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 You to Read
属于您的小说阅读网站
生死晶黄 - 第四章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看到哥哥回到耙耧山脉,是在冬目的一个黄昏,山梁上的落日浅红浅黄,淡色的水一样酒在坡面上。冬天已近尾声,春天的声音已经传来,我尿的时候,冲起了梁上路边的黄土,看见过尿窝里有嫩草的幼芽。村人们大多在往田里担草肥,为春天到来小麦的生长贮藏气力。也有人闲着,那多是一些靠生意吃饭的人了。
  哥哥当兵走时,我是八岁,也许九岁,或七岁。谁知道呢。我没有见过父亲。
  不等我最终来到这个世界,父亲就慌慌张张死了,就像一个乡下人去赶集一样慌着走了。说起来也足晦气,我还不到三岁,连奶还未断掉,母亲也跟着死去,如追着父亲去集市上一样。母亲的死我已记不详尽,只记得没有奶吃肚子饿得山呼海啸,大鹏把烧热的红薯放进我的嘴里我像饿鹰捕到了一块腐肉。红薯没有娘奶甜,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吃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红薯养活了我的性命。
  大鹏好像在地里只会种红薯,也好像山梁上的土地除了红薯,不长别的庄稼。
  我大碗吞吃红薯的时候,大鹏当兵走了。他领着我像扯着一只小狗,从里山梁走到外山梁,到我姑家先进灶房舀了一瓢水喝。冬天,缸里有冰,他用水瓢把缸里的薄冰敲开,舀上一瓢,喝了半瓢,把剩下的半瓢给我,说:
  “喝吧。”
  我不接瓢,也不理他,盯着他像盯着一个背叛了我的仇人。
  姑姑立在院里,说:
  “喝多了肚疼。”
  大鹏从灶房出来,他对姑说:
  “姑,我要当兵。”
  姑怔着,像看一个闯进门来的生人。
  “鸟孩咋办?”
  大鹏说:
  “你无儿无女,让他来给你做个伴儿。”
  姑就默着,拿眼看我,又用手在我头上摸摸。姑摸我头的时候,我感到她手上的茧刺如锯一样割着我的头发。

  姑说:“鸟孩到底多大?”
  哥说:“七八岁吧。”
  姑说:“你验上了?”
  哥说:“脸上了。”
  姑说:“村里让你去?”
  哥说:“我保证不让他们养活鸟孩。”
  姑说:“你去吧,吃几年饱饭。”
  哥说:“我好好干,提干了回来把你和鸟孩接走。”
  姑说:“把鸟孩接走就行。”
  哥就走了。新绿的军装,又肥又大,仿佛稍柔软一些的盔甲。哥走了七年,中间回来过几次。
  第一次回来说,我入党了。
  第二次回来说,我考上学了。
  第三次回来说,我学核裂剂专业,你们不懂。
  第四次回来说,上学期间,组织上不让订婚。
  第五次回来说,我明年毕业,毕业就提干。
  第六次回来说,我现在是副连职排长,一年后就是正式的副连长。
  哥哥每次回来,都是村里的一件盛事,村长也要来的,坐在姑家的床上,吸着哥的烟,问哥外面的景况,说不会再打仗吧?哥说不会。说听说首都要从北京迁到河南来?哥说不会。村长说河南自古都是都呀!哥说迁一次要花多少钱吧,别的不说,钱都花不起。村长说,那倒是。还说些别的,比如导弹,到底能不能飞到美国?
  比如城市,到底有没有发不出工资的工人罢工?到底有没有私人买的轿车比省长坐的还好?村长问。哥答。邻舍们听。哥是军官,我为哥哥骄傲,为当初哥当兵走时我恨他对我撒手不管而后悔。哥从部队回来我就有糖吃,软糖、酥糖、粘糖,还有包皮一口酒的糖。哥是军官,哥一回来,姑就满面红光,把被褥洗了,把她的衣服洗了,把院落扫了,把灶房的锅台擦了,买自菜、萝卜豆芽、豆腐,还买肉和味精、醋和酱油。还借来凳子,让夜里到家里坐的邻人、村人有坐,借来水瓶,烧开水,灌满瓶放在桌子上,村长不喝凉水,得用一个大碗给他泡上茶叶,用一本旧书盖在碗口,让那茶叶由一卷一卷泡成一片一片。茶叶是哥几年前带回的,他走了姑把茶

  叶包皮在一张塑料纸里,下年他回来依旧能喝。
  村长喝了泡开的淡黄得如锈水一佯的茶叶水,说:“啥茶叶?”
  哥说:“上火车时忘带了,这是陈茶。”
  村长说:“陈茶好,和酒一样,越陈越好。”
  每一次哥哥回来,都如村中的一次集体庆典。他军官的衔位和干部的军装,使这个耙耧山脉间的零落小村,忽然间生出了许多光辉,就是阴天下雨,似乎日光也在雨水的后面照耀着,随时准备雨过天晴,把村落照得十几分的透明。姑是不消说了。我也不消说去。村人们脸上黄爽爽的喜悦,就已从各人脸上厚得脱落下来,砰砰啪啪掉在村街上、饭场上,如金箔片儿一样闪着温和纯朴的光色。
  哥又回来了。
  村人们多都散在自家田里,或往返在村庄和田地间的小路上。小麦冬后泛青的气息,泉水一样碧绿着丁冬在还半睡半醒的末冬的山梁上,草粪的温热的香味,白浓浓地在黄昏的日光中飘散。有早些要收工的村人,在梁脊的路上叫唤,说你们看那是谁呀那远处的一个颜色是不是村里的大鹏?
  就有人叫:“鸟孩,你哥回来了——”
  我已经到了干大人活儿的年龄,挑着一担草粪从山梁上晃荡下来,汗比雨密,湿了我的黄瘦的头发,流在脸上开垦出许多水溪和沟壑。听到叫声,我脸上的汗水忽然僵止住不流不动,朝梁的那头望去,落日的余辉中走来一个绿的团儿,提了一大一小两个行包皮。有村人迎接上去,把那包皮儿扛在肩上,大声叫着说傻楞着干啥鸟孩,还不快来接接。

  我丢下肩上的粪担,朝哥走了几步,又返身跑回村里,让脚步声有力地敲打着村街,仿佛垒墙时用锤去砸那晒干的泥坯,仿佛生怕有人不知军官大鹏又一次回到了耙耧山脉。有女人在门口寻鸡赶猪,我把那鸡猪惊得飞叫,女人说你疯了鸟孩?
  我说:“大鹏回来啦!”
  那女人往村口望去,我就在她的撩望中,惊着她家的鸡、猪跑回了家里。
  姑姑正在做饭,依着门框搅一碗面糊,落日照着她的瘦脸,有一层病黄的颜色在她脸上借着落日愈发显得憔悴和萎黄。她今年65了,也许已经70。我没有给她过过生日不知道她的确切年龄。她常说她已经老了,等大鹏娶了媳妇,等大鹏把他媳妇和我接出耙耧山脉,她就寿尽了,就该入土了。她说那时候差一点拦了大鹏不让他当兵,没想到大鹏还真的成了军官。她依在门框上搅着面糊望着落日的时候,内心就沉浸在大鹏和她的死亡上面,就要自言自语,说无儿无女,到头来却享了大鹏和鸟孩的福哩,不愁没有人替她买一副棺材,不愁没有人不戴着孝布把她送到坟上。
  我像飞出弹弓的一个泥球一样,啪地一下射进院里,漂了一眼沉沉迷迷思着想着的姑,说,姑,我哥大鹏回来啦,在梁上立马就到家里。
  姑惊了一下,手里的碗掉在了地上。
  她说:“没有看错吧鸟孩?”
  我说:“立马就到家了。”
  姑的脸上反常地没有红光,只有黄色。
或许您还会喜欢:
沉从文《边城》
作者:沉从文
章节:25 人气:3
摘要:内容简介在川湘交界的茶峒附近,小溪白塔旁边,住着一户人家。独门独院里,只有爷爷老船夫和孙女翠翠两个人,还有一只颇通人性*的黄狗。这一老一小便在渡船上悠然度日。茶峒城里有个船总叫顺顺,他是个洒脱大方,喜欢交朋结友,且慷慨助人的人。他有两个儿子,老大叫天保,像他一样豪放豁达,不拘俗套小节。老二的气质则有些像他的母亲,不爱说话,秀拔出群,叫傩送。小城里的人提起他们三人的名字,没有不竖大拇指的。 [点击阅读]
良心作证
作者:佚名
章节:16 人气:3
摘要:这是一部美丽而又令人激动,乃至荡气回肠的小说,或者说,它是一部完全来自生活与时代的撼人写真。作家以其大手笔抒写了社会转型时期,关于人性和感情的裂变……在市委家属楼三层的一个大厅里,正进行着一场热闹的婚礼。阵阵喧闹声不时地从窗户里传出来,像一朵朵绚烂的焰火在空气里炸开。很多马路上的行人忍不住驻足倾听观望。大厅里面,周建设眼角眉梢挂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不停地应付着前来道喜的各色宾客。 [点击阅读]
王小波《黄金时代》
作者:王小波
章节:18 人气:3
摘要:我二十一岁时,正在云南插队。陈清扬当时二十六岁,就在我插队的地方当医生。我在山下十四队,她在山上十五队。有一天她从山上下来,和我讨论她不是破鞋的问题。那时我还不大认识她,只能说有一点知道。她要讨论的事是这祥的:虽然所有的人都说她是一个破鞋,但她以为自己不是的。因为破鞋偷汉,而她没有愉过汉。虽然她丈夫已经住了一年监狱,但她没有偷过汉。在此之前也未偷过汉。所以她简直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说她是破鞋。 [点击阅读]
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作者:佚名
章节:9 人气:4
摘要:雨过天晴,昨天的雨水把青砖山墙洗得水汪汪的绿,连一星尘土也没有。中年男人距山墙一米远近急速下跌着,像一块巨石从沟崖朝着沟底落。他闻到了山墙上的清新浓烈扑鼻,还带着新砖出窑后的热暖味。一春三月天气很暖和,日头饼馍样烤在天上。五婶寒了一冬,见日光挤进屋里一丝,便恨不得把一个日头揽在怀里。他爹,五婶说,让我出去晒个暖儿吧。五叔说你好好睡着吧,满天下数你难侍候!五婶喉咙塞一下,就盯着房上的椽子看。 [点击阅读]
中国现代散文
作者:佚名
章节:294 人气:2
摘要:熟悉上海掌故的人,大概都知道城隍庙是中国的城隍,外国的资本。城隍庙是外国人拿出钱来建筑,而让中国人去烧香敬佛。到那里去的人,每天总是很多很多,目的也各自不同。有的带了子女,买了香烛,到菩萨面前求财乞福。有的却因为那里是一个百货杂陈,价钱特别公道的地方,去买便宜货。还有的,可说是闲得无聊,跑去散散心,喝喝茶,抽抽烟,吃吃瓜子。 [点击阅读]
国史大纲
作者:佚名
章节:73 人气:2
摘要:钱穆着商务印书馆修订本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诸信念:一、当信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已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否则最多只算一有知识的人,不能算一有知识的国民。)二、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否则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国史,不得云对本国史有知识。 [点击阅读]
北京北京
作者:佚名
章节:20 人气:2
摘要:一九九四年北京的一个夏夜,我说:“我要做个小说家,我欠老天十本长篇小说,长生不老的长篇小说,佛祖说见佛杀佛见祖日祖,我在小说里胡说八道,无法无天。我要娶个最心坎的姑娘,她奶大腰窄嘴小,她喜欢我拉着她的手,听我胡说八道,无法无天。我定了我要做的,我定了我要睡的,我就是一个中年人了,我就是国家的栋梁了。 [点击阅读]
美学散步
作者:佚名
章节:24 人气:2
摘要:李泽厚八十二岁高龄的宗白华老先生的美学结集由我来作序,实在是惶恐之至:藐予小子,何敢赞一言!我在北京大学读书的时候,朱光潜、宗白华两位美学名家就都在学校里。但当时学校没有美学课,解放初年的社会政治气氛似乎还不可能把美学这样的学科提上日程。我记得当时连中国哲学史的课也没上过,教师们都在思想改造运动之后学习马列和俄文……。所以,我虽然早对美学有兴趣,却在学校里始终没有见过朱、宗二位。 [点击阅读]
倾城之恋
作者:张爱玲
章节:9 人气:3
摘要:娄家姊妹俩,一个叫二乔,一个叫四美,到祥云时装公司去试衣服。后天他们大哥结婚,就是她们俩做傧相。二乔问伙计:“新娘子来了没有?”伙计答道:“来了,在里面小房间里。”四美拉着二乔道:“二姊你看挂在那边的那块黄的,斜条的。”二乔道:“黄的你已经有一件了。”四美笑道:“还不趁着这个机会多做两件,这两天爸爸总不好意思跟人发脾气。”两人走过去把那件衣料搓搓捏捏,问了价钱,又问可掉色。 [点击阅读]
日光流年
作者:佚名
章节:60 人气:2
摘要:嘭的一声,司马蓝要死了。司马蓝是村长,高寿到三十九岁,死亡哐当一下像瓦片样落到他头上,他就知道死是如期而至了。他将离开这鲜活生动的人世了。在耙耧山脉的深皱里,死亡自古至今偏爱着三姓村?,有人出门三日,回来可能就发现另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谢世了。出门半月或者一个月,倘若偶然一次没人死去,便会惊痴半晌,抬头望望西天,看日头是否从那儿出来了,是否成了蓝色或者绛紫色。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