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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旅行与历史》总编辑藤田来电话的时候,浅见光彦正面朝文字处理打字机打着盹。
“少爷,您的电话!”被女佣人须美子大声一嚷,好像慌慌张张地胡乱敲了一下键盘。
画面上净是平假名,排着一长串意思不明的文字。
“哎呀!您正在休息?”
“别开玩笑了,看了就知道了吧,正在打字呐。”
“不过,像是闭着眼睛。”
“一到我这种程度,就能用心眼儿打啦。且不说这个,倒是你刚才没说电话什么的?”
“啊,是的。是您的电话,藤田总编辑先生打来的。”
“总编辑后面加上‘先生’,这太可笑了。”
浅见边走出屋子边告诫道,但须美子好像挺不服气似的:
“是吗?不过,藤田总编辑……先生是少爷的重要主顾吧。”
“哈哈哈,叫‘主顾’也奇怪呀,不过还行。”
总之,管快要三十三岁的人称作少爷,从这点来说就很奇怪。浅见已经多次提醒她改正过来,但丝毫改不了。
追根溯源的话,就是前任的那位老太太管他叫“少爷”,须美子便原封不动地继承了下来。
但老太太从浅见还裹尿布的时候就与浅见交往了,所以条件不同。无论怎么跟须美子说,她也总是回话说:“好,我知道了,少爷。”浅见现在已经死了心,也不发牢骚了。
一拿起话筒,藤田劈头就说:“有空吧?”他从来没有问过浅见:“你忙吗?”
“还好。”
“那一定是有空了。”
“不要武断好吗?”
“哎,算了,倒是你想写点什么吗?五张左右就可以……”
“看情况倒是可以写的,什么内容?”
“知道喜多方市吗?”
“北方氏①是个名人嘛,所以名字是知道的,但没有个人方面的交往。”——
①日语中姓氏“北方”的发音与地名“喜多方”的发音相同“氏”的发音也和“市”相同。
“啊?啊,不是北方谦三,我是指福岛县的喜多方呀。”
“怎么?啊,那地方去倒是没有去过,不过最近因汤面出了名了。你说的工作,是那个喜多方吗?”
“是的,有这么一个计划,想让读者知道喜多方除了汤面以外还有什么,我想请你进行实地采访,归纳成五张稿子左右……”
“这计划真无聊呀!《旅行与历史》最近点子枯竭了吗?”
“别胡说!这里有深谋远虑。”
“哦,原来是深谋远虑呀……就是说,你是想派我到喜多方,干什么其他的事咯?比如说,让我调查案子什么的。”
“啊?你怎么……”
“哈哈哈,心想反正是那种事呗。”
“嘿!……但你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知道咯。只为了五张稿子的工作去喜多方的话,那不是采访费用要比稿酬高吗?以吝啬闻名的总编辑为首的《旅行与历史》是不会策划这种低效率的工作的嘛。”
“真敏锐!不愧是名侦探呀!只是‘吝啬’这话有点多余……”
“真无聊!再煽动也不行。那就再见了!”
“啊,等一下。其中是有原因的。”
“哼,反正是那个吧。对委托人说了一些好听的话吧,什么有个让他写五张稿子就唯命是从的笨蛋侦探啦……”
“好家伙!几乎猜中了……”
“总编辑智商之低真叫人吃惊呀!”
浅见夸大地叹了一口气。
“啊,对不起,对不起。但我可没有说笨蛋呀。我说有一个可以信赖的私人侦探,于是她就说:务必拜托了……对了对了,委托人是个妙龄美女。”
“又来了。你是叫我装出一副正经面孔,向锦丝町的夜总会的老板娘或是什么人骗一瓶酒喝,是吧?”
“不不,最近我净在北千住……不,不是的,她可是一个千真万确的良家子女。”
“啊,那这回儿你是把手伸到了那边咯?都一把年纪了,何等体统!”
“别开玩笑!她是我好友的女儿。那好友被害了,我是想拜托你浅见调查这案子。”
从声调来说,是藤田所少有的,好像非常认真。
“哦……”
浅见思考片刻后说道:“好的。”
“真的?给我干?”
“唉。但那是在确认是否有足够根据推翻警察所作的自杀的断定之后的事。”
“啊?为什么……”
藤田一瞬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说警察断定是自杀,那你知道那事件咯?”
“不,我可不知道。电视和报纸不都在报道吗?因为倘若只是自杀,最近的媒体是不会感兴趣的,而且,如果是喜多方那一带发生的案子,那就更不用说了。”
“但是,刚才浅见说什么断定是自杀啦……”
“可不是只能那样考虑吗?总而言之,不管被害人的女儿怎么主张这不是自杀,警察也完全不理会吧?所以想拜托谁想想什么法子——那女子这样说了吧?”
“是的,正是如此。了不起,我服了!浅见,你别干那个赚不了几个钱的现场采访记者了,正式改行搞侦探如何?”
“哪里的话。请你别说离奇的话。这种话要是让我老妈听到了,会被她禁闭起来的。”
浅见窥视了一下在里屋的母亲,说道:“首先,不让我赚大钱的,是出版社的责任吧。劝我改行之前,替我考虑一下提高一点稿酬如何?”
“哈哈哈,明白了,明白了。那你接受了?”
“唉。不管怎样,先见见那位妙龄美女,听听情况吧。”
“嚯,就是说,只是妙龄美女这话你才相信咯?”
“不,这可是我的愿望。”
浅见半真半假地说道。要不,他是不想开始这份分文不值的“工作”的。
三天后,藤田将浅见引见给了清野翠。
在富国生命大厦的接近顶端的中国菜馆订好了席位。明明是谈凶杀案子,却选了中国菜店,总觉得有点儿什么。浅见心想:这一定是藤田安排的。没有比藤田更喜欢吃中国菜的了。
说清野翠是“妙龄美女”的藤田的话一点不假,浅见在初次见面的一瞬间吓了一跳。
藤田介绍了清野翠和露着一张监护人似的脸陪伴着她的西村裕一。
“西村和我还有这位小姐的爸爸三人从大学时代起一直是不解之缘呀,清野和西村都是大公司的候补董事,只是我十年如一日地干着赚不了钱的杂志的总编辑,拼死拼活地干,都说最先死的大概是我,可是,人世不可测呀……”
藤田打算说笑话的,可是说到这儿,悄然无言了。
“哪里,藤田会最长寿的。”
西村随声附和道。
与不修边幅的藤田和浅见形成鲜明对照,西村穿着大概英国制造的布料,上有细条纹的雅素的藏青色西装,是个身材魁梧的绅士。
“浅见也是藤田的同行,像藤田那样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职业真叫人羡慕呀!在这一点上,我和清野可尽干卑躬屈节的事。清野也有许许多多辛酸事……”
西村刚要说“自杀——”二字,立即察觉不该这么说,便捂住嘴,看了看翠。
“唉,我父亲也时常这样发牢骚。”
清野翠丝毫没有露出动摇的神色,若无其事地说道。
清野翠坐在与浅见面对面的座位上。
藏青底子上带有小水珠图案的衬衣外穿一件薄薄的淡天蓝短外套,就一个年方二十四岁的姑娘而言,可以说是相当过于朴素的服装。
深藏忧愁的白皙的脸、端正的鼻梁、色调控制住的嘴唇,微微搭在额头上的前发、烫成的柔软的波浪形且一直垂至眉上的漆黑的头发……
一瞬间观察完了以后,浅见就不再怎么去注视翠的脸一一更确切地说,他不能这样做。(说不定是一见钟情吧……)这么一自问,又吓了一跳。
与年过五十岁的两位大叔相比,浅见虽说是三十多岁的人,但还充分具备青年的形象,他与年轻貌美的清野翠坐在一起,总觉得有一种相亲的气氛。
纵然不是相亲,生来就认生的浅见也紧张得不得了,怎么也无法融洽地交谈。
点菜也几乎由藤田一个人包办。
“这个……饮料来点淡的,啤酒行吧?冷盘来个三色冷盘,加上烩鲍鱼,虾,辣椒炒龙虾,带壳的好吧,另外……”
接二连三地点菜,最后环视了一下三人的脸,说道:“我说,这就行了吧?”无持有异议的。
在充满和乐气氛下吃饭好是好,但要交谈严峻的话题,没有比中国菜更不合时宜的了。
装在一个盘子里端上来的菜是四个人的共享物,放在餐桌上的时候就要估计它的分量,将自己该获得的量印在头脑中。
当然,这种时候权利应该有四分之一,但又不能一下子将其全部确保在各自的盘子里,在一点点收获的过程中,预定量的限度就变得模糊起来。自己事先设想的界线也都互相受到侵害,盘子上已经是一派混乱状态。
特别是关于辣椒炒带壳龙虾等几道菜的最后一片的处理问题,有关人的困惑复杂地互相纠缠在一起。
在这种极其微妙的状况下谈论“杀人事件”,无论怎么考虑都是很勉强的。
就是服务员机灵地给大家分好的菜,清野翠都没有积极地动筷子。绅士西村不用说很节制,就连食欲旺盛的浅见也往往先是客气一番。
只是藤田一个人大口大口地吃着。当然,藤田不是没有可疑:他是在预见到会这样以后才选择了中国菜。
“浅见,与其我来说明,还不如直接问阿翠的好,你就一个劲儿问吧。好吗?”
即使在这么说话的时候,使用筷子的手也没有停止。
“是信念的问题……”
浅见小声说道。
“啊?……”
翠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的。歪着脖子,凝视着浅见的脸。
“不,就是说,我想问的是信念……”
浅见被盯着看,慌了神儿,他明白自己的脸红了。
“……我想问的是,你有没有这样一个信念:你父亲的死绝对不是自杀?”
“哪里的话……”翠仰着身子,用充满谴责的目光瞪了浅见一眼,“这用不着再说了,我父亲是被人杀害的……”
“啊……”
浅见慌忙摊开双手,示意她控制声调。离他们不远的座位上的顾客朝这边投来吃惊的目光。
“是的,浅见。”从一旁西村调解似地说道,“无论警察说什么,翠都坚持说她父亲是不会自杀的。她可是有绝对信念的。”
“明白了。”浅见轻轻地点了点头,“要是这样,那就是凶杀案。”
“啊?”藤田大吃一惊,停下了刚喝了一半鸡蛋汤的手,连汤从汤匙中“巴哒巴哒”滴落下来都没有察觉。
“浅见,你这样简单地下结论行吗?”
“唉,行。有什么不行的吗?”
“嗯?不,不是这个意思……”
“要是这样,你就专心喝你的汤好吗?叫我直接问清野的,不就是你藤田吗?”
让藤田沉默下来后,浅见又朝清野翠转过身来,像是在浅见的这派气势面前畏缩了似的,翠垂下了双眼。
2
归纳清野翠的话,事件现场所在的喜多方警察署已经毫无疑义地把该事件作为“自杀”处理,这是确凿无误的。
这样,从头重新调查这起警察断定过是“自杀”并结束了搜查的案子,对浅见来说是一项极其危险的作业。
浅见的哥哥浅见阳一郎一一警察厅刑事局长可以说是事件搜查的最高负责人,挑警察工作的毛病,也就是从远处拉哥哥的后腿。
要是知道浅见家的老二在策划这种计谋,母亲雪江遗孀准会不是如烈火一样大发雷霆,便是昏厥过去。
阳一郎从幼时起就是浅见家的威望人物。以第一名成绩毕业于东京大学,就那样走上了英才道路。选择警察这一行,是遵循了明治维新以来浅见家的家宪——“是男子者从事内务或大藏①”这一教诲——
①即大藏省,相当于财政部。
浅见兄弟俩的父亲是大藏省的局长,据说快要当次官时,可惜突然去世了。
从那时起,阳一郎就作为浅见家的栋梁支撑一家。当然,弟弟的学费也都由他照料。
因而,浅见在他哥哥面前绝对抬不起头来。而且,浅见没有考上大学,赋闲了一年,就职也未能随心所愿。左一次右一次地换工作,最后在一个不负责任的某推理作家的帮助下,终于找到了一份自由的现场采访记者这一没有比它更不稳定的职业。
现在已经三十三岁了,可还不能独立,一面甘心接受“食客”这一臭名,一面汲汲于支付着追求豪华主义、不自量力地购买的高级轿车塞欧的贷款。
忘了这一身份,造警察的反,威胁刑事局长,这可以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举动!
但浅见在清野翠面前,把这些所有的障碍忘得干干净净。
当然,被翠所讲的事件内容本身吸引住了,这也是事实。
首先为翠的执着劲所感动:对于按理不会自杀的父亲的突然“自杀”,不管警察说什么她都坚持说绝对不是自杀的。
明明在看来是完美无缺的“密室”状态的车里用废气“自杀”的,可她的坚定的信念是从哪里来的呢?
而且,最不可理解的是那封奇妙的“遗书”。
在车里的空的遗书,意味着什么呢?死去的清野林太郎想在信封中留下什么样的话呢?
但是,较之所有这些事件本身所具有的魅力来说,推动浅见的是清野翠的魅力。姿态之美不用说,那闪亮似的智慧和专心而刚强的执着劲令浅见迷恋万分。
一说什么都想说“不知——道”的女性形象,也许是媒体创造出来的虚像。——浅见边看着翠边这样想道。
在富国生命大厦吃中国菜的第二天,浅见走访了坐落在鸠之谷的清野家。
琦玉县鸠之谷市在江户时代是日光御成大道的一个有驿站的小镇,是个东西南北几乎被川口市包围的奇妙的市区,实际上,在昭和十五年至二十五年其间被编入了川口市。
到了近代以后,铁路也不通,除了农业以外,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产业,是个悠闲的田园。但在昭和三十三年公团住宅建设起来以后,迅速改变了面貌,现在成了距东京市中心只有十五公里的再好不过的住宅区。
清野家坐落在稍离鸠之谷市市中心的高地上的幽静的住宅区。地基不怎么大,但四面围着板壁的院子里,种着几棵长得很大的樱花树和柿子树。
案发以来已经过了半个月了,可清野家静悄悄的,好像至今还沉浸在深深的忧愁之中。像是等待浅见的来访似的,低低的门开着。门的内侧有一块显然是停车用的铺水泥的地方,但没有车。浅见将塞欧停在那里。
大概是听到了引擎声吧,大门打开了,清野翠迎了出来。
上穿麦秆色的编织得很粗糙的毛衣,下着蓝色工装裤,一副与昨天完全变了样的随随便便的打扮。
浅见从这副打扮的翠那里感到了一股像气味一样发散的年轻的诱惑力,又是一阵激动。
“谢谢您远道而来。”
如果只是看恭恭敬敬鞠躬的样子,看上去只是一个没有丝毫不幸、充满活力、快活爽朗的姑娘。
但是,家中和香的气味一起飘荡着抑郁的气氛。
据说翠的母亲自案发以来一直心脏不好,在家疗养,医生叫她要绝对安静。
“对不起,母亲是这副样子,所以什么也不能招待您……”
清野翠过意不去似地说道,但还是为浅见磨了咖啡豆,冲上了一杯香喷喷的咖啡。
“好香呀!”
浅见不是恭维,而是打心里表扬。
“太好了!我们家好久顾不上喝咖啡了,所以以为机器不好用了。”翠变成了无拘束的口吻,“说真的,昨天我吃了一惊。”
“是为什么?”
“你说父亲的死是被人杀害的。认真坚持意见的,只是我一个人,西村叔叔和藤田叔叔都赞成我的说法,但心里一定还是认为是自杀。只有浅见君坚决地说那是他杀吧,所以我吃了一惊。”
“这可不好办啦!”浅见苦笑道,“我一味地依赖你的信念,才说那种话的嘛。如果你因此而吃惊,那我也得吃惊;你一旦没有了信念,我的信念也会即刻化为乌有的。”
“哎呀,信念不会变的。只是迄今为止竭尽全力,逢人就说是他杀,是他杀,尽说完全不讨人喜欢的话吧,所以浅见君认真地说‘是的,完全如此’的时候,总觉得难以置信,高兴得……”
翠突然间噙满了眼泪。
“给我看一下那封遗书好吗?”
浅见快要流出同情的眼泪,慌忙用办理事务的口气说道。
浅见是个爱流泪的人。看着电视也常常流泪,而且不是悲伤的场面,而是在逆境中顽强拼搏的人和这些人或是受到挫折,或是达到了目的而露出松了一口气的那张平素的面孔时,他会情不自禁地哭起来,是体谅这些人的感慨而情不自禁流泪的。
听说剧作家桥田寿贺子观看了自己的作品《阿信》后哭了。不是情节悲伤,而是为那些努力演自己作品的演员的执着劲而不由得流泪的。这对浅见来说也极其能产生共鸣。
母亲雪江训斥他说:“男子汉可不能轻易给人看眼泪呀!”但就是她,当奥运会上女子马拉松的日本运动员以第二的成绩冲刺的时候,也对着画面说:“努力了!努力了!……”说着说着,扑簌扑簌地落下了眼泪。
翠拿来了遗书。涂漆的稍稍有点儿大的信盒子里,和其他文件一起装着两封“遗书”。
两个信封正面都写着“遗书”二字。当然,一封里面是空的,所以如果没有“遗书”二字,那就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信封而已。
两封“遗书”都开封了。不是用剪刀剪的,而是揭开着被胶住的封口。干这种费事的事的,准是警察的工作。
浅见先取过空的一封“遗书”。
用像是说明认真的性格的稳健的楷体写着“遗书”二字,是用力写的,以至蓝黑墨水在停顿的部分稍稍渗透了出来。
仅从这文字也能清楚地看出,这封“遗书”不是打趣或是开玩笑写的。
“警察好像从这封信上也取了指纹呀。”
看了隐隐约约留在封口部分的痕迹后,浅见说道。
“唉,好像是的。不过,警察说从这里也只出现了我父亲的指纹。”
“关于没有遗书内容,警察是怎么看的?”
“说大概只写了信封封面上的字,里面没有写。”
“关于为什么那样做呢?”
“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说大概本打算写的,在信封上写了‘遗书’二字,可结果什么也没有写。”
“本打算写的?那是怎么知道的呢?”
“啊?”
“不,警察说了你父亲本打算写遗书的,是吧?为什么能这样判断呢?那根据是什么呢?”
“这是因为……”
翠不懂浅见所说的意思,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因为有写着‘遗书’的信封嘛。”
“唉,这我知道,那么,车里发现写遗书用的笔和信笺了吗?”
“啊……”
翠把手贴到嘴上。
“哦。如果是这样,警察关于这点什么也没有说,是吧?”
“唉。没有听他们说起,我也完全没有注意到。”
“没有注意到?……不会是说谎吧?”
“不,真的没有注意到。”
“我想不对。你的心情的什么地方,‘当然会有这种东西’——这样一种先入为主般的观点在起作用,不是吗?”
“是这样吗?……”
翠像是回忆当时的情况似地看了一会儿天花板以后摇了摇头,接着说道:
“不。我想还是不对。是真的没有注意到。警察会不会也没有觉得这件事怎么重要呢?”
“嗯,难以置信啊……”浅见歪着脑袋,“如果那是事实,也许可以认为车子里没有信笺一类东西,因为如果有的话,调查一下有关问题,就会发现什么线索的。”
“线索?”
“是的。比如说,吸水纸上洇着笔迹啦,因为笔压得重,下面的纸上留下了笔迹啦……”
“啊,是啊。那么,还是什么都没有吧?”
翠仿佛自己的疏忽得救了似的,露出了一副舒了一口气的神色。
“假定什么都没有。”浅见皱着眉头说道,“那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呢?这件事倒是很重要。”
“是吗?……”
“那当然咯。这就是说,既没有写遗书的信笺,又没有写遗书的笔,但你父亲只携带着写有‘遗书’字样的信封,而且这信封是封着的。信封里面只有空气、可以说是透明的遗书。”
“哦,透明的遗书……”
翠像是被浅见所说的妙语的魔力吸出了灵魂似的,露出一副茫然的眼神。
“那你父亲开的那辆车怎么办了?”
“那辆车放在喜多方的警察署里。拜托他们了,说:如果有人买的话,想卖掉它。”
“啊?”浅见大吃一惊,“那说不准已经被卖掉了。”
“这个嘛,我想还没有,没有任何联系嘛。再说,警察也可能要作为证据放一段时间吧?”
“不,这就难说了。警察判断是自杀了嘛,如果没有作为证据的价值,放着也没有用。再说,有说道的车子,很难找到买手,说不准突然把它当作废铁处理了呐。”
“是啊。但我想那也行,因为我们不打算开那辆车了。”
“不,不是这种问题……”浅见愣住了,“如果你父亲是被害的话,那么那辆车子是重要的证据呀。车子里不是装满了犯人留下的线索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说卖啦不卖啦之前,是否原封不动地保存着车子还是个问题哪。”
“啊,是呀。怎么办呢?……”
翠愕然失色,不知所措。
“电话,给喜多方警察署打电话!”
浅见露着一张冷酷的脸,指了指电话机说道。
3
清野翠给喜多方警察署打了电话,但对方的应对给人的印象并不怎么好。
“作为警察来说,认识到关于车子的处理方法已经受你们委托,所以已经与有关行业的人取得联系,收旧行业的人过会儿将来领取。如今再叫我们等一下的话,又得停顿下来了。”
主管人用生硬的口气说道。翠始终采取低姿态,但该说的话都说了,拜托他说:“请你原封不动地放着。”
“你说原封不动,是指把软管拉进车里,用胶带把缝糊起来的那种状态吗?”
“唉,是的。”
“嗯,好奇怪的要求呀。”主管人惊讶地自言自语道,“知道了。那请你们快点来领回去呀。”
这么粗暴地一说,连应酬的话都不说就挂断了电话。
“做了对不起警察的事。”
翠十分沮丧。
“没有办法呀。追根究底的话,是警察不对嘛。”
浅见又说了不能说给哥哥听的话。
另一封“遗书”以“如果我死了”这一起头开始:
如果我死了,请按照这封遗书上所写的行动。这里所写的都是我清野林太郎的意志。
纵然说是写遗书,也并不是说我处于一种决心死的状态。在无法预测人何时以何种形式遭到死亡的今天,我只是设想万一会发生这种情况,给我所爱的人写下必须事前要告诉的话。
房子啊——其实我一面这样写,一面非常非常担心你会不会比我先去世,因为你的心脏病我也有责任,翠生下来以后,一直怀不上孩子,我提出无理要求,说无论如何要个孩子,硬要给你服荷尔蒙剂。我后悔莫及,不该做这件事。你得了肥胖症以后,我虽然尽开玩笑取笑你,但内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你。
你为自己过分肥胖感到羞耻,但在我的脑海里,可只有认识你那时候的苗条而美丽的身影。那时候的你,在朋友中是大家憧憬的对象,嚷嚷着说什么究竟谁得到你的芳心。说真的,我想都没有想过那会是我。现在我能说了:尽管当时是个贫穷困苦的年代,但我却得到了独一无二的宝物。
如果幸运地我能先死,那我首先想跟你说一声“谢谢”。真的谢谢你。让你历尽艰辛,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对此虽然留下悔恨,但对我来说,这人生是幸福的。我这样一面写着不知道你能否读到的遗书,一面回想着往事,眼泪夺眶而出。我甚至不会老老实实地说一声:“我爱你”,但此刻请允许我由衷地说一声“我爱你!”
“谢谢你!”尽管已经迟了。
翠啊——这封遗书是纪念你成人的这天写的,你读它也许是在遥远的将来,过了三十岁,或许过了四十岁。我希望会是这样。想像我和房子当了外公外婆逗你的女儿的样子,实在有点难为情,但我暗自做着这种平凡的年老以后的梦。我是个极其平庸的父亲。翠不是由于父母的偏爱,而是自个儿成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姑娘,这比什么都高兴。
而且你很聪明,西村和藤田开玩笑说:“鸢生了鹰。”但我想这是真的。我并不指望什么孝敬父母,但我感谢你,你真是一个孝敬父母的女儿。上帝赐给我们夫妇俩的最大福就是你。
大概你不久也将会经历到,企业这东西有时候是很冷酷的,日常的斗争非常严峻。我从年轻时代起就是一个厌恶营私舞弊的人,但不得已歪曲自己主义、主张的事不胜枚举。对于身心疲惫不堪的我来说,你是名副其实的希望之星。
在阿拉伯沙漠上为寻求石油而来回奔波的时候,也每每远望闪烁在东方天空中的星星,想起你来。
你成人的这一年我刚好五十岁,也许可以说是人生的一个段落,也不是一个对今后还能活多少年,还能干多少事抱很大希望的岁数了,但我无比自豪的是,我和你妈妈能把你这一杰作留给了这个世上。
一想到你去陌生男人那里的日子总会来临,我感到万分悲恸,但在心里一描绘你的孩子——我们的孙子和你们的孩子们像降在沙漠上的雨滋润大地的情景,我一定会得到安慰的。你给了我们夫妻俩幸福,但愿你也富足、幸福!
妈妈拜托你了。我一死,房子大概会为我悲伤的,纵然希望她为我悲伤,但我担心她因此而搞垮了身子,死也不暝目。只靠你了,但愿当你丈夫的人也是一个体贴房子的男人。
我留下的财产很有限。不动产、有价证券等目录记在末尾,也有你们不知道的,所以你们也许会吃惊。数量微不足道,就当是我给你们的奖金。当然,在我死之前说不准会有变动,也许会增加,但也有可能减少。如果有大的变动,将会在那时候重写遗书。
关于财产啦,税金啦等许许多多事情,今后请与西村和藤田商量。我和他们是三十多年的好朋友,是仅次于家族的宝贵财富,特别是西村,在工作上也多次受他关照。他和我这样的谨小慎微的人不同,是个能干大事的可以信赖的人。翠在挑选结婚对象时,建议你参考西村的意见。藤田乍看上去是个爱开玩的入,但非常了解与我所不同的另一世界的事,是个懂得方法客观地眺望社会动向的人。我想他一定会以不同于西村的立场,当你的好顾问。
公司的事没有什么特别该说的。虽然也有种种不满,但这彼此都一样吧。我没有为公司做出什么值得一提的贡献,可公司却照顾了我一辈子。这封遗书被打开的时候,如果我死时还是职员的话,请转达我对上司和部下们的问候。同期的冈崎、堀山、中泽、佐藤、滨井……他们都是好人。只要不是在公司这一场合相识,我想这些人都能推心置腹畅谈的。
我没有亲兄弟亲姐妹,所以没有烦恼的事,但今后大概要受房子的亲属和亲朋好友们关照吧。我自认为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今后漫长岁月里,你们可要好好和他们相处呀!
我想到哪里写到了哪里,但回顾一生,我这样的人也有自己的历史。我有洁癣、狷介孤高的一面,以至连自己都感到厌恶。也许因为这性格的缘故,不知不觉间在什么地方伤害了别人。我并非不感到羞愧,心想再宽容一点可能就好了。
但总的来说,我这人生没有后悔,这也都是托了房子和翠的福。如果来生也能和你们一起生活,那该多好呀!就此搁笔,我再一次,不,再说几次:“谢谢!”
浅见读着读着,不由得胸口堵住了,拼命地掩住眼泪,以免被翠看到。
“你爸爸真好呀!”
“唉……”
翠也热泪盈眶。浅见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大概翠以一样的速度将感情移到了浅见身上吧。翠的这种感性,浅见又觉得万分可喜。
在这之后,遗书上事务性地写着关于财产目录和处理方法等。
虽然不是预感或是预定死而写的,但遗书还是有其分量的。人,只有在他面临死或是定睛凝视死的时候才表现出其本性和优点、缺点等。清野林太郎好像是一个有着罕见高尚风格的人。
“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要被人杀害呢?”
浅见发出了叹声。
“真狠毒!”
翠用温和的口气,毫不留情地说道。
浅见不由得看了看她的脸,但并没有亢奋的样子,正因为如此,反而感到她从内心那样坚信,都叫浅见感到心痛。
“尽管如此,但事实上你爸爸被害的……”浅见像是无视翠的话似的,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光读这封遗书,丝毫感觉不到你父亲遭遇那种事件的苗头,说是这是你成人的那一年写的,所以那是几年以前?”
“那是……”翠说到这儿,有点羞答答地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小声说道:“四年前。”
“是吗?……这四年期间,发生了什么变化?”
浅见又一次过目了一下遗书的内容。
其中一个谜是:清野林太郎为什么拿着封口的另一封“遗书”呢?
虽然是里面空的“透明的遗书”,但至少确凿的是,由于某种理由,清野产生了重新写遗书的意图。
遗书内容的一大半是对妻子和女儿的感情与惜别之情,在过去的四年期间,这种情感不可能发生了质的变化。
假定从遗书写成的时候起可能会发生什么变化,可以设想有两种情况:除此之外的部分——比如说,正像清野自己也写到的,财产目录的内容有了变动和增减,或是与亲戚间的人际关系和工作单位的立场上发生了变化。
或者是此外发生了什么值得一写的变化不成?
“关于财产目录,遗书的内容和现状之间有什么大的差距吗?”
浅见问道。
“倒不是怎么大的变化,存款额稍增加了一些,不过,我想不至于为了这件事要重写遗书。”翠歪着头说道,“或者是发生了妈妈和我都不知道的什么事,比如说……”
说了个头儿,就闭上了嘴,满脸通红。即使不说,浅见也十分清楚她想说什么,对她的心理活动了如指掌。“除了母亲以外,父亲莫非还有所爱的女人……”翠一面半真半假地这样担忧,一面抱着这种亵渎父亲的心情,她是为这事而感到羞耻。
浅见什么都没有听到似地佯装不知,做出一副凝视远方的样子,说道:“原来是喜多方呀……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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