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 You to Read
属于您的小说阅读网站
三家巷 - 24破裂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十月十日,罢工委员会正式宣布了对香港的封锁已经取消。震动世界的省港大罢工进入了善后工作的阶段。下午,陈文雄从茶馆里喝了茶回家。他踏着轻快的步子,吹着英国名曲《甜蜜的家》的口哨,走进了客厅。一看见杨承辉和李民天一人一个口琴,坐在那里对吹,他就说:“哈罗,年轻人,别吹了。你们的调子已经过时了。听见罢工委员会解散的消息没有?”杨承辉说:“只听说结束,没听说解散。”陈文雄抖了抖他那件又窄又长的白色外衣,说:“结束——解散,半斤——八两。我早几个月就看出这个下场了,你们都不信!”那两个年轻人不理他,又吹起口琴来。他对他们摆手道:“好了,好了,别吹了。我今天要在这里宣布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承辉,你去把何守仁、周榕、周炳叫来;小天,你上去把文娣、文婕、文婷、周泉她们几个请下来。人一到齐我就宣布,快去!”两个年轻人把口琴放在口袋里,就走出了客厅。
  那一天,三家巷多了两个从农村来的客人,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和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他们是胡杏的大姐和大哥,一个叫胡柳,一个叫胡树,当天一早从南海县震南村步行四十里路来省城看他们的妹妹,还挑了两盒香蕉、柿子、糯米、白菜干之类的礼物来送给他们的二姑和二姑爹。何守义的亲生母亲大奶奶何胡氏款待了这一双侄男侄女,让他们跟阿笑、阿苹、阿贵、胡杏一道吃了中饭。吃过饭,胡杏把他们带回下房,看看旁边没人,就抱着她大姐胡柳哭起来。胡柳也哭,胡树也哭。大家都不敢哭出声来,只是咬紧牙齿,呜呜咽咽、凄凄切切地哭。哭了半个时辰,胡杏才诉起在何家受尽虐待、欺负的苦楚来。又说了半个时辰,胡柳听着只是摇头。后来胡柳怕主人家见怪,就拦住她道:“好了,别尽说这些了,说些好玩儿的吧。说些省城的见识吧!……”于是胡杏又告诉她哥哥跟姐姐省城的许多新样事情,把那两个乡下人听得直眨眼。她又带他们到何家各处看了一遍。在客厅里,胡树坐在地上,对他大姐说:“人家说震南村有一半是咱二姑爹的,怪不得他家这么有钱。他这里的地比咱们的床还要干净多了呢!”胡柳敲了他一记脑壳说:“少多嘴!”后来,胡杏又带他们出门外去看那棵白兰花,并且介绍道:“这是咱们那高大的周炳哥哥种的,我也帮了手。他说种这棵树是纪念一个姐姐。那个姐姐死了,是个美人儿。你看咱这哥哥傻不傻?”胡柳一听见周炳的名字,脸就羞得通红,她强作镇定地说:“那总是他好情意。他怎么样,还是小时候那么俊,那么好玩么?他帮你么?”胡杏说:“对!他比小时更漂亮,更和气。人家说他越发傻了,倒长得有屋檐那么高。他的妈妈叫周妈,这两个人哪,我敢赌咒,是全省城最好的两个人!”说完,她又带他们去看周妈。这时候,周炳因为何守仁替他说情,已经恢复了学籍,正在念高中一年级了。不过,他自己并不知道是谁说的情。他只知道他二哥周榕替他奔走,给他学费,此外全不知道。至于这里面还有陈文娣的一份活动,还有何守仁的交换条件,他更加想不到了。这天因为是星期日,整天没有课,闲在家里。他和周妈一道接待了这几位小客人。尽管胡柳小时候跟周炳很熟,整天笑、骂、打、闹,哥哥前、哥哥后的,如今过了五、六年,大了,就矜持起来,只是低着头,红着脸,不和周炳多说话。杨承辉来叫的时候,他们大家都在周妈的后房里谈得正好,只有周榕跟着杨家表兄弟走过陈家客厅这边来。
  陈家姑嫂们都下来了,又等了半天,何守仁才穿着条子彩色绸睡衣,脚上套着绣花拖鞋,睡眼惺忪地走进来。陈文雄用庄重的、缓慢的、拖长的声音对那四男四女宣布道:“刚才英国领事馆接到上海方面的特急电报,证实咱们国民革命军今天早上克复武昌!有消息说,是叶挺部队首先进的城!”一时之间,四座沉寂。后来忽然爆发了一阵呵呵哇哇的欢呼声。喊声刚一低下去,周榕大声说:“这多有意思!今天正是十五年前武昌起义的日子呵!”大家的欢呼声又飞腾起来。陈文雄上楼去,把他父亲喝剩的半瓶正斧头牌白兰地酒拿了下来,在茶柜里拿出了九个高脚小玻璃杯,每人斟了小半杯。陈文雄首先举起杯子邀请道:
  “干杯。中国国民党万岁!”
  杨承辉少年气盛,又不知进退,也唰地一声直挺挺站了起来邀请道:
  “干杯。表哥,让我加一句:中国共产党万岁!”
  大家都愕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怎么办。姑嫂们更加担心,又不好做声。陈文雄冷笑着说:“怎么啦,你!在我的家里喊起共产党万岁来啦?”杨承辉毫不相让地抗声说:
  “不,我没有想到在你家里。我想我是在中国的土地上。”

  陈文雄放下酒杯,走到杨承辉跟前说:“老表,你是不是共产党员?”杨承辉说:“我自然不是。可是我相信北伐的胜利,是共产党唤起民众的功劳。”陈文雄说:“那么你咸萝卜、淡操心干么?你不会让那些真正的共产党员操心去?”何守仁打了一个呵欠,懒洋洋接上说:“天下奇闻!从总司令到一名下等兵,都没有一个共产党员,北伐的胜利忽然变成了共产党的功劳!所以我看西山会议派还是有眼光的。国、共就是应该分家!不只军队是如此,党部、机关、学校,到处都是如此。”李民天不愿意再沉默下去了,他觉着他应该出来主持公道,虽然陈文婕用眼光示意企图阻拦他,他也不管了。他说:“我看还是联合在一起比分开好。合则势大,分则势孤。帝国主义和北洋军阀不是仍然很强大么?”阿文雄立刻接上说:“外国人不一定都反对咱们。就是反对,他也不一定敢动。至于军阀,那是强弩之末了。照这样打下去,三个月可以打到北京,说不定可以打到沉阳。谁要走谁就走吧。我们自己可以干得了。”李民天公正地摇头道:
  “这样更加不漂亮。快胜利了,快享福了,倒把别人一脚踢开。千秋万世之后,后来的人会说什么话?何况这联合又是孙总理的遗教,谁敢反对?总之大家有份儿,二一添作五,不也就得了么?”他说这番话,把陈文雄、何守仁两人,说得一时无言可答。趁着这个机会,周榕也心平气和地开言道:“光看这个省港大罢工,就知道共产党做出了多么大的贡献。民众热情澎湃,敌人丧魂失魄,这贡献还不大呀!”看来这番话又是铁案如山,谁也驳不倒的。客厅里又是一阵沉默。正在这个时候,周炳走了进来。他看见大家的脸都像烧焦了的锅巴一样,不说,不笑,又不动,就感到了好像没处容身似的,随便在一个角落里悄悄坐下。不久,就听见陈文雄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他万万料想不到的话:
  “省港大罢工?算了吧。那是一个彻底的失败!”“不!”周炳立刻跳起来反驳道,“省港大罢工是一个伟大的成功!”
  陈文雄坚持道:“是失败!”
  周炳也坚持道:“是成功!”
  何守仁突然振作起来,说:“成什么屁功!人家香港那方面理都不理。几十万人坐着吃了这么一年多,如今到处流浪,无工可做,无家可归。这样的成功不是天下少有?”周榕虽然是个慢性子,这时候也有点着急了,结结巴巴地反驳道:“香港本来愿意谈判,准备屈服了的。就是咱们家里有内奸,在政治上拆了台,动手压迫共产党,敌人才反悔了的!罢工工人就是饿着肚子,也不屈服,这是爱国气节,不是成功是什么东西呢?”杨承辉快嘴快舌接上说:“难道个个人都要像大表哥那样当了经理,罢工才算胜利么?”周炳也立刻接上说道:“正相反!那只能算是没有气节,只能算是耻辱!奇耻大辱!”陈文雄用手在矮茶几上拍了一下,说:“这是什么话!我允许人家反驳我的意见,但是不允许人家侵犯我的人格!”说完就站了起来。李民天高声叫嚷道:“大家冷静点,大家冷静点!不要离开了绅士风度!”但是那“外国绅士”的忍耐像是已经到了尽头,也不再讲什么风度不风度,一言不发,噔、噔、噔地上楼去了。跟着杨承辉、周榕、周炳一走,李民天坐不安稳,也走了。周泉气得把脚一顿,也上楼去了。客厅里只剩下何守仁和陈家三姊妹,还有就是那九杯芬芳馥郁,还没有人尝过的白兰地酒。何守仁用两个手指拈起酒杯,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一面咂着舌头,一面说:“味道真不错。嗐,干么这年头大家的肝火都这么旺盛呀!大家和和气气坐下来喝酒不好么?”陈文婕说:“是呀。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就是大家都不冷静。”陈文婷说:“话也不能这样讲。看来不是他们之间的事,是社会外头的事儿。”说完,两个人也相跟着上楼去。何守仁看见陈文娣呆呆地坐在沙发椅上不动,就细心熨帖地走上前,抓住她一只手说:
  “娣,你看见了,一场在客厅里发生的阶级斗争!”
  陈文娣点头同意道:“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了。改变这种状况的痴心妄想全都完蛋了。悲剧的结局已经拉开前幕了。但是,我憎恨我自己软弱,我憎恨我自己没有勇气。”何守仁用一种服从的、弯腰的姿势说:“如果你认为忧愁于你无损,就再等一个时候也好。”但是陈文娣突然冲动起来,鼓起那棕红的两颊,竖起左眼皮上那个小疤,宽厚的嘴唇发抖地说:“不,不!我立刻就和他说清楚!我马上就跟他离开!你去把他叫来,我就在这里和他谈判!”何守仁拿起了一杯酒,又给陈文娣递了一杯,两家碰了碰,都一口喝干了,然后何守仁才转身走出客厅,过周家那边去。一会儿,周榕就在客厅门口出现了。他听说是陈文娣叫他,又看见差来叫他的人是何守仁,就变得非常谨慎和拘束,站在客厅门口,没有立刻进去。陈文娣示意他进去,并且请他坐下,然后用一种生硬得可笑的神态跟语气提出了问题道:“我考虑了很久。我很抱歉。我们的性情,我们的习惯,我们的政治信仰,我们的人生理想,我们的社会处境,都是合不来的。与其勉强维持这种不合法的、不愉快的、不健康的,不充实的,不美丽的关系,——让理智之神来替我们主宰一切吧:我们不如干脆分手,离开了好,省得双方痛苦。”说完,她就扭歪了脸。周榕仔细地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又把她座位的周围看了一遍,就向她弯低了腰,好像鞠躬的样子,说:“好。我尊重你的意见。我完全同意。”说完就走了出去。谈判就这样结束了。谈判结束得这么安静、平稳、融洽、确实,大大出乎陈文娣意料之外。周榕已经走了很久了,她才像是突然惊醒了似的,四围张望了一下,自己问自己道:

  “这是怎么回事儿?刚才发生过什么事情啦?”
  那天整整一个后晌,周榕只是关起房间的趟门睡觉。周妈留胡柳、胡树两个孩子吃晚饭,他也不出来吃。吃过晚饭,周炳陪他两个去看电影,一路解答了他俩所提出的、数不清的疑难问题。这些疑难问题是每个乡下孩子对城市生活都会提出来的,从电灯为什么会亮,电影为什么会动,一直到汽车为什么会走。晚上,因为何家没有地方住,这两姐弟就借周家的地方住一宿。胡柳住了周泉原来的房间。胡树和周炳同房,睡在周金的床上。已经睡下了,灯都灭了,胡树还只顾问周炳道:
  “你们和陈家是亲戚,又对了两头亲家,为什么他家那么有钱,你家那么穷?”
  周炳笑起来道:“你不是个傻子?皇帝也有三门穷亲戚呀!亲戚是天生的,穷富是后来变得,你有什么办法?你们跟何家也是亲家,为什么他家那么有钱,你家那么穷?”胡树说:“不。她虽然是我们的二姑,可是很疏的,不是很亲的。她有她的亲兄弟、亲姊妹,那就都是有钱的了。我们乡下跟城里不一样,穷家跟富户不对亲家!”周炳糊里糊涂地应着他道:“是咯,睡吧。”胡树静了一会儿不做声,好像是睡着了,可是忽然又叫起周炳的名字来道:“炳哥,炳哥,你们这里一家人一个姓,我们乡下跟城里又不一样,我们乡下只有两个姓,你不姓胡,就得姓何,没有别的法子。”他这么说,把周炳逗乐了。周炳在黑暗中插嘴道:“为什么?你姓周不行呀!”胡树争辩道:“行?就不行!你别打岔。你知道什么!我们乡下有个人叫做何不周,倒是真的,可他还是姓何呀。大家都说,姓胡的再有钱,也比不上姓何的;姓何的再有钱,也比不上何不周!他是给我二姑爹管账的。年纪看来差不多,他还是我二姑爹的叔叔呢。你记得他么?”周炳好一阵子没吭气,后来打了一个呵欠,说:“哦,不是那二叔公么?不是那肥猪么?怎么记不得!快睡吧!”谁知过了几分钟,胡树又叫周炳道:“炳哥,炳哥,你睡着了?我这又想起来一桩事儿,很要紧的事儿。我们乡下有一件事跟你们城里是一个样儿的:没钱的人总比有钱的人来得善,好相与。”周炳半睡不醒地回答道:“这是什么要紧的事儿?明天再说,睡吧!”和他们隔一个小天井的周榕的房间,本来也是灭了灯,黑魆魆的,这时忽然听见周榕的声音插嘴道:“讲得满有趣儿,让他讲完嘛,你急着睡干什么!昨天晚上没有睡觉么?”这边神楼底的周炳跟胡树大笑起来了,后边二房里一直没做声的胡柳姐姐也大笑起来了。
  第二天一早,胡柳就来和周炳告别。她淌着眼泪,求周炳多多教导她妹子,多多扶持她妹子,说她妹子身子从小就弱,怕受不了过分的熬煎。周炳觉着没有别的话说,就都一一答应下来。随后她用感激的眼光默默地望了他一阵子,就跟胡树去向周妈告别。她千道谢、万道谢,感谢她时常照顾胡杏,又感谢她留饭和留宿,说了一会话儿,才去何家,辞别大奶奶何胡氏、二娘何白氏、三姐何杜氏三位主妇,又和胡杏对着哭了一阵,回家去了。客人走了之后,周炳又找着何守礼,要她多多留心帮助胡杏,有什么事情,就赶快告诉她母亲三姐,要不然就来告诉他。何守礼也就一一答应了。从昨天中午胡杏带她姐姐哥哥二人进周家的时候起,陈文婷就特别注意这两个陌生的客人。她是站在三楼东北角书房的窗下,偶然发现了他们的。以后,她就在这书房和三楼北后房她自己的房间,居高临下地朝巷子里和周家的天井里窥探,好歹也把胡柳和胡树的活动情形,看了个几成。这两姐弟走了之后,她接着就下楼,走到周家门口,把周炳叫了出来,两个人坐在枇杷树下面说话。陈文婷忽然没头没脑、气势汹汹地问道:

  “阿炳,昨天你和那眼睛长长的黑炭头睡了一晚?”
  周炳受着这样猛烈的冲击,不免震动了一下。他一听就明白“那眼睛长长的黑炭头”是指胡柳而言,于是十分生气地回答道:“你疯了。怎么说出这种话来?”陈文婷说:“你才疯,我一点也不疯!三更半夜,你不是灭了灯和她说话?你笑,她也笑,那狂,那浪,叫谁听得下去!”周炳说:“快不要这样。这对咱俩有什么好处?”陈文婷说:“我就是要这样的。你爱我,就得服从我。你爱我,整个就得属于我所有。你爱我,你就应该只对我一个人表示忠诚!”周炳觉着不是受到宠爱,而是受到侮辱。他哂笑地说:“你还说不疯?你是想把一根绳索,一头套住我的脖子,一头系在你的裙带上,把我牵着到处走不是?你把我浑身上下看一看,我像那种裙边狗么?”陈文婷说:“好呀,不拴住你,尽你跟人去逛街,上馆子,半夜回来,黑吗咕咚地笑!”周炳摇头叹息道:“你这不是爱情,是专制。我要对你也这样,你受得了?”陈文婷把头一抬,非常骄傲地说:“我不怕!我就是要对你专制!爱情是粗暴的,野蛮的,是无可理喻的,是绝对自私的!难道爱情不是专制,还是德谟克拉西?”她这里所说的“德谟克拉西”,是民主的意思。周炳斜斜地瞅了她一眼,觉着她小时候是身材苗条的,现在变得又矮又圆了,在这又矮又圆的身躯中间,散发出某种兽性的东西,也是她从前所没有的。因此,他只是毫无意义地顺口说道:
  “唔,是的。德谟克拉西!咱们回学校上课去吧。”
  中午放学回来,周炳就听见姐姐周泉在和妈妈谈陈文娣决定要和周榕离婚,周榕自己也同意了的事情。她们就坐在神厅,敞着大门谈,对谁都不避讳。周炳听着,觉着这场悲剧是注定要发生的了,谁也不能挽回的了。他很伤心,就走回神楼底,对着区桃的画像低声说道:
  “一万年都是咱俩好!你瞧,那都能算爱情!”
  吃过中饭,他不想回学校,就跑到第一公园去,在那观音大士的雕像前面坐了一个多时辰。他翻来覆去地想道:“完了,完了。周家跟陈家的关系算是完了。就是忍耐力再强的人,这回也不能忍耐下去了。陈家的人尽是卑污龌龊的,简直没有一个好人!如果我不站出来表示一下我的深恶痛绝,我还算什么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怎么对得起纯洁忠耿的区桃表姐?”随后他就离开第一公园,在广州市的街道上毫无目的地闲荡了一个多钟头,到太阳偏了西才回家。回到家,他拿出纸笔,就给陈文婷写信道:
  婷妹如晤:
  从今天起,我宣布跟你们陈家的人绝交了!此刻我的心中情绪沸腾,痛苦万状,不是语言文字所能形容。多少年来,我看到你们陈家的人那种种言论行为,尽是卑鄙恶劣,令人发指!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实,更是黑白颠倒,无义无情!我在感情上和理智上,都不愿和你们保持亲戚、朋友、同学、邻居的关系,特郑重宣布如上。
  盼你珍重!
  下面签了名字,写了“民国十五年双十节后一日”的日期,他就把信封了口,在信封上写了“陈文婷君亲启”六个字,下面写了“内详”两个字,从陈家的矮铁门投了进去。把这一切事情做完了,他觉着心安理得,就告诉妈妈不回家吃晚饭,上南关去找清道工人陶华、印刷工人关杰、蒸粉工人马有、手车修理工人丘照一道上裁缝工人邵煜铺子里喝酒去。他一边喝酒,一边把他给陈文婷写信绝交的事情告诉他们,大家都认为他做得挺对。
  晚上回家,陈文婷已经坐在神厅等他。周杨氏陪着她闲谈,见周炳回来,就悄悄回房去了。这里陈文婷也不说别的,直接就谈起那封信的事儿。她用动人怜悯的声调说:“咱俩都不是小孩子了,咱俩都快要走进社会——做人处世了,你怎么还只管任性胡来呢!想想看,给我写那么一封信,还不如把我杀了得好!我有什么罪过?我坚决跟着你革命,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不过乞求你那一点多余的爱!我是无辜的!就是我家里的人不好,跟我有什么相干?你怎么不分一点青、红、皂、白?”周炳只管耷拉着脑袋,不做声。禁不住陈文婷再三哀求,他终于心软下来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道: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动物,一个叫人猜不透的姑娘!你明明看见是火,却一定要扑下去!看来,你跟他们到底是有些分别的。不过,你可曾想过:你这样做,会给你带来多少、多少的痛苦,痛苦,痛苦?”
  陈文婷站了起来,她动都不动地站着,也不说话。她那雪白的大襟衫、长裤子在昏暗的电灯光下显得非常圣洁,像第一公园里的观音大士一样。
或许您还会喜欢:
逝去的武林
作者:佚名
章节:34 人气:0
摘要:李仲轩(1915~2004),天津宁河县人,形意拳大师唐维禄、尚云祥、薛颠弟子,因生于文化世家,青年时代武林名号为“二先生”,34岁退隐,遵守向尚云祥立下的誓言,一生未收徒弟,晚年于《武魂》杂志发表系列文章,在武术界引起巨大反响。荣辱悲欢事勿追我的父系在明朝迁到宁河西关,初祖叫李荣,当时宁河还没有建县。 [点击阅读]
邵燕祥散文集
作者:佚名
章节:44 人气:0
摘要:"我的心在乌云上面"1979年,在百色,遇到一场突来的暴风雨,使我得到一句诗:"我的心在乌云上面",后来我把它写进《地平线》。这是一句普通的诗,却来自乘飞机的经验。航行在一定高度以上,俯望是一片铅灰的云层,阴沉着,甚或翻滚着,明知它向下面的世界倾注着大雨,而舷窗外是几乎伸手可触、又什么都触摸不到的蓝天,完完整整的,没有涯际的,纤尘不染,碧空如洗,凝重而空茫,那么均匀地充满透明的阳光。 [点击阅读]
采桑子
作者:佚名
章节:74 人气:0
摘要:主要人物简介金载源:有清廷授予的镇国将军头衔,曾留学日本,毕业于日本庆应义塾大学。生有七子七女,20世纪50年代初期逝世于北京。大福晋:瓜尔佳氏,清廷责任内阁大巨裕成之女。生有长子舜铻、五子舜锫,长女舜锦、三女舜钰。二夫人:张氏,安徽桐城人,康熙保和殿大学士张廷玉后裔。生有二子舜镈、三子舜錤、四子舜镗、六子舜针、七子舜铨,二女舜镅、四女舜镡。三夫人:陈氏,北京市人,贫民出身。 [点击阅读]
金拇指
作者:佚名
章节:26 人气:0
摘要:当被我经历过一万七千五百多次的清晨又一次光临我时,我着实感到厌倦。我睁开眼睛,预看上帝分配给我的属于我的这一天,我不知道怎打发它。前些年的某天,当我从一张报纸上看到“雷同”这个词时,我马上想到了人生的每一天。世上还有比人生的每一天更雷同的事吗?那张报纸上说,雷同是杀害艺术品的刽子手。照此推论.雷同的生活就成了杀害人生的刽子手。 [点击阅读]
陪安东尼度过漫长岁月
作者:佚名
章节:29 人气:0
摘要:第1节:序(1)序【一】送给亲爱的小茧结束之后写在开始之前是个爱做梦的人幼儿园的时候梦见日本鬼子成群结队的翻过我们家大院的大铁门在深夜放火抢夺小学时候梦见天空忽然暗下来然后远处天边刹那出现耀眼的火焰天好像打开了一样然后看到宇宙星系以及异常绚丽的极光尽管那时我还不清楚极光是个什么东西似乎第三次看罗马假日的那个晚上梦见我和大臣们站在罗马宫殿里众多记者围住我们有个记者问我吃过那么多蔬菜你最喜欢的是什么然 [点击阅读]
韩寒《三重门》
作者:韩寒
章节:22 人气:0
摘要:林雨翔所在的镇是个小镇。小镇一共一个学校,那学校好比独生子女。小镇政府生造的一些教育机构奖项全给了它,那学校门口“先进单位”的牌子都挂不下了,恨不得用奖状铺地。镇上的老少都为这学校自豪。那学校也争过一次气,前几届不知怎么地培养出两个理科尖子,获了全国的数学竞赛季亚军。 [点击阅读]
韩寒《零下一度》
作者:韩寒
章节:43 人气:0
摘要:我1982年出生在一个小村庄。童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是那里的广阔天地造就了我以后一向的无拘无束。现在想想小时候真的很开心,夏天钓龙虾,冬天打雪仗。但人不会永远留在童年,6岁那年我去镇上念小学。小学的我,品学兼优,还当过三好学生。那时起,我开始读课外书,嗜书如命。一到晚上,我就窝在被子里看书,常常看到半夜,真是佩服自己的这双眼睛百看不坏,视力向来绝佳。 [点击阅读]
鲁迅《彷徨》
作者:鲁迅
章节:15 人气:0
摘要: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 [点击阅读]
麻辣女兵
作者:佚名
章节:15 人气:0
摘要:1汤小米,你已经十八岁了,但是我给你写这封信并不是要祝福你,而是要质问你,你准备如何开启你的成人礼?是继续街舞跑酷混日子?准备这么混到什么时候呢?对啊,无忧无虑的年纪里,日子总是很好混,可是你终于十八岁了,总要为自己做些什么吧?总要有些什么不一样吧?再过十年,不,哪怕只是再过一年,一年后的你,如果和现在的我毫无差别,你对得起我现在给你写这封信吗?汤小米,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