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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到处都是一片忙乱、喧噪。厨房已经烘出了数百条的面包,现在正烤着鸭子;韭菜、大蒜和各种香料的味道窜了出来。妇女吼着、下着命令,仆人跑来跑去。
到处都在喃喃低语:“主人——主人要回来了……”
雷妮生在帮忙编织罂粟花和莲花花环,感到兴奋、快乐之情在心头跳动着。她父亲就要回家来了!过去几个星期中,她不知不觉地悄悄溜回她过去生活的领域里。第一个不熟悉、陌生的感觉,由贺瑞的那句话所引发的异样感觉,她相信,已经不见了。她还是过去的那个雷妮生——亚莫士、莎蒂彼、索贝克和凯伊特也都还是老样子——如今,就如同过去一样,大家都在忙着准备迎接应贺特的归来。已经有人先传话回来,说他天晚之前会回到家里。有个仆人被安置在河堤上,一看到主人回来就通告,突然他的声音大声、清晰地传过来,叫喊着令人愉快的消息。
雷妮生丢下手中的花朵,跟其他人一起跑出去。他们全都匆匆赶往河堤边的船只停泊处。亚莫士和索贝克已经在那里,混在一群村民、渔夫和农田工人当中,大家都兴奋地叫喊着,指点着。
是的,一艘有着巨型四方帆的船正在北风的吹送下快速驶过来。紧接着这艘船后面,是挤满了男男女女的炊事船。稍后,雷妮生可以看出来她父亲坐在船上,手里拿着莲花,有一个人跟他坐在一起,她想是个歌者。
堤岸上的叫喊声增强一倍,应贺特朝群众挥挥手,水手们拖拉着升降索。“欢迎主人”的叫喊声、感谢天神让他平安归来的称颂声直入云霄。不一会儿,应贺特上了岸,跟他家人打招呼,礼貌地回应群众的欢呼。
“赞美索贝克神,涅斯神的儿子,他让您水上航行平安!”
“赞美皮大神,孟斐斯南方之神,他让您回到我们身边!”
“感谢照亮两个世界的太阳神雷!”
雷妮生挤身向前,陶醉在一片兴奋欢呼声中。
应贺特装模作样地直立起来,雷妮生突然想到:“可是他是个‘小’人。我以为他大多了。”
一种几近于沮丧的感觉在她心头涌起。
她父亲“缩水”了吗?或是她自己的记忆出了错?她记忆中的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专横跋扈,经常挑剔、训示左右的每个人,有时候令她心里暗自发笑,然而,不管怎么样,总是个“名士”。但是眼前这个矮小、圆胖的老人,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模样,给人的印象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她到底是有什么不对劲?她的脑子里怎么会有这些不敬的想法?
应贺特完成了冠冕堂皇的致答辞,开始比较私人性的寒暄。他拥抱他的儿子。
“啊,我的好亚莫士,一脸笑容,我不在时你很勤劳,我确信……索贝克,我英俊的儿子,仍然专心寻欢,我知道。伊比——我最亲爱的伊比——让我仔细看看你——站开一点——对了。长大了些,比较更像个男子汉!多么高兴再拥抱你们!还有雷妮生——我亲爱的女儿——又回到家里来了。莎蒂彼、凯伊特,我一样亲爱的媳妇……还有喜妮——我忠实的喜妮——”
喜妮跪着,拥抱他的双膝,夸张地擦拭她高兴的泪水。
“见到你真好,喜妮——你很好——快乐吧?像往常一样忠实奉献——真叫人心里高兴……”
“还有我优秀的贺瑞,帐目记得好,下笔有神!一切都兴隆吧?我确信。”
然后,寒喧结束,四周的喃喃声消失,应贺特举起手示意大家静下来,清晰、大声地说:“我的儿女——朋友们。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们。如同你们大家所知道的,多少年来,我就某方面来说,一直是个孤独的男人。我的妻子——你们的母亲,亚莫士和索贝克——还有我的姨太太——你的母亲,伊比——都在好几年前到阴府去了。因此,莎蒂彼和凯伊特,我带回来一个新姨太太跟你们作伴。你们看,这就是我的姨太太,诺芙瑞,你们要看在我的面上爱她。她跟我一起从北方的孟斐斯来,我再离开时,她将跟你们一起在这里住下来。”
他边说着边把一个女人拉向前来。她站在他身旁,她的头往后仰,她的两眼眯起,年轻、高傲、美丽。
雷妮生惊讶地想:“可是她那么年轻——也许年纪还没我的大。”
诺芙瑞静静地站着。她的唇上挂着一丝笑意——嘲弄而不是讨好的笑。
她有着非常笔直浓黑的眉毛,铜亮的皮肤,她的睫毛是那么地长而密,几乎让人看不到她的眼睛。
一家人都吃了一惊,哑口无言地瞠目而视。应贺特以显得有点愤慨的声音说:“好了,孩子们,快欢迎诺芙瑞。难道你们不知道怎么招呼你们父亲带回来的姨太太吗?”
问候语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地发出。
应贺特,或许心中隐藏着些许不安。故作愉快地大声说:“这才像话!诺芙瑞,莎蒂彼、凯伊特和雷妮生会带你到妇女活动区去,行李呢?所有的行李都带上岸了吗?”
圆顶盖的行李箱正从船上搬运上来。应贺特对诺芙瑞说:
“你的珠宝和衣服都在这里。去把它们好好收起来。”
然后,在妇人们都一起离去后,他转身面对他的儿子。
“产业都怎么样?一切都很好吧?”
“低田都租给了尼克帝——”亚莫士说到这里,被他父亲打断。
“现在不要细说,我的好亚莫士。不急。今晚好好庆祝一下。明天你我才和贺瑞一起谈正事。来吧,伊比,我的孩子,我们一道走回去。你可长得真高——你的头都高过我的。”
索贝克愁容满面地走在他父亲和伊比后面。他附在亚莫士耳边低声说:“珠宝和衣服——你听见吗?北方产业的利润都跑到那上头去了。我们的利润。”
“不要说了,”亚莫士低声说:“父亲会听见。”
一回到家里,喜妮就到应贺特房里去准备洗澡水。她笑容满面。
应贺特略微放松了一点防卫心理:“怎么样,喜妮,你认为我的眼光怎么样?”
尽管他决心采取高压手段行事,他相当清楚诺芙瑞的来到会引起风暴——至少在妇女居住的地区是如此。喜妮跟其他人不同——一个特别忠实的家伙。她并没有令他失望。
“她很美!多么美的头发,多漂亮的手脚!她配得上你,应贺特。我还能再说什么?你死去的妻子会很高兴你挑到这样的一个伴侣,让你的日子过得愉快。”
“你这样认为,喜妮?”
“我确信,应贺特,在替她守了这么多年丧之后,也该是你再重新享受生活的时候了。”
“你对她非常了解……我也感到是该过一个男人过的生活的时候了。呃——啊嗯——我的媳妇和我女儿——也许她们会不高兴吧?”
“他们最好不要,”喜妮说:“毕竟,她们不都全依靠你吗?”
“说得对,非常对。”应贺特说。
“你供他们吃供他们穿——他们的福祉完全是你努力的结果。”
“是的,的确是。”应贺特叹了一声说:“我不断地替他们努力工作。有时候我怀疑他们是否了解他们全都亏欠我。”
“你应该提醒他们,”喜妮点点头说:“我,你谦卑、忠实的喜妮,从没忘记我欠了你什么——但是孩子们有时候自私,不会想,也许以为他们自己了不起,不了解他们只是在执行你的指示而已。”
“这真是再真实不过的了,”应贺特说:“我一直都说你是个聪明人,喜妮。”
喜妮叹了一口气。
“要是别人也这样认为就好了。”
“怎么啦?有人对你不好吗?”
“不,不——他们并不是有意的——我应该不停地工作,这对他们来说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也乐意这样——不过,差别是在于一句温情、感激的话。”
“你总是可以从我这里得到温情、感激的话,”应贺特说:
“而且这里永远是你的家,记住。”
“你真是太好了,主人。”她顿了顿,加上一句说:“奴隶已经在浴室里备好了热水——你洗过澡换好衣服后,你母亲要你去见她。”
“啊,我母亲?是的——是的,当然……”
应贺特突然显得有点尴尬。他掩住心中的困惑,很快地说:“当然——我本来就打算去——告诉伊莎我会去。”
二
伊莎,穿着她最好的打褶亚麻宽袍,以嘲讽的眼光看着她儿子。
“欢迎归来,应贺特。你回到我们身边来了——不是一个人,我听说。”
应贺特坐直身子,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噢,原来你已经听说了?”
“当然。这屋子里到处都在传着这个消息。他们说,那个女孩子漂亮,相当年轻。”
“她十九岁——呃——不难看。”
伊莎笑出声来——老妇人不屑的尖笑声。
“啊,怎么说,”她说:“没有比老糊涂更糊涂的了。”
“我亲爱的母亲,我真的不了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伊莎泰然自若地回答:“你一向就是个傻子,应贺特。”
应贺特板起脸孔,气愤得口沫横飞地不停说着。尽管他通常总是自觉了不起,洋洋自得,他母亲却总是能刺穿他自大的盔甲。在她面前,他感到自己变小了。来自她那近乎全盲的双眼的微微嘲讽的眼光,总是让他仓皇失措。不可否认的,他母亲从不夸大他的能力。尽管他很清楚他的自大不是无谓的,而他母亲的个别母性看法并不重要——然而她的态度总是刺伤他的自尊心。
“一个男人带个姘妇回家有这么不寻常吗?”
“一点也不会不寻常。男人通常都是傻子。”
“我不懂这有什么傻不傻的。”
“你想这个女孩的出现会为这个家带来和谐?莎蒂彼和凯伊特会冒火,而且会煽动她们丈夫的怒火。”
“这跟他们有何相干?他们有什么权力反对?”
“没有。”
应贺特开始站起来,气愤地来回走动。
“难道我在我自己家里不能做我高兴做的事吗?我没有供养我的儿子和他们的太太吗?他们吃的每一口面包难道不全都是欠我的吗?我不是一直这样告诉他们吗?”
“你太喜欢这样说了,应贺特。”
“这是事实。他们全都依靠我,一个也不例外!”
“而你确定这是件好事吗?”
“你这是说一个男人供养他的家人不是好事?”
伊莎叹了一口气。
“他们为你工作,记住。”
“你要我鼓励他们懒惰吗?他们当然要工作。”
“他们都是成年人了——至少亚莫士和索贝克——不只是成年而已。”
“索贝克没有判断力。他什么事都做错。而且他常常鲁莽无礼,我不会忍受他这一点。亚莫士是个服从的好孩子。”
“比‘孩子’大太多了!”
“但是有时候一件事情我得跟他说上两三遍他才听懂。我得想到每一件事情——无所不在!每次我出门,我都口授书记——把每一件指示详详细细写下来,好让我儿子确实执行……我几乎都没休息——都没睡觉!而现在我回到家里,得到了一息安宁,新的麻烦却又来了!甚至你,我的母亲,也否认了我像其他男人一样纳妾的权利。你生气——”
伊莎打断他的话。
“我不是在生气。我是觉得好笑。这屋子里将会有好戏可看了——不过不管怎么样,我告诉你,你再到北地去时,最好把那女孩带在身边。”
“她要留在这里,在我家里!谁敢虐待她谁就会后悔。”
“这不是虐不虐待的问题。不过,记住,干草堆容易生火。俗语说‘有女人在的地方不好……’”
伊莎顿了顿,然后缓缓说道:“诺芙瑞人长得漂亮。不过你记住这:‘男人受女人艳丽的肢体蛊惑而成了傻子,然后,看,一刹那间她们都变成了一堆失去光彩的废玛瑙……’”
她以深沉的声音引述说:
“‘一点,一滴,就像梦一般,而最后死亡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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