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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谭十记 - 第三记 巴陵野老:盗官记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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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顶住跟他们干,最多砸了县太爷这把交椅。”张牧之说。
  深谋远虑的陈师爷说:“你一拿王法整他们,他们会暗地去上边告状。所以要去上边找个说得起话的靠山才好。”
  他们商量了一阵,决定由张牧之和陈师爷赶到省里去一下,公开说的是去要求减少爱国捐数目,其实是去用钱打通门路,拜省上一个最有势力的刘总舵把子的山门。多亏陈师爷的门道多,几下就打通了。这位总舵爷,也乐得收这种县太爷当门生,随时三千五千地得点孝顺钱,也要得。他们还把这笔捐要采取随田粮附加征收的好办法,向省田粮总局打了一个招呼,对方哼呀哈的,没有说什么。
  他们回来以后,张牧之本来想召集本县有田有粮的大粮户开会,特别是把黄大老爷请来,宣布上级的指示。陈师爷却劝张牧之先通过“民意”了再办。
  “什么民意?”张牧之问。
  “就是县参议会,这是民意机关。他们要不通过,你搞起来费力些。”陈师爷说。
  “民意机关”,这个词我们大概都熟悉,听说不知道是哪一年,当权的国民党忽然想起了他们的国父孙中山先生的《建国大纲》,要提前结束训政时期,不想再把老百姓老这么训来训去了,宣布要“还政于民”了。于是,从上到下都要建立“民意机关”,这个民意机关就是各级的参议会。这个参议会的参议员要层层选举,说是要把那些代表人民意志的人选举出来。哪个地主豪绅不想去代表一下民意呢?这可是名利双收的事。于是*政治的好戏上演了。选举的时候,可热闹了。有公然贿赂的,有公开造假票的,有用油大来换票的,有用枪炮来抢票的,争得一塌糊涂,抢得一塌糊涂,还打得一塌糊涂,到底成立了县的民意机关——参议会,而且一致选举黄大老爷当了县参议会的议长。参议员们是些什么人可想而知了。这的确是一个代表地主老财们的有权威的机关,什么事你要通过它一下,就容易行得通。所以陈师爷劝张牧之要通过一下“民意”。
  张牧之问:“他们要不通过,怎么办?”
  陈师爷笑一笑说:“这也不要紧,国民政府有规定,参议会只是咨询机关,没有权力捆住政府的手脚的。参议会不通过,政府一样干。国民党那个中央政府,历来就是这么干的。”
  哦,原来还有这一条,国民党“民意”的把戏原来不过如此。谢天谢地,有这一条就好办。在这一点上,张牧之硬是拥护国民政府对于民意机关的权力限制。
  于是,张牧之请黄大老爷召开县参议会。他亲自到会宣布上级的征收爱国捐五万元的通知。并且发表堂皇的演说,说这是为了江西打共产党,战事所需,一分钱也不准少,随田粮附加,限期交清,否则以贻误军机论罪。
  “好硬气!”大家吓得倒吸了一口气。
  “看来这回事情要烫手。他文官不要钱,武官不怕死,你就莫奈何。”
  “这个后生恐怕有后台吧,不然怎么这么硬。”有的人又担心说。
  “说得好听罢了。只要他把钱一装腰包皮,就会‘水’了。”有的人根本不相信有见钱不抓的县太爷。
  “那金子就是火,只要一揣到身上,再硬的心都会软化。”另外一个人支持这种看法。

  不管在参议会上怎么偷偷摸摸地议论来议论去,怎么公开地讨论来讨论去,国民政府反正要收这五万块钱。结果好说歹说,还是叫做无异议通过,就是用不着举手表决。
  一般老百姓听说这一回的爱国捐是随田粮附加,不包皮出来了,都举手叫:“阿弥陀佛!”民国以来,算第一回看到过一个清官。不过大家还要看一看。光说大话、不干好事的县太爷,他们过去也见得多。
  但是,张牧之硬是怎么说,怎么干。这一下不是把乡下的穷苦老百姓整得鸡飞狗跳,而是把有田有粮的财主们整得心痛了。有抗捐不交的,他就去捉来关起,限期交清。张牧之带来的一个跟班,名叫张德行,因为他的鬼点子多,外号叫他“张得行”。张牧之叫他负责监押这些老财,他算是出了大力。他把那些财主押起来,好话他不听,送钱他不要,隔一阵在他们身上出气,狠狠地敲他们一阵。“哼!你们也有今天!整!好好给我启发启发!”“哎呀,哎呀,我服了。”那些财主招架不住了,只好认输,乖乖地交钱了。张德行这一回真是“得行”了。他说:“老子这一辈子没有这么痛快过。”
  但是果然还是碰到硬牌子。本县第一块硬招牌黄大老爷的一个管家硬是顶住不交。是不是黄大老爷故意这么布置,来试一试张牧之的“硬度”的,谁也不知道。大家都在等着看硬斗硬的好戏。张牧之一听说是黄大老爷家的,毫不客气:“哼,老子正在找你的缝缝钉钉子呢,好,给我抓起来。”
  这个管家不仅被抓了起来,而且张德行给他“特别优待”,要叫他“站笼子”。这可是往死里整的刑法。
  陈师爷知道了,说服了张牧之:对黄大老爷要硬碰,也要软烫。于是把这个管家放出来,由陈师爷亲自押着送往黄公馆,交给黄大老爷,说:“虽是违抗国家法令的大罪,还是初犯,请黄大老爷看着办吧!”
  黄大老爷没有想到对他来这一手。明摆着的,这是他主持县参议会通过了的,有苦说不出,只好说是管家不懂事,敢犯国家*,答应叫他马上交钱。黄大老爷一交钱,陈师爷就到处宣传,老财们看黄大老爷都抗不住,又听到衙门里有一个叫张德行的对老财们实在“得行”,不敢拖抗,纷纷交钱。这一下老财们的抵抗阵线被打破了,任务完成得不错。
  但是黄大老爷并不心服,他暗地思忖,怎么会派来这么一个死不要钱的县太爷呢?他通知他的在省政府当官的儿子去探访一下。哦,原来是刘总舵把子的门生弟子。黄大老爷明白,刘总舵把子不特招呼得了快半个省的袍哥和土匪,而且他的哥哥又是本省有名的军阀,蒋介石把他都莫奈何的。算了,这一回算倒霉,输了这口气吧!
  但是张牧之并没有一个完。跟着来的又是“二五减租”。
  “二五减租”这事早就有了,孙中山的“三*义”里就主张过,但是三*义的忠实信徒们历来没有实行过,偏又喜欢年年在口头上这么叫喊:二五减租。大家听得耳朵都起茧茧了,从来没有谁把它当一回事。老百姓呢,能够不二五加租,就算谢天谢地,谁还指望会二五减租?

  可是张牧之硬要把它当一回事来干。偏偏这时候,听说国民党的那个国民政府和共产党打仗打得不那么顺心,前方吃紧,很害怕他后方的农民起来抽他的底火。于是,正二八经地发了一道告示,说要认真实行二五减租了。
  “这一回他们又要‘认真’了!”县里的财主们在黄大老爷面前说起这事,都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认为这一纸告示不过是一张废纸,因为有油墨,连拿来擦屁股的资格都没有。
  “不要笑得太早了。”黄大老爷放下他的白铜水烟袋,恨恨地说:“我们这个穿中山装的县太爷要不滚蛋,恐怕我们今年还要蚀财。”
  不错,黄大老爷比其他财主们是要高明一些。张牧之接到这个告示,不特在全县到处张贴,并且动员学生到处去宣传:“今年要二五减租了,这是政府的法令,谁敢违抗,严惩不贷!”农民们呢?从新来的这位县太爷上任以来办的几件事,在他们的脑子里已经有一个青天大老爷的印象。现在这个青天大老爷号召他们起来向财主们要求二五减租,也许是有一点希望的吧,一股风就这么吹起来了。有些农民就是不信邪,就是扣下二成五的租不交,看你能把我扭到县衙门里去!有的土老财还是照往年的皇历,硬是把佃户扭到县衙门去。嘿,这世道莫非真是变了?扣下来挨训的是他们自己,而不是抗租不交的佃户。这个消息又传开了。这股减租的风闹得更大了。
  这一次损失最大的当然还是黄大老爷,最不服气的也是黄大老爷。他一直在心里琢磨:“这是一个啥子人?刁钻得很,专门找空空和有钱人做对,向着穷鬼们。……啊,莫非他……”
  黄大老爷专门请县党部的书记长胡天德来,他们研究了好一阵,不得要领。到底这位新来的县太爷只是一个奉公唯谨、不懂世故的角色呢,还是别有背景?胡天德一点也回答不上来。他名义上是县党部的书记长,是专门负有防止共产党活动的责任的,并且领得有津贴,县党部里还设得有“调查室”这样的机构。可是胡天德一天除开和县里的绅粮们吃喝打牌,到黄大老爷公馆去请安之外,就是睡在自己床上抽鸦片烟。对哪一种烟土最带劲,他倒是有过调查,别的他就从来没有想去调查了。
  黄大老爷对于胡天德回答不出他提出的问题,也不责怪他,只要他肯从鸦片烟床上爬起来认真去做点调查工作就行了,便告诉他:“小老弟呀,共产党无孔不入,睡不得大觉呀!你要找两个靠得住的人,去摸清张牧之他们的根底,要从他带来的几个人的身上下工夫,特别是那个秘书师爷,把他能拉过来,我们的事就好办了。”
  胡天德领命去了,而且也认真派他的调查室的人去做调查工作。但是搞了一阵,毫无成效。因为张牧之带来的几个人,都是铁了心似的,随便你用什么办法,想和他们联络感情,交交朋友,总是靠不拢。他们几个都是烟酒不沾,请吃饭不到,更不敢去送钱送礼,怕反而弄得猫抓糍粑,脱不到爪爪。从这一点上看,胡天德越是感觉有点像共产党,他越是紧张,于是决定亲自出马,找机会去联络陈师爷。虽说陈师爷这个人比较随和,交际应酬也还通人情,可是要从陈师爷口里探听张牧之的底细,比叫泥菩萨开口还难。是哟,陈师爷在社会上混了几十年,对于胡天德这样的人是干什么的,难道还不明白吗?胡天德不仅没有摸到一点情况,反倒被陈师爷从他的话里套出来,是谁叫他来打听的。陈师爷马上告诉了张牧之,黄大老爷正在叫胡天德想办法来摸他们的底。这些人绝不会安什么好心肠的,要大家多留点神。

  张牧之说:“黄天棒这个浑蛋,是我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不设法除掉他,总不甘心。”
  “是啊。”陈师爷说,“擒龙要擒首,打蛇要打七寸,把他除了,这县里的事情才好办。”
  于是大家都来想除掉黄大老爷的办法。
  胡天德向黄大老爷汇报了情况,黄大老爷更加坚定地相信,张牧之一定有不寻常的来头。你想,他带来的一般下人都那么一滴油也浸不进,是简单的人吗?因此他亲笔写了一封信,叫胡天德上省去送到省党部,请那里“调查统计室”派两个高明的“调查专家”来。
  等到那两个“调查专家”到来的时候,正是本县的老百姓真心实意要给张牧之送万民伞的时候。张牧之最近又为老百姓办了一件好事,惩办了两个大家恨得要命的恶霸。这两个家伙横行乡里,杀害农民,*妇女,越来越凶。他接到了许多乡下老百姓的请愿书,就把这两个坏蛋抓起来审问。这两个家伙根本不把什么国法放在眼里,他们在堂上公然供认真情不假;要他们在口供上按指拇印,他们也满不在乎地按了,心想,这些东西顶个屁用。这下好,张牧之抓到罪证,就请本地机关、法团、学校和参议会的绅粮派出代表来会审,连黄大老爷也不得不派出代表来参加。会审结果,硬是证据确凿,罪不容诛,于是一致公议,明正典刑。这两个该死的家伙,才晓得这一回碰上了硬码子,一下就蔫了,连黄大老爷也不好出面救他们。
  杀这两个大恶霸的日子,县城里真是万人空巷,都涌到河边沙坝去看热闹。一看到这两个恶霸被五花大绑,跪在沙上,一刀下去,人头落地,大家都不禁鼓掌欢呼起来。从此,“张青天”的名声就传开了。大家没有想到几十年来到底还出了这么一个青天大老爷。于是老百姓自发地凑钱要给“张青天”送万民伞。这把万民伞,再不是那些县太爷要卸任了,估倒本县绅粮们送的那种万民伞,在上面签名的寥寥无几,这把万民伞真是万民来签的名,何止万民,二三万都过了。
  老百姓真心实意给张青天送万民伞的时候,正是省党部的两个调查专家偷偷地到县里来调查的时候。除了黄大老爷和胡天德,谁也不知道来了这么两个人。他们听了胡天德的并不清楚的汇报和黄大老爷很清楚、很有见地的情况介绍后,对于张牧之干的这些非凡的事,已经有了深刻的印象。但是一听到他们介绍原来进行的调查工作都失败了以后,就笑他们“逗错了膀子”了。那个姓李的调查专家(鬼才知道他是不是真姓李,听说这种担负着特别任务的神秘人物都是隐姓埋名的)说:“你们完全逗错膀子了。这样的人,你们以为可以用吃喝、女人、金钱就拉得过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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