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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 -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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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 ——
  中天炎日高悬,七月的暑热把地面一块块巨大的方砖晒得滚烫。一丝儿风都没有。乾清门侧的值庐背靠高高的宫墙,闷热是可以想见的。
  上月新落成的翰林值庐在乾清门左,一个多月来翰林们分班入值,以备皇上顾问。这真是极大的荣耀!一般文武官员到太和殿前就是极限,王公贵族的值庐也不过在乾清门的另一侧,翰林官竟能与王公贵族分庭抗礼,这真是大清入关以来闻所未闻的奇事。
  今天入值的三位翰林,熊赐履是第一次轮班,徐元文、叶方霭都已当值多次。入伏以来,皇上宣召较少,他们较为清闲。徐元文在八仙桌边濡毫作画,叶方霭很有兴味地旁观,熊赐履坐在炕上一面看书、一面喝茶。不一会儿徐元文就直起身子,笑说一句:"真热!"顺手摘了朝冠放在桌上。这举动自然不合朝礼,但叶方霭只是一笑,熊赐履根本没有看到,屋内一派闲适的宁静。
  门开了,下朝的安亲王岳乐一脚踏了进来。翰林们起身迎接,岳乐一眼看到徐元文手中执笔,连忙说:"状元公不要客气,坐下画吧,我正是来向你讨墨债的!"徐元文也不客气,不但忘了着冠的礼节,还就依了岳乐的话,入座再画,并笑道:"学生此画,正是为王爷而作。""哦,太巧了。只管运笔,我看看就走。"岳乐笑着走近桌案,背着手欣赏徐元文挥洒。
  叶方霭深恐徐元文因失礼获罪,故意在一旁凑趣地说:"山野之士,疏放自然,眼前徐某人者,真所谓'脱帽露顶王公前'了!"岳乐一听就明白他的用意,指着画面笑道:"君不见'挥毫落纸如云烟'吗?"一问一答,风流儒雅,三人相视大笑。岳乐对拱手侍立的熊赐履扫了一眼,仿佛初见,说:"这位是……""翰林院检讨熊赐履。"叶方霭连忙介绍。
  "幸会幸会!是哪一科出身?"
  岳乐一进值房,熊赐履就觉得眼熟,现在他确信不疑,这就是自己的东家,京师豪富罗公。原来他竟是当朝亲王!身为亲王,何苦用假名请自己设馆?为什么不正大光明地请师?……他正拿不准该如何表示,岳乐断然作出从不相识的姿态,一面问话,一面目光灼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自有一种威慑的含意。于是他明白了,一年多设馆的历史应当永远忘却,从此一字不提。他还没有回答,叶方霭已经代言:"禀王爷,我们三人同榜,是为同年兄弟。赐履兄是湖广有名的道学人才。""好,好!"岳乐抚须微笑:"朝廷求贤若渴,列位前程无量。切不可辜负圣上一片爱才之心啊!""是!"三人恭敬地垂手回答,徐元文已把朝冠急急忙忙地戴上了。岳乐看他一眼,笑了:"这是送客的意思吧?我还是走了的好,状元也好免冠作画,早日令我书斋生辉!"安亲王走后,徐元文又脱了帽子,一面画,一面听叶方霭发感慨:"皇上劝学崇儒,经训史策不离左右,绰有士大夫之风,真不愧一代贤君!""唉!"徐元文叹口气说:"天子英明,宋王贤德,爱才用才本为社稷,却被人私下讥为'专好延揽汉人南士'。只此翰林值庐之设,便大费周折,何况其他!""啊?"叶方霭惊异地说:"怎么会呢?""设翰林值庐,皇上早有谕示,议政王大臣会议却一再评议,不是说'文学之士不宜过崇',就说'直庐深入禁中大为不便',顶着不办。皇上批示三次,发了脾气,议政才勉强议行。"徐元文侍从皇上机会最多,深知内情。
  "皇上决策,竟也不能行?"叶方霭疑惑地问。
  "唉,议政之制,是由辽东祖上所传,无人敢碰。听说前年皇上曾有罢议政之心,终因亲贵抗命而作罢。""咄咄怪事!"叶方霭也是江苏昆山人,徐元文的小同乡,两人同榜进士,一个状元一个探花。但他北来不久,对满洲许多"家法祖制"知道得很少,不免少见多怪。
  "岂止这些!近日朝廷封孔王之女孔四贞为定南王,遥制广西,又下嫁和硕公主于平南王之子尚之隆,实在是牵制平西王的英明之举,也因议政们顶着,拖延了许久,上月才得办成。"徐元文放低声音,但并不避开熊赐履。
  "议政王大臣,为政竟如此颟顸、狭量吗?"叶方霭转向一直认真读书的熊赐履:"敬修,你以为如何?"熊赐履不动声色,放下书本,正正经经地说:"我辈既知学道,自无有违名教之处。但终日不见己过,便绝圣贤之路;终日喜言人过,便伤天地之和。"叶方霭哭笑不得地看看徐元文,徐元文笑道:"叫你别招惹他,让他安然读书,你岂不听,挨一顿教训才舒服!"叶方霭也笑了,咕囔着说:"这小老夫子!"但是两人都明白熊赐履提醒他们的用心,便转了话题。
  "皇上传徐元文、叶方霭、熊赐履!"门口召引太监这一声喊,使三位翰林都有些意外,连忙整顿衣冠。徐元文刚刚脱下的朝帽,又一次戴上了。三人随着召引太监鱼贯而出,走上雕栏白石台阶,穿过乾清门,向乾清宫走去。外面真热,走不多时便汗流浃背了。但这不只是因为热,他们心里都很紧张。
  自去秋祭祀崇祯皇帝以后,皇上的脾气十分暴躁,几乎在每桩事情上都和议政王大臣会议发生龃龉。最近的一件发生在前天。皇上不知为了什么,大发雷霆,一道严旨,把吏部满尚书科尔坤和两名满侍郎一起撤职查办,独留汉尚书孙廷铨和两名汉侍郎在部。这还得了!吏部班列六部之首,职掌全国文官的任免政令,是最为要害的部门,这不等于把吏部送给汉官了吗?且不说满朝王公贵族、满洲官员如何愤慨,就是孙廷铨他们也惴惴不安,立刻上表辞谢,请求皇上赶紧重新委任满尚书来部主持。
  不想皇上昨日便批回孙廷铨的奏章:"不准。照常办事。"
  内阁和翰林院,是皇上费尽心力新增设的部门,自然向着皇上。但议政大臣和揽着六部中其他五部大权的满官岂肯罢休?
  皇上今天宣召,会不会是为了此事?他们这些新入朝的翰林夹在皇上和议政王大臣之间,滋味很不好受。怎么办呢?他们似乎已经看到了皇上那因肝火太盛而泛出不健康红色的敏感的面容……走近乾清宫的崇台高阶,檐角飞起的大殿矗立着,遮去了半边天,殿前的带刀侍卫直排到乾清门,几乎二十来步就站着一个,更增加了乾清宫的威严。三位翰林不常进乾清宫,此时不免屏息静气,更加小心翼翼,也更加紧张了。
  进了宫门,金光闪烁的宝座就在乾清宫大殿正中设置着,他们不敢抬头,不知皇上是否在座。随着太监向西一拐,他们被带到西暖阁。太监在门口把帘子一掀,一团沁人心脾的花香就把他们围裹了,三人跨进门槛,顿觉暑热全消,如同置身于清凉芬芳的仙界。略略抬头往上一看,啊呀,炕上端坐的这位书生,这位潇洒文士,难道竟是皇上?可是这分明就是皇上啊!三位翰林公连忙跪安,口称:"臣徐元文、叶方霭、熊赐履恭请圣安。"说罢起立,走到炕前,低头跪在那厚厚的红毡垫上,听候皇上吩咐。
  皇上今天变得让人不敢认了:头上不戴帽,身上不着蟒,脚下不穿靴,一身淡蓝色单纱暑衫,腰下浅色禅裙,光脚上一双吴中式样的草鞋,辫发乌亮,双眉漆黑,苍白的脸庞上一双含水的眼睛,手中一柄山水折扇,玉扇坠下流苏飘飘,这不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江南世家公子吗?这样的皇上,学富五车的翰林公们作梦也没想到过。这位文士皇帝笑道:"列位请起。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想到列位与朕同好,爱在书山词海中打滚,闲来无事,请诸君看看朕的藏书。列位皆饱学之士,所谓读书破万卷者,正好为朕拾遗。"福临说罢便下炕,对三人招呼一声:"随朕来。"他领头走出西暖阁,进入乾清宫大殿,指给三人去看那沿着左、中、右三面墙摆着的几十架书橱书柜。徐元文他们三个沿路看过去,只觉进了书山书海,接应不暇,不仅诸子百家、经书史书无一不备,诗词歌赋、传奇小说也都万象包罗;书柜书橱群中,夹着多宝柜、百宝格,里面摆满了商彝周鼎、哥窑宣炉、古砚古墨、玉璧玉爵,至于印章画卷,更多不胜数,那些木变石、鸡血石、青金石的印刻,无论色泽还是雕工,都罕有其匹,令人叫绝。书柜、百宝柜的脚下,蓬蓬勃勃一带浓绿,浓绿中缀着星星点点白色、淡黄色、淡红色和淡绿色的花串,这是由数百盆茉莉、兰花等鲜花堆砌而成的花廊,清芳扑鼻,鲜艳耀眼。翰林们一路看,一路嗟叹,不只是要向皇上说好话,真的也觉得惊异万分。

  看他们惊诧不已,赞不绝口,福临自然很得意,忍不住笑了,领他们重新回到西暖阁,赐座赐茶。福临这时才说:"明末天下大乱,我朝初创,又用武多年,许多书籍流散民间,极易湮没消亡,着实可惜。朕曾下诏各省学臣搜求遗书,虽有成效,犹恐疏漏尚多。卿等何不就此将记得的重要遗书写出?朕也好着人专意搜求。"徐元文他们三个告罪一声,就着饮茶的小几,各写了几十种书名,呈交皇上。福临看了,连连点头,又指着几种不曾见过的书,问起内容和作者。即使是皇帝和小臣,一旦有了共同爱好的话题,谈话就会越来越融洽、越来越投机。翰林们见皇上如此重视书籍,也就是重视文治,心里都很受鼓舞。后来,他们觉得谈话的气氛似乎已到应该结束的时候了,不想皇上又非常从容地问:"常言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诸卿新进朝班,觉得群臣百官之中,何人最贤?谁最疲软?可有极不称职的官员?近日朝廷时政,得失如何?"翰林们傻了眼,一时不敢回答。并不是他们没有看法,而是没有把握,不敢在皇上面前乱讲。一个不小心,就会断送多少人的前程,招来无限怨恨。叶方霭来得最快,躬身答道:"谢皇上恩典,以朝政大事相问,但初进小臣,实不能备知。"福临微微一笑,另起了一个话头:"近来京师名流社会不少,大约是以文会友的意思吧?"徐元文答道:"士人结社乃明季遗风,流传至今。"熊赐履说:"由天启年东林党与Yan党之争斗,便可知结社结党之大概。"福临道:"慎交社、同声社眼下可谓极盛。几年前两社虎丘大会,到者数百人,还在关壮缪①前设誓,彼此永不相侵,诸位可有耳闻?据说前科状元孙承恩也是慎交社中人。卿等可曾结社?"三人都回答说没有。福临不再问,笑道:"跪安吧!"翰林们起立、跪安,依次向门边倒退,叶方霭不小心踩了熊赐履一脚,熊赐履脚尖奇痛,哪敢作声。退到暖阁门槛,三人才恭敬地转身出去。
  他们按照朝礼,神情肃穆、步履稳重,由东廊南行。已经走到乾清门了,背后又追来一个召引太监说:"叫徐元文。"徐元文看看两位好友,转身随太监返回乾清宫。熊赐履和叶方霭摸不着头脑,又不能问,只得回值房去了。
  徐元文再进乾清宫,皇上身边又多了一位官员,那是礼部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学士王熙,正是徐元文的顶头上司。福临笑道:"今日谈兴忽至,不吐不快。朕要往万善殿,与玉林国师谈禅,召二卿随同前往。"于是,皇上乘肩舆,学士翰林随从步行,太监们抱了许多书画,一行人顶着七月的骄阳,径往西苑。玉林通琇早已领着徒弟茚溪森在殿前迎候了。
  一切礼仪过去,玉林与皇上分宾主坐定。王熙和徐元文在皇上两侧侍立,茚溪森在玉林身后侍立。这里是玉林的禅房,屋宇高深荫凉,清茶飘香,窗明几净,松柏森森,令人清心忘俗。玉林身边的长几上,摆满太监们抱来的书画。福临笑道:"前些时送来的多是朕幼年读过的书,这些是近年常常翻阅的。"
  玉林略略翻看,抽出一册,题名《制艺二百篇》,那是明朝洪武年开科举以来的乡试、会试程文。玉林笑道:"这些八股头文字,皇上读它何用?"福临笑了:"老和尚有所不知,朕要主持会试、殿试,点选进士们的文章。史大成、孙承恩、徐元文三科状元,都是朕亲自擢取,确是鄙门生!请看,这便是新科状元徐元文。"徐元文向前,对玉林通琇深深一揖。玉林连忙起立还礼,对徐元文仔细看了一眼,点头赞叹,双手合十向福临说:"老僧庆贺万岁得人。"福临很高兴:"他是尤西堂弟子,正所谓名师高徒埃"玉林道:"尤侗才子之名,江南尽知。"福临慨叹道:"场屋中士子,常有学寡而成名,才高反埋没的事情,尤侗便是如此。此人极善作文,但仅以乡贡选推官。九王摄政时,他又被按臣参黜,岂非时命不济!"玉林道,"琇曾听说君相能造命。士之有才,唯恐皇上不知耳。皇上既知,何难擢之高位?"福临的面色有些不大自然。即使是在乾清门建个翰林值庐,尚且费尽了吃奶的力气,如果把以词曲闻名天下的尤西堂提拔到高位,又不知要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不过他还是表示说:"朕亦有此念……哦,那书堆里便有尤西堂文集。"王熙说:"皇上前次御临经筵,提起临去秋波悟禅的一段公案,尤侗文中似乎写到了。"福临说:"哦,朕只浏览,未曾细读,你取来朕看。"王熙拿书翻到《临去秋波那一转时艺》一篇,呈交皇上。
  福临立刻往下看去。他面带笑意,眼不离书地说道:"笔砚来!"太监立刻捧上笔砚,他提起笔,在文章上时批时点,不住声地称赞说:"才子!果然是才子!"玉林通琇不禁走了过去,就着皇上的手细细观看,也露出赞赏的微笑。
  王熙提到的"临去秋波悟禅",是禅宗的一件趣事。相传丘琼山路过一个寺院,看见四壁上画的尽是《西厢记》故事,便问道:"空门安得有此?"寺院住持回答说:"老僧正是由此悟禅。"又问:"从何处悟?"住持说:"是'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丘琼山含笑连连点头。
  "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是《西厢记》里《惊艳》一折中,张生初见莺莺时的曲词。尤侗拿它作为八股题目,模仿当时文体,戏作了篇文章,刻入《西堂杂俎》集中。想必顺治爱读《西厢》,又识八股文,所以如此击节叹赏。他批点到篇终,看见玉林在侧观看,便指给他看文章的最后一句"更请诸公于此下一转语看",并笑着说:"虽是游戏文字,才情之高,令人钦佩。应付八股,游刃有余。"玉林、王熙等人都笑了。
  福临忽然掩卷,说:"请老和尚在此下一转语。"玉林摇头道:"不是山僧境界。"福临回顾正在微笑的茚溪森,说:"茚溪何如?"茚溪森答道:"不风流处也风流。"福临开怀大笑,众人也为茚溪森的巧妙转语叫好。它意寓双关,蕴藉圆转,出自和尚之口,别是一番意境。由《西厢》悟禅固奇,在经筵上谈《西厢》更奇,皇上与高僧以《西厢》谈禅尤奇。徐元文只听得目眩头晕,暗自惊异。
  福临从书堆中抽出《韵本西厢》给玉林看,说:"这是词曲家所用元韵,与沉约诗韵大不相同。就是《西厢》,也有南调北调的差别,老和尚都看过吧?""老僧少年时曾经翻阅过。至于南北西厢,琇实在未曾识别。""那么,老和尚以为此词如何呢?"福临表面一本正经,拿《西厢》去问得道高僧,实在有些顽皮。
  玉林通琇却不动声色,实实在在地回答说:"此词风情韵致,皆从男女居室上体贴出来,远非其他曲词所能及……有一《红拂记》,不知曾经御览么?"福临悦:"《红拂》词妙,但道白不佳。""却是为何?""不该用四六句,令人只觉头巾气十足,意趣索然。""正是。敬服圣论。""苏州有个金若采,老和尚可知旗人?""听说有个金圣叹,不知是他不是?""正是旗人。他曾评点《西厢》、《水浒》,议论虽有无限遐思,却又过于穿凿,想是才高而见僻之故。""如此,他与明朝李贽就是一样派头了。"听着他们一问一答,徐元文简直应接不暇。皇上以《西厢》考和尚,考不倒,足见和尚外学之博;和尚以《红拂记》考皇上,皇上批其中肯,毫不作难,皇上读书之博也可见一斑了。至于金圣叹批《西厢》的刻本,徐元文家住昆山,离苏州不过百里,只听说近年刚刚刊行,还不曾读到,而皇上深居九重,竟能先睹,求知之勤,实堪惊佩啊!……徐元文再把思路拉回来注意听讲时,他们已谈起玉林不日出京回山的事。皇上方才那谈笑风生的洒脱气概,不知怎的,忽然消失得无踪无影,眼睛里一片消沉的愁绪,强作笑颜地说:"老和尚答应朕三十岁时前来祝寿,庶几可待;报恩和尚说他来祝四十,朕怕候他不得了。"玉林劝慰道:"皇上当万有千岁,何出此言?"福临用拇指和食指弹弹自己的面颊,说:"老和尚相朕面孔似略好看,"又揣着胸怀说:"但此骨已瘦如柴。似此病躯,如何挨得长久?""皇上劳心太甚。深幸皇上拨冗繁少思虑,以早睡安神为妙。""唉,朕若早睡,则终宵反侧,愈觉不安;总是谯楼响了四鼓,倦极而卧,才得安枕。""乞皇上早为珍摄,天下臣民幸甚。"玉林说得很真诚,不想却勾起福临更深的悲哀。他停了片刻,终于静静地说道:"财宝妻妾,是人生最贪恋摆脱不下的。朕于财富固然不在意中,即妻妾亦觉风云聚散,没甚关情。"他咬住了嘴唇,停了停,接着说:"若非皇太后一人挂念,便可随老和尚出家去!"

  在场的人都大为惊诧,王熙和徐元文甚至都吓呆了,不知该说什么好,幸而玉林通琇接过了话头:"皇上,常人剃发染衣,不过是机缘使然罢了;大乘菩萨则不然,常化作天王、人王、神王和宰辅,以保持国土,护卫生民,不厌拖泥带水的烦恼,普施大慈大悲的懿行。如果只图清净无为,自私自利,任他万劫修行,也到不了诸佛田地。就今日而言,若皇上不现身帝王,则这番召请耆年、光扬法化的盛举由谁来做?
  故而出家修行,愿我皇万勿萌此念头。"他说的是事实。自从顺治崇佛以来,各处寺院的重建新建和各种法事道场,在京师变得十分纷繁、隆重,皇家的大量金钱,投入了崇佛礼佛事务之中,佛门的影响在日益扩大,这不正是象玉林通琇这样的高僧们所期望的吗?许多南方高僧如憨璞聪、玄水杲、玉林通琇、茚溪森、木陈忞等,都相继来京,接力续进地围绕着福临。这些高僧都很博学,有高深的诗文素养,善投顺治所好。他们言语投机、志同道合,顺治也因醉心于汉家文学而落入佛门圈套,把早年间受汤若望感化而不信僧道的信念完全抛弃了。
  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福临自身的苦闷。如果他想一辈子享尽欢乐,当一个穷奢极欲、腐败昏庸的君王,那他决不会有任何苦恼。但是偏偏他想有所作为,偏偏他又相当英明,偏偏他又处在满族初主中原的特殊历史条件下,他就得经受无数痛苦。正是这些痛苦,逼得他向佛门寻求解脱。
  玉林通琇身为知名高僧,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接受皇帝出家呢?所以他头头是道地说了这么一番话,真不愧国师之号。顺治听了也不得不频频点头。然而顺治并不就此罢休,退了一步,说:"不出家也罢,老和尚收朕为弟子吧!""啊,这如何使得?"玉林没料到这一着。
  "愿老和尚勿以天子视朕,当如门弟子茚溪相待才好。""这……也罢,老僧依皇上就是。"玉林生怕这位年轻的皇帝又会使出别的更叫他为难的招数,再说收一个皇帝为门徒,总是佛门盛事。
  "那么,就请师父给朕起名吧!"
  玉林推辞半天,福临固请不让。当玉林终于提笔要选择法名了,福临又从心底里深深地叹口气,忧伤地说:"师父赐朕法号,必得拣一个最丑的字才好……"王熙和徐元文看着皇上眼睛里游动不定的光芒,一时更加不知所措,身为文学侍从,哪里敢管皇上的这些事情?
  玉林书写了十多个字进呈皇上御览。福临自己选择了"痴",上一字则是禅宗龙池派第五代的"行",于是,顺治皇帝的法号便是"行痴"了。
  福临还要行见师礼,玉林哪里敢受。王熙和徐元文此刻却敢说话阻止了,因为这明显地与朝廷大礼不符。福临只得作罢。他望了一眼茚溪——全名茚溪行森——,笑道:"茚溪,从今以后,朕要称你师兄、法兄了!"福临说他"即妻妾亦觉风云聚散,没甚关情",难道董鄂妃也不在他心上?不是的。今春以来,她便病倒了,卧床缠绵至今,一天重似一天。多少太医,开了多少药方,竟然毫无起色。福临天天都去承乾宫,每见到瘦弱得风吹就倒的乌云珠强打精神,欢颜相对,他都心酸难忍。太医早就暗示过了,但福临不肯相信她真会离他而去。虽然理智告诉他,这只是早晚间的事情了。所以,他所谓的"妻妾"中是不包括董鄂妃的。或许他出家的念头也是由此而起?
  福临没有回养心殿,径直往承乾宫看乌云珠。他今天和文士、和尚一番畅谈,虽然很痛快,却也勾起了心底深深的忧郁。如果乌云珠没有患病,会最恰当地给他安慰,使他如同洗个温水澡似的浑身舒坦、精神百倍。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给整个宫殿涂上一层使人心醉又叫人感到沉重的暗红色。福临止住下人通报,迈步进了承乾门,转过石雕影壁,走月台、过前殿,叮叮咚咚的琴声伴着晚香玉的甜香,随风飘来。福临惊喜得几乎要跳起来:除了乌云珠,宫中无人会抚琴。那么,她病体有了起色?
  福临兴奋地加快了步子。琴声悠扬,更清晰了。真美啊!
  琴声蕴涵着空灵秀美,使他产生御风云霄之上、飘飘欲仙的美妙想象,同时,又使他不觉联想起"高处不胜寒"的名句。
  当福临走近寝宫时,那明媚的、飘忽的、绵绵不绝的尾音,引导他感受明月、流星、夏露、秋霜……他不知不觉地停了脚步,微微闭上眼睛,沉浸在袅袅余音和悠远深长的意境之中。
  突然,铿铿锵锵,琴声震响,清越奋迅,慷慨激昂,仿佛天边雷暴,头顶电闪,狂风骤雨即将来临,使福临惊愕之极。他想象不到,丝弦古琴居然能奏出这样昂扬的情绪。他也无法相信,这种大江东去似的曲调,能从他的乌云珠那羸弱的纤指下迸出。他赶紧往前冲了几步,未到门前,屋里"砰"的一声响,仿佛什么沉重的东西砸在琴上。琴声断了,代之而起的,是悲痛欲绝的凄惋哭声:呜呜咽咽,若断若续,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酸。福临十分紧张,大步闯进寝宫,眼前的场面使他惊呆了:北墙上,一横卷古画端端正正张着,画下一张供桌,供着些夏令瓜果和一炉香。供桌前是矮而长的漆黑的琴桌,张着乌云珠心爱的古琴——[春风],坐在细席坐垫上的乌云珠,正全身伏在她的"春风"上伤心地哭泣,泪水象断了线的珍珠,"扑答扑答"直往下落。但哭出声的并不是乌云珠,而是跪在她旁边托着银盘送药盅的容妞儿。药盅已经打碎在地,容妞儿也哭得跟泪人儿一样了。
  福临心慌意乱,扑到乌云珠身边,扶起了她。谁知泪眼迷离的乌云珠回头看到是皇上,既没有强支病体地跪拜——她一向如此,虽然福临已免了她跪拜——,也没有在瘦得可怜的脸上泛出一丝知心的笑——她一向如此,虽然谁看了那笑容都想落泪——,竟不顾一切地扑到福临怀中,搂着他恸哭失声。福临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失态,慌得心头"卜卜"乱跳,手指都在哆嗦了。他紧紧抱住她,用颤抖的手轻轻抚摸她柔滑的黑发,努力咽着唾液,用发干的声音安慰着:"别哭,别哭……你是怎么啦?……你一向不这样啊……"小声说着、安抚着,触到的是一副瘦伶伶的、柔弱的、无依无靠的骨头架。福临觉得心的一角在慢慢地撕裂着,非常痛楚,一低头,两颗又大又沉的滚烫的热泪,"叭嗒"一声,落到乌云珠的耳腮旁。乌云珠敏感地一哆嗦,抬起湿漉漉的脸,望着福临:"你,你怎么啦?"福临强笑着:"你怎么还问我呢?你这是怎么啦?……""我……"乌云珠咬咬嘴唇,干瘦的面颊上闪出令人爱怜的酒窝:"我心里难过……我舍不得你……"福临很少从乌云珠嘴里听到这样直截了当的情话,心头一热,眼睛又红了,说:"你是不是听说朕要出家心里难过?
  谁告诉你的?"
  "出家?"乌云珠大惊失色,眼泪刹那间干了。她一手抹去腮畔的泪珠,一手紧紧握住福临的胳膊,嘴唇颤抖得很厉害:"你……你为什么?……""不要急嘛,"福临连忙说,"我没有出家,只不过拜了师父、赐了法名罢了。""你……厌弃我们了。"乌云珠的泪水又"刷"地落了下来。
  "唉,你还不知道我吗?……实在是心里太苦,太苦了……或许只有空门能赐给我片刻宁静。"福临神色惨淡地低语着。

  乌云珠痴痴地望着福临,不说话。容妞儿早拾起破碎的药罐药盅,悄悄退下了。
  福临站直身子,长叹一声,慢慢仰起了脸,不知是在吞咽泪水,还是要透过华丽的殿顶上视那渺茫无际的苍穹。他的声音中饱含着一种不常见的悲愤,以致分不出他是任吟诗,还是在直抒胸怀:"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抚世安民踞帝都!平生志气,总想英明有为,不敢说媲美太祖太宗,乞愿追步唐宗、明祖。奈何力不从心,步步维艰!……我还在推那大石,山坡却越来越高,越来越陡……我精疲力尽了,推它不动了!它怎么就这样重,这样重啊!……"
  乌云珠已经不哭了,她象立在寒风中的秋杨,全身哆嗦。
  福临看她一眼,猛然紧紧地抱住她,喊道:"你为什么要生病?
  你不要离开我!只有你在支持我,帮我推那大石头上山。要是失了你,我就全垮了!……啊,乌云珠!……"乌云珠伸出冰凉的小手,摸索着福临发抖的嘴唇、烫人的眼睛,低声说:"不要这样,陛下。就是没有我,还有皇太后。她的心里,总是支持你的。""可是……"福临一下子松开乌云珠,象刚才抱她一样突然,几乎失声叫起来:"天哪,她的心里!她的心里将永远瞧我不起,永远鄙视我!……想想去年七月,她的那些话、她的声音、她的眼睛!……啊,我竟会那般卑怯,那般懦弱!多么丑恶啊!多么丑恶啊!……这是我一辈子永远洗刷不掉的耻辱!我还有什么脸面,去和额娘侈谈治国平天下!……"他张开两只大手,紧紧抱住了头,跌坐在短榻上,整个身姿都表现出内心的极度痛苦,使人看了,心里非常难受。
  刹那间,乌云珠忘却了自己的痛苦,走上前去,轻轻靠在短榻扶手上,又轻轻扳过福临倚在她怀中,抚摸他的头、他的手、他的肩背。她的动作中注入了那么多温柔的爱,如其说是爱侣,不如说更象母亲。她象耳语那样小声地、慢慢地说着,仿佛妈妈给生病的孩子讲故事:"近日卧病,不知怎的,常常忆起幼时。六岁那年随阿玛下江南,额娘领我回苏州认亲。我欢天喜地地去会表姐妹表兄弟,哪知他们都直眉瞪眼地骂我'杂种'、'小胡妖'!还合伙偷偷打了我一顿。我找额娘哭诉,额娘哭得比我还凶。原来姥爷和舅舅姨妈都不认她,说她失节败坏门风,还问她为什么不死!……后来回京师,阿玛又领我去认亲,叔叔伯伯们竟当着我一起嘲笑我阿玛,堂兄弟堂姐妹全骂我是'贱胚'、'蛮婆'!又打了个头破血流……"说到这里,她声音岔了调,眼圈又红了。这幼年的屈辱是深深刻在她心中的,虽然事隔多年,至今犹有余痛。停了片刻,她才平复,继续说下去:"……那时候我真气极了!我想,我阿玛开得硬弓,骑得烈马,是战场上杀出来的巴图鲁;我额娘作得诗、画得画、弹得琴,是知书达礼的才女,我阿玛娶我额娘,我额娘嫁我阿玛,哪些儿不好?又关他们什么事?阿玛、额娘爱我象掌上明珠,我必得为他们争气!那时候,我就发誓:一是要出类拔萃、出人头地,一定要胜过一切满汉女子,让阿玛那边的满亲,额娘这边的汉亲全都佩服得五体投地!……"长大了,读了许多书,懂得了文武兼备、宽猛相济的道理,更发奇想:父族尚武,百战百胜,骁勇无敌;母家尚文,博大精深,源远流长。武功文治熔于一炉,必然锻出古今中外从未得到的宝剑;满汉一体,大清必能兴旺发达、长治久安,国富民强不就指日可待了吗?……"福临早已听得痴了。乌云珠从未诉说过幼年的委屈,今天怎么突然提起?……她的念头多奇特,可又多合福临的心意啊!
  乌云珠仿佛看透他的心思,瘦弱的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面颊,声音更低,说得更慢:"妾妃不敢说与陛下志同道合,但自认是陛下的知音。皇上所作所为,皇上所想所念,妾妃以为都是识大局知大势,合乎天地正道。妾妃愿为此百年大业略尽绵薄之忱,便是死了也心甘情愿啊!……"福临看着她,沮丧和痛苦渐渐淡了,心里十分感动。
  "妾妃常想,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今磨难重重,安知不是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而后成呢?"福临浓黑的眸子里闪出两点光亮,微微点头道:"好,贤妃说得好!……朕越发不能让你离开了。""百年离别在高楼,一代红颜为君荆"乌云珠心里一痛,冒出这么一句古诗。她眼见福临神色又变,赶忙笑着解释说:"百年聚合,终有一别。皇上一向旷达,难道还看不透?如果这样,又怎能参禅?"福临愣了一愣,强笑说:"你我相约生生世世永为夫妻,岂是百年二字可以了的?"乌云珠略带凄婉地笑了。
  "这不是张灵的《招仙图》吗?"福临看着墙上那幅横卷,"是鉴赏,还是祭奠?"《招仙图》,构思非常巧妙,笔法简洁潇洒。图的右下方,雕栏玉砌的石桥边,一位宫妆美女静静立着,仰望高天,满腔倾慕、期望之情。中间隔了很长很长的一片空白,一笔不画,一色不染,那是无限苍茫、寥廓、幽远的大地和天空。最后,在长卷的左上角,现出了浮云中的一轮明月。整个画面给人凄清欲绝、无限空阔的特殊感觉,既使人想到"高处不胜寒",又使人想到"空照秦淮"的种种意境。
  乌云珠答道:"二者兼而有之。"
  "那么,这是宫妃在招广寒宫里的嫦娥呢,还是广寒宫的嫦娥在招宫妃呢?"福临在尽力缓和气氛。
  "我想,也是二者兼而有之。"乌云珠的声音打了个磕绊。
  福临却没有听到,仍然注视着《招仙图》,说:"这位桥畔美人儿,倒真与贤妃有几分相似哩!""是吗?"乌云珠几乎问不下去,把头扭开了。
  "你今天是不是好些了?刚才进来听见你在弹琴。""是。午间起来觉得很清爽,就试了试手指,叫她们挂出这卷图,弹了一曲《广寒怨》。""不,不对。起初弹的是《广寒怨》,后来呢?那曲激扬壮烈的琴声呢?那声韵同风雨江涛相仿佛,绝不是《广寒怨》,你只弹了一小会儿……""那,那叫《烈风雷雨颂》,"乌云珠忍泪回答说:"是我幼年从师时,师父教给的。""你为什么不弹完,就倒在琴上哭呢?"福临关切地问。
  乌云珠怎么能告诉他呢?午后她略感轻松,起身弹琴,是想试试自己的体力,也想借以抒发情怀,于是弹起了《烈风雷雨颂》。谁知弹了不几句,便觉体力不支,一时头昏目眩,冷汗淋漓,眼前一片昏黑,差点儿晕过去。她明白了,自己没有什么希望了,顿时万念俱灰,推开容妞儿送来的药,伏在琴上便哭了。
  不,她什么也不肯告诉福临。今天她看到福临伤痕累累的心,他的沉重的精神负担,她决不肯使他增加新的痛苦。但是,她心里又有许多许多话要说,想要留给福临,这是她一生挚爱的人,他们一同经历了多少风浪,一同尝过多少甘苦啊!想当初青春年少,他们象一对年轻美丽的凤凰,雄心勃勃,向着朝阳,比翼奋飞。但是,狂风暴雨,明枪暗箭,给他们留下了无穷无尽的创伤!凰已奄奄一息,凤还能振翅翱翔吗?……乌云珠用双手轻轻地、无限爱怜地托住福临的面颊,泪光闪闪的黑眼睛无限留恋地扫视着亲爱的面容,最后,她努力绽出一丝微笑,小声地回答福临:"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福临心头掀起一重热浪,喉头哽住了,目不转睛地盯住了他的这位贴心的情侣、志同道合的知己、他心目中唯一的妻子,嘴唇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乌云珠又用冰凉的手捏住福临的手指,用更微弱的声音问道:"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福临象搂抱孩子似的,把乌云珠紧紧搂在怀中,低头把脸贴在她身上,阵阵呜咽眼看就要从胸中涌起,他都勉力抑制住了。他要乌云珠学佛参禅后不久,乌云珠每见到他,常常以这句参禅语相问。最初他笑而不答;乌云珠病后,他避而不答;今天呢?他满心苦楚、辛酸,连出声都不易了,怎能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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