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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城外传·影子瀑布 - 第十章 第二波攻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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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讽刺,是不是?一支基督教狂热份子所组成的军团,竟然是由一个失去信仰的男人率领。”
  “我梦想来到这个地方好久了。我梦想看到永恒之门,通往所有的真相、一切的答案的门。我一定要来这里,不管付出多少代价,因为我必须冲出怀疑的阴影。因为我必须知道答案。”
  他向前一步,打开永恒之门。门后大放光明,耀眼温暖、慰藉人心。他毫不迟疑地踏入光亮之中,永恒之门随即在他身后关起,截断了所有光线。少了这道光,世界顿时黯然失色。时间老父转向钢铁恶魔。
  “总有一天,人们将会不再继续相信你。到时候,你该怎么办?”
  “还不到那个时候。”恶魔以其锈铁交击的声音说道。“在那之前还可能发生很多事情。”
  恶魔消失了,只留下一股硫磺的气味,以及两个仍在燃烧的脚印。时间踩熄两道火焰,然后看着紧闭的永恒之门,无声地叹了口气。现在也还不是他穿越永恒之门的时候,但是总有一天就连他也必须去见识那门后的世界。他其实还满期待那天到来的。他转身背对永恒之门,走回寒霜长廊,暗自希望梅德已经完成工作,收拾好残局。希望如此。他觉得自己需要来一杯好茶,而他很不喜欢自己泡茶。
  时间穿越闪亮的华丽冰道,离开寒霜长廊,留下永恒之门耐心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人们。
  尾声
  丽雅·富拉希尔驾驶圣战军吉普车穿越空荡荡的街道,由于行驶速度过快,导致旁边的艾许偷偷地紧握安全带。他虽然死了,但还是不喜欢冒不必要的风险。丽雅在图书馆外面找到这辆被圣战军遗弃的吉普车,当场强行征收。艾许不确定她有没有权力干这种事,但是没有蠢到开口去问。当时丽雅心情欠佳,不喜欢关心太多细节。圣战军实在太不贴心,竟然没有把车钥匙留在钥匙孔里,不过在艾许的注视下,引擎立刻自动点火。丽雅行驶在残破的街道上,车速越来越快,神情严肃地直视前方。她似乎不忍心多看路旁的惨状,认为只要能够尽快远离这里,或许可以开到一个未受战火波及的区域。可惜不管她开得多快,始终只能看到更多废墟,更多闷烧的火苗,更多街边的尸体。圣战军已然到此一游,影子瀑布永远不可能尽复旧观。
  吉普车呼啸前进,不断穿越一条条街道,最让李奥纳多不安的还是街道上所缺少的东西。没有人在街上为死者哀悼。幸存者躲在紧闭的窗内紧张地看着外面。除了这辆吉普车外,街上没有任何车辆。所有号志灯都是红灯,不过丽雅并不理会。圣战军已经战败,但是城内仍然一片肃杀的气氛,仿佛威胁只是暂时解除,此刻的宁静不过是下一波屠杀的前奏而已。艾许皱眉。他心中浮现不祥的预感,但却不知道所为何来。他抛开这个预感,再度转向丽雅。她的脸上布满瘀青,下唇遭人划开,但是神情依然剽悍,丝毫不肯妥协。这种情况令艾许十分忧心。如此压抑自我绝对不是什么健康的生活态度,她迟早都得停下脚步,为这次入侵行动所失去的一切哀悼。撑得越久,只会让她越难受。这就是她尽量保持忙碌的原因;她不让自己有时间停下来思考。然而不管她开得多快,废墟始终近在眼前。吉普车突然紧急转弯,将艾许整个人甩到一边。他看了看四周,心知丽雅正在开往某个特定的目的地,但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他甚至无法肯定自己身在何处。所有遭受过炮击跟火焰焚烧的街道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子。
  “我们究竟要去哪里?”他提高音量,盖过引擎的怒吼大声询问,接着试图在丽雅毫不减速地开过一堆坑洞时保持冷静。
  “去找李察·艾利克森。”丽雅回答。“希望能在他的办公室找到他。想要让一切重新步入轨道,我们需要设立一个指挥及联络中心。真是千头万绪……我们必须知道有多少资源可以动用,以及如何最有效率地运用这些资源。人手、专长、补给……我们不能寻求外界帮助。我们必须自力救济。市议员全死了,我们必须重新找人负责大局,建立指挥体系。不然所有人只会像无头苍蝇一样瞎忙,彼此掣肘,搞不清楚轻重缓急。我们必须组织起来,李奥纳多,所以我们需要警长和他的手下。”
  她稍微放慢车速,四下张望,似乎首度注意到路上残破的状况。没有任何东西完整无缺,四处都有浓烟飘入微亮的天际。翻倒在地的焦黑汽车,破碎的窗户以及砸烂的路灯,随处可见的尸体。他们以各种怪诞的姿势躺在地上,似乎表明自己再也不需要担心任何事情一样。丽雅轻叹一声,再度将注意力移回前方的道路上。她第一次露出疲惫的神情,有如丧家之犬,似乎她终于开始意识到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圣战军规模必定十分庞大,不然不可能造成如此全面的破坏。”她终于开口道。“我一直以为镇上还有未受战火波及的地方、完好如初的建筑,但是没有……不管我们如何努力,一切都将大不相同了。影子瀑布理应是个不受世界侵扰的圣堂,一个梦想和传奇寻求宁静与慰藉的地方。但是世界毕竟还是找上门来。我一直在想重建计划,想着该如何让大家重新振作,但是一看到眼前这些,我不禁要怀疑这有什么意义?死了这么多人,毁了这么多建设,或许我们该直接离开,让影子瀑布归于宁静,自行消失。”
  “不,”艾许道。“我们必须重建影子瀑布,让一切步入正轨。不然圣战军终究还是赢得了这场战争。”
  丽雅轻哼一声,专心开车。艾许很庆幸她有这样的反应。丽雅向来不太接受他人建议,打从他还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但是她以前也从来不会轻言放弃。看来这次入侵行动真的改变了所有人。他们在沉默中继续前进,最后终于抵达警长的指挥中心。这个街口都是政府单位,看来没太受到战争的影响。丽雅将车停在路旁,眉头深锁地在驾驶座上坐了一会儿。圣战军一定知道警长办公室的位置,而像这种重要的公家单位应该是他们的首要目标才对。她耸了耸肩,却无法抛开心中疑惑。接着她将吉普车停入一个保留单位中,才刚熄火立刻跳下车来。
  她跑在艾许前面,快步踏上警局的台阶,心中的压力越来越甚,但却发现找不到人可以宣泄情绪。警局中空无一人,近乎诡异的宁静。照理说应该会有许多副警长与雇员在里面忙进忙出,回应民众的要求,处理各式各样的问题才是。但是走廊上空空荡荡,每间办公室都大门敞开,没半个人影。丽雅和艾许继续前进,脚步声在一片宁静中发出极大的回音,但是没有人出来制止他们。最后他们来到警长的私人办公室前,发现外面瘫坐着两名正在喝咖啡的副警长。他们抬头看了艾许跟丽雅一眼,认出丽雅后立刻站起身来。除了一个黑发、一个金发之外,两人的体型如出一辙:高大、魁梧,因为坐在警车之中虚耗太多时间而显得有点肥胖。他们看来十分疲惫,制服上都染有其他人的血迹。两人不约而同地看了警长办公室一眼,不过都没有开口说话。
  “好吧。”丽雅冷冷地道。“这里是怎么回事?你们最好能够提出一个好答案,因为我没心情听见任何坏答案。我今天过得很惨,而你们很可能会过得更惨。说话。”
  两名副警长互看一眼。“我是科林斯。”金发的那个说道。“他是刘易斯。暂时来讲,我们就代表影子瀑布的警界了。你可以从这一点看出情况有多糟糕。其他副警长不是死了,就是失踪,失踪的多半已经死亡。至于警长……目前处于无法沟通的状态。无线电系统无法使用,因为根本无人接听。显然之前圣战军曾经来过这里,将所有人带出去,要求他们面对警局后方的一面墙站好,然后全部射杀。如果你们想要看看的话,尸体还在原地。本来圣战军或许打算占领这里,成立自己的警方势力,但是当路易斯和我抵达的时候,这里已经没有人了。我们在外面跑了一个晚上,好像疯子般四下奔走,尽可能地协助镇民。现在我们累了,打算休息休息。如果你不满意的话,镇长女士,你就看着办吧。总之我们是精疲力竭了。”
  艾许非常惊讶地听见丽雅的声音充满冷静与理性。“我们都累了,但是还不到休息的时候。战争结束了,事情却还没解决。我们必须开始收尸,不然镇上很快就会出现传染病。活着的镇民必须配给食物与水,以及避难所。我们必须晚点再休息,等有时间的时候。李察在办公室里吗?”
  副警长们再度看了看紧闭的办公室门,接着科林斯不太情愿地点点头。“他在里面,但是你们不能见他。此时此刻他什么人都不见。”
  “他会见我的。”丽雅道。“他的薪水是我付的。”她走到门口,转动门把。门上锁了。丽雅瞪着门,刻意抬高音量。“李察,我是丽雅。开门。我们必须谈谈。”
  没有回应。丽雅再度转了转门把,然后后退一步,对艾许比个手势。他瞪了门锁一眼,门锁应声而开。丽雅紧张地进入艾利克森的办公室,不过在看到李察·艾利克森趴在桌上睡觉之后,她的表情立刻放松下来。警长的衣服上带着烧焦的痕迹,似乎是太接近火灾现场所造成的。本来艾许还以为他只是累坏了,不过随即看见办公桌旁地板上的空酒瓶,以及距离艾利克森手掌不远处的另外一支酒瓶。丽雅长长地叹了口气。
  “喔,李察……不要在这种时候。不要在这种时候。”
  她走到他的身旁,推了推他的肩。他晃了一晃,嘴里喃喃说了几个字,然后就没有反应了。丽雅对艾许比个手势,两人合力将他在椅子上扶正。丽雅盯着手表测量他的脉搏,闻到他满身酒气时皱起鼻头。
  “他……没事吧?”艾许问。
  “醉死了,不过还活着。”丽雅任由警长的手臂摔落桌面,发出一声很大的撞击声响,看得艾许很不忍心。丽雅回头看向门口,两名副警长正在门外看着办公室内的景象。
  “路易斯、科林斯,进来。他这个样子多久了?”
  两名副警长同时耸肩。“我们一个小时前抵达这里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了。”科林斯道。“其他人被杀的时候,他应该是出去了。我们一直试图叫醒他,但是一点反应都没有。现在我们知道原因了。从你的表情看来,镇长女士,似乎并不十分惊讶。”
  “不惊讶,没错。”丽雅道。“他面临紧急情况的时候总是喜欢喝两杯。我们必须先叫醒他,帮他醒酒。我们需要他。警长是一个象征;当人们不愿意听我说的时候,或许会愿意听他说。我猜这里应该有淋浴间吧?很好,把他带去,脱光衣服,放在一支莲蓬头下面,用冷水淋他。我去煮咖啡。不管怎么做,我要他在一个小时之内清醒过来。你们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科林斯看向刘易斯。“我们还一直以为他对她的描述太过夸张呢。你抓那只手,我抓这只手。如果他想吐的话,我们就放手,我不要把我的衣服弄得更脏。”
  抬到门口的时候,科林斯回头道:“你或许想要看看他桌上的那些文件。我们本来是摆在那里,打算等他清醒过来之后再看的。”
  副警长继续抬出警长,丽雅则开始专心阅读桌上的文件。艾许开口要帮艾利克森说点好话,但是在看见她脸上的神情之后立刻闭嘴。她转瞬间变得疲惫不堪,似乎报告上记载的事情就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什么事?”艾许问。
  “看来麻烦还没结束。”丽雅道。“根据这些报告显示,圣战军入侵期间,镇上各地陆续传出和战争行为无关的连续杀人事件,有些发生在圣战军没有大肆破坏的区域。根据法医报告,显然我们的连续杀人魔利用圣战军作为掩饰,展开了疯狂的杀人行动。和往常一样,没有目击者,没有线索,只有尸体。”
  他们呆立原地,沉默片刻。接着丽雅将报告丢回桌上,在警长的椅子上坐下。
  “我们要怎么办?”艾许问。
  “先把李察弄醒,”丽雅道。“然后设计一个陷阱。”
  时间老父联络梅德的时候,她正在骸骨长廊上拖着最后一具圣战军的尸体。这具尸体是所有死人里面最重的一个,所以她才故意把他留到最后。六尺六寸高,足足有两百五十磅重。她考虑将这人做成标本,挂在骸骨长廊的显眼处,用来赶跑访客,但是时间一定不会允许她这么做的。老家伙真是一点风格都没有。她停下脚步,喘了喘气,伸展筋骨。处理十二具死在她手中的圣战军尸体是件非常辛苦的工作,不过大部分的时间她都一边哼着愉快的旋律,一边处理尸体。对方是十二个全副武装的彪形大汉,但是都没有在梅德的匕首插入肋骨间的缝隙之前察觉到她。
  前十一名士兵都被她丢入一幅画着无底深渊的画像之中。至少她认为那是个无底深渊,因为没有一个被她丢下去的家伙爬回来抱怨过。第十二具尸体,除了最重最大之外,同时也是距离那幅画最远的一个。即使如此,她还是花费很大的心力将他拖了过来。她打算晚点再回去清理血迹。好吧,事实上她打算等时间机械人恢复运作之后再派它们去清理。梅德并不特别喜欢做家事。
  她将尸体的胸口靠上画像边缘,然后想办法说服其他部位跟着上半身一起进入画像。她又推又挤,搞到双眼突起,汗流浃背,却始终没办法把这鬼东西给推进去。她后退一步,在尸体上踢了几脚,纯粹为了泄愤,然后抓起一条腿,试图将身体与画框抬成水平。她用背顶起尸体,终于将对方抬了起来。只要再加把劲,一切就搞定了。当然,时间老父的声音偏偏就要选在这个关键时刻于她脑中响起。
  梅德琳。过来。我需要你。
  “可以等一等吗?”梅德微微喘气说道。“我现在没空。”
  过来。现在就来。
  “就是类似这种时候,”梅德说。“让我觉得我们的关系需要寻求专业心理谘商。或者,换个方式说吧,如果你不说个请字,然后诚心诚意地拜托我的话,我不但死也不会去找你,而且还打算站在这里闭气,直到脸色发青为止。”
  请你过来一趟。我需要你的帮助。
  “这样好多了。”梅德勉强说道。“我待会儿就去找你,前提是我没先把背给搞断。在我到达之前,先将药酒跟枕头准备好。”
  她紧紧抓住圣战军的脚,打起精神继续奋战。尸体在画框上摇摆片刻,似乎在向梅德争取主导权,接着它终于决定放弃,优雅地滑入画像,消失在无尽的黑暗里面。梅德在它身后吐了一口口水,接着用袖子擦拭脸上的汗水,开始沿着骸骨长廊走去。时间的语气听来很急,而且轻易就让步了,一点也不像他。如果有什么东西是时间老父绝对不会欠缺的话,那一定就是时间了。拥有永生让他总是能够悠闲地面对许多事情,但是他刚刚却说他需要她。梅德开始加快脚步。不管出了什么事,总之他就在不远处。他总是距离她不远,不管她从长廊的何处开始走起都一样。这里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她转过一个转角,毫无预警地出现在他的私人住所。就跟往常一样,这里在她眼中乃是一座中世纪古堡的大厅,墙上挂满了火把与绣帷。大厅一角耸立着一把巨剑,笔直插在一块石头上方的铁砧之中。不需要阅读十字护柄上的铭字,她就知道那把剑是石中剑,这里就是坎莫洛特。或者,至少是某一个版本的坎莫洛特。多年来,坎莫洛特已经出现过无数个版本,但是只有少数几个版本至今依然深为世人所相信。梅德大摇大摆地迎向前去,强迫自己不去注意大厅本身的状况。到处都是蜘蛛网,绣帷上布满污垢,图案几乎褪光。火把已经烧到尽头,金黄色的光线中飘着厚重的尘埃。
  时间老父垂头丧气地坐在一张位于蓝色条纹大理石台座上方的巨大王座中。他身穿魔法师的暗色长袍,其上绘有许多神秘隐讳的魔法符号。有时会有一只猫头鹰坐在他的肩膀上,但是此刻不见踪影。梅德在王座前停下脚步,随手敬了个礼,接着满脸震惊地看着时间的面孔。他看起来无比苍老、无比虚弱,以如今所处的生命阶段来讲绝对不应该如此衰老才对。他皮肤苍白,近乎透明;脸颊突出,眼珠深陷。他的目光依然坚定,但是嘴唇颤抖不已。她上次见到他大概是在一个小时前,而这短短一个小时之间他仿佛已经老了一百岁。梅德尽力不要露出大惊小怪的神色,心想一定是在对付圣战军的时候消耗掉他太多体力的关系。
  “好了,我来了。”她很快说道。“你想干嘛?”
  “我们必须谈谈。”时间道。他的声音再度令她心惊,因为实在太低沉、太细微,仿佛是喃喃自语。
  “没什么大不了的。”梅德立刻道。“不需要谢我。我只是在尽我的本分而已。”
  “什么。”时间神色茫然。“你在说些什么,孩子?”
  “解决圣战军呀。小意思。他们只有十二个人而已。”
  时间缓缓摇头。“这件事情和他们无关,梅德琳。现在注意听好,拜托。我只剩下交代一遍的时间跟精力而已。”
  他停顿片刻,喘一喘气。梅德噘起嘴来。她对于自己能够毫发无伤地解决十二名圣战军感到非常骄傲,但是她早该知道时间不喜欢她这样做。对于拥有这种地位与权力的人而言,他有时实在太小家子气了。再说,不管她为他做过什么,他总是不懂得感恩。时间再度开口说话,很吃力,很缓慢,她全神贯注地用心倾听。
  “为了圣战军入侵的缘故,我封闭了永恒之门。不过当他们最高领袖孤身前来时,我又为他把门打开。当时这似乎是最简单的办法。但是在他穿越永恒之门之后,一切全都变调了,永恒之门的召唤突然变得强烈,非常强烈。召唤人们穿越永恒之门的那个声音仿佛在那一瞬间突然爆发了出来。”
  “我用尽办法想要阻止,但是召唤的声音依然不断增强。我试图再度封闭永恒之门,可是却办不到。我已经失去这股力量了。永恒之门门户洞开,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呼唤众生。镇上的魔法压力一定到达难以忍受的程度。我认为我们将迎接许多访客的到来。大部分的访客都会自动来到永恒之门,乖乖地前往门后的世界,但是还是会有人需要特别处理。你必须处理他们,梅德琳。你必须不择手段地维持秩序。我会将部分的力量转移到你体内;相信你不会滥用我的力量。杰克·费契会有条件地遵守你的指令。我知道你们两个不可能相处愉快,但是你们必须学会同舟共济。”
  “为什么?”梅德问。“出了什么事?你要离开吗?”
  “从某方面而言算是。”时间道。“注意听好。一个可怕的人物即将现身。非常恐怖的家伙。”
  “比圣战军还要可怕?”
  “喔,是的。可怕多了。狂野之子即将进入人间。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横扫影子瀑布,而我没有办法阻止他。某股力量提早诱发了我的死亡及转世。一股来自外界的力量正在玩弄自然运作的规则,我似乎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梅德问。“到你再度死亡之前?”
  “大约一个小时。我尽量在拖延了,但是压力已经到了令我无法承受的地步。我很快就会死去,时间将暂时成为婴儿。在我有能力再度掌控一切前,影子瀑布必须经历几天没有我的日子。正常的情况下,这并不是什么问题,但是此刻各方势力都想藉由这个机会兴风作浪。梅德琳,你看见那边那把剑了吗?你当然看见了。知道那是什么剑吗?”
  “知道。”梅德说。“那是石中剑,阿瑟王的配剑。”
  “现在是你的配剑了。将剑自石头中拔起,梅德琳。”
  她看着他一会儿,然后将目光移向长剑。剑身上的光芒似乎在她的凝视之下更加耀眼。她缓缓走过去,站在铁砧前。十字护柄是纯银打造,不过剑柄上包皮覆着年代久远的皮革,因为岁月跟汗水的侵蚀而浮现许多暗斑。石中剑。她握住剑柄,发现剑柄非常趁手,简直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一样。她轻轻一提,毫不费力地将剑自铁砧和石头之中拔出,然后把剑举在身前。剑身绽放着耀眼的光芒,有如黎明的阳光一般照亮大厅。尽管剑身巨大,但是重量很轻,不过梅德一点也不怀疑此剑所蕴含的强大威力。她打从内心深处感受着那股力量,有如一首包皮覆在她灵魂外围的诗歌一般。她转过身去,好似游行示威一样回到时间的王座前。他手中握有一把剑鞘跟皮带。她将剑鞘接过,随即还剑入鞘,把石中剑系在腰间。她觉得自己仿佛拥有处理一切的力量,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难得倒她。
  “那么,”她愉快地问道。“这表示我已经成为英国女王了吗?”
  时间微微一笑。“恐怕不是。那个传说只对第一个拔出剑的人有效。不过喜欢的话,你可以说自己是影子瀑布的女王。我已经将力量灌注于石中剑,需要的时候尽量取用。或许是我大惊小怪,或许你永远没有必要取用其中的力量,但是如果非要拔剑不可的话,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你只管放手去做。”
  他沉默片刻,双眼几乎合起,梅德还以为他就要睡着了,不过接着他突然抖了一抖,仿佛在与睡魔作战一般,然后再度对着梅德微笑。
  “梅德琳,或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交谈了。有很多事我之前想要告诉你,但却一直没有说,毫无疑问,取代我的时间老父将会拥有我的记忆,但我还是想要在我依然是我的时候和你说这些话。我一直很在乎你,梅德琳,我始终把你当作亲生女儿,我希望……我们有更多相处的时间。”
  他靠回椅背,闭上双眼。梅德哽咽几声,努力不让眼泪流下。她又等了一会儿,但是他没有再说什么。她爬上平台,来到王座前,靠在他身上。他的脸庞有如木乃伊般布满皱纹,双手干枯好似皮包皮骨。她叫了他一声,却没有任何反应。他呼吸十分缓慢,入气甚少。梅德在王座旁坐下,静静等待。
  “我从来不想当你的女儿。”她轻声说道。“我想当的不是女儿。”
  史恩·莫利森回到山丘地底世界,嘴里哼着轻快的歌谣,心里所有的大石通通放下。影子瀑布在圣战军的侵略行动中存活了下来,妖精们再度拥抱他们的荣光。最重要的是,他体内的音乐再度恢复昔日的风采,就和他来到影子瀑布前一模一样。他和朋友们高声欢唱,狂野不羁,畅快无比,仿佛他的传奇又再度复活。他大摇大摆走在泥土地道之中,笑容满面地唱着一首老歌。人生在世实在太美好了。
  通道之中了无人烟,走了一会儿之后,他发现除了自己的歌声之外,完全听不见其他声响。他停止歌唱,用心倾听。通道中没有任何动静。他突然察觉自己走在一道惨白的光圈之中,有如漆黑舞台上打下的聚光灯。他皱起眉头,环顾四周。就连本应为他提供照明的鬼火也都不见踪影。他继续前进,光圈随之移动。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时他应该遇见了生物才对,就算只是一头路过的地精,或是蜷曲在墙面上的蠕虫,但是没有,他什么都没遇上。他开始加快脚步。
  他来到看顾者面前,看着这颗将整条通道完全挡住的大头。惨白的石头表面充满了裂痕,仿佛无数岁月对他造成的影响突然之间显现出来了一样。看顾者嘴巴大开,双眼无神地直视莫利森头顶。莫利森打从内心深处明白,眼前所见的只是一块普通的大石头罢了。看顾者已经离开了。他走过开口的下巴,猛然开始奔跑。他并不是奔向通道中的任何地点,而是朝着心中一股无法抑制的恐惧前进。他越跑越快,似乎想要赶过心中的怀疑与惧怕,最后终于冲出通道,进入妖精法庭所在的巨大洞窟。
  大庭院静静地躺在他的面前,没有丝毫动静,了无任何声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立刻闻到强烈的腐败气味。他缓缓朝布满铁锈的黑铁栅门走去,突然打了个寒颤。原先潮湿闷热的空气如今变得十分寒冷,像坟场一般死气沉沉。本来绿意盎然的丛林如今腐烂枯萎,似乎已经死亡好几个星期了一样。妖精英雄与神话怪物的雕像东一座西一座地坍倒在地,显然是被攀附其上的枯萎藤蔓扯下来的。到处都有小动物的尸体,所有活在丛林之中的小动物全部死光。莫利森仔细检查了几具尸体,不过看不出死因。
  他继续前进,没多久发现两名妖精相对而立,毫无血色的皮肤上刺满逝去的玫瑰。他们双眼紧闭,胸口没有起伏。莫利森缓缓探手触摸其中一名妖精,结果两名妖精同时摔倒在地,身上的玫瑰像是裹尸布。他蹲在他们身旁察看,但是依然看不出死因。他们皮肤冰冷,触感松垮。莫利森站起身来,重重换气,用力摇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他再度开始奔跑,使尽全力挤出腐败的丛林。他大声求助,希望有人前来帮忙,响应他的叫唤,但是始终没人理他,没人出现。整座大庭院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终于穿越庭院,来到位于另外一侧的高大栅门之前。栅门大开,仿佛再也没有关门的理由。
  他穿越大门,进入凯尔度,妖精最后的城堡。他迅速通过宽大的石廊,每跑几步就叫一声,但是依然没有回应。他经过许多镶在石墙中的妖精。他们通通死了。最后他来到漠视法庭,妖精的集会地,停在两扇巨大的门扉之前。两扇门微微开启,似乎在诱惑他推开大门、看看门后藏着什么东西。部分的他不想开门,宁愿转身跑回庭院,也不要面对怀疑已久的事实。但是他不能那么做。他一定要知道真相。他在门上推了一推,两扇大门缓缓敞开。
  于是史恩·莫利森踏入漠视法庭,凯尔度妖精最后的安息地,发现妖精们都在里面等待他。他们身穿华丽的长袍,有如许多来自天堂的死鸟般躺在地板上。数以百计的妖精,难以计数的妖精,姿态优雅地躺在一起,仿佛只是随地躺下,进入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梦境。莫利森缓缓穿越妖精的尸体,小心翼翼地迎向前去,绝望地寻找任何生命的迹象。但是没有。妖精法庭中了无生气。

  最后,他来到法庭底端高台上的两具王座之前。欧伯隆王跟泰坦妮雅后坐于其中,气度恢弘无比,美艳不可方物,可惜看起来应该也都死了。他们牵着彼此的手。在他们身边的是普克,唯一不完美的妖精,吊在一座临时搭建的绞刑台上,随着无形的微风左右摇摆。粗粗的绞绳深深陷入喉咙,但是他的表情依然冷静详和。莫利森爬上高台,微微迟疑地触摸欧伯隆与泰坦妮雅交握的双手。他们的皮肤冷得令人心寒。他偏过头去,看向普克,只见普克张开双眼,对他眨了一眨。
  莫利森惊声尖叫,摔倒在地,心跳急促,冷汗直流。普克吊在绞刑台上轻声窃笑。莫利森自地上爬起来。
  “你这混蛋,”他终于说道。“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们全都死了。”
  “喔,我们是死了。”普克毫不在意地说道。“或者说他们死了,我也快了。我之所以撑着不死,只是为了要向你道别,小人类,小诗人。妖精的时代终于走到尽头,只剩下我来告诉你原因。我一直很喜欢你,很喜欢你用人类的奇迹和歌曲为这座法庭带来的清新气息。你不知道永生不死是多么无聊的一件事。所以我多撑了一会儿,想要跟你道别,感谢你为我们带来的一切,感谢你最美好的礼物。”
  “我不懂。”莫利森呆呆地问。“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决定死亡。”普克说。“我们忘记全盛时期的我们有多么强大。当年我们辉煌荣耀,聪颖睿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我们跟所有种族战斗,大部分都已经不复存在的种族,从来不曾尝过战败的滋味。最后我们无可避免地面临唯一能够跟我们匹敌的对手只有我们自己的境界。但是当时我们已经发展出无比强大的武器,如果用来内战的话必定会导致自我毁灭。于是我们抛开了战斗的乐趣,将武器锁在无法轻易取得的地方,把好战的天性压抑在心底深处。”
  “你也看到这样做对我们造成的影响了。我们背弃荣耀,堕落到完全忘记从前的地步。接着你出现了,小诗人,帮助我们唤回记忆。但是一旦想起曾经的一切,我们就再也无法回去过之前那种日子。”
  “你带给我们的最后一场战争非常痛快。许多人类以及各式各样的生物倒在我们的钢铁与科技之下,不是成为我们的傀儡,就是彻底死去。我们感受到毁灭的快感、战斗的刺激,唯一欠缺的就是恣意破坏以及任意掠夺。为了表达对你的谢意,我们决定不干那些事。我们再度感受到古老的颤抖、古老的欢愉,凭借肉体的力量取得荣耀。但是再度尝到身而为狼的喜悦之后,我们不能,也不愿意再度回去当羊。于是我们决定带着尊严死去,在我们踏上历史的顶峰时离开人间。我们知道我们再也不会碰到比今天更好的机会了。所以我们回到家园,与世界道别,然后躺在地上,拥抱死亡。”
  莫利森想要说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好,但是偏偏说不出任何言语。泪水在他眼中燃烧。
  “最后一件事,”普克轻声说道。“最后一个警告,藉以表达我们的感激。狂野之子即将降临人间,朋友将会互相残杀,兄弟将会阋墙。我们很久之前就预见了对方到来,但是始终没有警告你们,因为这样才仁慈。我们没有能力阻止对方,也没有能力解救你们远离黑暗。或许,说到底,这也是我们决定死亡的原因之一。因为我们将会怀念你们人类。再见了,史恩。愿意的话,请为我们唱出最后的歌曲。”
  他闭上双眼,吐出最后一口气息。武器大师普克,唯一不完美的妖精,软垂在绳子之下彻底死去。莫利森伸手碰触普克的肩膀。没有反应。他稍微使劲,尸体缓缓转圈,绳子嘎吱作响。接着史恩·莫利森,唯一曾在最后的妖精法庭歌唱的人类吟游诗人,转过身去,缓缓离开这座死亡大厅,昂首阔步,没有哭泣。还不到哭泣的时候,他必须等一等再哭。他拉开嗓门,为再也听不见歌声的妖精唱出最后的歌。他高歌,他心碎,歌声在空洞的法庭中回荡,回荡在凯尔度寂静的长廊里。
  丽雅·富拉希尔和李奥纳多·艾许来到河边小屋找寻苏珊·都伯伊丝。此刻天刚亮,金黄色的阳光温暖整个世界。某处传来鸟儿的歌声,鲜明而又急促。河面上,一只天鹅神色庄重地游过一座半身浸在翠绿湖水之中的人鱼雕像。丽雅若有所思地看着雕像。她很肯定上次来找苏珊的时候还没有这座雕像。不过话说回来,影子瀑布就是这个样子。她看了艾许一眼,确定他看来够体面,然后敲了敲小屋前门。她才刚敲完,屋门立刻打开,仿佛苏珊正在等待访客一样。谁能说她不是呢?丽雅将心中的惊讶隐藏在愉快的微笑后。住在湖畔的女士知道许多事情,毕竟,他们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来找她的。
  苏珊后退一步好让访客进门,接着疑惑地看向艾许。他对她展现迷人的微笑,她则是轻哼一声,转身走开。丽雅看着艾许,他耸了耸肩。接着他们才发现苏珊屋里已经坐了两名访客。对方站起身来,朝艾许跟丽雅点头微笑。丽雅露出社交式的礼貌微笑,趁机观察屋内的情况。这地方看起来还是好像被炸弹炸过一样。她感到一阵手痒,很想找个抹布、畚箕、刷子或是铲子之类的东西来拿。大家都知道苏珊喜欢将自己的生活形态形容为“舒适中带着杂乱”,这样讲就像是把十字圣战军形容为过度热心的观光客一样含蓄。
  “我是詹姆士·哈特。”此言一出,立刻将丽雅拉回现实之中。她面前的男人长相普通,身上的穿着和脑袋后的辫子对他的年龄而言有点过于年轻,体重也似乎稍微超重。不过这些印象丝毫没有减损她脸上的微笑与友善的态度。这男人是个选民。丽雅自动自发地握住对方主动伸过来的手。
  “你就是詹姆士·哈特。”她听见自己说道。“我一直以为你比较高一点。”
  哈特礼貌地微笑。“很多人都这么说。”
  他身旁的女人自称是波丽·考辛斯。丽雅愣了一愣,接着强行克制自己不要露出吃惊的表情。影子瀑布的居民都曾听说过这个被自己的记忆困在家里的女人。一定是发生了某件大事才改变了她的精神状态,但是丽雅却一点也没听说。显然她已经和镇上的状况脱节许久了。她与波丽握手,露出标准的政客微笑。有问题可以晚点再问。她来是有正事要办的。她转身面对苏珊。
  “恐怕我这次是为你的专长而来了,亲爱的。我们需要算算塔罗牌。”
  “让我猜。”苏珊道。“你要我用牌找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是谁,顺便看看有没办法提供任何线索,对吧?不用那么惊讶。我知道你们要来,也知道为何而来。塔罗牌已经告诉我了,今天我的牌充满许多可能。我朋友的想法和你们一样,不过我认为最好等你们来了之后再开始。我不喜欢为同一件事情算两次牌。请各位在桌旁找个位子坐下。”
  屋内正中央放有一张小圆桌。桌面黯淡,充满刮痕,大概已经很多年不曾擦亮过了。桌上放着一迭塔罗牌,有如一颗未爆的炸弹一般。它们看起来就和一般塔罗牌没什么两样,但是光是看上一眼就让丽雅浑身打颤。这副牌与众不同,具有非常强大的潜力……她发现其他人都已经在桌旁坐好,静静地等她。她拉开最后一张空椅,在艾许身旁坐下。她很想握住艾许的手寻求慰藉,但是她不能这么做。她不能在人前表现出自己的懦弱。
  苏珊洗牌,其他人坐在一旁观看。她洗了好一阵子,丽雅的注意力开始飘向别处。她看着凌乱不堪的房间,思绪飘回到上次造访苏珊时的景象。她和李察·艾利克森在这里发现第一名受害者,躺在苏珊的地板上、自己的血泊里。这里就是一连串事件的开始,或许她该在这里寻找故事的结尾。苏珊洗好牌,开始以丽雅认为没有必要的力道将牌一张一张地使劲拍上桌面。拍击的声音十分刺耳,丽雅忍不住皱起眉头。她很高兴自己坐在椅子上。刚刚圣战军那阵毒打依然令她十分虚弱,一站立太久,双脚就会开始发抖。
  她听说苏珊也在入侵行动中受了重伤,但是现在看来似乎没什么大碍。大概是找到魔法医生帮她治疗了吧。艾许带丽雅去了医院,但是由于医院里面挤满了伤势比她严重的病患,所以丽雅坚持离开。她还有工作要忙,绝不能让这点小伤拖延甚至阻碍她的进度。影子瀑布需要她。艾许凑到她的身边,小声询问她感觉如何。她微微一笑,神色轻松地摇了摇头。他担心太多了,再说,她并不喜欢去想自己感觉有多糟。只要不去想,就可以假装没有这一回事。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苏珊身上。此刻苏珊正在将牌排列成只有对她才有意义的图形。排完之后,她靠回椅背之上,凝视着自己排出来的图形。所有人都满怀敬意地等待着。事情即将有所突破,他们全都可以感觉得到。苏珊对艾许皱起眉头。
  “乌云密布,暧昧难明。就算所有条件都处于最佳状态也很难看出端倪,更别说有个死人坐在这里了。”
  “你希望我离开吗?”艾许十分有礼地问道。
  “不幸的是,你不能离开。你是必要条件中的一部分,必须出现在这里。不要问我为什么。你根本不应该出现于此,归来之人。你早就应该穿越永恒之门了。”
  “我没办法。”艾许道。“这个世界需要我。”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我不知道。”
  苏珊语气不屑。“真方便。”
  哈特见丽雅的表情越来越难看,急忙插嘴道:“听着,我们可以晚点再来侮辱彼此的生活方式,现在先把重点放在塔罗牌上。你到底有没有看出任何征兆,苏珊?”
  苏珊不情不愿地看向眼前的牌,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专长上,但是不管怎么样就是无法甩脱外界的干扰。正当她打算说出晚点再试之类的言语时,身旁的哈特突然握住她的手。一股难以控制的力量窜入她的体内,使她大力撞上椅背,背部疼痛不已。她大口喘气,手掌紧紧握住哈特的手。那股力量非常刺激,超越人类的极限,超越她所曾感受过的一切,瞬间遮蔽了她的心眼,令她专注在塔罗牌及其所代表的意义上。她开始说话,或者说某个声音开始透过她的嘴巴发音,而她只能无助地跟其他人一起坐在桌旁听着自己说些什么。
  “永恒之门的召唤变强烈了。它在召唤所有迷失的灵魂回家。”
  “她说得没错。”艾许道。“我感觉得出来。”
  苏珊没去理他,目光没有焦点。“狂野之子已经取得力量。如今是他现身的时刻了。”
  “你知道下一名受害者是谁吗?”哈特轻声问道。
  “知道。史恩·莫利森。他想寻死,狂野之子可以感到他的死意。但是如果你们救了他,更糟糕的情况就会随之而来。某样恐怖的怪物潜伏于未来,静静等待出生的时机。”
  “什么?还有?”艾许道。丽雅立刻叫他闭嘴。
  “恐怖,但又美好。影子瀑布中的一切都将改变,永远不可能恢复旧观。世界将会终结,经历全面的改变,所有事物都将获得新生。”
  哈特自苏珊手心中抽回手掌。力量一离体,苏珊立刻瘫倒在桌面上。她的脸重重地撞上桌面,但是身体已经虚弱到无法移动,思绪紊乱,全身颤抖。波丽立刻跑到她身边,扶她坐起,领着她离开桌旁。哈特挺直腰身,面色发白。波丽帮助苏珊躺上床,然后坐在床沿,握着她的手。艾许看向哈特,接着转向丽雅。
  “刚刚是怎么回事?世界末日?有人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提高赌金吗?”
  “或许是一种隐喻。”丽雅道。“预言通常带有象征意义。”
  “不见得。”哈特道。“关于我的那则预言就非常直接。我会为影子瀑布带来末日。这绝对不是巧合。”
  “先把这个想法摆到一边,好吗?”丽雅道。“等我们冷静下来再说。我认为在没有实质证据之前妄下结论是很危险的事情。”
  “好吧,”艾许道。“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做?”
  “首先,联络警长办公室。我们必须找到史恩·莫利森,然后保护他。”
  “我听说警长失踪了。”波丽在苏珊的床边说道。
  “他回来了,只是有点……状况不佳。”丽雅说。“没关系,还有两个副警长可以帮忙。他们有足够的资源帮助我们找出史恩。”
  “先等一等,”艾许道。“我们先想一想,苏珊说如果我们救了他,更糟糕的情况就会随之而来。”
  “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吗?”丽雅问。“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不知道。”艾许道。“但是我觉得必须仔细考虑整个情况,然后再采取可能无法挽回的行动。”
  “我不认为我们有那么多时间。”哈特说。“根据苏珊的说法,莫利森想要寻死。如果不尽快找到他,一切都将会失去意义,我们也将失去诱捕凶手的机会。狂野之子,不管他是什么玩意儿。”
  “史恩是我和苏珊的朋友。”波丽道,语气中多了一丝愤怒。“如果他遇上麻烦,我们一定要出手相助。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晚点再说。”
  “她说得没错。”丽雅道。“过去几个小时之中,我们都已经失去太多朋友。我绝对不要因为延缓救援行动而再失去任何人。我认识史恩,如果可以找到他,他会愿意跟我谈的,他从来没有办法拒绝我。”
  “我不知道有这种事。”艾许道。“你在哪里认识史恩的?”
  “波丽和苏珊留在这里。”丽雅不去理他。“其他人前往警长办公室。我们可以让史恩留在那里,交付保护监禁。他不会有事的。然后我们只要等待狂野之子来杀他就行了。”
  “然后我们收网,他就成为瓮中之鳖。”哈特道。“或许到时候,我们可以得到一些答案。”
  简单明了,一切说定。他们打了一通电话给警长办公室的刘易斯跟科林斯,不到一个小时就找出史恩·莫利森的下落。他在城镇边缘四下乱走,目光涣散,神情恍惚。警长办公室的医生声称他是受到圣战军入侵行动惊吓所致。影子瀑布里有不少人都出现了这种症状。他们让他躺在一间牢房之中,没过多久就睡着了。他们在牢房外轮班守卫。
  警长办公室里没有几个人。他们送警长回家睡觉,等他酒醒。截至目前为止,刘易斯跟科林斯是唯一回报的副警长。还有其他副警长存活下来,但是他们都在外面负责安抚人心跟重建秩序的工作。影子瀑布里有不少人心需要安抚。丽雅、艾许和哈特在莫利森的牢房附近找地方躲好,静静地等待着。
  时间缓缓流逝。至少科林斯相刘易斯还有工作可忙。艾许跟丽雅则是小声交谈,互诉别来之情。哈特坐在原地盯着墙壁,反复回想着打从来到影子瀑布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他希望朋友现在在他身边。两个小时过去,没有任何动静。正当要开始打盹的时候,他就被艾许迫切的声音吵醒。一阵细微而又缓慢的脚步声传来。哈特无声站起,随时准备行动。两名副警长出了什么事?如果有人接近的话,他们应该会出声警告才对。凶手应该不可能已经把他们两个通通除掉了吧……哈特握紧拳头,随即又松开手掌。
  理论上,身为时间的孙子,他应该具有可以烤焦十几名连续杀手的能力。但是此刻他还在学习如何运用这股力量,不确定能不能在危急时刻仰赖这股力量。他或许会在对付杀手的时候摧毁整座警局……他开始希望自己有向副警长要把手枪或是什么武器来用;倒不是说他知道如何使用手枪……他发现自己在胡思乱想,连忙将注意力转回到逐渐逼近的脚步声上。他躲在牢房旁边一间储藏室的门后。脚步声路过储藏室,往牢房而去,然后停了下来。哈特精神紧绷,用心倾听。为防万一,他们锁起了莫利森的牢门,但这并不表示凶手没办法进去。片刻之后,他们听见走廊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死期到了,史恩。狂野之子要你的命。”
  突然间,外面传来钢条遭受外力扯弯的尖锐声响。哈特撞开储藏室的门,冲入走廊之中,扑向站在莫利森牢房前的高大身影。凶手轻易将他甩开。哈特重重摔倒在地,但是在满腔怒火跟肾上腺素的躯使之下立刻爬起身来。接着他停止动作,盯着眼前这个手持警棍之人。凶手。狂野之子。李察·艾利克森警长。艾许和丽雅自他身后现身,警长转过身去面对他们。丽雅茫然地摇头。艾许则是面色悲伤地看着艾利克森。
  “不该是你,李察。不该是你。”
  “他非死不可。”艾利克森理所当然地说。“这是必须的。”
  他突然挥动警棍。哈特在最后关头低头闪过,警棍在他身后的墙壁上击落一片泥灰。艾许自后方扑上,试图将艾利克森的双手固定在身侧。艾利克森随随便便就将他甩到一边。哈特挥出一拳。艾利克森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闪开。哈特重心一失,随即向前跌出。警长狠狠抡下警棍。哈特举臂就挡,但却被对方的力道击倒在地。气温急遽下降,艾许全身绽放出死亡的气息。尽管头昏眼花,哈特还是尽量远离眼前这名死者。然而艾利克森根本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冷静地缓缓举起警棍,准备击碎哈特的头骨。哈特试图起身,但是很清楚自己无法及时逃开。就在警棍疾挥而下的同时,一袭黑色的物质扑上艾利克森的脑袋和肩膀,遮蔽了他的视线。警长前后摇摆,挣扎地想要呼吸。他抛下警棍,伸手拉扯黑色物质,但是却找不到下手的地方。肺里的空气耗尽之后,他两脚一曲,瘫倒在地,当场不醒人事。哈特的朋友自艾利克森身上飘开,跳到哈特肩膀之上,像只猫咪似地在他身上磨蹭。
  “才离开你一会儿,就惹上这么大麻烦?真不知道没有我,你要怎么过活。”
  “朋友,”哈特道。“我也不知道。你来多久了?”
  “不久。我感应到你需要我,于是立刻赶来。我有办法这么做。我还能做很多事情……”
  “我相信你可以。”哈特道。“但是首先,我们必须处理这个凶手。”
  哈特和艾许将不醒人事的警长拾到楼上的私人办公室里。科林斯和刘易斯满脸惊讶。他们当然会不警告其他人就让艾利克森进入牢房,毕竟那些都是他的牢房。他们帮助哈特将警长放在私人办公室里的椅子上,又拿了一副手铐将他双手铐在椅子后方,最后还拔出手枪,枪口对准艾利克森。在搞清楚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之前,没有人愿意冒险。
  “这解释了不少事情。”丽雅道。“他随时都可以前往任何地方,没有人会阻止他。凶案调查的进度完全在他掌控之中,天知道他弄出多少假线索让手下去追查?”
  “我还是不敢相信。”科林斯道。“我认识李察。我认识他好多年了。他不是杀人凶手。他究竟有什么动机要去杀害那些人?”
  “不只是他。”艾许突然说道。“他体内还有其他东西,邪恶的东西。我感觉得出来。”
  “你是说他被附身了?”丽雅问。“就像迪福兰斯那样?”
  “或许,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有东西藉由他的身体行动。”
  “狂野之子。”哈特道。
  艾许耸肩。“可能是。我们最好快点决定要如何处置他。他体内的东西就要醒了。”
  警长突然抬起头来,东张西望。他看起来十分沉着冷静,但是脸上的神情一点也不像艾利克森。那稳健的目光后隐藏着某样外来的东西。他们通通可以感觉出来,仿佛办公室里存在着另一个人一样。
  “你是谁?”丽雅问。
  “你们心里明白。”艾利克森道。“有人向你们警告过我。我就是狂野之子。我所作所为都是在行必要之事。”
  “你的所作所为是在杀人。”丽雅道。
  “我将应该主动穿越永恒之门的人送入永恒之门。我的存在乃是必要的。世间始终存在着无法忽略的力量。你们以为抓到我了,其实并没有。我无所不在,现在终于轮到该我登场的时刻了。”
  警长突然抖了一下,然后就再也没有动静。那一刻里,狂野之子离体而去,他又恢复了自己的容貌。
  “李察?”丽雅问。
  “是,我回来了。第一次被他附身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他的存在,但是他总有办法令我忘记。他利用我的记忆去计划并且执行那些谋杀。他利用我。”他神情呆滞,面如死灰,有如长期卧病在床的病人。“我累了。好累……”
  艾许不动声色地确认附身灵确实已经不在警长体内,然后请科林斯和刘易斯解开他的手铐,将他带到一间牢房中躺好。他们没有锁上牢门。警长对此表达出可悲的感激之情。其他人坐在办公室里,面面相觑。
  “现在该怎么办?”艾许问。“我们抓到凶手,但是又让他跑了。他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附身在任何人身上。”
  “苏珊找到过他。”丽雅道。
  “藉由我的帮助。”哈特道。“我只借给她一点点力量,而她已然无法消受。如果硬要再来一次,我可不敢保证她能活命。”
  “什么力量?”丽雅看着他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来到影子瀑布?”
  “为了回家。”哈特道。
  丽雅等待片刻,然后才知道他已经说完了。他转向艾许。“李奥纳多,你从哈特体内感觉到什么?”
  “什么都感觉不到。”艾许道。“他全身都受到保护。打从他在苏珊家里为苏珊加持力量以来,我一直在试图探测他,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不过那不是因为他身上的那层保护的关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抗拒我。”
  “他有没有可能就是狂野之子?”丽雅问。“附身灵的真身?”
  “不是。”艾许道。“附身灵已经离开了。”
  “请相信我。”哈特小心说道。“我和狂野之子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和你们一样希望阻止谋杀案继续发生。我只是一个返乡寻根的人罢了。”
  丽雅盯着他一会儿,然后偏开头。“你有事情瞒着我们,但影子瀑布本来就是个充满秘密的地方。不管你隐瞒了什么,都可以等到目前情况解决之后再说。我们必须要在狂野之子继续行凶前找到他。”
  “尽力而为。”艾许道。“他说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他说他杀的都是应该穿越永恒之门的人,但是影子瀑布里面住了好几千个这种人。他是如何选择哪些该杀,哪些该饶?”
  丽雅耸肩。“他只有一个人。想要不被怀疑的话,他杀人的速度就会受到局限。”
  “现在他不需要担心那些了。”哈特道。“不过不管他的宿主是谁,我都有办法找出来。”
  “他说他的存在有其必要。”艾许道。“这是什么意思?”
  “或许只是为了混淆视听。”丽雅说。“我们必须警告大家。在他再度行凶前找出他的行踪。”
  门突然被撞开,科林斯冲了进来。“有麻烦了。镇上各地传来报告,到处都发生了谋杀案,至今已经超过百起,所有案子都符合狂野之子的犯案手法。但是不可能都是他干的,这些案子几乎同步发生。现在开始,你们必须照顾自己。我和刘易斯要赶去现场。”
  话一说完,他就离开了。艾许、哈特和丽雅面面相觐。
  “他已经不打算隐藏身分了。”艾许道。“而且似乎已经不再局限于附身于一个宿主身上。看来他算是……分裂成许多分身了。”
  “我们必须去找时间老父。”哈特道。
  “他不见客。”丽雅道。
  “他会见我。”哈特道。
  “他是唯一有能力阻止这一切的人。”
  狂野之子,终于不再掩饰身分,同时附身一千具宿主,窜入影子瀑布的街道中。他们运掌成爪,目光漆黑,又吼又叫,屠杀着所有未被附身的人。他们杀人就和呼吸一样稀松平常,只因为杀人就是他们存在的唯一目的。正常的镇民惊慌失措地在前逃命,而跟在他们身后的就是许许多多狂野之子的分身。没有人可以确保安全,因为没有人可以信任。朋友屠杀朋友,妻子屠杀丈夫,父亲屠杀儿子。到处都是尸体,残破不全地躺在自身的血泊中。某些被附身之人以超自然的怪力拆除密封的大门,进而杀害藏身其中之人。没有人可以阻止狂野之子,或是威吓他,或是和他讲道理;被附身的人体内没有任何同情与怜悯,有的只是无止无尽的杀戮欲望。他们在影子瀑布四处肆虐,所有时空都不放过,赤手空拳或是拿取手边任何可用的武器,不断地杀人。
  大部分的幸存者还没有自圣战军的惊吓中解脱出来,不过还是有很多人利用从死者以及俘虏的圣战军手中取得的武器,出手反抗这一波新的敌人。有些人将自己化身为冷血战士,但是却发现在敌人熟悉的面孔之前根本下不了手。太多人无助地站在原地等死,只因为他们无法杀害自己深爱的人们。
  米兰医生躲在自己建构出来的堡垒中,冷眼旁观外面的一切。他封死所有门窗,坐在书房里面,将猎枪摆在大腿上,透过水晶球留意外界逐渐加温的恐怖景象。虽然这样做会消耗法力,但是他需要知道外面的情况。屋外围绕着一道魔法屏障,乃是他藉由多年的法力累积而成,理应可以防止任何力量入侵,只可惜如今的他不像从前那样信任自己的力量。影子瀑布变了太多,没有任何事物值得信赖。他坐在书房里,双手紧紧握住霰弹枪,无助地看着水晶球里传来狂野之子疯狂屠城的景象。这些景象带给他的恐惧比起圣战军犹有过之。他一生曾经为了取得力量与知识而许下许多承诺,许多他从来不打算兑现的承诺,而如今的情势看来,他冒着生命危险所获得的一切似乎完全没有意义。恐惧即将摧毁他的自制力。他绝不能死,因为亡灵都在等待他死。
  狂野之子在屋外聚集,利用数量优势逼退他的防护屏障,观察着,等待着;一百张不同面孔流露出相同的表情,相同的邪恶微笑。他们在围墙外徘徊,一次又一次地测试着屏障的极限,最后终于凝聚了足够的人数压垮屏障,像饥饿的狼群般涌入他的花园。米兰运起法力,指挥死去的圣战军对抗他们。所有被他蒙骗而来,接着又死在园中玫瑰花之下的士兵通通回归人世,为他而战。

  死者大战附身之人,一开始似乎难分难解,但是由于死者行动缓慢,并且需要米兰的意志操控,所以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力量太过分散、太过薄弱。狂野之子击溃死者,穿越他的花园。米兰再度运起法力,花园中的植物与藤蔓开始攻击附身之人,将他们压倒在地,撕成碎片。尽管如此,依然还有一些狂野之子冲过花园,来到他的屋外,用力捶打他的大门及窗户。
  米兰心知自己应该待在书房,待在最安全的所在,但是他没办法坐在原地,什么都不做。他迅速跳起身来,离开书房,检查自己的防御工事。他一间间检查,触目所及到处都有附身之人在拆除他的工事。前门在一阵震耳欲聋的敲打声下撼动不已。他冲回书房,思绪飞转,手里依然紧握霰弹枪,尽管早已认定这把枪无法提供任何保护。他有股想要停止一切,将枪口对准脑袋、扣下扳机的冲动,但是他不能这么做。死者正在等他。一定有办法解决眼前的困境。一定有办法。
  他平安回到书房,压低身体,关紧房门。接着他才发现狂野之子已经在里面等他。三名狂野之子,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具有同样的微笑与同样漆黑的双眼。他开枪射杀那名女子。然后两个男的夺下他的枪,丢到地板上。他全身缩成一团,只想逃离即将到来的命运,但是却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缓缓放松四肢,小心翼翼地张开双眼,发现两名附身之人呆立原地,似乎在等待某样东西。或是某个人。他立刻知道答案,心跳也在那一瞬间变得激烈不已。空气之中弥漫着硫磺的气味,房间里出现了另外一条身影。对方赤身裸体,修长苗条,美艳非凡,无色的皮肤上冒出鲜血般的汗水,一滴一滴玷污着书房地毯。苍蝇嗡嗡纷飞,有如飞蛾扑火般在脑袋上盘旋。对方抓下一只苍蝇,放入口中咀嚼,然后转身面对米兰,脸上露出跟附身之人同样的笑容。
  “亲爱的医生,我一直期待着这一刻。我们有太多事情可谈了。”恶魔神态慵懒地伸展四肢,有如躺在火炉旁的大懒猫。“圣战军与镇民的死亡强化了我的力量,医生。狂野之子的屠杀令我更加壮大。”对方周身冒出烈焰,强烈的热气逼得米兰向后退去。恶魔继续说话,仿佛没事一般。“我利用这股新的力量控制狂野之子,在他应该现身之前就让他降临人间,如今他完全遵照我的指示办事。附身之人将不停杀戮,直到无人可杀为止;然后他们会开始自相残杀。屠杀所产生的力量将会让我控制影子瀑布,进而掌握寒霜以及骸骨长廊,最后拥有永恒之门。”烈焰将恶魔摧残为一道焦黑的躯壳,但是他的声音却丝毫不受影响。苍蝇在他身边越聚越多,焦肉的气味在通风不良的空间中逼人作呕。米兰不断后退,直到撞上墙壁,退无可退为止。朦胧之中,他仿佛感觉到自己尿失禁,不过却没有听见喉咙里发出呻吟恳求的声响。恶魔轻声窃笑。
  “拥有永恒之门就能掌控生命与死亡。掌控生命与死亡,我就可以将世界改造成面目全非。世人将会面对永恒的苦难与堕落,而我将成为万物之主。当有整个世界可供玩弄之时,何必屈就于地狱之中?”
  “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医生。你泄露了影子瀑布的防御机制,放任圣战军入城;更重要的是,因为你随意涉入不该玩弄的领域,使我能够在影子瀑布中找到立足的根基。今天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你的责任,亲爱的医生,而我就是来奖励你的。你如此渴望了解死亡,想要知道人死之后将会面临什么,我就让你看看吧。”
  米兰惨叫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死亡。死亡之后,惨叫声再度响起。
  街道之上,狂野之子占据每一个角落,影子瀑布全面笼罩在鲜血、死亡,以及黑暗之中。
  丽雅、艾许、哈特与莫利森遁入雪景玩具中,穿越猛烈的暴风雪,重重跌落在雪地上。他们摔得很重,但是积雪甚深,足以抵消撞击的力道。他们爬起身来,在及膝的雪地里行走,彼此手牵着手,以免失落在狂野的风暴中。四面八方的景象完全没有差别,但是哈特可以感应出正确的方向,有如罗盘总有办法找出家园一般。这是一连串他突然领悟的能力之一,因为他需要领悟这些能力。在一段感觉起来近乎永恒的跋涉之后,他们终于抵达全知圣堂,不过却发现更多不寻常的迹象。圣堂外一片漆黑,没有一扇窗户透露出任何光线。
  哈特推开大门,带领众人进入大厅,远离难以逼视的雪地。他回头关上大门,和大家一起在原地站了一段时间,调节急促的呼吸。四周漆黑无比,安静无声。哈特唤起体内的力量,召来一道光芒围在众人身边。他微微皱眉,觉得自己对于这种事情似乎越来越驾轻就熟。他认为自己有能力做到更多事情,了不起的事情,但是他抗拒这股诱惑。他从来不曾如此迫切地想要、需要感觉自己是人类,是个正常人。他需要安全的感觉。
  他们跺步甩下脚上的积雪,搓揉双手恢复血液循环,然后在哈特的带领之下迈入交错纵横的骸骨长廊。他凭借本能认路,仿佛自己属于此地。他们所到之处一片寂静,黑暗中除了他们之外没有任何动静。墙上的画像黑暗空洞,画框中空无一物。这种现象在哈特心里掀起了一个有趣的问题:遭受画像监禁的人物跟生物究竟哪里去了?他们依然遭受监禁?还是已经流窜到长廊之中,躲在光线范围以外的黑暗里面?这个问题十分有趣,但是哈特并不打算和同伴们分享。他们已经够紧张了,不需要担心更多问题。他继续前进,将注意力集中在周遭的环境。他很确定自己可以察觉任何接近的事物,就和他确定其他事情一样,然而这一切感觉都来得太快,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相信自己的感觉。
  他们继续前进,始终没人说话,气氛凝重到几乎可以用刀划开。骸骨长廊不该是这个样子,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这表示时间处于一种非常糟糕的状况。时间老父理应永生不死,具有无可匹敌的力量,能够掌控时间、空间以及所有处于时空中的一切。想到有某个人或是某样怪物具有影响时间的能力就令大家打从心里感到害怕。他们每隔不久就会遇上一具时间机械人。这些闪闪发光的时钟人形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凝止在长廊中,仿佛驱使他们移动的能量突然毫无预警地遭人切断一般。
  他们继续向时间的私人住所前进,心情越来越紧绷,只要稍有动静随时都会爆发。但是除了黑暗之外,他们什么都没遇到。唯一听见的声响就是他们的双脚在木板地上所踏出的脚步声,在有机会产生回音之前已然遭受寂静吞噬,感觉就像是在海底行走,远离所有光线与声音。哈特突然停下脚步,其他人随即跟着停步。前方不远处传来一下声响,很细微、很沉闷。过了一会儿,哈特才听出来那是有人在哭泣的声音。他再度开始前进,转过一个之前并不存在的转角,发现梅德坐在时间的私人住所门前。她哭声很轻,但是毫不压抑,泪水不断滑落,明显透露出一股所有希望通通消失,只等待无可避免的结局到来的味道。她每一口呼吸都带出一滴眼泪,在那灰色的浓妆上画出两行涓涓细流,看起来就像一个偷穿大姊姊衣服的小女孩。哈特在她身前蹲下。
  “怎么了,梅德?出了什么事?”
  梅德过了一会儿才终于恢复说话的能力。“时间快死了,但是现在根本还不到时候。他应该还有几个月的性命才对,可是他体内有东西在吞噬他。他即将死亡,而我不能肯定这一次他有没有办法再度复活。你们一定要想想办法。”
  “我们会尽力而为。”哈特说。他不愿意骗她,暂时还不想。他扶起一边哽咽一边拭泪的梅德,然后打开房门让其他人进去。屋内空间宽广,但是还不至于大到令人不舒服,只不过除了一张简单的床铺之外,没有任何装饰和家具。时间老父躺在床上,盖着一张绉绉的毯子。
  他本身和周遭景物那些因人而异的幻觉已然不复存在,仿佛他已经没有时间或是精力去耍这种花招一样。他只是一个躺在床上的老人,张大嘴巴发出吵杂的呼吸声。他看起来像是有一千岁那么老,仿佛一具皱巴巴的木乃伊,每一下呼吸都需要极大的力气。他离死只有一步之隔,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步入死亡的国度。哈特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垂死的老人,目光中夹杂了怜悯与恼怒的情绪。如果他不是熟知内情的话,他会说时间此举只是为了回避问题。其他人聚在他的身后,但是没有挤到床边,仿佛太过敬畏或是紧张,不敢继续接近。
  “我不懂。”艾许在哈特身后小声道。“他快死了又怎么样?不就是变成婴儿再度复活吗?”
  “说得对,你不懂。”莫利森并没有费心压低音量。“时间的生命循环或许连续不断,但是每一分每一秒都经过精密计算,和影子瀑布的需求与循环完美结合。某样东西吸干了他剩下的几个月性命,这表示在死亡、重生、并且脱离童年阶段之前,他都没有能力掌控任何发生在影子瀑布里的事情。这个过程需要好几天的时间。而这段时间之中,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任何事。”
  “乐观的家伙,是不是?”艾许对丽雅说道。她叫他闭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床上的老人。
  “谁有力量对时间做出这种事情?”她终于问道。
  “好问题。”莫利森道。“如果你想得出不会让我们胃肠太过难过的答案的话,还请不吝分享。”
  他们又向前挤了一点,没有人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梅德坐在床边,双手紧握时间皱纹满布的手掌,时时发出哽咽的声响。她看向其他人,脸上的神情显然在说“想想办法”。接着时间张开双眼,以一种十分低沉的气音说话。
  “我猜你们一定纳闷我今天为什么召唤各位前来。你们来此,是因为该让你们知道影子瀑布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仔细听好,我十分怀疑自己有没有体力或时间说第二遍。狂野之子乃是熵①的实体化身;他的存在就是为了提醒世人所有事物都有逝去的一天,不管人们愿不愿意。正常情况之下,他应该是在影子瀑布居民人数多到危险的临界点时,由众人的潜意识自发性地产生而成。他是系统内建的防御机制,为了避免出现我个人无法或是不愿意履行职责的情况。世间始终存在着没有人可以忽略的力量。”
  “总是有人应该要穿越永恒之门却迟迟不肯穿越。系统可以允许这种情况。这些人在影子瀑布定居,凝聚出实际存在的肉体,过着正常的人生,直到死亡为止。然而有时候,他们说什么就是不死。他们找出赖在世上不走的方法,继续存在于世。当这种人数量逐渐增加、导致影子瀑布人口膨胀,变得异常庞大,一切开始分崩离析的时候,狂野之子就会出现,以各种手段说服惹麻烦的家伙穿越永恒之门。他是一种典型的存在,藉由影子瀑布的潜意识凝聚而成,能够取用整座城镇的力量。有必要的话,他可以采取暴力胁迫的手段将人送入永恒之门。但是他从来都不该是杀人犯才对。”
  时间突然住口,像是溺水者一般大口喘息。梅德用力搓揉他的手掌,终于让他恢复冷静。他继续开口说话,声音似乎比之前来得有力。“影子瀑布的人口根本还不到狂野之子现世的标准。某样东西,某股来自外界的力量,令他提早现身,并且腐化他的目的。就是因为如此,他才需要附身在宿主身上,而不是自行凝聚肉体。如今他身处于一千具不同的躯体中,随着其他人的音乐起舞,除非所有影子瀑布里的生命全部穿越永恒之门,不然绝不停止杀戮。”
  隔了一会儿之后,他们才了解他已经说完要说的话了。
  “好吧,”哈特问。“是谁在幕后主使?为什么他会想要杀害所有人?我们要怎么阻止他?”
  “阻止不了。”时间道。
  他闭上双眼,停止呼吸,过了一会儿,他们才发现他已经死了。
  今天是属于狂野之子的日子,处处可见他们的踪迹。影子瀑布中,数千名男女脸上挂着相同的笑容,疯狂地穿梭大街小巷,杀害所有不是他们的人,在仅存的几个反抗势力聚集地外围集结。沟渠中流满鲜血,偶尔还会有附身之人停在水沟旁,像狗一样洒尿。警长办公室内,科林斯和刘易斯副警长在窗户上钉上木板,苏珊与波丽则忙着堵死大门。警局外吼声震天,不断还有拳头击打在大门另外一边的声音传来。狂野之子想要闯入,而警局里面的人都很明白对方迟早会找到办法进来。
  科林斯和刘易斯将枪管插入木板之间的空隙,只要外面的人一变多就开个几枪,但是他们必须枪枪命中,因为弹药有限。在此之前,维护影子瀑布治安从来不需要动枪。狂野之子手中握有从圣战军那边抢来的枪,幸运的是,那些枪里的弹药更少。副警长们枪枪毙命,就算认得目标的长相也不手软。他们必须如此,因为狂野之子不死不休。他们体内没有丝毫人性;根本无法讲通任何道理。
  苏珊与波丽手中也握有副警长们给的手枪,但是截至目前为止,她们还没有面临非开枪不可的状况。她们一起坐在一张桌子旁。波丽看着苏珊排列着抽屉里面找到的一副扑克牌。哈特的力量依然残留在她体内,她可以透过纸牌排出的形状看见屋外的景象。她看见暴民在街头流窜,吞噬苦难与鲜血;她看见他们的名字,狂野之子,不过这个名字对她而言不具有任何意义。她想要找出一条安全离开警局与影子瀑布的道路,但是不论看向哪个方向,都有狂野之子等待着她。无路可逃。没有办法逃过狂野之子的法眼,没有办法突破他所带来的疯狂景象。
  两名副警长突然开始疯狂扫射,苏珊和波丽立刻转头,并且伸手想要拿取放在桌上的枪枝。科林斯离开窗口,冲出房间。两名女子跳下椅子,举起手枪。
  “怎么了?”苏珊问。“他们进来了吗?”
  “没有。”刘易斯说着射杀一名目标。“有几个镇民被暴民追赶来。人数不多,只有一个人类和三个拟人动物,不过他们都有武器,暂时还撑得住。科林斯下去帮他们打开侧门,如果他们有办法抵达的话。”他停止开火,一脸疑惑,伸长脖子透过木板的缝隙看外面。“暴民一定很想要杀死这些人。他们放下我们不管,全力攻击外面那些可怜的混蛋。”
  “我们要怎么帮忙?”波丽问。
  “帮不了什么。”刘易斯道。“有机会的话,科林斯就会打开侧门,但是他不会为了救他们而让我们陷入危险。一切都要看那些可怜虫了。他们必须要靠自己才行。”
  街道上,恐惧小子史考提扑到面前一个笑容诡异的男人身上,一口咬断对方喉咙。他并不是一头大狗,但是口中的牙齿又利又多。他落回地面,随即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身上的皮夹克破烂不堪,染满血迹。其中有些血是他自己的,因为有人扯掉了他鼻子上的安全别针,不过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彼得·考尔德与他并肩作战,手法纯熟地发射着手中的两把自动手枪。这名前圣战军已经疲惫不堪,神情萎靡,但是始终弹无虚发。他曾发誓要用自己的生命捍卫次自然地底世界,虽然他的信仰已经崩溃,但是承诺却依然坚定。
  褐熊先生与海羊先生彼此贴背而立,手中的手枪因为过度使用而产生令人不安的高热。就在不久之前,褐熊先生还以为自己没有办法杀人,但是时间与现实证明了他是错的。在狂野之子面前,不是杀人,就是被杀,而褐熊还没有作好死亡的准备。现在还不是时候。基于许多理由,不少次自然地底世界的居民拒绝杀人;褐熊先生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亡,最后终于忍无可忍。他拿起一把枪,惊讶地发现使用这把武器是多么简单的事。
  海羊一手持枪,一手拿着一瓶伏特加。他一边开枪,一边咒骂,终于可以尽情地做他自己。褐熊试着不要去听他骂些什么。他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问题上,杀死任何接近的暴徒,每开一枪,都感到心中有一部分随之死去。
  暴徒自四面八方而来,三头动物跟一个人类竭力逃跑,藉由手中的武器跟对方保持距离。没有一张疯狂的面孔露出丝毫怕死的神情,不过还是带有一种原始的谨慎,似乎不打算毫无意义地妄送性命。考尔德停在眼前一面高耸的墙壁前。在发现四周无处可逃之后,他感到一阵惊慌。他背墙而立;史考提瞪大眼睛在他脚边喘气;褐熊和海羊很快地也赶到他们身边。不需要任何言语交谈,他们都了解这里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他们心中容不下绝望的气息,只剩下了结性命的决心。就在他们最后一次举起手枪时,旁边的一扇门突然开启,伸出一条手臂,将他们拖了进去。
  他们跌入室内,对方立刻将门甩上,阻隔门外愤怒的暴民。他们躺在地板上,在粗暴的敲门声中大口喘息,恢复精力。海羊第一个自地上爬起,手中依然握着手枪和酒瓶。他瞪着面前的身影,语气不善地道:
  “这么久才放我们进来。再迟一步,那些混蛋就会把我们踩在脚下啦。你他妈的是谁?这里有其他出路吗?”
  “请原谅海羊。”褐熊先生疲惫地道。“我本来知道为什么要原谅他,不过现在忘光了。”
  “我是科林斯,”副警长道。“这里无路可逃。来见见其他人。”
  “其他人都像你这么乐观吗?”史考提大声问道。
  他们到楼上和其他人会合,各自找个恰当的地点开始向外面的暴民射击,然后轮流讲述自己的遭遇。大家的遭遇都差不多。
  “我们试图以无线电请求支援,”苏珊道。“但是完全没有回应。电话不通,我猜是线路被剪了。根据现有的信息,我们可能是影子瀑布里面仅存的活口。”
  波丽身体颤抖。“不要说这种话。不可能这样的。外面一定还有人活着。只要我们继续撑下去,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我不抱多大信心。”史考提说着抬起后脚搔搔耳朵,许多凝固的血块跌落地面。“次自然地底世界已经被这群疯子占领,我们是唯一存活下来的动物。”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爆裂声响,紧接着就是许多胜利的欢呼。所有人都忍不住看向门口。那扇门后面是一条走廊,上面有两台电梯以及一道楼梯可以通往楼下。远方清楚地传来许多玻璃与家具遭到破坏的声响,甚至盖过了狂野之子们野兽般的吼叫声。
  “可恶。”科林斯冷冷地说。“他们进来了。”
  海羊很快地喝了口酒,露出一口烂牙。“我还在等人告诉我这个死亡陷阱里面有没有其他出口,不过照这个情况看来,我应该早就知道答案了。大家可别一起回答。”
  “没有出路。”刘易斯说。他离开窗口,退出一排弹夹,重新装填弹药。“有出路的话,我们早就跑了。我们哪儿也去不了。”
  “就是这种时候,”史考提道。“我才会希望我的作者从头到尾都只写惊悚小说,没有把我创造出来。”
  “我们不能站在这里等着暴民进来!”苏珊道。“如果你们想放弃,就赶快下楼了结一切。我要开始架设新的掩体,因为我不希望救兵来的时候,却发现我在几分钟之前放弃了。”
  “她说得有道理。”海羊道。
  他们很快地关闭两台电梯,将家具堆满楼梯间,退回接待室,然后将最重的一张办公桌挡在唯一的门上。他们重新装填弹药,躲在翻倒的桌子后方,静静等待。楼下的吼叫声没有减弱的趋势,但是底下应该已经没剩多少东西可供破坏了。褐熊先生将枪抱在毛茸茸的胸前,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悲伤。他为了生存而做了许多他的作者绝对不会乐见的事情,如今他开始怀疑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他心里明白,自己不再是从前那样的一只好熊,他曾经是只特殊的熊。枪炮在他身边没有作用,坏事绝不会发生在他跟朋友身上,只因为……因为他是褐熊先生。但是身为特殊的熊并不足以逃离狂野之子的诅咒,于是他只好拿起手枪,试图强迫世界步入正轨。他抛弃了让自己特殊的特质,结果却什么也没换得。他依然必须面对死亡,他的朋友也会和他一同死去。身后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他立刻转过身去,手指紧扣扳机。艾利克森看着所有指在自己身上的枪口,当场举起双手。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随即压低手中的武器。
  “抱歉,警长。”科林斯说道。“发生太多事情,我都忘记你还在……睡觉。你感觉还好吧?”
  “很好。”艾利克森说。“我很好。我知道我……之前有点失控,但是现在没事了。真的,我感觉非常好。我想要帮忙。可以把枪还给我吗?”
  “我不认为那是个好主意,警长。”刘易斯小心说道。“你回去继续休息。这里交给我们就好了。”
  艾利克森点头,转身回到私人办公室里,紧紧关上房门。他们不信任他。他不怪他们。他曾经被狂野之子附身,难保不会再来一遍,虽然他已经有好几个月不曾感到如此清醒了。他记得自己犯下那些谋杀案,有如许多可怕的恶梦一般,而自己在梦中只是个无助无声的旁观者。梦境对他而言依然不够真实,但是他毫不怀疑他们口中的恶行全都是自己亲手干的。他就是自己费尽心思想要找出的杀人凶手。
  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他情绪冷静,思虑清楚,一点也不感到害怕。无论如何,他绝对不要让狂野之子再度附身。少了枪,要达成这个目的并不容易。他看了看屋内,目光停留在插信钉上。没错,就是它了。他拿起插信钉,放在自己身前,把上面的信件通通取下。他没有去看那些是什么信。那都已经不重要了。这根钉子足足有八、九英寸长,够长了。他双掌放在插信钉两旁,弯下腰去凝视着钉子。他一点也不害怕。
  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他用尽全力一头撞下,最后看见的景象就是钉子的尖端对着自己的左眼直逼而来。
  接待室内,守方人马倾听着狂野之子甩开挡路家具,爬上楼来。没过多久,他们开始撞门,门框随即剧震。海羊开枪射穿房门,但是对方似乎毫不在意。科林斯与刘易斯并肩而立,枪口指向门口。他们呼吸急促,手臂却没有颤抖。褐熊跟海羊轮流喝着伏特加,酒瓶已经快要见底。彼得·考尔德默默地坐在他们身边,思考着最近发生在他身上的奇怪转变。在明白到自己一点也不后悔之后,他终于展颜欢笑。史考提看着震动不已的房门,喉中不断发出低吼。苏珊与波丽手牵着手,试图以专业的架式握持手枪。
  门被撞开了,狂野之子一拥而上,轻易地推开沉重的办公桌。守方人马立刻开火扫射,遭受附身的男女有如洋娃娃般摔倒在地。激烈的枪声震耳欲聋,但是狂野之子只是狂笑逼进,踏着满地尸体冲向屋内的人们。越来越多附身之人进入房内,其中有些手里还有拿枪。鲜血飞溅,在地板上形成一滩滩的血泊,但是狂野之子还是不断涌入。
  第一个死的是史考提。他在一阵机关枪的扫射之下离地而起,有如玩具般飞到一旁,死前依然试图紧咬身旁敌人的脚踝。科林斯和刘易斯被一群附身之人扑倒在地,手中的枪始终不停开火。狂野之子以其超自然的蛮力将他们撕成碎片。彼得·考尔德想要出手相救,但是被一个有着疯狂眼神跟诡异笑容的瘦弱女子一刀插入喉咙。他跪倒在地,嘴中瞬间喷出如柱鲜血。
  褐熊先生冲到他身旁,试图将他拖回掩体后方。一颗子弹击中他的额头,身体向后倒下,无助地躺在地上,鲜血遮蔽他的视线,生命离体而去。海羊愤怒吼叫,将空酒瓶甩入人群,冲到两个朋友面前。他不断开枪,直到弹药用尽,然后换以双手跟羊角与人搏斗,最后终于也倒了下去。
  出于珍贵的友情,苏珊对准波丽的后脑开了一枪,然后将枪口塞入自己口中,扣下扳机。她们在狂野之子愤怒的吼叫声中死去,死时依然牵着彼此的手。
  骸骨长廊后方的房间中,人们站在时间的床前,静静地看着床上,仿佛期待着时间随时可以再度开始呼吸,或是坐起身来笑着告诉大家一切只是一个玩笑。然而时间老父始终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有如一具萎缩的木乃伊。他看起来好像已经死了好几世纪,直到最近才自某座古老的金字塔中挖掘出土。房间之中昏暗异常,安静无声。墙壁不见了,天花板消失了,唯一的光源来自病床床头板上的一盏老式油灯。油灯照射的范围之外感觉一片虚无,仿佛他们全都漂浮在一片黑暗的海洋上。
  丽雅与艾许并肩站在床脚,牵着彼此的手掌,从中寻求慰藉。时间的死亡动摇了他们曾经相信的一切。他是不断变动的世界里唯一永远不变的人物,是将影子瀑布凝聚在一起的强力胶水;少了他,影子瀑布绝对无法继续存在。艾许看着皱巴巴的尸体,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刺痛。如果就连时间老父都会死亡,都必须穿越永恒之门,永远无法回归,那他就必须接受自己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总有结束的一天。他始终都很清楚这一点,只是之前并不构成困扰而已。他没有权力拥有第二次人生。但是现在丽雅又回到他的身边,他有太多值得珍惜的东西,实在无法就此放弃。他微微一笑。爱情就是这个样子。
  艾许手掌一紧,丽雅也轻轻使劲回应。她的思绪同样飞奔,努力为当前的困境思考出路。他们经历了这么多,付出了这么多,绝不可能是为了在这里倒下。这样太不公平了。他们在没有时间老父帮助之下击败了圣战军;但是狂野之子又是另外一回事。他的起源跟力量都跟影子瀑布息息相关,只有时间老父才有能力理解并操控那股力量。没有他的帮忙,就无法阻止狂野之子肆虐,影子瀑布的居民将会死亡殆尽……没有时间老父看顾影子瀑布,这座城镇终究会停止存在。一切的结束。丽雅紧握艾许的手掌。一定有办法解决一切的。一定有。

  史恩·莫利森坐在床尾,双脚在床缘轻摆,目光没有焦点。他试图想出一首合适的曲子,想要唱一首歌来凭吊时间的逝去,但是却没有任何灵感。他心中的音乐已经随着妖精一同死亡。少了他们,世界已然失去甜美,生命不再有意义。妖精代表了他曾经相信过的一切。如今一切消失了,所有荣耀,所有尊严,森林里的笑声,全部死在他们自己手中。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怎么容得下音乐?
  梅德琳·克瑞许,大部分的人都称她为梅德,坐在床沿,双手紧握时间冰冷的手掌。他是她的世界,她的爱,她存在的意义。没有人在乎她的时候,只有他真心照顾她;没有人能够保护她的时候,只有他为她挺身而出。他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之下让她留下;在明知不可能回应她的爱的情况之下让她爱他。她愿意为他付出生命,但是他只会在没有她的日子里继续过活。而如今,她的生命完全失去意义。她一生致力于照顾时间老父,但最后还是失败了。她想要以戏剧性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随他一同离去,只不过他一定不希望她这样做的。他相信生命、希望与可能。梅德不再知道自己相信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现在她又再度变成孤伶伶的一个人了。
  詹姆士·哈特站在床脚,恼怒地看着死去的祖父,不知道自己他妈的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时间老父是唯一知道所有答案的人。如今他死了,留下一个困惑的孙子,不知何去何从。现在他是聚光灯底下的焦点人物,所有人都想要从他这里寻求答案,而他根本不知道该告诉他们什么。他必须想想办法。他们无处可逃,无处可躲。如果他不能找出解决狂野之子的方法,他跟这些朋友还有整座影子瀑布都将面对毁灭的命运。
  答案就在他体内。他可以感觉到祖父的力量在身体里面沸腾,挤压着、测试着,寻求宣泄的管道。他还不了解这股力量,不清楚其作用以及限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信赖它。他知道自己可以办到许多事情,知道这股力量要他怎么做,但是他不能莽撞行事。他强烈地认为这股力量自有目的,很可能和他本身的需求完全无关。
  诱惑就像是无法忽略的声音一样,始终在他耳中纠缠不休。
  他看着祖父毫无生气的尸体,双掌紧握成拳。要是他还没死的话,他一定要让这个老浑球为了留给他的烂摊子而付出代价。接着他停止动作,仔细观看,确定自己看见了不可能的景象。他向前凑到床边,更加仔细地打量。时间确实已经死亡,嘴中没有任何气体流动,但是他的胸口却有起伏。不是呼吸或是心跳之类的规律起伏,而是突如其来的一下跳动,仿佛体内有某样东西想要破体而出一样。他本能地向后退开,想象力在脑中呈现出一幕恶梦般的景象,让他看到某种寄生虫窜入时间不朽的身体中,取走了他的性命。
  他的动作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大家跟随他的目光看向时间的胸口。梅德惊讶地大声尖叫,放脱时间的手掌,凑上前去倾听时间的胸口。接着她突然哈哈大笑,坐直身体,满脸尽是藏不住的笑意。弹簧刀突然出现在她手中,在一下清脆的声音中弹出锋利的刀片。她小心翼翼地以刀锋插入时间的胸骨下缘,然后向上一划,胸腔浮现裂口,有如坚果一般分向两旁。开口处喷出些许尘雾,露出某样颜色苍白、微微蠕动的东西。梅德收起弹簧刀,双手探入裂口,像是翻书一样扳开胸腔,在众人耳中留下许多清脆的喀啦声响。胸腔内静静地躺着一个完美的新生婴儿,体型娇小、肤色粉嫩,目光沉稳地看着眼前的梅德。她伸手进去,轻轻取出婴儿,放在手中缓缓摇晃。
  “时间已死。”她轻声说道。“时间永存。”
  其他人围在梅德身旁,看着她散发意想不到的母性光辉。时间看起来就和正常婴儿没什么两样,幼弱、无害,但是没过多久他们就发现:第一,他没有肚脐;第二,他的目光深邃而又清澈。他对众人挥挥胖嘟嘟的小手,然后打了一个大呵欠。
  莫利森微带责备地看向梅德。“你可以在动手之前先说明一下,我差点被你吓出心脏病来。”
  梅德耸肩。“我也不确定。他通常是独自死去,自行处理这些事情的。我只有在几天之后才会再度见到他,而那时候他已经拥有再度掌管一切的能力。真是个可爱的小东西,是不是?”
  她向婴儿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婴儿则以成熟的目光凝视着她。
  艾许看向丽雅。“你是镇长。难道不知道这种情况吗?”
  “我不认为有谁知道。”丽雅说。“时间非常注重隐私。我从来不喜欢探人隐私。”
  莫利森闷哼一声。“至少她没有拿腰间悬挂的那把大剑去将时间开膛破肚。那把剑究竟是哪来的?”
  “时间给我的。”梅德道,随即将注意力转移到婴儿身上。
  “他此刻必定非常虚弱。”丽雅严肃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年轻的时间。我想应该没人见过。我猜在他成长到有能力自行判断事物之后才会恢复所有力量。”
  “那要多久?”哈特问。
  丽雅耸肩。“就像梅德说的,起码两天以上。通常这种情况不会影响影子瀑布或是长廊,它们本身的能量就足以维持一切运作,直到时间再度掌权。但是现在,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我不知道。”
  “我们不能等他两天。”哈特道。“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影子瀑布没有那么多时间。两天之后,狂野之子早就已经杀光所有人了。”
  “如果你有其他建议的话,我敢说大家都很乐意接纳。”丽雅道。“我不喜欢看到他如此无助的样子。杰克·费契应该在这里保护他。他为什么不在?”
  “喔,拜托,”莫利森道。“没有那颗芜菁头,事情都已经够复杂了。”
  哈特皱眉。“时间认为有外来的力量干涉自然定律。”他缓缓说道。“或许就是这股力量故意提早时间死亡的时机,让他处于如今这种无力自卫的状态。”
  “咕叽咕叽……”梅德逗弄道。“谁是特别的小宝贝呀?”
  “我认为没人有能力控制杰克·费契。”艾许不同意。“如果他应该出现在这里,那他早该到了。”
  “你知道,”哈特道。“深入想一想,你会发现这一切都很没道理。我是说,像时间这么重要又强大的人物为什么会有如此脆弱的时刻?”
  丽雅耸肩。“或许……是为了防止他失去控制,造成需要阻止他或是取代他的情况?”
  “谁能够取代时间?”莫利森问。
  “喔,真是个深奥的问题。”丽雅答。
  “有东西接近了。”艾许突然说道。所有人立刻向他看去。他的目光深邃,仿佛焦点集中在某样只有他才看得见的东西之上。
  “怎么了,李奥纳多?”丽雅说着握住他的手臂。他没有反应。
  “有东西接近了。很可怕的东西。”
  “沿着床边围成一圈。”梅德说着小心地将婴儿放在被单上。她拔出腰间长剑,感觉此剑似乎生来就该由她握持一般。其他人在床铺旁边围成一圈,目不转晴地看着油灯光线之外的深邃黑暗。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始终没有看见任何东西出现。
  “什么东西接近了?”哈特终于问道。“从哪里来?我什么也看不到。”
  “很接近了。”艾许道。“非常接近。几乎已经到了。”
  气温突然剧降,仿佛有人打开了一扇通往外面的门一般,接着杰克·费契突然出现在房间中。所有人都放松情绪,再度开始呼吸。杰克安安静静地站在他们面前,脸上始终挂着不变的微笑。
  “你总算出现了。”丽雅说着侧过身去,在床前让出一个空位。
  但是一看到稻草人走路的动作以及移动的姿势,哈特立刻察觉不对。他伸手抓住稻草人的手臂,手掌接触到衣袖底下的木棍。费契粗暴地将他甩开,头也不回地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抓向床上的婴儿。
  “不要让他碰婴儿!”哈特道。“其中有诈。我感觉得出来!”
  丽雅一把抱起婴儿,随即向后退开。杰克·费契朝她追去。艾许跳入两者之间,全身绽放死亡气息。其他人脸色发青,当场退走,但是稻草人却丝毫不受影响。他从来不曾活过,自然不惧怕死亡。丽雅持续后退,紧紧抱着婴儿。艾许使尽超自然的蛮力抱住稻草人的手臂。两者相对而立,死人对上没有生命之人,僵持了好一会儿,接着费契将艾许摔到一旁。莫利森凭空召唤吉他,高声歌唱,但是歌声之中充满疑惑,稻草人充耳不闻。
  梅德一扑而上,举起长剑砍向费契,仿佛是长剑本身在引导她的行动一样。石中剑曾经握在许多伟大剑客的手中,它记得出剑杀敌的感觉。长剑刺入费契的前胸,破出后背,阻止了他的去势。他低头察看,伸出戴手套的手掌抓起剑刃,一寸一寸地将剑拔出体外,无论梅德如何费力都没有办法阻止他。她后退一步,使劲抽出长剑,划破费契的手套。费契出手再度抓向长剑,梅德一剑横挥,当场切断组成稻草人的手腕。戴手套的手掌掉落地面,手指不停抓搔,像是一只巨大的皮蜘蛛。梅德一脚踢向手掌,但是手掌突然浮起,避开她的脚,再度回到杰克·费契的手腕之上。梅德眨了眨眼,然后一剑一剑地继续砍下去。衣衫破碎,木屑飞溅,但是他依然朝向梅德迈进。梅德一步一步地被他逼退,丽雅则一直躲在她身后。她紧紧地抱着婴儿,不过婴儿始终没有出声。
  梅德越是挥剑,手臂就越来越酸。然而不管她怎么砍,杰克·费契就是不会受伤。说到底,他不过是一堆木柴、树枝和破布的混合体,外加一颗芜菁头。不管她削落多少躯体,创造他的魔法总是能够将他合而为一。到最后,长剑变得太过沉重,她也变得太过疲惫,一剑砍去,完全没有削到稻草人一根寒毛。费契趁她重心不稳的时候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摔落地面。她的手肘重重撞在地上,长剑随即脱手。杰克·费契弯腰而下,双手无情地对她抓来。
  “不,”哈特叫道。“快住手。”
  稻草人迟疑片刻,转头看向哈特。他体内绽放出一股几近有形的挣扎气息,游走于控制他的力量与哈特的权威之间。挣扎气息迅速加温,形成一道实质的物理存在,接着稻草人脑袋转向,跨越梅德,继续朝向丽雅手中的婴儿前进。哈特深入内心中,解放祖父传承下来的力量。这股力量早已呼之欲出,如今他全面接受了它,它立刻有如脱缰野马般狂奔而出。力量盈满全身,狂野恢弘,气势无匹。他随手一挥,稻草人当场爆炸。
  碎片四溅,痛得所有人张口尖叫。小树枝和碎布片像丑陋的雪花一般坠地,哈特终于感觉松了一口气。他成功了。威胁解除了。他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力量,而且感觉其实还算不错。他对其他人微笑,准备响应大家的谢意,不过却发现他们都不是在看他。他回过头去,只见杰克·费契的碎片在半空中凝聚,再度合而为一。没过多久,稻草人已经毫发无伤地站在他们面前。他的芜菁大嘴露出嘲笑,终于将哈特的脾气逼到极致。他深入自己力量的泉源,施展全力一击,将稻草人体内的生命气息完全掏空。转眼之间,创造杰克·费契的古老魔法遭到解除,所有令他特殊不凡的力量通通被哈特据为己有。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了,有如一杯极烈的白兰地,既温暖又裂喉,直到稻草人的躯壳了无生气地瘫倒在地之后,他才终于了解自己做了什么。
  杰克·费契,时间以及影子瀑布的守护者,从来没有人对他有任何正面评价,但是他曾勇猛顽强地对抗十字圣战军,如果可能的话,他也会以同样的精神对抗狂野之子。他的下场绝对不该如此凄凉。
  “结束了吗?”丽雅终于问道。“我的心可以开始跳了吗?还是他还会再度爬起?”
  “不会了。”哈特强忍着语调中的难过。“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今天所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丽雅说完将婴儿放回床上。“至少暂时可以松一口气了。”
  “还不到时候。”艾许道。“有东西接近了。越来越近。对方非常可怕,非常接近,而且肯定不是杰克·费契。”
  这时他们通通感觉到对方的存在,一种很强大、很邪恶,超越人类理解范围的东西有如一节疾行的火车般朝向他们直奔而来。他们想要逃跑,想要躲藏,却无路可跑,无处可藏。他们背对床铺,看向眼前的黑暗,然而对方的存在似乎来自四面八方,他们根本不知道该看向何处。接着突然间,他出现了。高大、强悍、可怕,全身绽放烈焰,看得所有人心惊胆跳。他以天使的形象现世,足足十尺高,皮肤完美洁白,双翅耀眼无匹。但是他的骨骼过于巨大,仿佛被己身的原罪压迫得腰身无法挺直。他的容貌极美,但是异常冷酷,额头上有两颗小瘤,状似兽角,有如玫瑰花上的尖刺。
  所有人当中,只有艾许没有皱眉,没有后退,没有将目光偏开。或许身为死人,他没有多少东西可供失去。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需要尝试好几次才能正常开口说话。
  “你是谁?”他冷冷问道。“来这里干嘛?”
  “我是谁?”堕落天使说道,声音十分平静,听起来很有气质。“人类真是健忘。我拥有许多名字,但本质却只有一个。喜欢的话,可以称呼我为普罗米修斯。最好的笑话就是老笑话。至于我来这里干嘛?如今我的时代终于来临,再也没有人能够否认我的存在。我来这里,是要摧毁寒霜及骸骨长廊,除掉时间,破坏永恒之门的大锁。他们的时代结束了。他们的存在已无关紧要。我的言语将成为法律,生命与死亡将会重新定义,过去与未来都将消失在残酷无情的现在之中。我已经打破地狱的门户,绝对不会再度回归。”
  “请再说一遍,”艾许道。“我不小心听到睡着了。”
  “幽默感。”堕落天使道。“很好,你会需要幽默感的,放肆的亡灵。拜托,请各位放轻松点。我是来杀时间的,但是并不赶时间。战争终于结束了,好牌都在我手中,你们没有办法阻止我。影子瀑布最古老的预言指出,当影子瀑布毁灭时,任何人,不管是活是死,都没有能力与我对抗。请原谅我如此志得意满。在观众面前,我总是喜欢表现出最好的一面,不过话说回来,自大始终是我的缺点之一。”
  “所有事件都是我策划的;每个出人意表的转折,每个不幸错误的决定。是我控制狂野之子,派他进入影子瀑布不断杀戮。但是我的进度提前了。一开始,我和洛伊斯以及他的圣战军交易,提供他们自以为占领影子瀑布所需要的力量。我所要求的代价就是他们在影子瀑布之中所杀害的性命。圣战军军官就是因为这一点才一直鼓吹手下,令他们对你们恨之入骨,进而制造足够的死亡供我享用。接着是亲爱的米兰医生。一个单纯、恐惧的男人,为了解开生死之谜而接触不幸的领域,导致他完全无法抗拒我的诱惑。藉由他的帮助,我成功瘫痪了影子瀑布的防御机制。”
  “我提前召唤狂野之子,放入不会有人怀疑的宿主体内,在大天使米迦勒下凡警告你们的时候抢先下手除去他。亲爱的米迦勒,如此纯洁,如此真诚,只懂得专心在一件事物之上。一旦他离开宿主体内,圣战军的巫术牧师就可以轻易令他无法回归。既然召来了狂野之子,我就没有办法阻止他三不五时杀上一、两个人,毕竟,那是他存在的目的。如果不纵容他的话,他就会自动消失。其实有很多线索泄露他的身分,只是你们没有想到罢了。我令你们分心,保持忙碌,没有时间去猜测这件事情。就像亲爱的波丽和他父亲一样。”
  “我策划了很多事情。这是我存在的目的,成为苹果里面的害虫,阴影之中的微笑,牵动丝线,运转世界。我指引圣战军杀害詹姆士的父母,让你回归影子瀑布,重新启动当年的神谕。我面面俱到,如今不需要继续委身幕后。影子瀑布中的死亡、苦难,以及毁灭令我强大到超乎你们想象的地步。现在轮到我了。出场亮相的时间到了。你们是唯一仅存的希望,只可惜完全不是我的对手。不过欢迎各位尝试。如果你们不打算阻止我,我才真的会失望呢。”
  他们面面相觑,没有人采取任何行动。光是堕落天使的存在已经令他们手脚麻痹。他带来类似自然力量的冲击,有如地震、龙卷风或是大雷雨,气势恢弘无度,根本不是任何凡人所能匹敌。
  接着史恩·莫利森愤怒地划下吉他,开始引吭高歌。所有人之中,就属他的个性中拥有跟敌人相同的骄傲特质,或许是因为摇滚乐本身就隐藏着某种黑暗之气,乃是属于恶魔的音乐。他所吟唱的是一首简单的歌曲,从前常唱的老歌,有如暴风中的灯塔一般,目空一切地驱退四周的黑暗。但是尽管唤醒所有音乐的潜力,他依然明白自己是在浪费时间。天使站在原地,不为所动地微笑着。莫利森唱到一半就再也唱不下去了。天使礼貌性地鼓掌。
  “有人说恶魔具有绝佳的音乐天赋,但其实我是个音痴。音乐对我来说都只是噪音。我的对手对音乐的感受比我深刻多了。”
  突然之间,枪声大作,原来是丽雅拿出之前从圣战军尸体之上搜刮来的手枪,对准堕落天使就是一阵狂射。她一下又一下地扣着扳机,直到子弹用尽为止。接着她停止射击,缓缓压低枪管。枪声的回音迅速消褪。天使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好啦,说真的,我有受到侮辱的感觉。子弹?用来打我?你甚至没在弹头上刻个十字。虽然以我现在的状况根本没有差别,但是我很喜欢遵循传统。”
  “既然要谈传统,”梅德说着举起长剑。“我们就来谈谈传统,浑球。这就是石中剑,它还记得你。”
  她往天使直扑上去,长剑在空中画出一道弧形,绽放出白昼般的耀眼光芒。天使轻轻松松地接下长剑,自梅德手中夺剑。她重心不稳,向前跌出,天使一剑刺穿了她。剑刃自她腹部插入,伴随一股血泉自她背心爆出。梅德跪倒在地,天使随即拔出长剑。她抖了一抖,鲜血自嘴角流下。莫利森一把抢上,跪在她身旁,她则无助地紧抱着他。她试图告诉他些什么,但是痛到说不出口。她在他的怀中死去。
  “很可怕的小玩具。”天使手持石中剑,一副好像刚从沙拉盘里挑出一只鼻涕虫的样子。他以膝盖顶断长剑,将断剑丢到一旁。“一切都十分有趣,但是我认为该是进入下一阶段的时候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就从杀死时间开始。有人想讲几句遗言吗?”
  他对着床上的婴儿走去,哈特的影子立刻自地面跃起,有如一条毯子般缠上天使的脑袋。他徒手撕开这团黑色的物质,但是对方总是自其指缝之间滑落。
  “你必须阻止他,吉米。”哈特的朋友急迫地说道。“我撑不了多久的。”
  天使十指沉入影子之中,将朋友有如一团黏黏的太妃糖般抓了起来。影子在天使的手中扭动挣扎,接着惨遭撕裂,声音随之而哑。天使将残骸丢到地上,然后对着哈特微笑。
  “你阻止不了我。现在没有人能够阻止我。时间自身难保,长廊全不设防。我要一把火烧掉骸骨长廊,利用热气融化寒霜长廊。影子瀑布已死。废墟之中再也没有任何活人。狂野之子已经把他们全部杀光,然后又自相残杀殆尽。你们就是最后的活口了。是我允许你们活着的,因为我要你们见证我的胜利。再过一会儿,我将杀死时间,到时候,世界上就没有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只剩下永无止尽的此刻,不属于上帝的管辖,可以让我为所欲为。整个世界都将承受前所未见的苦难。”
  接着永恒之门突然出现在房间之中,转眼之间一切完全不同。天使带来的绝望感荡然无存,被一阵冷冽清新的微风取代,房间里当即充满了无数的希望与可能。永恒之门昂然独立,没有任何支撑,乃是一块谜样般的空白石板,等待着人们刻划字迹。天使凝视着永恒之门,对此出乎意料之外的情况不知所措,接着他转过身去,面对其他人。
  “我没有将门带来此地。是谁胆敢将门带来此地?快送走!”
  詹姆士·哈特看着永恒之门,门则藉由某个他从来不曾发现过的层面对他说话,直接对着他体内承继自时间老父的部分说话。他终于了解自己该怎么做,明白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回归影子瀑布。他的目的、他的天命,以及影子瀑布的命运。
  “你的时代还没降临。”他一派轻松地对着堕落天使说道。“此刻是属于我的时代。该是我完成使命的时候了。你从来不曾真的了解永恒之门的本质。圣战军的说法与事实相距不远。他们以为它是通往上帝的途径。没错,从某方面来讲确实如此,但是它并不仅止于此。差得多了。永恒之门为了让活人通往死后世界而存在,但这只是它部分的功用罢了。我是完成这道纵横无数世纪的方程式的最后一项元件:我将会完全开启永恒之门,并且令它永不关闭,好让所有曾经穿越永恒之门的生命可以再度藉由此门回归,重新加入活人的世界。从今而后,死亡将没有能力局限活人,没有办法战胜活人。不要这么惊讶。一扇门本来就同时具有入口跟出口的功用。”
  “不,”天使道。“不!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你没办法阻止我。不管活人还是死人都不能够阻止我。当初就是这样说好的!”
  “你应该仔细阅读合约内容。”哈特道。
  “我要阻止你!我要杀了你!”
  堕落天使开始冲向哈特,但是被艾许挡了下来。“我不这么认为。要杀他,你得要先过我这一关。而技术上来讲,既然我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所以我想你麻烦大了。在物质界,你必须受到物质定律的局限。这表示我将会把你痛扁一顿。这就是我死而复生的原因。”
  天使发出难听的笑声,朝向艾许冲去。艾许后退一步,唤醒体内超自然的怪力,开始与天使徒手肉搏。他们使劲推挤,僵持不下,接着天使推开艾许,将他一拳击倒在地。他在地上踢中天使的脚掌,接着两个就开始在地上打滚。天使扑倒艾许,一膝盖顶在他的胸口之上,两手紧紧一抱,当场将他的脑袋给扯了下来。丽雅惊声尖叫。天使哈哈大笑,将脑袋往地上一丢,滚到她的脚边。艾许双眼无神地瞪着天使。天使自地上爬起,但是只爬到一半便即动弹不得,因为艾许的无头尸体已经紧紧抱住了他。
  哈特不去理会两人,专心倾听永恒之门的声音。他有能力开启永恒之门,但是这样做将会耗尽他所有力量。他苦笑一下,心想反正自己从来都不想要这股力量。他深入自我内心,一举唤醒所有力量释放而出。堕落天使发出愤怒及惊慌的吼叫,但是太迟了,他被艾许拖延太久了。永恒之门缓缓开启,一道灿烂的光芒照亮整个房间。天使迅速后缩,转过头避开光亮。接着梅德琳·克瑞许趾高气昂地穿越永恒之门而来,看来一点也不像是众人熟识的梅德。她来到莫利森面前,对他展颜欢笑。他麻木地看着她,很想要相信站在眼前的真的是她,但是却始终不敢伸手触摸。她哈哈大笑,一把将他拥入怀中。
  永恒之门大开,光芒随之大作,驱退房间的黑暗边界,照耀出一个无止无尽的广大空间。杰克·费契走出永恒之门,在哈特面前深深鞠躬,然后又走到突然之间长大成人的时间老父面前下跪。时间露出宽恕的神情,轻轻在稻草人的肩膀上拍了一拍。接着踏出永恒之门的是李察·艾利克森警长,以及路易斯与科林斯副警长。他们走到丽雅和艾许身边。在光芒的照射之下,艾许的一切通通回到体内。不需要任何说明,任谁一看都知道他已经不再是归来之人,而是货真价实的活人。
  苏珊·都柏伊丝与波丽·考辛斯跌跌撞撞地穿越永恒之门,对着门外的所有人咯咯娇笑。波丽跑到哈特身前,彼此默默拥抱许久,朋友则围绕在两人肩上。接下来出来的是米兰医生,与他同时回归的是圣战军领袖威廉·洛伊斯,两人一起摇头叹息,后悔过去所犯下的一切错误。莱斯特·苟德,神秘复仇者,再度恢复年轻时代的风采,牵着神采飞扬的卡拉汉神父一同归来。德瑞克与克里夫·曼德维尔并肩而行,一边拍打着彼此肩膀,一边愉快地咒骂对方。跟在他们身后的是褐熊先生和海羊先生、彼得·考尔德,以及恐惧小子史考提;接着又是欧伯隆、泰坦妮雅与终于恢复完美的普克。死者再度复活,伤势获得治疗,心灵寻得慰藉,准备好来面对这个全新的奇幻世界。
  所有妖精迈开大步穿越越来越宽的永恒之门,所有影子瀑布的镇民以及圣战军士兵也全部回归:人们络绎不绝地自门内涌出,来到宽广无涯的光明境地。詹姆士·哈特找到了他的父母,时间找到了逝去的真爱。父母与子女重逢,爱人与甜心相遇,朋友与敌人同行,所有过去的旧帐勾消。
  天使无所不在,在此永不结束的黎明之中绽放出璀璨的光芒,美妙的歌声盈满世界。没人注意到堕落天使逐渐缩小,在伟大的光明下变得微不足道,最后只剩下一点小小的阴影,被大天使米迦勒捧在手心,悉心慰藉。
  人们依然不断涌出,数量已然无法估计。来自世界各地的死者,涌入一望无际的空间。从古至今所有曾经死去的人们通通自死亡的国度回归,与所有活人一同迈向全新的世界,一个古老的事物都将翻新的世界,死亡成为模糊记忆的世界。这一次,一切都将变得非常不同。突然有人清了清喉咙,于是所有人转头去看。
  影子已然消逝,预言都已成真,光明笼罩全世界。
  (夜城系列外传《影子瀑布》完)
  注释:
  ①熵(entropy),是一种“乱度”的概念,原为物理学的概念,常被用于测量混乱、无序系统上,后来此概念延伸使用至信息学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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