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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活着》 - 余华《活着》在线阅读(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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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万二喜穿着中山服,干干净净的,若不是脑袋靠着肩膀,那模样还真像是城里来的干部。他拿着一瓶酒一块花布,由队长陪着进来。家珍坐在床上,头发梳得很整齐,衣服破了一点,倒很干净,我还专门在床下给家珍放了一双新布鞋。凤霞穿着水红衣服低着头坐在她娘旁边。家珍笑嘻嘻地看着她未过门的女婿,心里高兴着呢。
  万二喜把酒和花布往桌上一放,就翘着肩膀在屋里转一圈,他是在看我们的屋子。我说:
  “队长,二喜,你们坐。”
  二喜嗯了一声在凳子上坐下,队长摆摆手说:
  “我就不坐了,二喜,这是凤霞,这是她爹和娘。”
  凤霞双手放在腿上,看到队长指着她,就向队长笑,队长指着家珍,她转过去向家珍笑。家珍说:
  “队长,你请坐。”
  队长说:“不啦,我还有事,你们谈吧。”
  队长转身要走,留也留不住,我送走了队长,回到屋中指指桌上的酒,对二喜说:
  “让你破费了,其实我有几十年没喝酒了。”
  二喜听后嗯了一声,也不说话,翘着个肩膀在屋里看来看去,看得我心里七上八下。家珍笑着对他说:
  “家里穷了一点。”
  二喜又嗯了一声,翘着肩膀去看家珍,家珍继续说:
  “好在家里还养着一头羊几只鸡,福贵和我商量着等凤霞出嫁时,把鸡羊卖了办嫁妆。”
  二喜听后还是嗯了一下,我都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坐了一会,他站起来说要*吡耍?*想这门亲事算是完了。他都没怎么看凤霞,老看我们的破烂屋子。我看看家珍,家珍苦笑一下,对二喜说:
  “我腿没力气,下不了地。”
  二喜点点头走到了屋外,我问他:
  “聘礼不带走了?”
  他嗯了一下,翘着肩膀看看屋顶的茅草,点了点头后就走了。
  我回到屋里,在凳子上坐下,想想有些生气,就说:
  “自己脑袋都抬不起来,还挑三捡四的。”
  家珍叹了口气说:
  “这也不能怪人家。”
  凤霞聪明,一看到我们的样子,就知道人家没看上她,站起来走到里面的房间,换了身旧衣服,扛着把锄头下地去了。
  到了晚上,队长来问我:
  “成了吗?”
  我摇摇头说:“太穷了,我家太穷了。”
  第二天上午,我在耕田时,有人叫我:
  “福贵,你看那路上,像是到你家相亲的偏头来了。”
  我抬起头来,看到五、六个人在那条路上摇摇摆摆地走来,还拉着一辆板车,只有走在最前面那人没有摇摆,他偏着脑袋走得飞快。远远一看我就知道是二喜来了,我是一点也想不到他会来。
  二喜见了我,说道:
  “屋顶的茅草该换了,我拉了车石灰粉粉墙。”
  我往那板车一望,有石灰有两把刷墙的扫帚,上面搁着个小方桌,方桌上是一个猪头。二喜手里还提着两瓶白酒。
  那时候我才知道二喜东张西望不是嫌我家穷,他连我屋前的草垛子都看到眼里去了。屋顶的茅草我早就想换了,只是等着农闲到来时好请村里人帮忙。
  二喜带了五个人来,肉也买了,酒也备了,想得周到。他们来到我们茅屋门口,放下板车,二喜像是进了自己家一样,一手提着猪头,一手提着小方桌,走了进去,他把猪头往桌上一放,小方桌放在家珍腿上,二喜说:
  “吃饭什么的都会方便一些。”
  家珍当时眼睛就湿了,她是激动,她也没想到二喜会来,会带着人来给我家换茅草,还连夜给她做了个小方桌,家珍说:
  “二喜,你想得真周到。”
  二喜他们把桌子和凳子什么的都搬到了屋外,在一棵树下面铺上了稻草,然后二喜走到床前要背家珍,家珍笑着摆摆手,叫我:
  “福贵,你还站着干什么。”
  我赶紧过去让家珍上我背脊,我笑着对二喜说:
  “我女人我来背,你往后背凤霞吧。”
  家珍敲了我一下,二喜听后嘿嘿直笑。我把家珍背到树下,让她靠着树坐在稻草上。看着二喜他们把草垛子分散了,扎成一小捆一小捆,二喜和另一个人爬到屋顶,下面留着四个,替我家翻屋顶的茅草。我看一眼就知道二喜带来的人都是干惯这活的,手脚都麻利。下面的用竹竿挑着往上扔,二喜和另一个人在上面铺。别看二喜脑袋靠着肩膀,干活一点都不碍事,茅草扔上去他先用脚踢一下,再伸手接住。有这本领的人,在我们村里是一个都找不出来。
  没到中午,屋顶的活就干完了。我给他们烧了一桶茶水,凤霞给他们倒茶水,跑前跑后忙个不停,她也高兴,看到家里突然来了这么多干活的人,凤霞笑开的嘴就没合上。
  村里很多人都走过来看,一个女的对家珍说:
  “女婿没过门就干活啦,你好福气啊。”
  家珍说:“是凤霞好福气。”
  二喜从屋顶上下来,我对他说:
  “二喜,歇一会。”
  二喜用袖管擦擦脸上的汗说:
  “不累。”
  说完又翘起肩膀往四处看,看到左边一块菜地问我:
  “这是我家的地吗?”
  我说:“是啊。”
  他就进屋拿了把菜刀,下到地里割了几棵新鲜的菜,又拿进屋去。不一会,他在里面切猪头了,我去拦他,让他把这活留给凤霞,他还是用袖管擦着汗说:
  “不累。”
  我只好出来去推凤霞,凤霞站在家珍旁边,我把她往屋里推的时候,她还不好意思地扭着头看家珍,家珍笑着挥手让她进去,她这才进了茅屋。
  我和家珍陪着二喜带来的人喝茶说话,中间我走进去一次,看到二喜和凤霞像是两口子,一个烧火,一个做饭炒菜。
  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过后都咧着嘴笑了。
  我出来和家珍一说,家珍也笑了。过了一会,我忍不住又想去看看,刚站起来家珍就叫住我,偷偷说:
  “你别进去了。”
  吃过午饭,二喜他们用石灰粉起了墙,我家的土墙到了第二天石灰一干,变成白晃晃一片,像是城里的砖瓦房子。粉完了墙天还早着,我对二喜说:
  “吃了晚饭再走吧。”
  他说:“不吃了。”
  就着肩膀向凤霞翘了翘,我知道他是在看凤霞。他低声问我和家珍:
  “爹,娘,我什么时候把凤霞娶过去?”
  一听这话,一听他叫我和家珍爹娘,我们欢喜得合不上嘴,我看看家珍后说:
  “你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接着我又轻声说:

  “二喜,不是我想让你破费,实在是凤霞命苦,你娶凤霞那天多叫些人来,热闹热闹,也好叫村里人看看。”
  二喜说:“爹,知道了。”
  那天晚上凤霞摸着二喜送来的花布,看看笑笑,笑笑看看。有时抬头看到我和家珍在笑,心里一慌,脸就红了。看得出来凤霞喜欢二喜,我和家珍高兴,家珍说:
  “二喜是个实在人,心眼好,把凤霞给他,我心里踏实。”
  我们把家里的鸡羊卖了,我又领着凤霞去城里给她做了两身新衣服,给她添置了一床新被子,买了脸盆什么的。凡是村里别人家女儿有的、凤霞都有,拿家珍的话说是:
  “不能委屈凤霞了。”
  二喜来娶凤霞那天,锣鼓很远就闹过来了,村里人全挤到村口去看。二喜带来了二十多个人,全穿着中山服,要不是二喜胸口戴了朵大红花,那样子像是什么大干部下来了呢。
  十几双锣同时敲着,两个大鼓擂得咚咚响,把村里人耳朵震得嗡嗡乱响,最显眼的是中间有一辆披红戴绿的板车,车上一把椅子也红红绿绿。一走进村里,二喜就拆了两条大前门香烟,见到男子就往他们手里塞,嘴里连连说:
  “多谢,多谢。”
  村里别人家娶亲嫁女时,抽的最好的香烟也不过是飞马牌,二喜将大前门一盒一盒送人,那气派把谁家都比下去了。
  拿到香烟的赶紧都往自己口袋里放,像是怕人来抢似的,手指在口袋里摸索着抽出一根放在嘴上。
  跟在二喜身后那二十来人也卖力,锣鼓敲得震天响,还扯着嗓子喊,他们的口袋都鼓鼓的,见到村里年轻的女人和孩子,就把口袋里的糖果往他们身上扔。这样大手大脚把我都看呆了,心想扔掉的都是钱呵。
  他们来到我家茅屋前,一个个进去看凤霞,锣鼓留在外面,村里的年轻人就帮着敲上了。凤霞那天穿上新衣服可真漂亮,连我这个做爹的都想不到她会这么漂亮,她坐在家珍床前,在进来的人里挨个找二喜,一看到二喜赶紧低下了头。
  二喜带来的城里人见了凤霞都说:
  “这偏头真有艳福。”
  后来过了好多年,村里别的姑娘出嫁时,他们还都会说凤霞出嫁时最气派。那天凤霞被迎出屋去时,脸蛋红得跟番茄一样,从来没有那么多人一起看着她,她把头埋在胸前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二喜拉着她的手走到板车旁,凤霞看看车上的椅子还是不知道该干什么。个头比凤霞矮的二喜一把将凤霞抱到了车上,看的人哄地笑起来,凤霞也哧哧笑了。二喜对我和家珍说:
  “爹,娘,我把凤霞娶走啦。”
  说着二喜自己拉起板车就走,板车一动,低头笑着的凤霞急忙扭过头来,焦急地看来看去。我知道她是在看我和家珍,我背着家珍其实就站在她旁边。她一看到我们,眼泪哗哗流了出来,她扭着身体哭着看我们。我一下子想起凤霞十三岁那年,被人领走时也是这么哭着看我,我一伤心眼泪也出来了,这时我脖子也湿了,我知道家珍也在哭。我想想这次不一样,这次凤霞是出嫁,我就笑了,对家珍说:
  “家珍,今天是办喜事,你该笑。”
  二喜是实心眼,他拉着板车走时,还老回过头去看看他的新娘,一看到凤霞扭着身体朝我们哭,他就不走了,站在那里也把身体扭着。凤霞是越哭越伤心,肩膀也一抖一抖了,让我这个做爹的心里一抽一抽,我对二喜喊:
  “二喜,凤霞是你的女人了,你还不快拉走。”
  凤霞嫁到了城里,我和家珍就跟丢了魂似的,怎么都觉得心慌。往常凤霞在屋里进进出出也不怎么觉得,如今凤霞一走,屋里就剩我和家珍,两个人看来看去,都看了几十年了,像是还没看够。我还好,在地里干活能分掉点想凤霞的心思。家珍就苦了,整天坐在床上,整天闲着,没有了凤霞,做娘的心里能不慌张?先前她在床上呆着从不说什么,这么一来她可就难受了,腰也酸了背也疼了,怎么都不舒服。我也知道那滋味,整天在床上,比下地干活还累,身体都活动不了。我就在黄昏的时候背着她到村里去走走,村里人见了家珍,都亲热地问长问短,家珍心里也舒畅多了,她贴着我耳朵问:
  “他们不会笑话我们吧。”
  我说:“我背着自己的女人有什么好笑话的。”
  家珍开始喜欢提一些过去的事,到了一处,她就要说起凤霞,说起有庆从前的事,说着说着就笑。来到了村口,家珍说起那天我回来的事,家珍在田里干活,听到有个人大声叫凤霞,叫有庆,抬头一看看到了我,起先还不敢认。家珍说到这里笑着哭了,泪水滴在我脖子上,她说:
  “你回来就什么都好了。”
  按规矩凤霞得一个月以后回来,我们也得一个月以后才能去看她。谁知凤霞嫁出去还不到十天,就回来了。那天傍晚我们刚吃过饭,有人在外面喊:
  “福贵,你到村口去看看,像是你家的偏头女婿来了。”
  我还不相信,村里人都知道我和家珍想凤霞都快想呆了,我觉得村里人是在捉弄我们,我跟家珍说:
  “不会吧,才十来天工夫。”
  家珍急了,她说:
  “你快去看看。”
  我跑到村口一看,还真是二喜,翘着左边的肩膀,手里提着一包皮糕点,凤霞走在他旁边,两个人手拉着手,笑眯眯地走来。村里人见了都笑,那年月可是见不到男女手拉着手的,我对他们说:
  “二喜是城里人,城里人就是洋气。”
  凤霞和二喜一来,家珍高兴坏了;凤霞在床沿上一坐,家珍拉住她的手摸个没完,一遍遍说凤霞长胖了,其实十来天工夫能长多少肉?我对二喜说:
  “没想到你们会来,一点准备都没有。”
  二喜嘿嘿地笑,他说他也不知道会来,是凤霞拉着他,他糊里糊涂地跟来了。
  凤霞嫁出去没过十天就回来,我们也不管什么老规矩了,我是三天两头往城里跑,说起来是家珍要我去的,我自己也想着要常去看看他们。我往城里跑得这么勤快,跟年轻时一样了,只是去的地方不一样。
  去的时候,我就在自留地里割上几棵青菜,放在篮子里提着,穿上家珍给我做的新布鞋。我割菜时鞋上沾了点泥,家珍就叫住我,要我把泥擦掉。我说:
  “人都老了,还在乎什么鞋上有泥。”
  家珍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人老了也是人,是人就得干净一些。”
  这倒也是,家珍病了那么多年,在床上下不了地,头发每天都还是梳得整整齐齐的。我穿得干干净净走出村口,村里人见我提着青菜,就问:

  “又去看凤霞?”
  我点点头:“是啊。”
  他们说:“你老这么去,那偏头女婿不赶你走?”
  我说:“二喜才不会呢。”
  二喜家的邻居都喜欢凤霞,我一去,他们就夸她,说她又勤快又聪明。扫地时连别人家的屋前也扫,一扫就扫半条街,邻居看到凤霞汗都出来了,走过去拍拍她,让她别扫了,她这才笑眯眯地回到自己屋里。
  凤霞以前没学过织毛衣,我们家穷,谁也没穿过毛衣。凤霞看到邻居的女人坐在门前织毛衣,手穿来插去的,心里喜欢她就搬着把凳子坐到跟前看,一看就看半天,人都看呆了。
  邻居家的女人看着凤霞这么喜欢,便手把手教她。这么一教可把她们吓一跳,凤霞一学就会,才三、四天,凤霞织毛衣和她们一样快了。她们见了我就说:
  “要是凤霞不聋不哑有多好。”她们也在心里可怜凤霞。后来只要屋里的活一忙完,凤霞便坐到门前替她们织毛衣。整条街的女人里就数凤霞毛衣织得最紧最密,这下可好了,她们都把毛线送过来,让凤霞替她们织。凤霞累是累了一些,可她心里高兴。毛衣织成了给人家,她们向她翘翘大拇指,凤霞张着嘴就要笑半天。
  我一进城,邻居家的女人就过来挨个告诉我,凤霞这儿好,那儿好,我听到的全是好话,听得我眼睛都红了,我说:
  “城里人就是好,在村里是难得听到说我凤霞好。”
  看到大家都这么喜欢凤霞,二喜又疼爱她,我心里高兴啊。回到家里,家珍总是埋怨我去得太久。这也是,家珍一个人在家里伸直了脖子等我回去说些凤霞的新鲜事,左等右等不见我回来,心里当然要焦急,我说:
  “一见了凤霞就忘了时间。”
  每次回到家里,我都要坐在床边说半晌,凤霞屋里屋外的事,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家珍给她做的鞋穿破了没有。家珍什么都知道,她是没完没了地问,我也没完没了地说,说得我嘴里都没有唾沫了,家珍也不放过我,问我:
  “还有什么忘了说了?”
  一说说到天黑,村里人都差不多要上床睡觉了,我们都还没吃饭,我说:
  “我得煮吃的了。”
  家珍拉住我,求我:
  “你再给我说说凤霞。”
  其实我也愿意多说说凤霞,跟家珍说我还嫌不够,到田里干活时,我又跟村里人说了,说凤霞又聪明又勤快,在城里怎么好,怎么招人喜爱,毛衣织得比谁都快。村里有些人听了还不高兴,对我说:
  “福贵,你是老昏了头,城里人心眼坏着呢,凤霞整天给别人家干活还不累死。”
  我说:“话可不能这么说。”
  他们说:“凤霞替她们织毛衣,她们也得送点东西给凤霞,送了吗?”
  村里人心眼就是小,尽想些捡便宜的事。城里的女人可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坏,我有两次听到她们对二喜说:
  “二喜,你去买两斤毛线来,也该让凤霞有件毛衣。”
  二喜听后笑笑,没作声。二喜是实在人,娶凤霞时他依了我的话,钱花多了,欠下了债。到了私下里,他悄悄对我说:
  “爹,我还了债就给凤霞买毛线。”
  城里的文化大革命是越闹越凶,满街都是大字报,贴大字报的人都是些懒汉,新的贴上去时也不把旧的撕掉,越贴越厚,那墙上像是有很多口袋似的鼓了出来。连凤霞、二喜他们屋门上都贴了标语,屋里脸盆什么的也印上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凤霞他们的枕巾上印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床单上的字是:在大风大浪中前进。二喜和凤霞每天都睡在毛主席的话上面。
  我每次进城,看到人多的地方就避开,城里是天天都在打架,我就见过几次有人被打得躺在地上起不来。难怪队长再不上城里开会了,公社常派人来通知他去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议,队长都不去,私下里对我们说:
  “城里天天都在死人,我吓都吓死了,眼下进城去开会就是进了棺材。”
  队长躲在村里哪里都不去,可他也只是过了几个月的安稳日子,他不出去,别人找上门来了。那天我们都在田里干活,远远地看到一面红旗飘过来,来了一队城里的红卫兵。队长也在田里,看到他们走来,当时脖子就缩了缩,提心吊胆地问我:
  “该不会来找我的吧。”
  领头的红卫兵是个女的,他们来到了我们跟前,那女的朝我们喊:
  “这里为什么没有标语,没有大字报?队长呢?队长是谁?”
  队长赶紧扔了锄头路过去,点头哈腰地说:
  “红卫兵小将同志。”
  那个女的挥挥手臂问:
  “为什么没有标语和大字报?”
  队长说:“有标语,有两条标语呢,就刷在那间屋子后面。”
  那女的看上去最多只有十六七岁,她在我们队长面前神气活现,眼睛斜了斜就算是看过队长了。她对几个提着油漆筒的红卫兵说:
  “去刷上标语。”
  那几个红卫兵就朝村里的房子跑去,去刷标语了。领头的女孩对队长说:
  “让全村人集合。”
  队长急忙从口袋里掏出哨子拼命吹,在别的田里干活的人赶紧跑了过来。等人集合得差不多了,那女的对我们喊:
  “你们这里的地主是谁?”
  大伙一听这话全朝我看上了,看得我腿都哆嗦了,好在队长说:
  “地主解放初就毙掉了。”
  她又问:“有没有富农。”
  队长说:“富农有一个,前年归西了。”
  她看看队长,对我们大伙喊:
  “那走资派有没有?”
  队长陪着笑脸说:
  “这村里是小地方,哪有走资派?”
  她的手突然一伸,都快指到队长的鼻子上了,她问:
  “你是什么?”
  队长吓得连声说:
  “我是队长,是队长。”
  谁知道她大喊一声:
  “你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队长吓坏了,连连摆手说:
  “不是,不是,我没走。”
  那女的没理他,朝我们喊:
  “他对你们进行白色*统治,他欺压你们,你们要起来反抗,要砸断他的狗腿。”
  村里人都看傻了,平日里队长可神气了,他说什么我们听什么,从没人觉得队长说得不对。如今队长被这群城里来的孩子折腾的腰都弯下去了,他连连求饶,我们都说不出口的话他也说了。队长求了一会,转身对我们喊:
  “你们出来说说呀,我没欺压你们。”

  大伙看看队长,又看看那些红卫兵,三三两两地说:
  “队长没有欺压我们,他是个好人。”
  那个女的皱着眉看我们,说:
  “不可救药。”
  说完她朝几个红卫兵挥挥手:
  “把他押走。”
  两个红卫兵走过去抓住队长的胳膊,队长伸直了脖子喊:
  “我不进城,乡亲们哪,救救我,我不能进城,进城就是进棺材。”
  队长再喊也没用,被他们把胳膊扭到后面,弯着身体押走了。大伙看着他们喊着口号杀气腾腾地走去,谁也没上去阻拦,没人有这个胆量。
  队长这么一去,大伙都觉得凶多吉少,城里那地方乱着呢,就算队长保住命,也得缺条胳膊少条腿的。谁知没出三天,队长就回来了,一副鼻青眼肿的模样,在那条路上晃晃悠悠地走来,在地里的人赶紧迎上去,叫他:
  “队长。”
  队长眼皮抬了抬,看看大伙,什么话没说,一直走回自己家,呼呼地睡了两天。到了第三天,队长扛着把锄头下到田里,脸上的肿消了很多,大伙围上去问这问那,问他身上还疼不疼,他摇摇头说:
  “疼倒没什么,不让我睡觉,他娘的比疼还难受。”
  说着队长掉出眼泪,说:
  “我算是看透了,平日里我像护着儿子一样护着你们,轮到我倒楣了,谁也不来救我。”
  队长说得我们大伙都不敢去看他。队长总还算好,被拉到城里只是吃了三天的拳脚。春生住在城里,可就更惨了。我还一直不知道春生也倒楣了,那天我进城去看凤霞,在街上看到一伙戴着各种纸帽子,胸前挂着牌牌的人被押着游街。起先我没怎么在意,等他们来到跟前,我吓了一跳,走在最前头的竟是春生。春生低着头,没看到我,从我身边走过去后,春生突然抬起头来喊:
  “毛主席万岁。”
  几个戴红袖章的人冲上去对春生又打又踢,骂道:
  “这是你喊的吗,他娘的走资派。”
  春生被他们打倒在地,身体搁在那块木牌上,一只脚踢在他脑袋上,春生的脑袋像是被踢出个洞似的咚地一声响,整个人趴在了地上。春生被打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打人的,在地上的春生像是一块死肉,任他们用脚去踢。再打下去还不把春生打死了,我上去拉住两个人的袖管,说:
  “求你们别打了。”
  他们用劲推了我一把,我差点摔到地上,他们说:
  “你是什么人?”
  我说:“求你们别打了。”
  有个人指着春生说: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是旧县长,是走资派。”
  我说:“这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春生。”
  他们一说话,也就没再去打春生,喊着要春生爬起来。春生被打成那样了,怎么爬得起来,我就去扶他,春生认出了我,说:
  “福贵,你快走开。”
  那天我回到家里,坐在床边,把春生的事跟家珍说了,家珍听了都低下头,我就说:
  “当初你不该不让春生进屋。”
  家珍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其实她心里想的也和我一样。”
  过了一个多月,春生偷偷地上我家来了,他来时都深更半夜,我和家珍已经睡了,敲门把我们敲醒,我打开门借着月光一看是春生,春生的脸肿的都圆了,我说:
  “春生,快进来。”
  春生站在门外不肯进来,他问:
  “嫂子还好吧?”
  我就对家珍说:
  “家珍,是春生。”
  家珍坐在床上没有答应,我让春生进屋,家珍不开口,春生就不进来,他说:
  “福贵,你出来一下。”
  我回头又对家珍说:
  “家珍,是春生来了。”
  家珍还是没理我,我只好披上衣服走出去,春生走到我家屋前那棵树下,对我说:
  “福贵,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我问:“你要去哪里?”
  他咬着牙齿狠狠地说:
  “我不想活了。”
  我吃了一惊,急忙拉住春生的胳膊说:
  “春生,你别糊涂,你还有女人和儿子呢。”
  一听这话,春生哭了,他说:
  “福贵,我每天都被他们吊起来打。”
  说着他把手伸过来:
  “你摸摸我的手。”
  我一摸,那手像是煮熟了一样,烫得吓人,我问他:
  “疼不疼?”
  他摇摇头:“不觉得了。”
  我把他肩膀往下按,说道:
  “春生,你先坐下。”
  我对他说,“你千万别糊涂,死人都还想活过来,你一个大活人可不能去死。”
  我又说:“你的命是爹娘给的,你不要命了也得先去问问他们。”
  春生抹了抹眼泪说:
  “我爹娘早死了。”
  我说:“那你更该好好活着,你想想,你走南闯北打了那么多仗,你活下来容易吗?”
  那天我和春生说了很多话,家珍坐在屋里床上全听进去了。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春生像是有些想通了,他站起来说要走了,这时家珍在里面喊:
  “春生。”
  我们两个都怔了一下,家珍又叫了一声,春生才答应。我们走到门口,家珍在床上说:
  “春生,你要活着。”
  春生点了点头,家珍在里面哭了,她说:
  “你还欠我们一条命,你就拿自己的命来还吧。”
  春生站了一会说:
  “我知道了。”
  我把春生送到村口,春生让我站住,别送了,我就站在村口,看着春生走去,春生都被打瘸了,他低着头走得很吃力。我又放心不下,对他喊:
  “春生,你要答应我活着。”
  春生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
  “我答应你。”
  春生后来还是没有答应我,一个多月后,我听说城里的刘县长上吊死了。一个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么也活不了。我把这话对家珍说了,家珍听后难受了一天,到了夜里她说:
  “其实有庆的死不能怪春生。”
  到了田里的活一忙,我就不能常常进城去看凤霞了。好在那时是人民公社,村里人在一起干活,我用不着焦急。只是家珍还是下不了床,我起早摸黑,既不能误了田里的活,又不能让家珍饿着,人实在是累。年纪大了,要是年轻他二十岁,睡上一觉就会没事,到了那个年纪,人累了睡上几觉也补不回来,干活时手臂都抬不起来,我混在村里人中间,每天只是装装样子,他们也都知道我的难处,谁也不来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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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在清朝咸丰七年,英商麦加利银行设分行于上海以前,全国金融事业,为两个集团所掌握,商业上的术语称为“帮”,北方是山西帮,南方地宁绍帮,所业虽同,其名则异,大致前者称为“票号”,后者称是“钱庄”。山西帮又分为祁、太,平三帮,祁县、太谷、平遥,而始创票号者,为平遥人雷履泰。他最初受雇于同县李姓,在天津主持一定颜料铺,招牌叫做“日升昌”,其时大约在乾隆末年。 [点击阅读]
老农民
作者:佚名
章节:27 人气:2
摘要:第一章打春一百,拿镰割麦。老天爷真怪,1948年的春脖子特别长,立春都快三个月了,紧靠黄河北岸的麦香村,村头的老槐树早已经满头翠绿,可地里的麦子才甩齐穗儿,还没有灌满浆。青黄不接啊,庄户人一个个黄皮寡瘦。可是,肚子里即使没有干货,也挡不住有人�〖堋R淮笤纾�雾气还没有散尽,外号“牛三鞭”的牛占山和外号“老驴子”的杨连地就来到黄河滩上较起劲儿来。 [点击阅读]
舒婷的诗
作者:佚名
章节:106 人气:2
摘要:那一夜我仿佛只有八岁我不知道我的任性要求着什么你拨开湿漉漉的树丛引我走向沙滩在那里温柔的风抚摸着毛边的月晕潮有节奏地沉没在黑暗里发红的烟头在你眼中投下两瓣光焰你嘲弄地用手指捺灭那躲闪的火星突然你背转身掩饰地以不稳定的声音问我海怎么啦什么也看不见你瞧我们走到了边缘那么恢复起你所有的骄傲与尊严吧回到冰冷的底座上献给时代和历史以你全部石头般沉重的信念把属于你自己的忧伤交给我带回远远的南方让海鸥和归帆你的 [点击阅读]
莫言《四十一炮》
作者:莫言
章节:41 人气:2
摘要:十年前,一个冬日的早晨;十年前一个冬日的早晨——那是什么岁月?你几岁?云游四方、行踪不定、暂时寓居这废弃小庙的兰大和尚睁开眼睛,用一种听起来仿佛是从幽暗的地洞里传上来的声音,问我。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在农历七月的闷热天气里。那是1990年,大和尚,那时我十岁。我低声嘟哝着,用另外一种腔调,回答他的问题。这是两个繁华小城之间的一座五通神庙,据说是我们村的村长老兰的祖上出资修建。 [点击阅读]
莫言《红树林》
作者:莫言
章节:10 人气:2
摘要:那天深夜里,她开车来到海边的秘密别墅。刚刚被暴雨冲洗过的路面泛着一片水光,路上空无一人,远处传来海水的咆哮声。她习惯赤着脚开快车,红色凌志好像一条发疯的鲨鱼向前冲刺,车轮溅起了一片片水花。她这样开车让我感到胆战心惊。林岚,其实你不必这样;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其实不必这样。我低声地劝告着她。轿车猛拐弯,如同卡通片里一匹莽撞的兽,夸张地急刹在别墅大门前。 [点击阅读]
许茂和他的女儿们
作者:佚名
章节:47 人气:2
摘要:第一章雾茫茫一在冬季里,偏僻的葫芦坝上的庄稼人,当黎明还没有到来的时候,一天的日子就开始了先是坝子上这儿那儿黑黝黝的竹林里,响起一阵吱吱嘎嘎的开门的声音,一个一个小青年跑出门来。他们肩上挂着书包,手里提着饭袋;有的女孩子一边走还一边梳头,男娃子大声打着饱嗝。他们轻快地走着,很快就在柳溪河上小桥那儿聚齐了。 [点击阅读]
鲁西西传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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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在一座房子的墙角里,居住着老鼠六兄弟。老鼠六兄弟的生活过得还不错,可近来他们很苦恼。这是因为有一天鼠三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本画报,上面几乎都是骂老鼠的内容。有一页上写着: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还画着一只狼狈逃窜的老鼠。还有一页上画着一群老鼠在粮仓偷吃粮食的情景。旁边写着:警惕老鼠盗窃粮食。老鼠六兄弟边看边皱眉头。鼠大说:“咱们不能背着这么个坏名声过日子!”老鼠兄弟们一致同意。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