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蝇王 - 第五章水中来的怪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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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海水和棕榈斜坡附近白色的高低不平的地面之间,潮水正在上涨,只剩下一条狭窄的比较坚实的海滩。
  因为他需要好好地想一想;只有在这条小路上,他才能放心行走而不必担心被滑倒。
  他这样在海边走着,突然大吃一惊。他发现自己领悟了:生活很令人厌倦,每条道路在生活中都是一篇急救章,人们的清醒生活,有相当大一部分是用来照看自己的脚下的。
  拉尔夫面对着那条海滩,停下来,想起了热情洋溢的第一次探险,仿佛那已是童年中欢乐的事情,他自嘲地笑了笑。随后他转身,脸上带着阳光,朝平台方向走回去。
  开始开会了,他一面走进隐藏起真相的耀眼的太阳光中,一面斟酌演讲的要点。
  这次会可绝不能出差错,不能海阔天空,乱扯一通……拉尔夫脑子里一片混乱,由于缺乏表达这种思想的语句,将他弄得一团糊涂。
  他皱眉蹙额地再想。这次会不能闹着玩儿,必须是严肃的。想到这儿他把步伐加快,一下子意识到事情紧迫。
  夕阳西下,他感觉到自己带起的一股微风吹拂在脸上。
  拉尔夫的灰衬衫被微风吹得紧贴在胸前,在这领悟了某种新东西的状态下,他觉得衣褶硬得象卡片纸板那样令人难受;他也注意到在大腿的前部短裤磨损了的边缘擦出了粉红的一块,挺难受的。
  拉尔夫心头一震,肮脏和腐朽的东西被他发现了,他了解自己是多么讨厌不断要拂去遮住眼睛的乱发。
  多么讨厌每当夕阳西下以后,最后闹哄哄地滚进枯叶堆里去休息。想到这儿,他撒腿小跑起来。
  一组组等待开会的孩子散布在靠近洗澡水潭的海滩上。他们意识到拉尔夫正在气头上,也感到让火堆熄灭是做错了,默默地给他让道。
  拉尔夫站着的、那块大体上是三角形状的地方用做孩子们开会的场所;但是跟他们做出的任何东西一样,这个三角形是粗略的、不规则的。
  首当其冲的是一根拉尔夫独坐的大圆木;这株已柘死的树对原先平台而言一定大得出奇。
  也许一次传闻的是太平洋上那种常有飓风把它吹到了这儿。这根棕榈树干处于同海滩平行的方向,因而当拉尔夫坐着、面向海岛时,他却是个背衬亮闪闪环礁湖的,黑糊糊的人影,被孩子们看着。
  以这根圆木为底线、三角形的两条边线就更不均等了。
  右边也是一根圆木,坐立不安的孩子们已把它磨得光溜溜的了,这根圆木不如头儿坐的那一根大,坐起来也没那么舒坦。
  左边是四根小圆木,其中之一——最远的那根——弹性很足。
  有人坐得太靠后的时候,那根圆木会突然一动,五六个孩子都被掀翻到后面的草地上去,这种哄笑声把一次又一次的大会给打断。
  现在,他看到没有一个人聪明地看到——他自己没有,杰克没有,猪崽子也没有——在圆木底下拿块石头当楔子夹塞住,不让它滚动。
  于是他们只好仍然忍受那根摇晃的歪树干,因为,因为……拉尔夫又陷入了困境。
  每根树干前的草皮都给磨蹭掉了,但三角形当中的野草却长得高高的,没人踩踏过。此外,因为那儿没人坐。三角形顶端的野草也长得很密。灰色的树干在会场的四周耸立着,它们或直或斜,支撑着低矮的叶盖。
  在这两侧是海滩,背后是环礁湖,黑的海岛的本体部分在前面。拉尔夫走到领导的位置上。
  以前他们从没有这么晚开会过,因而此刻看来这个地方有点不同。通常绿叶盖的下侧亮着金色的反光,把他们的脸照得下亮上暗,就象——拉尔夫心想,这个情形就象你双手拿着一个电筒。
  可是这会儿阳光从一侧斜射进来,阴影也就随着偏向另一侧。
  那种拉尔夫对自己如此陌生而奇怪的胡乱猜测又上心头。
  要是从上往下照,或是从下往上照,人们的脸会如此异样的话——脸究竟会是什么样子?一切事物又是会成是什么样子?拉尔夫不耐烦地动了一动。麻烦的是,你是个头头,你就得思考,你就得聪明点。
  而且机会转瞬即逝,你必须匆忙地作出一个决定。你非得在这种情况下动脑筋,因为思想是个可贵的东西,它会产生成果……只是——拉尔夫面对着头头的位置时判定——我不会思考,不会象猪崽子一样地思考。
  拉尔夫在那天晚上不得不又一次重新评定自己的价值。
  猪崽子会思考。他会在他那个胖脑瓜子里逐步地推论,只是这个头头的位置不适合猪崽子当。
  尽管猪崽子的样子可笑,他却有脑子。拉尔夫现在是个思想专家了,别人的思想他也能鉴赏了。
  照到拉尔夫眼睛上的阳光提醒他时间正在过去,于是他从树上拿下海螺,认真地注视着它。
  海螺暴露于空气中,淡黄底色和粉红斑点已褪得近于白色,有点儿透明。
  拉尔夫对海螺油然而生一种深情的敬意,尽管海螺是被他本人从环礁湖里捞上来的。
  他面向会场,唇边放着海螺。
  孩子们都赶紧跑来等着开会。
  一些孩子知道有艘船曾经过海岛,而火却灭了,他们想到拉尔夫在发怒,不由得放低了声音;还有些孩子,包皮括小家伙们,不知道那件事,但也深深地体会到整个会场的严肃气氛。
  会场很快就被挤得满满的;拉尔夫的右边坐着杰克、西蒙、莫里斯、大多数猎手,剩下的坐在左边,坐在阳光之下。
  猪崽子来了,他在三角地的外面站着。这表明他想听,但不打算讲话:这个举动表明了猪崽子的意思里还是表示不同意。
  “情况是这样的:咱们需要开个会。”一片沉默,可一张张面孔都转去面向拉尔夫,都专心致志地倾听着。
  拉尔夫挥动着海螺。他懂得,必须至少说两遍这样的基本声明,才能让每个人都听懂,这是个惯例。
  发言的人必须坐着,海螺把大伙的目光都吸引过来,讲起话来要有气势,就象是把沉甸甸的圆石子扔进一组组蹲伏着或蹲坐着的孩子们当中。他开动着脑筋,寻找简单的语句,以便使得小家伙们也能懂得会议的内容是什么。
  说不定过会儿,那几个老爱争论的人——杰克、莫里斯、猪崽子——会使出全套本领来扭转会议的局面:但是要把讨论的主要问题必须在会前讲清楚。
  “咱们得开个会。不是为了寻开心。不是为了哈哈笑,从圆木上摔下去,”——格格地笑声从坐在那根歪树干上的小家伙们那儿传来,你瞅瞅我,我瞅瞅你 ——“不是为了开玩笑,也不是为了”——他把海螺举起,努力寻找一个有说服力的字眼——“耍小聪明。不是为了这些,而是为了把事情搞清楚。”他停顿了一 下。“我一个人走在路上,思忖着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知道咱们需要什么。开个会目的是把事情弄明白。现在我先发言。”
  他停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把头发往后捋了捋。猪崽子从三角地踮起脚,将他无效的抗议放弃掉,来加入到别的孩子们当中。
  拉尔夫接着往下讲。
  “咱们开过不少次会了。大家都喜欢聚在一起,都喜欢发言。咱们左决定、右决定;可是决定了的事一件也没做成。咱们决定从那小溪打水,用椰子壳盛水,放在新鲜的绿叶下面。那样只干了几天。现在椰子壳里没水了,是干的。大家从河里直接弄水喝。”
  一阵表示赞同的耳语声响起。
  “从河里弄水喝并不是说,有什么不好。我也打算从那个地方取水喝——你们知道——就是瀑布下面的那个水潭——而不是喝陈椰子壳里的水。只是咱们说过要喝从小溪里打的水。可现在又不干了。今天下午只有两满壳水在那儿。”
  他舔舔嘴唇。“还有茅屋、窝棚的事。”又响起了嘁嘁喳喳的声音,随之又消失了。
  “你们许多人睡在窝棚里。今儿晚上,除了萨姆纳里克到山上守着火,你们全都在窝棚里睡。是谁搭的这些窝棚?”
  喧声四起。人人都搭过窝棚。
  拉尔夫只好再次挥动海螺。
  “等一等!我是说,这三个窝棚谁都搭过?第一个大家都有份,第二个只有四个人参加,那边最后一个是我和西蒙搭的,所以它摇摇晃晃。不。别笑了。要是再下大雨,那个窝棚说不定就会塌掉。那时那些窝棚咱们就用得着了。”
  他停下来,清清嗓子。“还有一件事。咱们选了一个地方作为厕所:就是洗澡潭那一边再过去一段路的那些岩石。
  这也是合理的。那地方会被潮水冲干净。这一点你们小家伙也懂。
  ”到处是窃笑声,大家面面相觑。“大家眼下都好象随地大小便,甚至在近旁的窝棚和平台边。你们这些小家伙,要是你们吃着野果;要是你们急着要大小便——”
  孩子们活跃起来。“我说,要是你们急着要大小便,就应该远离野果。那太龌龊了。”
  一阵哄堂大笑。
  “我说那太脏了!”
  那件僵硬的灰衬衫被他扯了扯。
  “那实在太肮脏了。要是你们急着要大小便,就应该一直沿着海滩走到岩石处去。懂吗?”

  猪崽子伸出双手拿海螺,但是拉尔夫摇摇头。
  这次演说的过程是仔细思量过的,一个要点紧接一个要点。
  “咱们必须全都再到岩石那边去大小便。这个地方越来越脏。”
  他停了下来。孩子们产生一种危机感,他们紧张地期待着。
  “此外:还有火的事。”拉尔夫把余气吐出,微微地喘息着,听众们也喘了口气。
  杰克开始用刀削砍一块木头,还对罗伯特低声地说着什么,罗伯特则往别处看去。
  “岛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火堆。要是咱们不生着火,那除了凭运气之外,咱们还怎么能得救呢?咱们就连一堆火也看不住吗?”
  他奋力挥出一条手臂。
  “咱们自己瞧瞧!咱们有多少人呀?一堆冒烟的火居然管不了。你们就不懂吗?难道你们就看不出咱们应该——应该宁可死也不让火灭掉吗?”
  猎手中发出一阵忸怩的格格笑声。
  拉尔夫激动地向他们转去。
  “你们这些猎手!你们就会傻笑!我要让你们知道,烟比猪更重要,尽管你们隔三差五就能宰一头猪。你们全清楚了没有?”
  他伸展开双臂,转向整个三角地。
  “咱们一定得把烟在山上生起来——要不就完蛋。”
  他停下,思考着下一个要点。
  “还有一件事。”
  有人大声叫喊道:“事情太多了。”
  响起了一片表示赞同的抱怨声。拉尔夫置之不理。
  “还有件事。整个岛差不多都被咱们烧光了。咱们花费时间,滚滚石头啦,生一些用来煮食的小火堆啦。现在我宣布订下一条规矩,因为我是头头。从现在起,除了在山上,别的地方一律不准生火。”
  立刻闹开了。孩子们站起来大叫大嚷,拉尔夫也大声对他们嚷嚷。
  “因为,要是你们想煮鱼或蟹,完全可以跑到山上去。咱们说定了。”
  好多双手在落日的余辉中,都伸着要拿海螺。拉尔夫紧握海螺,跳到树干上。
  “我要说的就这些。我已经说完了。你们选我当头头。就得听我的。”
  大家渐渐地安静下来,最后又都坐好了。
  拉尔夫从树干上往下一跳,用平常的声调说道:“所以把岩石处当作厕所。大家不要忘记。管着火堆冒烟,作为信号。不要从山上取火种,要到山上去煮吃的。”
  杰克站起来,沉默地绷着脸,伸出了双手。
  “我还没讲完呢。”
  “可是你讲个没完没了!”
  “我拿着海螺。”
  杰克咕哝着坐了下去。
  “还有最后一件事。这是大家都可以谈论的。”
  他直等到平台上一片肃静。
  “我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搞得乱七八糟的。咱们开始好好的;那时咱们很快活。可后来——”拉尔夫稍微动了一下海螺,目光越过那群孩子,不知在看什么;他想起小野兽、蛇、火堆、这些关于可怕东西的谈论。
  “后来这些东西就令大家感到十分恐惧。”一阵喃喃耳语,几乎是呜咽之声,随之又消失了。
  杰克停止了削木头。
  拉尔夫兀地又说出来:”咱们要弄明白。那是小家伙们的瞎扯。所以最后一部分,咱们都可以谈论的,就是对这可怕的东西作出判定。”
  一缕头发又滑进了他的眼睛。
  “这些可怕的东西值得咱们讨论一下,弄清楚这里头其实没什么。我自己有时候也恐惧过;只不过那全是胡编乱造!象妖精鬼怪故事一样。然后,当作出判断以后,咱们就可以重新开始,小心看好火堆等各种事情。”
  一幅三个男孩在明亮的海滩上行走的图画浮现在拉尔夫的脑海。
  “咱们会快活的。”
  拉尔夫把海螺按照仪式搁到身旁的树干上,表示他的发言结束了。
  照在他们身上的阳光此时已成了水平方向。
  海螺被杰克站起拿了过来。
  “这么说这次会就是要把事情搞搞清楚。我来告诉你们事情的缘由。谈论那可怕的东西,这一切都是你们这些小家伙开的头。野兽!哪儿来的?虽然我们有时 候也害怕,但我们忍着。然而拉尔夫说在夜里你们尖叫乱喊。那不是在做恶梦,又是在做什么呢?不管怎么说,你们既不打猎,也不搭茅屋,又不帮忙——你们全是 些爱哭的娃娃和胆小鬼。就是这么回事。至于那可怕的东西——你们得忍着点,要象我们剩下的人学习。”
  拉尔夫张嘴看着杰克,可杰克没注意。
  “事情就是这样——害怕,就象做梦一样,伤不了你们。在这个岛上没什么野兽让人害怕。”
  他的眼光沿着窃窃私语的一排小家伙横扫过去。
  “如果真有东西找上你们,那是活该!你们这些没用的哭宝!可就是没有动物——”
  拉尔夫试探地将他打断。
  “这是怎么回事?谁说过动物了?”
  “是那一天你说的。你说他们做梦尖叫。现在他们都这么说了——不只是小家伙们,有时候连我的猎手们也这么说——我听他们说过,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一只野兽,一种不知是什么名堂的动物。你觉得没有说过,是不是?那么听着。在小岛上是没有大动物的。这儿只有野兽。你们认为狮子和老虎只有在非洲和印度那 样的大地方才能找到——”
  “还有在动物园里——”
  “我拿着海螺。我是在讲野兽,不是在讲那可怕的东西。你们要怕尽管怕吧。可是说到野兽——”
  杰克停顿了一下,捧着海螺,转向他那些头戴肮脏黑帽子的猎手。
  “我是一个猎手不是?”
  他们畅快地点了点头;杰克的确是一个猎手,这是勿庸置疑的。
  “好——要是有野兽我早就见着了。因为我单独走遍了这个岛。害怕吧,因为你们就是那个样子——但是森林里并没有野兽。”
  杰克递回海螺,坐了下去。全体与会者如释重负地向他鼓掌致意。随后猪崽子伸出了手。
  “我不完全赞同杰克说的话,有几点除外。森林里哪会有野兽。怎么可能有呢?野兽吃什么呢?”
  “野猪。”
  “我们吃猪。”
  “猪崽子!”
  “我拿着海螺!”猪崽子不情愿地说道。
  “拉尔夫——他们应该住口,是不是?你们这些小家伙,都闭嘴!我指的是我不同意这里有什么可怕的。当然在森林里本身就没什么可害怕的。你们还会讲鬼呀什么的。为啥——我到森林里去过!咱们都知道现在事情怎样了,要是出了什么错误,就该有人来纠正。”
  猪崽子取下眼镜,朝大家眨眨眼睛。夕阳西沉了,就象关掉了电灯一样。
  他继续解释道:“要是你们肚子痛。不管是小痛还是大痛——”
  “你的肚子才大痛呢。”
  “你们笑完了,咱们可以继续开会了吧。要是那些小家伙再爬就会马上从那棵歪树干上摔下来。所以他们最好还是坐在地上听吧。噢,不。什么毛病都有医生来治,就连脑子里的毛病也有。你们当真认为咱们该老是害怕无中生有的东西?生活嘛,”
  猪崽子引申着说,“事情总有科学性的一面。再过一两年战争就会结束,人们会到火星上旅行去,再从那儿回来。我知道并没有野兽——没那种带爪子的东西,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也根本没什么可害怕的。”
  猪崽子停了一停。
  “除非——”不安地拉尔夫动弹了一下。
  “除非什么?”
  “除非咱们害怕的是人。”
  一种半是好笑半是讥笑的吵闹声爆发在坐着的孩子们当中。
  猪崽子低下头,急忙地继续说道:“还是让那个讲起过野兽的小家伙说说,咱们听听他是怎么说的,或许咱们可以让他看到自己有多蠢。”小家伙们开始你一言我一句地互相讲起来,随后有一个站了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
  “菲尔。”
  作为小家伙,菲尔倒是蛮自信的一个,他伸出双手,象拉尔夫那样捧着海螺,四下打量着,在发言前孩子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起来。
  “昨晚我做了一个讨厌的梦,梦见跟什么东西扑打起来。在窝棚外面,我独自跟什么东西搏斗着,就是树上那些弯弯曲曲的东西。”
  他停顿一下,其他小家伙同情地笑了,他们也感到很可怕。
  “当时我很害怕,就吓醒了。我发现在窝棚外面的黑暗中只有我一个人,那种弯弯曲曲的东西已不见了。”
  这种栩栩如生的恐怖场面很可信,而又如此清晰可怕,大家都被吓蒙了。
  只听见那孩子的声音还在白色的海螺后面叽里咕噜地说着:“我特别害怕,就开始叫唤拉尔夫,后来我就看见一个又大又吓人的东西在林子里晃动。”
  他停住了,回忆起这件事虽然使他有点害怕,可又因为自己的故事引起了大家的惊骇而得意。

  “那做的是个恶梦,”拉尔夫说,“他是在睡梦中走动。”
  与会者以压低的噪音说表示同意。
  那个小家伙却执拗地摇晃着脑袋。
  “我睡着的时候是跟弯弯曲曲的东西打架,我醒时却什么也不见了,我看见又大又吓人的东西在林子里晃动。”
  拉尔夫伸出双手去拿海螺,小家伙坐了下去。
  “你们都进入梦乡。那里面没有人,在夜里谁会到林子里去东逛西荡呢?有谁这样做过吗?有谁出去过吗?”
  很长时间的停顿。孩子们都在想在夜里有谁会到黑暗里去,都不禁咧嘴而笑。接着西蒙站了起来,拉尔夫吃惊地望着他。
  “你!你为什么在黑暗里闲逛?”西蒙拿过海螺,他的手在发抖。
  “我要——到一个地方去——一个我知道的地方。”
  “什么地方?”
  “一个在丛林中,就我知道的地方。”
  他吞吞吐吐地说道。杰克以一种轻蔑的,听上去很带决定性,但却是很滑稽的腔调说,为他们解决了问题。
  “他是着急去解手。”
  拉尔夫感觉到西蒙受了羞辱,一面接过海螺,一面严厉地盯着西蒙的脸。
  “好吧,下不为例。懂吗?千万在夜里不要出去。已经有很多关于野兽的愚蠢的谈论了,尽管小家伙们还没有看到你溜来溜去,象只——”
  嘲笑声四起,这当中夹杂着恐惧和责难的味道。拉尔夫已经收回了海螺制止西蒙的辩解,于是他只好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拉尔夫在整个会场静下来的时候,转向猪崽子。
  “怎么样,猪崽子?”
  “还有一个。是他。”
  珀西佛尔被小家伙们推到前面来,随后让他独自留在那儿。
  珀西佛尔站在中间一块齐膝深的草丛中,看着自己被遮没的双脚,尽量把自己想象成是在一个“帐篷”里。
  拉尔夫赶紧将脑中想象着的另一个小男孩也曾象这样站着过的记忆摆脱掉。
  拉尔夫早已把那件事深藏在心底,将它驱出脑海,只有象眼前这种实在的形象才又把它带上了心头。
  一直没有再点过小家伙们的数,一半是因为没法确保他们全被点着,一半是因为拉尔夫至少知道猪崽子在山顶上提出的那个问题的答案。有金发的,黑发的,带雀斑的小男孩,全都那么肮脏,但在他们的脸上却有幸没有大斑点。
  没有人再看见过有紫红胎记的脸蛋。
  然而那一次猪崽子就已经又哄又唬了。
  拉尔夫对猪崽子点点头表示他还记得那不宜公开说的事情。
  “问下去。再问问他。”猪崽子跪着,海螺在他的手里。“喂。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把身子一扭躲进了他的“帐篷”。
  猪崽子无计可施地转向拉尔夫,后者又高声发问:“你是谁呀?”
  这种沉默和拒绝回答问题的气氛简直让孩子们受不了,突然齐声叫起来:“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保持安静!”在暮色中拉尔夫凝视着那个小孩。
  “现在你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
  “珀西佛尔·威密斯·麦迪逊,哈恩茨,哈考特·圣安东尼教区牧师住所,电话,电话,电——”这个信息使小家伙感到无比悲痛,继而使他流泪了。
  他皱起面孔,泪如泉涌,张大的嘴也可以让人看见一个方方的黑洞。
  起初他象个悲伤的雕像那样强忍着不哭出声来;可随之他放声痛哭,哭得象海螺声那样又响又长。
  “别哭,你呀!别哭了!”珀西佛尔·威密斯·麦迪逊可熬不住了。
  已被打开的悲伤的源头,远非权威所能制止,即使威胁着要揍他也不管用。
  一场一声紧接一声的嚎啕大哭,就这样开始了。他挺直身子,这哭声似乎使他好象被钉住了一样。
  “别哭了!别哭了!”此刻小家伙们也受到了感染。
  这哭声所引起的悲伤仿佛人人都有份似的,使他们都悲伤的哭起来。
  他们满怀同情地哭开了,有两个哭得几乎跟珀西佛尔一样响。
  是莫里斯解救了他们。
  他大声喊道:“看着我!”莫里斯假装跌倒在地。他揉揉臀部,又再次翻到在草里,只因他又坐到那根歪树干上。他这小丑角色扮得很糟,但是却吸引了珀西佛尔和其他小家伙,他们抽抽鼻子,笑了。他们很滑稽的笑不一会儿也把大家给逗乐了。
  随后杰克没有拿着海螺就讲起话来,因而他的发言违规了;可每个人都忽视了这一点。
  “那野兽的事怎么了?”
  珀西佛尔身上产生了奇怪的变化。
  哈欠连天,脚象踩着海绵,于是杰克一把抓牢他摇晃着问道:“野兽在哪儿住?”
  珀西佛尔在杰克紧抓的双手中不住往下沉。
  “那倒是头怪聪明的野兽,”猪崽子嘲弄地说道,“它居然能藏在这个岛上。”
  “杰克哪儿都去过——”
  “野兽能住在哪儿呢?”
  “去你的野兽吧!”珀西佛尔嘟囔着什么,大伙儿又哄笑起来。
  拉尔夫身子靠向前。“他在说什么呀?”
  杰克听着珀西佛尔的回答,马上放开了他。四面都是人,这让珀西佛尔感到宽慰,一被松开,就趴在长长的野草中睡着了。
  杰克嗽嗽嗓子,然后不在意地报告道:“他说野兽从海里来。”
  笑声平息后。
  拉尔夫顾自回过身去,成了一个衬着环礁湖的、隆起的黑色人影。
  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他,一边看着环礁湖之外漫无边际的大海,一边思考着;在那种不可测量的深蓝的海水之中,似乎蕴藏着无限的可能;他们静静地倾听着风吹树叶的哗哗声,倾听着从礁石处传来的海水击拍岩石的轻微声音。
  莫里斯开口了——他说得那么响,把大家吓了一跳。
  “爸爸说过,海中所有的动物还没有完全被人们所发现。”
  争论此刻又开始了。拉尔夫递过微微发光的海螺,莫里斯顺从地接着。会场再次悄无声息。
  “我是说,因为人总会担惊受怕,杰克说你们会害怕的,那说得一点没错。但是他说这个岛上只有野猪,我倒希望他别说错,可是他不知道,我是指他知道得实在不确切。”
  ——莫里斯喘了口气——“我爸爸说有那些东西,那东西会造出墨黑的水来,你们叫它们什么来着——乌贼——有几百码长,能吃下整条整条的鲸鱼。”
  他停下,快活地笑笑。
  “我当然不相信有什么野兽。就象猪崽子说的那样,生活是有科学性的,可是咱们不知道,是吗?确切地说是知道得不确实——”
  有人叫喊道:“乌贼不会从水中跑出来!”
  “会!”
  “不会!”顷刻间,平台上全是手舞足蹈的影子,他们争得不可开交。
  对于坐着的拉尔夫来说,这似乎是幼稚的表现。
  可怕的东西啦、野兽啦,对于火堆是否最重要大家并没有达成共识:每当试着把事情搞搞清楚,把话题扯开,并会发生争论,提出令人讨厌的新问题。
  在幽暗中他看到近旁白闪闪的海螺,就一把从莫里斯那里抢过来并拼命地吹起来。
  大家被吓住,马上静下来。
  西蒙靠拉尔夫很近,他把手搁到海螺上。
  西蒙感到有一种必要的危险使他要说话,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发言对他是个可怕的负担。
  “大概,”他踌躇地说,“大概是有一只野兽的。
  ”孩子们尖声乱叫,拉尔夫惊讶地站了起来。
  “西蒙?你也信这个?”
  “我不知道,”西蒙说道,掩饰不住心脏剧烈的跳动。
  “可是……”一场风暴随之而来。
  “坐下去!”
  “闭嘴!”
  “拿着海螺!”
  “见鬼去吧!”
  “不准再说!”拉尔夫叫喊道:“听他讲!他拿着海螺!”
  “我是想说……大概野兽不过是咱们自己。”
  “放屁!”猪崽子吓得口不择言,说出那等粗话。
  西蒙接着说道:“咱们可能是一种……”西蒙使劲儿想表达人类基本的病症,却说不明白。他转动脑筋。
  “什么东西是最龌龊的?”
  好象是作为应答,杰克突然打破了沉默,他极富表情地说了句粗话。
  紧张空气的松弛使孩子们格外兴奋。
  那些已经爬回到歪树干上的小家伙们重又翻倒下来,可他们已经无所谓了。
  猎手们尖声叫喊,开心得要命。
  西蒙的努力全面瓦解;这哄笑声无情地鞭打着他,他手足无措地畏缩到自己的位子上。
  会场再次安静。有人接着发言:“也许他所说的是一种鬼魂。”
  海螺被拉尔夫举向空中,凝望着朦胧的夜色。灰白的海滩此刻是最亮的了。
  小家伙们一定在近旁吧?对——这一点可以表示肯定,他们就在草地中间身子紧挨着身子,挤做一团。

  棕榈树被一阵疾风吹得哗哗作响,在寂静的黑夜里喧哗声更加引人注意,听上去响得很。
  两根灰色的树干互相磨擦,发出令人不安的刺耳的声音,白天却谁也没有注意到。
  海螺被猪崽子从拉尔夫手中夺过来,愤怒地说道:“我从来不相信有鬼——从来不信!”杰克带着一股无名火也站起来说道:“谁管你信不信——胖子!”
  “把海螺给我!”响起了短暂的扭打声,海螺被夺来夺去。
  “你还我海螺!”拉尔夫冲到他俩当中,胸上挨了一拳。
  海螺被他从别人的手里夺过来,气吁吁地坐下。
  “鬼魂谈得太多了。这些该留在白天谈。”
  一阵嘘声,接着有人插了一句。
  “也许野兽就是——鬼魂。”大家象被风摇撼了一下。
  “大家都争着抢话说,”拉尔夫说道,“要是你们不遵守规则,咱们就不会有真正的大会。”
  他又停了下来。
  准备充分的这次大会完蛋了。
  “我还能说些什么呢?这么晚召开这次会是我错了。咱们将对此进行投票表决:我是指鬼魂;大家都累了,因此纷纷返回茅屋去。不许说话——是杰克在说 吗?——等一等。我要在这儿说说,因为我不相信有鬼。或者说我认为我不信。可我不喜欢想到这些东西。就是说不喜欢现在这时候、在黑暗里想到鬼。除非咱们要 把事情搞明白。”
  海螺被他举了一下。
  “那好吧。我想要把事情搞明白就是要弄清楚到底是否真的存在鬼——”
  他思量了一下,提出了问题。
  “谁认为会有鬼?”
  长时间的沉默,也没有人做什么明显的动作。
  随后拉尔夫看向黑暗处,辨认出自己的手;他断然说道:“我懂了。”
  那个世界,那个符合法律和可以理解的世界,悄悄地溜走了。
  以前有过要么是这要么是那;可现在——船已经开走了。
  海螺被人从拉尔夫手中夺走了,是猪崽子又尖叫起来:“没有鬼,我投票赞成没有鬼!”
  在与会者中他转了一圈。
  “你们不会忘记!”
  他们听到他在跺脚。
  “咱们是什么?是人?是牲畜?还是野蛮人?大人会怎么想呢?跑开去——捕野猪——让火给灭了——而现在!”
  一团黑影迅速地冲到他跟前。
  “你闭嘴,你这个胖懒虫!”短暂的争夺再次发生,微微闪光的海螺上下晃动。
  拉尔夫一跃而起。
  “杰克!杰克!你没拿着海螺!让他发言。”
  在拉尔夫的面前杰克的脸摇晃着。
  “你也住口!不管怎样,你算什么东西?干坐在那儿——来摆布别人。你不会打猎,不会唱歌——”
  “我是领导。大家选我的。”
  “大家选你的又怎么样?只会发些没有意义的命令——”
  “把海螺让猪崽子拿着。”
  “对呀——你总替猪崽子着想——”
  “杰克!”杰克怀恨地模仿他的声音。
  “杰克!杰克!”
  “规则!”拉尔夫喊道,“你违规了!”
  “没人在意?”拉尔夫急中生智。“咱们所有的唯一东西就是规则呀!”
  但是杰克仍反对他,不住叫喊着。
  “让规则见鬼去吧!我们是强有力的——我们会打猎!野兽来了,我们就把它打倒!我们要包皮围上去揍它,反复的揍——”
  他发疯地叫着,跃下灰白的沙滩。
  一片喧哗声、骚动声、争夺声、尖叫声和哄笑声立刻充满了平台。
  与会者四下散开,他们乱纷纷地从棕榈树处跑向水边,沿着海滩跑向远处,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拉尔夫觉得海螺碰到自己脸上,就把它从猪崽子手里拿过来。
  “大人们会想些什么呢?”猪崽子又喊道。“瞧他们那个模样!”
  模仿打猎的声音从海滩上传来了,歇斯底里的笑声和真正感到恐怖的尖叫声。
  “拉尔夫,吹海螺。”猪崽子靠得很近,一块镜片的闪光被拉尔夫看得一清二楚。
  “有火在那儿,他们看不见吗?”
  “这时你得来硬的,叫他们执行你的命令。”拉尔夫以一种背诵定理的口吻小心地回答道:“假如我吹了海螺他们不回来,那咱们就自作自受了。咱们维持不了火堆。咱们就会象牲畜一样,再也不会得救。”
  “你不吹,咱们也会很快地成为牲畜。我虽然看不见他们在做什么,但我听得见。”
  在沙滩上,四散的人影聚拢来,变成了一团旋转着的浓黑的影子。
  他们在和唱着什么,已经唱够了的小家伙们号叫着蹒跚走开。海螺被拉尔夫举到唇边,又放了下来。
  “猪崽子,伤脑筋的是:有没有鬼呢?有没有野兽呢?”
  “当然没有喽。”
  “为什么没呢?”
  “因为事情会讲不通。房子啦、马路啦、电视啦——那些东西起不到什么作用。”
  边跳边唱的孩子们渐渐精疲力尽,他们唱不出词儿,只发出有节奏的声音。
  “假如说它们讲不通?在这儿,在这个岛上是讲不通的?说不定它们正观察着咱们,等着机会呢?”
  拉尔夫猛缩了一下,向猪崽子靠近一些,他们两人撞在一起,以致都被对方吓了一跳。
  “不要再说了!你觉得麻烦的事情还不够多吗!拉尔夫,我要受不住了。要是有鬼的话——”
  “我该放弃当头头。听他们的算了。”
  “哦,天哪!别,可别!”拉尔夫的臂膀被猪崽子紧紧抓住。
  “如果杰克当上头头,他只会打猎,不会管火。咱们会在这儿待到死。”
  猪崽子声音高得近乎成了尖叫。
  “是谁坐在那儿?”
  “我,西蒙。”
  “咱们倒是好极了,”拉尔夫说道。
  “三只瞎了眼的耗子。我算认输了。”
  “假如你认输,”猪崽子惊慌地低声问,“那我会怎么样呢?”
  “不会怎么样的。”
  “他恨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要是他能随心所欲——你没事,他尊敬你。此外——你会揍他。”
  “你刚才也跟他干了一个漂亮仗。”
  “把海螺给我,”猪崽子直率地说。“我有权发言。”
  在黑暗中西蒙动弹了一下。
  “把头头当下去。”
  “你闭嘴,小西蒙!为什么你就不能说没野兽呢?”
  “我怕他,”猪崽子说,“那就是原因,我了解他。要是你怕一个人,你会恨他,可是你又情不自禁想到他。你可以骗自己,说他挺不错的,可当你又见着他,就会象得气喘病似的喘不过气来。我告诉你,他也恨你,拉尔夫——”
  “我?为什么恨我?”
  “我不知道。在火那件事上你让他栽跟头了;还有你是头头,他不是。”
  “可他是,他是,杰克·梅瑞狄!”
  “我老躺在床上养病,因此我有时间动脑筋。我了解人们,了解我自己,也了解他。他不能伤害你,可是如果你靠边,也许我就是下一个被伤害的人。”
  “猪崽子说得没错,拉尔夫。你和杰克都对。把头头当下去。”
  “咱们都在放任自流,事情会越来越糟。家里总有个大人。请问,先生;请问,小姐;然后你要做回答。我多么希望能这样!”
  “在这儿有我姨妈就好了。”
  “但愿我的父亲……哦,那起什么作用?”
  “让火堆燃着。”跳舞完毕,猎手们都回到茅屋里去了。
  “大人懂事,”猪崽子说。“他们不怕黑暗。他们聚会、喝茶、讨论。然后一切都会好的——”
  “他们不可能在岛上到处点火。或者失掉——”
  “他们会造一条船——”在黑暗之中有三个男孩站着,起劲地、东拉西扯地谈论着了不起的成人生活。
  “他们不会吵架——”
  “不会砸碎我的眼镜——”
  “也不会去讲野兽什么的——”
  “要是他们能带个消息给我们就好了。”拉尔夫绝望地叫喊道。
  “要是他们能给我们送一些大人的东西……一个信号或什么东西那该多好。”一阵微弱的呜咽声从黑暗中传来,吓得他们毛骨悚然,赶快互相抓住。
  接着越来越响,呜咽声显得那么遥远而神秘,又转成一种急促而模糊的声音。哈考特·圣安东尼教区牧师住所的珀西佛尔·威密斯·麦迪逊正在这样的环境中打发时光:他躺在长长的野草里,口中念念有词,但是自己的地址被他当作咒语来,念也帮不了他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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