹉。一个皮肤黝黑的小贩推着满满一车空酒瓶,从我身边经过。这就是我记住的最后一件事。
  四十一……四十二……
  我在一间大屋子里醒来。空气中热浪迫人,弥漫着类似哈密瓜腐烂后的味道。我躺在一张钢架单人床上,为了不硌人,床上铺了床垫,没弹簧,不及一本平装书的厚度。房间里塞满了同样的床。我看见一条条枯瘦的胳膊垂在床边,一条条火柴棍一样的黑腿,支棱在污迹斑斑的床单之外,一张张牙齿残缺的嘴张开着。天花板上毫无用处的吊扇。墙上大块的霉斑。窗户挨着我,灌入灼热而黏稠的空气和刺目的阳光。护士是个膀大腰圆、面带怒容的穆斯林汉子,名叫古尔?,他告诉我,我将死于肝炎。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
  我要我的背包皮。什么背包皮?古尔冷冰冰地问。我所有的东西都没了——我的衣服,钞票,书,照相机。小偷只给你留了这个。古尔用叽里嘟噜的英语说着,朝我旁边的窗台一指。是那张照片。我拿起它。萨丽娅,她风中飞舞的长发,她周围翻卷的白浪,她礁石上的赤足,爱琴海在她前方骤然升腾。我喉头哽咽。我不想死在这儿,死在这些陌生人中间,死得离她如此遥远。我把照片插到了玻璃和窗框之间。
  六十六……六十七……六十八……
  邻床的男孩长了张老头子的脸,憔悴,凹陷,形销骨立。他小肚子鼓起着,里面长了个保龄球大小的瘤。只要护士一碰到那儿,他就死死地闭起眼睛,嘴巴猛地张开,发出无声而痛苦的哀号。这天早晨,有个护士,不是古尔,想喂他吃药,可这孩子把脑袋扭过来,扭过去,嗓子里发出刨木头的声音。最后,那护士硬生生掰开他的嘴,把药塞了进去。等他一走,男孩朝我慢慢扭过头。我们隔着床空儿,四目相交。一颗小小的泪珠滑出,滚落到他脸上。
  七十五……七十六……七十七……
  苦难,绝望,在这个地方,就像海浪。它从每一张床上翻卷而出,撞击着发霉的墙,再朝你扑回来。你会淹死在里面。我睡得很多。不睡的时候,我也想睡。我吃他们给我的药,药让我再次睡着。要不然,我就看着病房外面熙熙攘攘的街道,看阳光滑过帐篷巴扎和陋巷里的茶馆。我望着小孩们在那儿打弹子,他们脚下的人行道已经烂成了臭泥沟,老婆婆们坐在门口,缠腰布的街头小贩蹲在席子上,或掏椰子,或叫卖金盏花的花环。房间另一头,有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我打起了瞌睡。

  八十三……八十四……八十五……
  我得知那男孩名叫马纳尔,意思是“指明灯”。他母亲是妓女,父亲是小偷。他和姑姑、叔叔住在一起,他们揍他。没人知道他到底会怎么死,只知道他横竖都是死。没人来看他,等他死了——从现在算,再过一个礼拜,或一个月,最多两个月——也肯定不会有人来认尸。不会有人伤心,不会有人记起。他将死在他生活过的地方,死在犄角旮旯里。他睡觉时,我发现我在看他,看他下凹的太阳穴,看他的大脑袋,大得与肩膀不成比例,看他下嘴唇上那块颜色明显的疤,古尔跟我说过,给他母亲拉皮条的家伙有个习惯,总在这孩子嘴上捻烟头。我试探着跟他讲英语,又用我知道的几句乌尔都语搭话,可他只是疲倦地眨眨眼。有时我把两手搭在一起,在墙上做几个动物模样的影子,只想博他一笑。
  八十七……八十八……八十九……
  有一天,马纳尔指了指窗外。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起头,却只看到云后的一小块蓝天,往下看,街边水桩喷涌,孩子们以水嬉戏,一辆公共汽车喷吐着废气。然后我意识到,他指的是萨丽娅的照片。我把它从窗子上取下,递给马纳尔。他拿着照片,贴近自己的脸,对着那烧过的一角,凝视了很长时间。我不知道是不是海洋吸引了他。我不知道他是否尝过海水的咸,是否曾经注视着海潮从脚下退去,并为此感到头晕目眩。也许,虽然他看不到萨丽娅的脸,却能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亲缘,因为她知道痛是什么感觉。他把照片递还给我,可我摇了摇头。你留着吧。我说。他脸上闪过少许怀疑。我笑了笑。然后,尽管不能确定,可我感觉,他还了我一个微笑。
  九十二……九十三……九十四……
  我战胜了肝炎。我证明了古尔是错的,奇怪的是,我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失望。可我知道我让他吃了一惊,因为我问他,我能不能留下来做义工。他昂起头,皱着眉。到头来我不得不去找护士长。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浴室里满是尿味和硫磺味。每天上午我都把马纳尔抱进浴室,用两条胳膊托着他赤裸的身子,留心着不要颠到他。我以前见过一个义工把他扛在肩膀上,好像他是一口袋大米。我轻轻把他放到条凳上,等他喘口气,再用温水冲洗他瘦小、脆弱的身体。马纳尔总是安静、顽强地坐着,两只手放在膝头,耷拉着脑袋。他就像一个受了惊吓、骨瘦如柴的老头子。我拿打过肥皂的海绵,擦过他的两肋,脊椎的节突,两片鲨鱼鳍一样的肩胛骨。我把他抱回床上,喂他服药。按摩脚和小腿可以起到安慰的作用,所以我给他按了,按得不紧不慢。他睡着的时候,萨丽娅的照片总是半塞在他枕头下。

  一百零一……一百零二……
  我出了门,久久地、漫无目的地走在城中,一心要逃离这医院,逃离病患和将死之人的集体喘息。我在多尘的晚霞中走过街道,路边是涂鸦污损的墙,卖货的铁皮棚子一个挨一个,紧紧挤在一起。我穿过小路,路边有些小女孩,头上顶着满筐的生粪,一些浑身炭灰的女人,在巨大的铝桶里煮着破衣烂衫。我在翻猪槽?一样的小巷里左拐右转,老是想到马纳尔,在病房里等死的马纳尔,那屋里塞满了像他一样不成人形的人。我也老想到萨丽娅,坐在礁石上远眺大海的萨丽娅。我感觉到,在我心底深处有某种东西牵扯着我,像海里的回头浪一样拉拽着我。我想屈服,就让它把我掳去好了。我想放弃自己的安身立命之道,从现在的这个我脱身而出,抛开一切,就像蛇丢弃旧皮。
  我并不是说马纳尔改变了一切。他没有。我继续迷乱地游走于世界,又过了一年,最后终于进了雅典的一家图书馆,坐在角落里的桌前,低头看着一份医学院的入学申请。在马纳尔和这份申请之间,有我在大马士革度过的两个星期,在那儿,除了两个女人的笑脸,我几乎再无其他的记忆,她们画着浓浓的眼线,每人镶了一颗金牙。也有在开罗地下室里度过的三个月,那是一幢摇摇欲坠的分租式公寓,房东抽哈希什抽上了瘾。我花萨丽娅的钱在冰岛搭公共汽车,跟随着慕尼黑的一支朋克乐队。1977年,我在毕尔巴鄂的反核示威中,断了一只手肘。
  然而,在安静的时候,在那些漫长的旅程中,当我坐在公共汽车的后部,或是卡车的车斗里,我的思绪总会兜回到马纳尔身上。想着他,想着他临死前极度的痛苦,以及我面对痛苦时的束手无策,这让我做过的一切,我想做的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牢靠了,就像临睡前的小小保证,醒来时便已忘得一干二净。
  一百一十九……一百二十……
  我放下了快门。
  那年夏末的一个夜晚,我得知玛达丽娜要去雅典了,留下萨丽娅和我们待在一起,起码要待一小段时间。
  “就几个星期。”她说。
  我们在吃晚餐,我们四个,有一道白豆汤是妈妈和玛达丽娜一起做的。我瞥了一眼桌子对面的萨丽娅,想看看是不是只有我才对玛达丽娜的消息感到突然。显然是的。萨丽娅平静地向自己嘴里喂送着食物,每当勺子送到,她便将面罩轻轻撩起,就那么一点儿。此时她讲起话来,吃起东西来,已经不再让我心烦,起码不像看到一个老年人,戴着不合嘴的假牙吃东西那样心烦,妈妈多年以后就是那个样子。

  玛达丽娜说她拍完电影之后,就来接萨丽娅,她说电影应该圣诞节前就能完成。
  “说实话,我要把你们全接到雅典。”她说,脸上洋溢着惯常的愉悦。“咱们一起参加首映礼!那该多棒啊,对不对,马科斯?咱们四个,盛装打扮起来,漂漂亮亮,仪态万方地走进戏院。”
  我说对,不过我不太敢想像妈妈穿起花哨行头,仪态万方地走进任何东西的模样。
  玛达丽娜唠叨了一通这样的安排如何如何好,又说过两个星期,等学校开学,萨丽娅就能够跟着妈妈恢复学习——当然是在家里。她说她会给我们寄明信片,给我们写信,寄电影剧照。她还说了好多别的,可我听不进那么多。此时我的感觉就是心里的巨石落了地,从头到脚一阵晕眩。我对夏季行将结束的恐惧,如同我肚子里的一个绳结,每过去一天,便缠得紧一些,而我要备好一副铁石心肠,去迎接日益迫近的告别。如今我每天早晨醒来,都渴望着在早餐桌上见到萨丽娅,聆听她声音里那些怪异的动静。我们勉强吃点儿东西,便出门爬树,在大麦地里互相追逐,分开庄稼,发起冲锋,呼喊着战斗的口号,蜥蜴在我们脚下四散奔逃。我们在山洞里藏起了假想的财宝,还在岛上找到了几处地点,可以传出最棒、最响的回声。我们用自己的针孔相机,拍下磨坊和鸽舍的照片,拿给鲁索斯先生,让他帮我们洗印。他还让我们进他的暗房,教我们摆弄不同的显影剂、定影剂和停显液。
  玛达丽娜宣布要走的那个夜晚,她和妈妈在厨房一起喝了瓶葡萄酒。玛达丽娜喝掉了大部分。此时萨丽娅和我待在楼上,正在玩塔弗利棋?。萨丽娅占据了玛纳位?,而且已经将她的一半棋子移到了自己的主盘。
  “她有情人了。”萨丽娅摇着骰子说。
  我吓了一跳。“谁?”
  “‘他问是谁’。你认为是谁?”
  这个夏天,我已经学会了从萨丽娅的眼神中读出她的表情,她这会儿看着我,一如我站在海滩上,问水在哪儿。我想赶快补救一下。“我知道是谁。”我红着脸说,“我的意思是,谁是那个……你知道……”我只是个十二岁的男童。我的词汇表里还没有“情人”这样的词。
  “你猜不到吗?导演。”
  “我正想说来着。”
  “埃利亚斯。他是个人物。他把头发往下梳,就像二十年代那样。他还留了点儿小胡子。我猜他认为这样很潇洒。他很可笑。他认为他是大艺术家,毫无疑问。我妈也这样认为。你真该看看她跟他在一起是什么德行,她很腼腆,很听话,好像因为他是个天才,她就得低眉顺眼,事事都由着他。我真不明白她怎么就看不出来。”
  “玛达丽娜阿姨会嫁给他吗?”
或许您还会喜欢:
女人十日谈
作者:佚名
章节:12 人气:2
摘要:十位年轻的女人,为活跃无聊的产房生活,十天内讲述了!”00个亲身经历的故事:初恋、引诱、遗弃、强||奸、复仇、婚外情的荒唐、性*生活的尴尬……在妙趣横生兼带苦涩酸楚的故事背后,则是前苏联社会的fu败、男人灵魂的丑陋、妇女处境的悲惨,以及她们对美好幸福生活的热烈渴望和执着追求……这便是《女人十日谈》向读者展示的画面及其底蕴。 [点击阅读]
死光
作者:佚名
章节:25 人气:2
摘要:中华读书报记者施诺一位当年出版斯蒂芬·金小说的编辑曾预言:“过不了多久,斯蒂芬·金在中国就会像在美国一样普及。”中国出版商认为这位给美国出版商带来巨额利润的畅销书作者也会给中国出版社带来利润,全国有5家出版社先后推出斯蒂芬·金,盗版书商也蜂拥而至,制作粗糙的盗版书在市场迅速露面。然而,令出版商失望的是,斯蒂芬·金并没有给中国出版商带来惊喜。它的销售业绩并不理想,没有出现预想中热卖的高xdx潮。 [点击阅读]
冰与火之歌3
作者:佚名
章节:81 人气:2
摘要:天灰灰的,冷得怕人,狗闻不到气味。黑色的大母狗嗅嗅熊的踪迹,缩了回去,夹着尾巴躲进狗群里。这群狗凄惨地蜷缩在河岸边,任凭寒风抽打。风钻过层层羊毛和皮衣,齐特也觉得冷,该死的寒气对人对狗都一样,可他却不得不待在原地。想到这里,他的嘴扭成一团,满脸疖子因恼怒而发红。我本该安安全全留在长城,照料那群臭乌鸦,为伊蒙老师傅生火才对。 [点击阅读]
厄兆
作者:佚名
章节:15 人气:2
摘要:从前,但不是很久以前,有一个恶魔来到了缅因州的小镇罗克堡。他在1970年杀死了一个名叫爱尔玛·弗莱彻特的女服务员;在1971年,一个名叫波琳·图塔克尔的女人和一个叫切瑞尔·穆迪的初中生;1974年,一个叫卡洛尔·杜巴戈的可爱的小女孩;1975年,一个名叫艾塔·林戈得的教师;最后,在同一年的早冬,一个叫玛丽·凯特·汉德拉森的小学生。 [点击阅读]
大卫·科波菲尔
作者:佚名
章节:75 人气:2
摘要:大卫·科波菲尔尚未来到人间,父亲就已去世,他在母亲及女仆辟果提的照管下长大。不久,母亲改嫁,后父摩德斯通凶狠贪婪,他把大卫看作累赘,婚前就把大卫送到辟果提的哥哥家里。辟果提是个正直善良的渔民,住在雅茅斯海边一座用破船改成的小屋里,与收养的一对孤儿(他妹妹的女儿爱弥丽和他弟弟的儿子海穆)相依为命,大卫和他们一起过着清苦和睦的生活。 [点击阅读]
傲慢与偏见
作者:佚名
章节:70 人气:2
摘要:简·奥斯汀(JaneAusten,1775年12月16日-1817年7月18日)是英国著名女性*小说家,她的作品主要关注乡绅家庭女性*的婚姻和生活,以女性*特有的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和活泼风趣的文字真实地描绘了她周围世界的小天地。奥斯汀终身未婚,家道小康。由于居住在乡村小镇,接触到的是中小地主、牧师等人物以及他们恬静、舒适的生活环境,因此她的作品里没有重大的社会矛盾。 [点击阅读]
北回归线
作者:佚名
章节:22 人气:2
摘要:亨利·米勒(HenryMiller,1891年12月26日-1980年6月7日)男,美国“垮掉派”作家,是20世纪美国乃至世界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同时也是最富有个性*又极具争议的文学大师和业余画家,其阅历相当丰富,从事过多种职业,并潜心研究过禅宗、犹太教苦修派、星相学、浮世绘等稀奇古怪的学问,被公推为美国文坛“前无古人, [点击阅读]
古兰经
作者:佚名
章节:116 人气:2
摘要:《古兰经》概述《古兰经》是伊斯兰教经典,伊斯兰教徒认为它是安拉对先知穆罕默德所启示的真实语言,在穆罕默德死后汇集为书。《古兰经》的阿拉伯文在纯洁和优美上都无与伦比,在风格上是达到纯全的地步。为了在斋月诵读,《古兰经》分为30卷,一月中每天读1卷。但是《古兰经》主要划分单位却是长短不等的114章。《法蒂哈》即开端一章是简短的祈祷词,其他各章大致按长短次序排列;第二章最长;最后两三章最短。 [点击阅读]
基督山伯爵
作者:佚名
章节:130 人气:2
摘要:大仲马(1802-1870),法国十九世纪积极浪漫主义作家,杰出的通俗小说家。其祖父是侯爵德·拉·巴那特里,与黑奴结合生下其父,名亚历山大,受洗时用母姓仲马。大仲马三岁时父亲病故,二十岁只身闯荡巴黎,曾当过公爵的书记员、国民自卫军指挥官。拿破仑三世发动政变,他因为拥护共和而流亡。大仲马终生信守共和政见,一贯反对君主专政,憎恨复辟王朝,不满七月王朝,反对第二帝国。 [点击阅读]
好兵帅克
作者:佚名
章节:30 人气:2
摘要:雅·哈谢克(1883~1923),捷克作家,有“捷克散文之父”之称。哈谢克是一个唐·吉诃德式的人物,单枪匹马向资产阶级社会挑战,同时,他又酗酒及至不能自拔。他一生写了上千篇短篇小说和小品,还写过剧本,大多是讽刺小说。哈谢克生于布拉格一穷苦教员家庭,13岁时父亲病故,上中学时因参加反对奥匈帝国的示威游行,多次遭拘留和逮捕。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