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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活着》 - 余华《活着》在线阅读(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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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那天傍晚收工前,邻村的一个孩子,是有庆的同学,急冲冲跑过来,他一跑到我们跟前就扯着嗓子喊:
  “哪个是徐有庆的爹?”
  我一听心就乱跳,正担心着有庆会不会出事,那孩子又喊:
  “哪个是她娘?”
  我赶紧答应:“我是有庆的爹。”
  孩子看看我,擦着鼻子说:
  “对,是你,你到我们教室里来过。”
  我心都要跳出来了,他这才说:
  “徐有庆快死啦,在医院里。”
  我眼前立刻黑了一下,我问那孩子:
  “你说什么?”
  他说:“你快去医院,徐有庆快死啦。”
  我扔下锄头就往城里跑,心里乱成一团。想想中午上学时有庆还好好的,现在说他快要死了。我脑袋里嗡嗡乱叫着跑到城里医院,见到第一个医生我就拦住他,问他:
  “我儿子呢?”
  医生看看我,笑着说:
  “我怎么知道你儿子?”
  我听后一怔,心想是不是弄错了,要是弄错可就太好了。
  我说:
  “他们说我儿子快死了,要我到医院。”
  准备走开的医生站住脚看着我问: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我说:“叫有庆。”
  他伸手指指走道尽头的房间说:
  “你到那里去问问。”
  我跑到那间屋子,一个医生坐在里面正写些什么,我心里咚咚跳着走过去问:
  “医生,我儿子还活着吗?”
  医生抬起头来看了我很久,才问:
  “你是说徐有庆?”
  我急忙点点头,医生又问:
  “你有几个儿子?”
  我的腿马上就软了,站在那里哆嗦起来,我说:
  “我只有一个儿子,求你行行好,救活他吧。”
  医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可他又说:
  “你为什么只生一个儿子?”
  这叫我怎么回答呢?我急了,问他:
  “我儿子还活着吗?”
  他摇摇头说:“死了。”
  我一下子就看不见医生了,脑袋里黑乎乎一片,只有眼泪哗哗地掉出来,半晌我才问医生:
  “我儿子在哪里?”
  有庆一个人躺在一间小屋子里,那张床是用砖头搭成的。
  我进去时天还没黑,看到有庆的小身体躺在上面,又瘦又小,身上穿的是家珍最后给他做的衣服。我儿子闭着眼睛,嘴巴也闭得很紧。我有庆有庆叫了好几声,有庆一动不动,我就知道他真死了,一把抱住了儿子,有庆的身体都硬了。中午上学时他还活生生的,到了晚上他就硬了。我怎么想都想不通,这怎么也应该是两个人,我看看有庆,摸摸他的瘦肩膀,又真是我的儿子。我哭了又哭,都不知道有庆的体育教师也来了。他看到有庆也哭了,一遍遍对我说:
  “想不到,想不到。”
  体育老师在我边上坐下,我们两个人对着哭,我摸摸有庆的脸,他也摸摸。过了很久,我突然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儿子是怎么死的。我问体育老师,这才知道有庆是抽血被抽死的。当时我想杀人了,我把儿子一放就冲了出去。冲到病房看到一个医生就抓就住他,也不管他是谁,对准他的脸就是一拳,医生摔到地上乱叫起来,我朝他吼道:
  “你杀了我儿子。”
  吼完抬脚去踢他,有人抱住了我,回头一看是体育老师,我就说:
  “你放开我。”
  体育老师说:“你不要乱来。”
  我说:“我要杀了他。”
  体育老师抱住我,我脱不开身,就哭着求他:
  “我知道你对有庆好,你就放开我吧。”
  体育老师还是死死抱住我,我只好用胳膊肘拚命撞他,他也不松开。让那个医生爬起来跑走了,很多的人围了上来,我看到里面有两个医生,我对体育老师说:
  “求你放开我。”
  体育老师力气大,抱住我我就动不了,我用胳膊肘撞他,他也不怕疼,一遍遍地说:
  “你不要乱来。”
  这时有个穿中山服的男人走了过来,他让体育老师放开我,问我:
  “你是徐有庆同学的父亲?”
  我没理他,体育老师一放开我,我就朝一个医生扑过去,那医生转身就逃。我听到有人叫穿中山服的男人县长,我一想原来他就是县长,就是他女人夺了我儿子的命,我抬腿就朝县长肚子上蹬了一脚,县长哼了一声坐到了地上。体育老师又抱住了我,对我喊:
  “那是刘县长。”
  我说:“我要杀的就是县长。”
  抬起腿再去蹬,县长突然问我:
  “你是不是福贵?”
  我说:“我今天非宰了你。”
  县长站起来,对我叫道:
  “福贵,我是春生。”
  他这么一叫,我就傻了。我朝他看了半晌,越看越像,就说:
  “你真是春生。”
  春生走上前来也把我看了又看,他说:
  “你是福贵。”
  看到春生我怒气消了很多,我哭着对他说:
  “春生你长高长胖了。”
  春生眼睛也红了,说道:
  “福贵,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摇摇头说:“没死。”
  春生又说:“我还以为你和老全一样死了。”
  一说到老全,我们两个都呜呜地哭上了。哭了一阵我问春生:
  “你找到大饼了吗?”
  春生擦擦眼睛说:“没有,你还记得?我走过去就被俘虏了。”
  我问他:“你吃到馒头了吗?”
  他说:“吃到的。”
  我说:“我也吃到了。”
  说着我们两个人都笑了,笑着笑着我想起了死去的儿子,我抹着眼睛又哭了,春生的手放到我肩上,我说:
  “春生,我儿子死了,我只有一个儿子。”
  春生叹口气说:“怎么会是你的儿子?”
  我想到有庆还一个人躺在那间小屋里,心里疼得受不了,我对春生说:
  “我要去看儿子了。”
  我也不想再杀什么人了,谁料到春生会突然冒出来,我走了几步回过头去对春生说:
  “春生,你欠了我一条命,你下辈子再还给我吧。”
  那天晚上我抱着有庆往家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抱累了就把儿子放到背脊上,一放到背脊上心里就发慌,又把他重新抱到了前面,我不能不看着儿子。眼看着走到了村口,我就越走越难,想想怎么去对家珍说呢?有庆一死,家珍也活不长,家珍已经病成这样了。我在村口的田埂上坐下来,把有庆放在腿上,一看儿子我就忍不住哭,哭了一阵又想家珍怎么办?想来想去还是先瞒着家珍好。我把有庆放在田埂上,回到家里偷偷拿了把锄头,再抱起有庆走到我娘和我爹的坟前,挖了一个坑。

  要埋有庆了,我又舍不得。我坐在爹娘的坟前,把儿子抱着不肯松手,我让他的脸贴在我脖子上,有庆的脸像是冻坏了,冷冰冰地压在我脖子上。夜里的风把头顶的树叶吹得哗啦哗啦响,有庆的身体也被露水打湿了。我一遍遍想着他中午上学时跑去的情形,书包皮在他背后一甩一甩的。想到有庆再不会说话,再不会拿着鞋子跑去,我心里是一阵阵酸疼,疼得我都哭不出来。我那么坐着,眼看着天要亮了,不埋不行了,我就脱下衣服,把袖管撕下来蒙住他的眼睛,用衣服把他包皮上,放到了坑里。我对爹娘的坟说:
  “有庆要来了,你们待他好一点,他活着时我对他不好,你们就替我多疼疼他。”
  有庆躺在坑里,越看越小,不像是活了十三年,倒像是家珍才把他生出来,我用手把土盖上去,把小石子都捡出来,我怕石子硌得他身体疼。埋掉了有庆,天蒙蒙亮了,我慢慢往家里走,走几步就要回头看看,走到家门口一想到再也看不到儿子,忍不住哭出了声音,又怕家珍听到,就捂住嘴巴蹲下来,蹲了很久,都听到出工的吆喝声了,才站起来走进屋去。凤霞站在门旁睁圆了眼睛看我,她还不知道弟弟死了。
  邻村的那个孩子来报信时,她也在,可她听不到。家珍在床上叫了我一声,我走过去对她说:
  “有庆出事了,在医院里躺着。”
  家珍像是信了我的话,她问我:
  “出了什么事?”
  我说:“我也说不清楚,有庆上课时突然昏倒了,被送到医院,医生说这种病治起来要有些日子。”
  家珍的脸伤心起来,泪水从眼角淌出,她说:
  “是累的,是我拖累有庆的。”
  我说:“不是,累也不会累成这样。”
  家珍看了看我又说:
  “你眼睛都肿了。”
  我点点头:“是啊,一夜没睡。”
  说完我赶紧走出门去,有庆才被埋到土里,尸骨未寒啊,再和家珍说下去我就稳不住自己了。
  接下去的日子,白天我在田里干活,到了晚上我对家珍说进城去看看有庆好些了没有。我慢慢往城里走,走到天黑了,再走回来,到有庆坟前坐下。夜里黑乎乎的,风吹在我脸上,我和死去的儿子说说话,声音飘来飘去都不像是我的。
  坐到半夜我才回到家中,起先的几天,家珍都是睁着眼睛等我回来,问我有庆好些了吗?我就随便编些话去骗她。过了几天我回去时,家珍已经睡着了,她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我也知道老这么骗下去不是办法,可我只能这样,骗一天是一天,只要家珍觉得有庆还活着就好。
  有天晚上我离开有庆的坟,回到家里在家珍身旁躺下后,睡着的家珍突然说:
  “福贵,我的日子不长了。”
  我心里一沉,去摸她的脸,脸上都是泪,家珍又说:
  “你要照看好凤霞,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她。”
  家珍都没提有庆,我当时心里马上乱了,想说些宽慰她的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天傍晚,我还和往常一样对家珍说进城去看有庆,家珍让我别去了,她要我背着她去村里走走。我让凤霞把她娘抱起来,抱到我背脊上。家珍的身体越来越轻了,瘦得身上全是骨头。一出家门,家珍就说:
  “我想到村西去看看。”
  那地方埋着有庆,我嘴里说好,腿脚怎么也不肯往村那地方去,走着走着走到了东边村口,家珍这时轻声说:
  “福贵,你别骗我了,我知道有庆死了。”
  她这么一说,我站在那里动不了,腿也开始发软。我的脖子上越来越湿,我知道那是家珍的眼泪,家珍说:
  “让我去看看有庆吧。”
  我知道骗不下去,就背着家珍往村西走,家珍低声告诉我:
  “我夜夜听着你从村西走过来,我就知道有庆死了。”
  走到了有庆坟前,家珍要我把她放下去,她扑在了有庆坟上,眼泪哗哗地流,两只手在坟上像是要摸有庆,可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有几根指头稍稍动着。我看着家珍这付样子,心里难受得要被堵住了,我真不该把有庆偷偷埋掉,让家珍最后一眼都没见着。
  家珍一直扑到天黑,我怕夜露伤着她,硬把她背到身后,家珍让我再背她到村口去看看,到了村口,我的衣领都湿透了,家珍哭着说:
  “有庆不会在这条路上跑来了。”
  我看着那条弯曲着通向城里的小路,听不到我儿子赤脚跑来的声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满了盐。
  那天下午,我一直和这位老人呆在一起,当他和那头牛歇够了,下到地里耕田时,我丝毫没有离开的想法,我像个哨兵一样在那棵树下守着他。
  那时候四周田地里庄稼人的说话声飘来飘去,最为热烈的是不远处的田埂上,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都举着茶水桶在比赛喝水,旁边年轻人又喊又叫,他们的兴奋是他们处在局外人的位置上。福贵这边显得要冷清多了,在他身旁的水田里,两个扎着头巾的女人正在插秧,她们谈论着一个我完全陌生的男人,这个男人似乎是一个体格强壮有力的人,他可能是村里挣钱最多的男人,从她们的话里我知道他常在城里干搬运的活。一个女人直起了腰,用手背捶了捶,我听到她说:
  “他挣的钱一半用在自己女人身上,一半用在别人的女人身上。”
  这时候福贵扶着犁走到她们近旁,他插进去说:
  “做人不能忘记四条,话不要说错,床不要睡错,门槛不要踏错,口袋不要摸错。”
  福贵扶着犁过去后,又扭过去脑袋说:
  “他呀,忘记了第二条,睡错了床。”
  那两个女人嘻嘻一笑,我就看到福贵一脸的得意,他向牛大声吆喝了一下,看到我也在笑,对我说:
  “这都是做人的道理。”
  后来,我们又一起坐在了树荫里,我请他继续讲述自己,他有些感激地看着我,仿佛是我正在为他做些什么,他因为自己的身世受到别人重视,显示出了喜悦之情。
  我原以为有庆一死,家珍也活不长了。有一阵子看上去她真是不行了,躺在床上喘气都是呼呼的,眼睛整天半闭着,也不想吃东西,每次都是我和凤霞把她扶起来,硬往她嘴里灌着粥汤。家珍身上一点肉都没有了,扶着她就跟扶着一捆柴禾似的。
  队长到我家来过两次,他一看家珍的模样直摇头,把我拉到一旁轻声说:
  “怕是不行了。”
  我听了这话心直往下沉,有庆死了还不到半个月,眼看着家珍也要去了。这个家一下子没了两个人,往后的日子过起来可就难了,等于是一口锅砸掉了一半,锅不是锅,家不成家。

  队长说是上公社卫生院请个医生来看看,队长说话还真算数,他去公社开会回来时,还真带了个医生回来。那个医生很瘦小,戴着一副眼镜,问我家珍得了什么病,我说:
  “是软骨病。”
  医生点点头,在床边坐下来,给家珍切脉,我看着医生边切脉边和家珍说话,家珍听到有人和她说话,只是眼睛睁了睁,也不回答。医生不知怎么搞的没找到家珍的脉搏,他像是吓了一跳,伸手去翻翻家珍的眼皮,然后一只手捧住家珍的手腕,另一只手切住家珍的脉搏,脑袋像是要去听似的歪了下去。过了一会,医生站起来对我说:
  “脉搏弱的都快摸不到了。”
  医生说:“你准备着办后事吧。”
  做医生的只要一句话,就能要我的命。我当时差点没栽到地上,我跟着医生走到屋外,问他:
  “我女人还能活多久?”
  医生说:“出不了一个月。得了那种病,只要全身一瘫也就快了。”
  那天晚上家珍和凤霞睡着以后,我一个人在屋外坐到天快亮的时候了,先是呜呜地哭,哭了一阵我就开始想从前的事,想着想着又掉出了眼泪,这日子过得真是快,家珍嫁给我以后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眼睛一眨就到了她要去的时候了。后来我想想光哭光难受也没用,事到如今也只好想些实在的事,给家珍的后事得办的像样一点。
  队长心好,他看到我这副样子就说:
  “福贵,你想得开些,人啊,总是要死的,眼下也别想什么了,只要让家珍死得舒坦就好。这村里的地,你随便选一块,给家珍做坟。”
  其实那时候我也想开了,我对队长说:
  “家珍想和有庆呆在一起,她俩得埋在一个地方。”
  有庆可怜,包皮了件衣服就埋了。家珍可不能再这样,家里再穷也要给她打一口棺材,要不我良心上交待不过去。家珍当初要是嫁了别人,不跟着我受罪,也不会累成这样,得这种病。我在村里挨家挨户地去借钱,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说起给家珍打口棺材,就忍不住掉眼泪。大伙都穷,借来的钱不够打棺材,后来队长给我凑了些村里的公款,才到邻村将木匠请来。
  凤霞起先不知道她娘快去了,她看到我一闲下来就往先前村里的羊棚跑,木匠就在那里干活。我在那里一坐就是半晌,都忘了吃饭。凤霞来叫我,叫了几次看到棺材的形状出来了,她才觉察到了一些,睁圆了眼睛做手势问我,我心想凤霞也该知道这些,就告诉了她。
  这孩子拚命地摇头,我知道她的意思,就用手势告诉她,这是给家珍准备的,是给家珍以后用的。凤霞还是摇头,拉着我就往家里走。回到了家中,凤霞还拉着我的袖管,她推推家珍,家珍眼睛睁开来。她就使劲摇我的胳膊,让我看家珍活得好好的。然后右手伸开了往下劈,她是要我把棺材劈掉。
  凤霞心里根本就没想她娘会死,就是这样告诉她,她也不会相信。看着凤霞的样子,我只好低下头,什么手势都不做了。
  家珍在床上一躺就是二十多天,有时觉得她好些了,有时又觉得她真的快去了。后来有一个晚上,我在她身旁躺下准备熄灯时,家珍突然抬起胳膊拉了拉我,让我别熄灯。家珍说话的声音跟蚊子一样大,她要我把她的身体侧过来。我女人那晚上把我看了又看,叫了好几声:
  “福贵。”
  然后笑了笑,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家珍又睁开眼睛问我:“凤霞睡得好吗?’我起身看看凤霞,对她说:
  “凤霞睡着了。”
  那晚上家珍断断续续地说了好些话,到后来累了才睡着。
  我却怎么都睡不着,心里七上八下的,家珍那样子像是好多了,可我老怕着是不是人常说的回光返照。我的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还热着我才稍稍放心下来。
  第二天我起床时,家珍还睡着,我想她昨晚上睡得晚,就没叫醒她,和凤霞喝了点粥下地去干活。那天收工早,我和凤霞回到家里时,我吓了一跳,家珍竟然坐在床上了,她是自己坐起来的。家珍看到我们进去,轻声说:
  “福贵,我饿了,给我熬点粥。”
  当时我傻站了很久,我怎么也想不到家珍会好起来了,家珍又叫了我一声,我才回过神来,我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我忘了凤霞听不到,对凤霞说:
  “全靠你,全靠你心里想着你娘不死。”
  人只要想吃东西,那就没事了。过了一阵子,家珍坐在床上能干些针线活了,照这样下去,家珍没准又能下床走路。
  我提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心里一踏实,人就病倒了。其实那病早就找到我了,有庆一死,家珍跟着是一副快去的样子,我顾不上病,也就不觉得。家珍没让医生说中,身体慢慢地好起来,我脑袋是越来越晕,直到有一天插秧时昏到了地上,被人抬回家,我才知道自己是病了。
  我一病倒,凤霞可就苦了,床上躺着两个人,她又服侍我们又要下地挣工分。过了几天,我看着凤霞实在是太累,就跟家珍说好多了,拖着个病身体下田去干活,村里人见了我都吃了一惊,说:
  “福贵,你头发全白了。”
  我笑笑说:“以前就白了。”
  他们说:“以前还有一半是黑的呢,就这么几天你的头发全白了。”
  就那么几天,我老了许多,我以前的力气再也没有回来,干活时腰也酸了背也疼了,干得猛一些身上到处淌虚汗。
  有庆死后一个多月,春生来了。春生不叫春生了,他叫刘解放。别人见了春生都叫他刘县长,我还是叫他春生。春生告诉我,他被俘虏后就当上了解放军,一直打到福建,后来又到朝鲜去打仗。春生命大,打来打去都没被打死。朝鲜的仗打完了,他转业到邻近一个县,有庆死的那年他才来到我们县。
  春生来的时候,我们都在家里。队长还没走到门口就喊上了:
  “福贵,刘县长来看你啦。”
  春生和队长一进屋,我对家珍说:
  “是春生,春生来了。”
  谁知道家珍一听是春生,眼泪马上掉了出来,她冲着春生喊:
  “你出去。”
  我一下子愣住了,队长急了,对家珍说:
  “你怎么能这样对刘县长说话。”
  家珍可不管那么多,她哭着喊道:
  “你把有庆还给我。”
  春生摇了摇头,对家珍说:“我的一点心意。”
  春生把钱递给家珍,家珍看都不看,冲着他喊:
  “你走,你出去。”

  队长跑到家珍跟前,挡住春生,说:
  “家珍,你真糊涂,有庆是事故死的,又不是刘县长害的。”
  春生看家珍不肯收钱,就递给我:
  “福贵,你拿着吧,求你了。”
  看着家珍那样子,我哪敢收钱。春生就把钱塞到我手里,家珍的怒火立刻冲着我来了,她喊道:
  “你儿子就值两百块?”
  我赶紧把钱塞回到春生手里。春生那次被家珍赶走后,又来了两次,家珍死活不让他进门。女人都是一个心眼,她认准的事谁也不能让她变。我送春生到村口,对他说:
  “春生,你以后别来了。”
  春生点点头,走了。春生那次一走,就几年没再来,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才又来了一次。
  城里闹上了文化大革命,乱糟糟的满街都是人,每天都在打架,还有人被打死,村里人都不敢进城去了。村里比起城里来,太平多了,还跟先前一样,就是晚上睡觉睡不踏实,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总是在深更半夜里来,队长就站在晒场上拚命吹哨子,大伙听到哨子便赶紧爬起来,到晒场去听广播,队长在那里喊:
  “都到晒场来,毛主席他老人家要训话啦。”
  我们是平民百姓,国家的事不是不关心,是弄不明白,我们都是听队长的,队长是听上面的。只要上面怎么说,我们就怎么想,怎么做。我和家珍最操心的还是凤霞,凤霞不小了,该给她找个婆家。凤霞长得和家珍年轻时差不多,要不是她小时候得了那场病,说媒的早把我家门槛踏平了。我自己是力气越来越小,家珍的病看样子要全好是不可能了,我们这辈子也算经历了不少事,人也该熟了,就跟梨那样熟透了该从树上掉下来。可我们放心不下凤霞,她和别人不一样,她老了谁会管她?
  凤霞说起来又聋又哑,她也是女人,不会不知道男婚女嫁的事。村里每年都有嫁出去娶进来的,敲锣打鼓热闹一阵,到那时候凤霞握着锄头总要看得发呆,村里几个年轻人就对凤霞指指点点,笑话她。
  村里王家三儿子娶亲时,都说新娘漂亮。那天新娘被迎进村里来时,穿着大红的棉袄,哧哧笑个不停。我在田里望去,新娘整个儿是个红人了,那脸蛋红扑扑特别顺眼。
  田里干活的人全跑了过去,新郎从口袋里摸出飞马牌香烟,向年长的男人敬烟,几个年轻人在一旁喊:
  “还有我们,还有我们。”
  新郎嘻嘻笑着把烟藏回到口袋里,那几个年轻人冲上去抢,喊着:
  “女人都娶到床上了,也不给根烟抽。”
  新郎使劲捂住口袋,他们硬是掰开他的手指,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后一个人举着,别的人跟着跑上了一条田埂。
  剩下的几个年轻人围着新娘,嘻嘻哈哈肯定说了些难听的话,新娘低头直笑。女人到了出嫁的时候,是什么都看着舒服,什么都听着高兴。
  凤霞在田里,一看到这种场景,又看呆了,两只眼睛连眨都没眨,锄头抱在怀里,一动不动。我站在一旁看得心里难受,心想她要看就让她多看看吧。凤霞命苦,她只有这么一点看看别人出嫁的福份。谁知道凤霞看着看着竟然走了上去。走到新娘旁边,痴痴笑着和她一起走过去。这下可把那几个年轻人笑坏了,我的凤霞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和新娘走在一起,新娘穿得又整齐又鲜艳,长得也好,和我凤霞一比,凤霞寒碜得实在是可怜。凤霞脸上没有脂粉,也红扑扑和新娘一样,她一直扭头看着新娘。
  村里几个年轻人又笑又叫,说:
  “凤霞想男人啦。”
  这么说说我也就听进去了,谁知没一会儿工夫难听的话就出来了,有个人对新娘说:
  “凤霞看中你的床了。”
  凤霞在旁边一走,新娘笑不出来了,她是嫌弃凤霞。这时有人对新郎说:
  “你小子太合算了,一娶娶一双,下面铺一个,上面盖一个。”
  新郎听后嘿嘿地笑,新娘受不住了,也不管自己新出嫁该害羞一些,脖子一直就对新郎喊:
  “你笑个屁。”
  我实在是看不下去,走上田埂对他们说:
  “做人不能这样,要欺负人也不能欺负凤霞,你们就欺负我吧。”
  说完我拉住凤霞就往家里走,凤霞是聪明人,一看到我的脸色*,就知道刚才出了什么事,她低着头跟我往家走,走到家门口眼泪掉了下来。
  后来我和家珍商量着怎么也得给凤霞找一个男人,我们都是要死在她前面的,我们死后有凤霞收作,凤霞老这样下去,死后连个收作的人都没有。可又有谁愿意娶女凤霞呢?
  家珍说去求求队长,队长外面认识的人多,打听打听,没准还真有人要我们凤霞。我就去跟队长说了,队长听后说:
  “也是,凤霞也该出嫁了,只是好人家难找。”
  我说:“哪怕是缺胳膊断腿的男人,只要他想娶凤霞,我们都给。”
  说完这话自己先心疼上了,凤霞哪点比不上别人,就是不会说话。回到家里,跟家珍一说,家珍也心疼上了。她坐床上半晌不说话,末了叹息一声,说: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过了没多久,队长给凤霞找着了一个男人。那天我在自留地上浇粪,队长走过来说:
  “福贵,我给凤霞找着婆家了,是县城里的人,搬运工,挣钱很多。”
  我一听条件这么好,不相信,觉得队长是在和我闹着玩,我说:
  “队长,你别哄我了。”
  队长说:“没哄你,他叫万二喜,是个偏头,脑袋靠着肩膀,怎么也起不来。”
  他一说是偏头,我就信了,赶紧说:
  “你快让他来看看凤霞吧。”
  队长一走,我扔了粪勺就往自己茅屋跑,没进门就喊:
  “家珍,家珍。”
  家珍坐在床上以为出了什么事,看着我眼睛都睁圆了,我说:
  “凤霞有男人啦。”
  家珍这才松了口气,说:
  “你吓死我了。”
  我说:“不缺腿,胳膊也全,还是城里人呢。”
  说完我呜呜地哭了,家珍先是笑,看到我哭,眼泪也流了出来。高兴了一阵,家珍问:
  “条件这么好,会要凤霞吗?”
  我说:“那男的是偏头。”
  家珍这才有些放心。那晚上家珍让我把她过去的一些衣服拿出来,给凤霞做了件衣服,家珍说:
  “凤霞总得打扮打扮,人家都要来相亲了。”
  没出三天,万二喜来了,真是个偏头,他看我时把左边肩膀翘起来,又把肩膀向凤霞和家珍翘翘,凤霞一看到他这副模样,咧着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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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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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一省人民检察院的特级侦察员丁钩儿搭乘一辆拉煤的解放牌卡车到市郊的罗山煤矿进行一项特别调查。沿途,由于激烈思索,脑袋膨胀,那顶本来晃晃荡荡的五十八号咖啡色鸭舌帽竟紧紧地箍住了头颅。他很不舒服,把帽子揪下来,看到帽圈上沾着透亮的汗珠,嗅到帽子里散出来的热烘烘的油腻气味里混合着另外一种生冷气味。这气味很陌生,使他轻微恶心。他抬起手,捏住了喉头。临近煤矿时,黑色的路面坑坑洼洼,疾驰的卡车不得不把速度放慢。 [点击阅读]
被禁止的爱
作者:佚名
章节:22 人气:0
摘要:我初识丛昌岷博士是在仁心医院开设心理诊所的头一年。心理诊所顾名思义就是治疗人们的“心病”的地方,它不像医院的精神科那样,用传统的处方开药的方式来治疗,而是用谈话交流、认知的改变,或者梦分析、催眠、音乐、以及艺术的表现,甚至生物反馈等技术来进行,达到不药而愈的效果。 [点击阅读]
许地山文集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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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许地山(1893~1941)现代作家、学者。名赞堃,字地山,笔名落花生。祖籍广东揭阳,生于台湾台南一个爱国志士的家庭。回大陆后落籍福建龙溪。1917年考入燕京大学,曾积极参加五四运动,合办《新社会》旬刊。1920年毕业时获文学学士学位,翌年参与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1922年又毕业于燕大宗教学院。1923~1926年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和英国牛津大学研究宗教史、哲学、民俗学等。 [点击阅读]
谈美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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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新文化运动以来,文艺理论的介绍各新杂志上常常看见;就中自以关于文学的为主,别的偶然一现而已。同时各杂志的插图却不断地复印西洋名画,不分时代,不论派别,大都凭编辑人或他们朋友的嗜好。也有选印雕像的,但比较少。他们有时给这些名作来一点儿说明,但不说明的时候多。青年们往往将杂志当水火,当饭菜;他们从这里得着美学的知识,正如从这里得着许多别的知识一样。 [点击阅读]
跟谁较劲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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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活着究竟为了什么?家人、爱情、理想、报仇、还债、真相、过好日子、繁衍后代、证明什么、轰轰烈烈地死去……这些都是后天赋予人不同的价值观而让他们去这么想的。活着本身可以什么都不为了,因为当我们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在活着了。活着是件被动的事儿。人不是为了什么,才活着的,而是发现自己活着,才去想是不是得为点儿什么活着。 [点击阅读]
身边的江湖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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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一两年前,在大理,他开辆老富康来接我们,说“走,野哥带你看江湖”。他平头,夹克,脚有些八字,背着手走在前头,手里捞一把钥匙。我对龙炜说:“你看他一半像警察,一半像土匪。”他听见了,回身哈哈一笑。院子在苍山上,一进大门,满院子的三角梅无人管,长得疯野。树下拴的是不知谁家寄养的狗,也不起身,两相一望,四下无言。他常年漫游,偶尔回来住。偌大的房子空空荡荡,只有一排旧椅子,沿墙放着,灶清锅冷,有废墟之感。 [点击阅读]
这些都是你给我的爱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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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witthlove,intheair送给之前陪我一起傻的你这是一个关于爱旅行成长的故事兔子安东尼失恋了于是他踏上了旅程寻找一棵开满鲜花的树旅行中他认识了一些新的朋友对人生和爱也有了新的体会Chapter1很久之前onceIwas安东尼温柔又骄傲懒散又认真关于人生他有很多疑问和感想可是又不觉得要着急解答ItmakesmethinkofaperiodinmylifewhenIwasyounyandst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