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 You to Read
属于您的小说阅读网站
余华《兄弟》 - 余华小说《兄弟》全文·(上部)(17)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那时候李光头和宋钢正在家中睡觉,正在梦见李兰回家后的喜悦情景。他们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他们兴高采烈,虽然宋凡平说要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会到家,可是两个孩子等不及了,他们中午就走向了车站,他们要在那里等待宋凡平和李兰乘坐的汽车驶进车站。两个孩子走出家门以后,学着宋凡平的神气模样,把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让右手甩着,努力让自己走出电影里英雄人物的气派来,他们故意走得摇摇晃晃,走出了电影里汉奸特务的模样。
  李光头和宋钢下桥的时候就看到了宋凡平,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横在车站前的空地上,几个行人从他身旁走过,看上几眼说上几句话,两个孩子也从他的身旁走过,他们没有认出他。宋凡平趴在那里,一条胳膊压在身体下面,另一条胳膊弯曲着;有一条腿是伸直的,另一个条腿倦缩了起来。苍蝇们嗡嗡叫着在他身上盘旋,他的脸,他的手和脚,他身上所有血迹斑斑的地方都布满了苍蝇。两个孩子见了又害怕又恶心,宋钢问一个戴着草帽的人:
  “他是谁?他死了没有?”
  那个人摇摇头,说了声不知道,走到树下,摘下草帽给自己搧起了风。李光头和宋钢走上台阶,走进了候车室。他们觉得在外面只站了一会儿,夏天的毒太阳就快把他们烤干了。候车室的屋顶挂下来两个大吊扇,正在呼呼地旋转,里面的人也都围在两个吊扇的下面,嗡嗡地说着话,就像两堆苍蝇似的。李光头和宋钢在那两堆人的旁边分别站了一会儿,吊扇旋转出来的风吹到他们这里时已经没有了,有风的地方都被这些人占领了。他们就走到卖票的窗口,踮起脚往里面张望,看到一个女售票员呆呆地坐在那里,像个傻子似的,她还没有从早晨的惊恐里完全摆脱出来,两个孩子的说话声把正在发呆的她吓了一跳,她定睛一看后吼叫了一声:
  “看什么?”
  李光头和宋钢赶紧蹲下去悄悄离开,走到了剪票口。剪票口的铁栅栏门半开着,两个孩子往里面张望,一辆汽车都没有,只有一个端着茶杯的剪票员向他们走来,他也吼了一声:
  “干什么?”
  李光头和宋钢逃跑似的离开了剪票口,然后无聊地在候车室里转了几圈。这时候王冰棍提着一只小凳,背着一箱冰棍出现在了大门口,王冰棍把小凳放在候车室的大门口,坐下来以后用木块敲打着冰棍箱,叫卖起了他的冰棍,王冰棍喊叫道:
  “卖冰棍啦!冰棍卖给阶级兄弟姐妹们……”
  两个孩子走到了王冰棍的跟前,吞着口水看着他。王冰棍一边敲打着木块,一边警惕地看着李光头和宋钢。这时两个孩子又看到了外面地上的宋凡平,他还是刚才的样子趴在那里。宋钢指着宋凡平,问王冰棍:
  “他是谁呀?”
  王冰棍斜着脑袋看了两个孩子一眼,没有答理,宋钢继续问:“他死了没有?”
  这时王冰棍恶狠狠地说:“没钱就滚开,别在这里吞口水。”
  李光头和宋钢吓了一跳,手拉着手跑下了车站的台阶。他们又来到了夏天的烈日下,从满是苍蝇的宋凡平身旁走过去时,宋钢突然站住了脚,他“啊”的一声惊叫起来,指着宋凡平脚上的米色*凉鞋说:
  “他穿着爸爸的凉鞋。”
  宋钢又看到了宋凡平身上的红色*背心,他说:“他还穿着爸爸的背心。”
  两个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站在那里互相看着。过了一会儿李光头说话了,李光头说这不是爸爸的背心,爸爸的背心上应该有一排黄|色*的字。宋钢先是点点头,接着又摇起了头,他说黄|色*的字是在胸前。两个孩子蹲了下去,挥手驱赶着苍蝇,扯着宋凡平身下的背心,有几个黄|色*的字被他们扯出来了。宋钢站起来哭了,他哭着问李光头:
  “他会不会是爸爸?”
  李光头忍不住也哭了起来,他哭着说:“我不知道。”
  两个孩子站在那里,哭泣着东张西望,没有人走过来,他们又蹲了下去,挥手驱赶掉宋凡平脸上的苍蝇,想看看清楚,是不是宋凡平。宋凡平的脸上全是血迹和泥土,他们看不清楚。他们觉得他有点像宋凡平,又不知道是不是他?他们站了起来,觉得还是去问问别人。他们先是走到了树下,有两个人站在那里抽烟,他们指着宋凡平问:
  “他是不是我们的爸爸?”
  树下抽烟的两个人先是一愣,接着摇着头说:“不认识你们的爸爸。”
  两个孩子走上了台阶,走到了王冰棍面前,宋钢抹着眼泪问他:“外面趴着的是不是我们的爸爸?”
  王冰棍敲打了几下木块,瞪着眼睛说:“滚开!”
  李光头委屈地说:“我们没有吞口水。”
  王冰棍说:“那也滚开!”
  李光头和宋钢哭泣着手拉手走进了候车室,问站在吊扇下的那两堆人:“你们有谁知道?外面那个人是不是我们的爸爸?”
  两个孩子伤心的话引来了一片哄笑,他们说世上还有这样的傻瓜,连自己的爸爸都不认识,还要去问别人。有一个人笑着向两个孩子招手:
  “喂,小孩,过来。”
  两个孩子走到了那个人的面前,那个人低头问他们:“你认识我爸爸吗?”
  两个孩子摇摇头,他又问:“那么谁认识我爸爸呢?”
  两个孩子想了想后,同时说:“你自己。”
  “走吧。”那人挥挥手说:“自己的爸爸自己去认。”
  两个孩子哭泣着手拉手又走出了候车室,走下了台阶,走到趴在地上的宋凡平身旁,宋钢哭着说:

  “我们认识自己的爸爸,可是这个人脸上都是血,我们看不清楚。”
  两个孩子走到了汽车站旁边的点心店,里面只有苏妈一个人在擦着桌子,他们心里有点害怕了,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宋钢小声说:
  “我们想问你,又怕你生气……”
  苏妈看到两个哭泣的孩子站在门口,打量着李光头和宋钢身上的衣服说:“你们不是来要饭的吧?”
  “不是。”宋钢伸手指着趴在外面地上的宋凡平,“我们想问问你,他是不是我们的爸爸?”
  苏妈放下手里的抹布,她认出李光头来了,这个小流氓曾经抱着木头电线杆磨来擦去的,还声称自己性*欲上来了。苏妈瞪了李光头一眼,然后去问宋钢:
  “你们爸爸叫什么名字?”
  宋钢说:“他叫宋凡平。”
  两个孩子听到她喊叫起来,好像是在喊“天哪”、“妈呀”、“祖宗啊”,她喊累了以后,喘着气对宋钢说:
  “他都在那里躺半天了,我还以为他家里人都死光了……”
  两个孩子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宋钢继续问她:“他是我们爸爸吗?”
  苏妈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说:“他是叫宋凡平。”
  宋钢立刻哇哇大哭了,他对着李光头哭叫道:“我就知道他是爸爸,所以我一看见他就哭了……”
  李光头也哇哇大哭了,他说:“我一看见他也哭了。”
  两个孩子在那个夏天里尖利地哭叫起来,他们重新走到宋凡平的尸体前,尖利的哭叫把那些苍蝇吓得嗡嗡地飞走了。宋钢跪到了地上,李光头也跪到了地上,他们俯下脸去仔细看着宋凡平,宋凡平脸上的血被太阳晒干了,宋钢的手把血迹一片一片剥了下来,然后他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父亲,宋钢转身拉住了李光头的手说:
  “他是爸爸。”
  李光头点着头哭叫道:“他是爸爸……”
  两个孩子跪在汽车站前的泥地上放声大哭,他们向着天空张开了嘴,哭声向着天空飞去。他们的哭声像是断了翅膀一样掉下来,突然噎住了,张开嘴半晌没有声音,眼泪鼻涕堵住了他们的喉咙,他们费了很大劲才将眼泪鼻涕咽了下去,他们的哭喊又尖利地爆发出来,又在天空里呼啸了。两个孩子一起哭,一起推着宋凡平,一起喊叫着:
  “爸爸,爸爸,爸爸……”
  宋凡平一点反应都没有,两个孩子不知道怎么办?李光头哭喊着对宋钢说:“天亮的时候他还好好的,现在为什么又聋又哑了?”
  宋钢看到有很多人围了过来,就对着他们喊叫:“你们救救我爸爸吧!”
  两个孩子的眼泪鼻涕滔滔不绝,宋钢抹了一把鼻涕往后一甩,甩在一个围观的人的裤管上,那人抓住宋钢的汗衫破口大骂。这时李光头也甩了一把鼻涕,不小心甩在了他的凉鞋上,那人又揪住了李光头的头发。他一手一个揪住两个孩子,把他们往下摁,要两个孩子用自己的汗衫去替他擦干净。李光头和宋钢哇哇哭着用手去擦他裤子上和凉鞋上的鼻涕,结果更多的鼻涕眼泪掉到他的裤子上和凉鞋上,那人先是暴跳如雷,随后哭笑不得,他说:
  “别擦啦!他妈的,别擦啦!”
  李光头和宋钢一个抱住了他的一条腿,一个揪住了他的裤管,两个孩子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死活不松手。那人往后退,他们就跪着往前爬,李光头和宋钢哭着哀求他:
  “救救爸爸!求求你,救救爸爸!”
  那人用手推他们,抬脚甩他们,他们还是死死缠着他。他把两个孩子拖出十多米,他们还是不松手,还是哭叫着哀求他。那人累得直喘气,站在那里擦着汗,哭笑不得地对围观的人说: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我的裤子,我的凉鞋,我的丝|袜……他妈的这叫什么事?”
  点心店的老板娘苏妈也过来了,她站在围观人群的前面,两个孩子悲壮的哭叫让她眼圈都红了,她对那人说:
  “人家是孩子……”
  那人听了勃然大怒,他说:“什么孩子?这他妈的是两个小阎王。”
  “你就行行好,”苏妈说,“帮这两个小阎王收尸吧。”
  “什么?”那人叫了起来,“你要我把这又脏又臭的尸体背走?”
  苏妈擦了擦眼睛说:“没让你背尸体,我家有板车,借给你用。”
  苏妈说着走回了点心店,一会儿就将板车推了过来。她替两个孩子哀求围观的人,请他们帮着把宋凡平抬到板车上。围观的人有的走开了,有的往后退。苏妈不高兴了,伸手指点着他们说:
  “你,你,你,还有你……”
  苏妈说着伸手指指地上躺着的宋凡平:“不管这人是好是坏,死了都得收作,总不能让他一直这么躺下去。”
  终于有四个人走了出来,他们蹲下身去,同时抓住宋凡平的双手和双脚,喊起了一、二、三,喊到三的时候,他们把宋凡平抬了起来,这四个人使足了劲,憋得脸色*通红,他们说这死人又沉又重像一头大象。他们把宋凡平抬到板车旁,又喊起了一、二、三,喊到三的时候将宋凡平扔进了板车。宋凡平高大的身躯被扔进板车时,让板车嘎吱嘎吱直摇晃。这四个人拍打起了手掌,有一个把手举到鼻子上闻了闻,对苏妈说:
  “我们要去你店里洗手。”
  “去吧。”苏妈点着头,转过身对被李光头和宋钢紧紧抓住的那个人说,“你行行好,把死人拉走吧。”

  那人低头看看跪在地上紧紧抱住他两条腿的李光头和宋钢,苦笑着说:“老子也只好把死人拉走了。”
  然后那人对着李光头和宋钢吼叫:“他妈的松手!”
  李光头和宋钢这时才松开了手,他们从地上站了起来,跟着那人走到板车前,那人拉起板车又对着李光头和宋钢吼叫起来:
  “说!家在哪里?”
  宋钢使劲摇头,他哀求道:“去医院。”
  “他妈的。”那人扔下了板车说,“人都死啦,还去个屁医院。”
  宋钢不相信,他转身去问苏妈:“我爸爸死了吗?”
  苏妈点点头说:“死了,回家吧,可怜的孩子。”
  这一次宋钢没有仰脸大哭,他低下了头呜呜地哭了,李光头也跟着低下了头呜呜地哭,他们听到苏妈对拉起板车的那人说:
  “你会有善报的。”
  那人拉起板车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骂道:“善报个屁,十八代祖宗都跟着老子倒霉了
  。”
  那天下午李光头和宋钢手拉手呜呜哭着走回家中,血肉模糊的宋凡平在后面的板车里。两个孩子哭得伤心欲绝,走得跌跌撞撞,他们哭着哭着会突然噎住,过一阵子又哇地一声像颗手榴弹似的爆炸开来。两个孩子尖利的哭声压过了大街上的革命歌曲和革命口号,那些游行的人和那些闲逛的人都围了上来,他们就像刚才围着宋凡平的苍蝇一样围着拉过去的板车,“嗡嗡”说着和“哄哄”问着,簇拥着板车向前走去。那个拉板车的人在后面骂起了李光头和宋钢:
  “别哭啦!他妈的把全城的人都召来啦,全城的人都看见我拉了个死人……”
  很多人走过来问板车里躺着的死人是谁?前前后后有四五十人问那个拉板车的,问得他火冒三丈。刚开始他还告诉他们:板车里的死人叫宋凡平,是中学里的老师。询问的人越来越多后,他就懒得解释了,他让他们睁大眼睛看看,他说谁哭个不停就是谁家的死人。后来他觉得这样说话也还是太累,别人再问他时,他干脆说:
  “不知道。”
  那个人拉着板车在夏天里走去时汗流浃背,他拉着的还是一辆躺着死人的板车,还要口干舌燥地应付那么多人的问话,他早就怒火冲天了,这时一个认识他的人挤上来问:
  “喂,你家谁死了?”
  拉板车的人爆发了,他冲着这人吼叫起来:“你家才死人呢!”
  问话的人一愣,他问:“你说什么?”
  拉板车的人再次喊叫道:“你家死人啦!”
  问话的人脸色*铁青,他一声不吭,迅速地脱掉了汗衫,露出满身的肌肉,然后举起右手,竖起食指,指着拉板车的人说:
  “他妈的,你再说一遍,你敢再说一遍,老子让你也躺到板车上……”
  说完这人还得意地补充了一句:“老子要把这板车变成双人床……”
  拉板车的人扔下了手里的板车,冷笑着说:“变成了双人床,也是你家的双人床!”
  拉板车的人说完后,走上去两步,冲着那人的脸喊叫:“他妈的你听着,你家的人死光啦!”
  那人挥起拳头揍在了拉板车的嘴角,拉板车的人脚步踉跄身体歪歪斜斜,当他刚刚站稳
  了,那人紧跟着就是一脚,把他蹬在了地上,随后扑在了他的身上,挥起拳头一二三四五地揍在了他的脸上。
  那时候李光头和宋钢还在哇哇地哭着往前走,他们回头看到拉板车的已经被那人压在地上了,已经被那人的拳头揍得头晕眼花了。宋钢呼地扑了上去,李光头也跟着扑了上去,两个孩子像两条野狗似的咬住了那人的腿和肩膀,咬得那人嗷嗷乱叫,那人又是蹬腿又是挥拳,终于把两个孩子摔开了。他刚站起来,两个孩子又扑了上去,宋钢咬住了他的胳膊,李光头咬住了他的腰,他们咬破了他的衣服,咬破了他的肉。他揪他们的头发,揍他们的脸,他们死死抱住他不松手,他们的嘴在他身上到处乱咬,把这个和宋凡平一样强壮的人咬得像杀猪似的一声声惨叫。最后是拉板车的人从地上爬了起来,走过去拉开了李光头和宋钢,拉板车的说:
  “行啦,别咬啦。”
  李光头和宋钢才松开了手和嘴,那人浑身是血,他被两个孩子的突然袭击弄懵了,当他们重新上路时,看到他像个傻瓜似的站在那里发呆。
  他们继续向前走去,李光头和宋钢伤痕累累,拉板车的人也是满脸血迹。接下去的路上仍然有很多人围上来,两个孩子不敢再哭了,拉板车的也不再说话。两个孩子一边走着,一边回头小心翼翼地看看拉板车的人,看到他的汗水在脸上的血迹里流,宋钢脱下自己的汗衫
  举过头顶递给他,对他说:
  “叔叔,你擦擦汗。”
  拉板车的人摇摇头说:“不用。”
  宋钢拿着汗衫走了一会儿,又回头说:“叔叔,你口渴吗?”
  拉板车的不说话,低着头往前走。宋钢又说:“叔叔,我有钱,我去买根冰棍给你吃。”
  拉板车的又摇起了头,他说:“不用,我吞口水就解渴了。”
  他们无声地往家里走去。本来李光头和宋钢已经忍住不哭了,宋钢不断地回头去讨好拉板车的人,他就不断地看到自己死去的父亲,于是他又哭了起来,他的哭声也传染给了李光头。两个孩子不敢放声大哭,害怕拉板车的人骂他们,他们捂住自己的嘴呜咽地哭,拉板车的人在后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快要到家时,两个孩子才听到他说话,他的声音突然温和起来,他说:

  “别哭了,你们哭得我鼻子都酸了。”
  最后有十多个人一直跟随着他们走到家门口,这些人袖手旁观站在那里,拉板车的人看看他们,问他们能不能帮忙把宋凡平抬起来,这些人全都一声不吭。拉板车的人不再和他们说话,他让李光头和宋钢来帮助他,让两个孩子压住板车的车把,别让板车翘起来。然后他双手伸进宋凡平的胳肢窝,抱起了宋凡平拖下板车,再把宋凡平拖进家门,拖到里屋的床上。他比宋凡平矮了半个脑袋,他拖着宋凡平就像是拖着一棵大树,他累得脑袋都歪了,他的肺里像是拉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地响。他把宋凡平拖到里屋的床上后,走出来他在凳子上坐了很长时间,歪着脑袋喘着气,李光头和宋钢站在一旁不敢说话,他歇过来以后,扭头看了看门外张望的那些人,问李光头和宋钢:
  “家里还有什么人?”
  两个孩子说还有妈妈,说他们的妈妈马上就要从上海回来了。他点点头说,这样他就放心了。他向两个孩子招招手,让他们走到自己跟前,他拍拍两个孩子的肩膀,问他们:
  “你们知道红旗巷吧。”
  两个孩子点着头说知道,他继续说:“我就住在巷口,我姓陶,我叫陶青,有什么事就到红旗巷口来找我。”
  他说着站了起来,走到了门外,门外的那些围观的人立刻闪开去,他们害怕自己的身体会碰到这个刚刚抱过死人的人。宋钢和李光头也跟着走到了门外,他拉起板车的时候,宋钢学着苏妈的话说:
  “你会有善报的。”
  他点点头,拉着板车走去了,李光头和宋钢看到他走去时抬起左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那天下午李光头和宋钢守候在死去的宋凡平身旁,宋凡平皮开肉绽血迹斑斑,他的样子让两个孩子开始害怕了。他的身体一动不动,他的嘴巴张开着也是一动不动,他的眼睛睁圆了,里面的眼珠像是两颗小石子,没有一点光亮。李光头和宋钢哭过了,喊过了,也咬过人了,现在两个孩子开始哆嗦了。
  李光头和宋钢看着那些在窗口和门前晃动的脑袋和身体,听着他们嗡嗡地说话,他们说着宋凡平是一个什么人,又说着宋凡平是怎样死去的;当有人说这两个孩子真可怜时,宋钢哇哇地哭了两声,李光头也跟着哇哇地哭了两声,然后继续害怕地看着他们。嗡嗡响着的还有很多苍蝇,它们从四面八方飞了过来,叮咬着宋凡平的尸体。苍蝇越来越多,在他们的屋子里盘旋时像是飘起了黑色*的雪花,苍蝇的嗡嗡声盖过那些人说话的嗡嗡声,苍蝇也开始叮咬起了李光头和宋钢,叮咬起了屋外张望的人,两个孩子听着他们的手掌噼哩啪啦地打着自己的腿和胳膊,打着自己的脸和胸口,他们叫着骂着四散而去,苍蝇把他们赶走了。
  这时候的阳光的颜色*开始变红了,两个孩子走到了屋外,看到太阳正在落山。他们想起了宋凡平早晨说过的话,宋凡平说太阳落山的时候他和李兰就会回到家中。他们觉得自己的母亲就要回来了,李光头和宋钢拉着手在夕阳的余辉里再次走向了车站。两个孩子走过车站旁边那家点心店时,看到苏妈坐在里面,宋钢对她说:
  “我们是来接妈妈,她从上海回来。”
  两个孩子站在了汽车的进站口,踮起脚伸长了脖子沿着公路向远处眺望,田野的尽头有一团尘土正在滚动过来,他们看清楚了是一辆汽车在奔驰过来,还听到了汽车鸣叫的喇叭声,宋钢扭头对李光头说:
  “妈妈回来了。”
  宋钢说着泪流满面,李光头的眼泪也流到了脖子上。那辆长途汽车带着滚滚尘土奔驰而来,驰到两个孩子跟前时一个转弯进了车站,滚滚尘土立刻把他们包皮围了,让他们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当尘土漫漫消散以后,提着箱子和袋子的人开始从车站里走出来,先是两三个人,接着是一排人,他们从两个孩子的面前走过,李光头和宋钢没有看到李兰。直到最后一个人出来时,他们的母亲仍然没有从那个门口走出来。
  宋钢走上去胆怯地问那个人:“这是上海来的汽车吗?”
  那个人点了点头,他看着两个满脸泪痕的孩子,问道:“你们是谁家的孩子?你们站在这里干什么?”
  他的话让李光头和宋钢同时放声大哭,他吓了一跳,提着行李赶紧走去,他走去时还不断回头好奇地看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对他说:
  “我们是宋凡平家的孩子,宋凡平死了,我们是在等李兰回来,李兰是我们的妈妈……”
  两个孩子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个人就已经走远了。李光头和宋钢继续站在汽车的进站口,他们觉得李兰会坐下一班的汽车回来。他们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候车室的大木门关上了,进站口的大铁门也关上了,他们仍然站在那里,等着他们的母亲从上海回来。
  天黑的时候,点心店的老板娘苏妈走过来了,她塞给他们两个肉包皮子,她说:
  “快吃,趁热吃。”
  两个孩子吃着包皮子,苏妈对他们说:“今天没有汽车了,车站的门都关上了,你们回家吧,明天再来。”
  两个孩子信任苏妈,他们点着头,吃着包皮子,抹着眼泪往回走去。他们听到苏妈在后面叹气,听到她说:
  “可怜的孩子……”
  宋钢站住脚回头对苏妈说:“你会有善报的。”
或许您还会喜欢:
经典小小说
作者:佚名
章节:1409 人气:2
摘要:目录页■蒋廷松《文艺生活(精选小小说)》2006年第6期通俗文学-超短小说一天,我陪乡长到县城找西郭局长办事。到西郭局长家时,他儿子小西郭也在,这小西郭是前不久被西郭局长安排到咱芳塘乡工作的。西郭局长见我们上门,递烟、敬茶、让坐,挺热情。小西郭呢,望着我们便是傻乎乎地笑。我们与西郭局长谈话时,小西郭便小心翼翼地往乡长的脸上“呼呼”地吹气。我想,他大约是在替乡长吹灰尘吧。 [点击阅读]
中国在梁庄
作者:佚名
章节:41 人气:2
摘要:内容简介作者多年深入农村,用自己的脚步丈量家乡的每一寸土地,用自己的眼睛记录下那些惊人的故事:王家少年强姦了八十二岁的老太、昆生把自己的家安在了墓地里、即使火化了,也要把骨灰在棺材里撒成人形……通过这些真实的“个人史”,展现了中国农村在城市化的进程中的现实危机。《中国在梁庄》再现了一个真实的乡村。 [点击阅读]
五个苹果折腾地球
作者:佚名
章节:5 人气:4
摘要:这是一棵普通的苹果树。狗年的一天,使它的命运发生了变化,它不再是一棵普通的苹果树。它的果实把地球折腾得喘不过气来。现在是春天的午夜。一个飞碟在夜色的掩护下接近地球,飞碟上的外星人是路过地球,想休息一会儿。“下边是一座苹果园,着陆比较合适。”担任观察的宇宙人对机长说。“同意在苹果园着陆。”机长发令。飞碟缓慢地在那闷果树旁着陆。飞碟舱门打开了,几个宇宙人走出飞碟,在果园里活动筋骨,呼吸空气。 [点击阅读]
从你的全世界路过
作者:佚名
章节:40 人气:2
摘要:我从一些人的世界路过,一些人从我的世界路过。陆陆续续写了许多睡前故事,都是深夜完成的。它们像寄存在站台的行李,有的是自己的,有的是朋友的,不需要领取,于是融化成路途的足迹。但我觉得它们很漂亮。一旦融化,便和无限的蓝天白云不分彼此,如同书签,值得夹在时间的罅隙里,偶尔回头看看就好。其实这本书中,一部分连短篇都算不上,充其量是随笔,甚至是涂鸦。 [点击阅读]
厚黑学
作者:佚名
章节:41 人气:2
摘要:最初的厚黑学并不像后来流传的各种版本,也没有所谓的厚黑经和厚黑传习录,而是一篇文言文体的文章,其中不少句式都是套用的儒家经典的句式,由此也可看出李宗吾在接受新文化的同时,传统文化的基因没有完全消除贻尽。这篇文言文体在李宗吾所有文章为唯一一篇,以后的各种厚黑学著作以及1949年之后坊间各种粗制滥造的厚黑学,均以此为蓝本,兹抄录如下:“吾自读书识字以来,见古之享大名膺厚实者,心窃异之。 [点击阅读]
黄雀记
作者:佚名
章节:52 人气:2
摘要:简介为了保持遗照的“新鲜”,祖父年年都要拍遗照。某天,少年保润替祖父取遗照,从相馆拿错了照片,他看到了一张愤怒的少女的脸。他不知道是谁,却记住了这样一张脸。有个年年拍遗照、活腻透了的老头儿,是谁家有个嫌贫贱的儿媳都不愿意看到的。祖父的魂丢了,据说是最后一次拍照时化作青烟飞走了。丢魂而疯癫的祖父没事儿就去挖别家的树根,要找藏有祖先遗骨的手电筒。 [点击阅读]
南方有嘉木
作者:佚名
章节:34 人气:2
摘要:此书为第5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是茶人三部曲之第一。这是中国第一部反映茶文化的长篇小说。故事发生在绿茶之都的杭州,主角是忘忧茶庄的三代传人杭九斋、杭天醉以及杭天醉所生的三子二女,他们以各种身份和不同方式参与了华茶的兴衷起落的全过程。其间,民族,家庭及其个人命运,错综复杂,跌宕起伏,茶庄兴衷又和百年来华茶的兴衷紧密相联,小说因此勾画出一部近、现代史上的中国茶人的命运长卷。 [点击阅读]
鬼车
作者:佚名
章节:4 人气:4
摘要:这已经是苗我白近几天第4次在深夜3点钟被楼下的汽车报警器的鸣叫声吵醒了。他怒不可遏。从30岁起,苗我白的夜间睡眠改为一次性的:醒了当夜就再也睡不着,不管几点醒。这个毛病已经困扰苗我白6年。为了能睡一个完整的觉,苗我白每天下午从5点起就停止饮水,以防夜间膀胱骚扰大脑。和苗我白睡在一张床上的,是他的妻子鲍蕊。鲍蕊不是苗我白的原配妻子。苗我白的第一任妻子是崔文然,那是苗我白的至爱。 [点击阅读]
国画
作者:佚名
章节:41 人气:2
摘要:画家李明溪看球赛的时候突然大笑起来,怎么也止不住。朱怀镜说他是不是疯了。平时李明溪在朱怀镜眼里跟疯子也没什么两样。当时朱怀镜并没有想到李明溪这狂放的笑声会无意间改变他的命运。那是国家女子篮球队来荆都市举行的一次表演赛,并不怎么隆重,门票却难得到手。李明溪也不是球迷,总是成天躲在美术学院那间小小画室里涂涂抹抹。所谓画室也就是他自己的蜗居。那天他突然想起很久没有见到朱怀镜了,就挂了电话去。 [点击阅读]
骚动之秋
作者:佚名
章节:26 人气:2
摘要:鹰在头顶威严郑重地巡视了两圈,忽然一紧翅尖,以极其轻盈优雅的样子滑上峰顶,飘过黝森森的山林梢头,沉没到湖泊似的深邃清澈的天空中了。谷地上,那只天真灵秀的小布鸽,还在扑楞着翅膀,发出惊惧凄婉的呼救。“真他妈倒霉!”一丛枝叶张扬的山桃树后,跳起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子,不胜遗憾的目光朝着鹰去的方向望了几望,侧转身子,向旁边的一方草地,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草地极小,处在乱石棘棵之中。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