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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君艳史演义 - 正文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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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总论和亲
  第二章深宫选妃
  第三章拒谏点绣
  第四章隐居课女
  第五章闻信惊惶
  第六章威逼应选
  第七章馆驿献美
  第八章忍痛长行
  第九章旅邸思亲
  第十章摹写艳影
  第十一章画工索贿
  第十二章改图倾陷
  第十三章病榻哀吟
  第十四章愿为胡妇
  第十五章饯行惊美
  第十六章诛奸出塞
  第十七章琵琶诉怨
  第十八章青冢流芳
  第一章总论和亲
  昭君艳史演义佚名著
  飒飒寒风和标篥,紫台青坟吞声泣。
  庙堂战胜仗蛾眉,讵曰佳人倾城国。
  肉食者鄙谋帷幄,画工之贱操黜陟。
  长抱琵琶镇玉门,呜呼佳人难再得。
  黄沙搅地翼天飞,不改冢草青青色。
  呜呼佳人难再得,徒杀画工亦何益!
  这首诗,是咏汉代用昭君和亲的故事,其意归咎汉皇。说是堂堂中华,对于
  单于之强横,竟无勇将精兵,保守边疆,谋臣策士,设计退敌。只把个女子,送
  往塞外,使之身冒寒风,耳听□篥,忍泣吞声,苦不堪言。这不是要仗着女子,
  决胜于庙堂之上么?况且身为一国之主,大邦之君,理宜英明果断,不受蒙蔽,
  方可谓之中华之主;如今反任用一般食肉鄙夫,使之上立朝廷,执掌国政,以致
  退敌无方,筹边鲜策,乞怜于儿女,以保国家,岂不可耻!并且待信画工之言,
  使朝廷黜陟之权,为最卑最贱之画工所操,把个倾国倾城,绝世难得的佳人,生
  生葬送于匈奴,使之长抱琵琶,悲吟浩叹于玉门关外!
  汉皇虽有四海之富,万乘之尊,要保一个心爱的美人,也不可得。便该自怨
  自艾,倍加修省,力改前辙,才是人君之度。
  又复不知己过,因为可惜佳人,迁怒画工,把个毛延寿,拿来杀了。但是
  佳人已去,倾国倾城,不可再得。徒杀画工,有何益处呢?
  以上所言,便是这首咏昭君诗的大意。但是以我看来,汉皇固然昏庸暗昧,
  咎所难辞,那昭君却于不幸之中,获得大幸。
  为什么说昭君于不幸之中获得大幸呢?因为昭君生成一副花容月貌,美丽无
  双,又复知书识字,能诗善赋,真可算是仕女班头,美人魁首,理应在汉宫为妃
  为后,享受富贵荣华,方不负他这一副美貌花容,和他这锦心绣口的才调。
  如今只以不行贿赂,遂为画工改窜图形,非但困守深宫,而且赐婚单于,去
  到黄沙扑面,紫塞伤心的匈奴国中,受那酷浆毳帐的风味,领略背井离乡的苦处,
  岂非是不幸么?
  但是昭君应诏入宫,若不是画工索贿不遂,改窜图形,以他的美貌容光,必
  定合得汉皇之心;既合汉皇之心,不过在宫中做个才人或是封为贵妃,也难免身
  归黄土,化为异物,安能千载留名,传为美谈呢?
  今昭君虽为画工所误,身归匈奴,殁葬异域,而汉室赖其一人之力量,得免
  数世之边患,至今冢草青青,播为佳话,传之史册。文人韵士,且形诸吟咏,作
  为诗歌。甚至倾倒昭君者,恨不能驮黄金至千万里外,市骏骨而返诸汉土。
  使昭君而不下嫁单于,老死汉宫,不过一白首无名之宫人,芳名能这样的流
  传,历千万年而不磨灭么?昔蔡中郎之女蔡文姬,沦于胡域,作胡笳十八拍,以
  表其哀怨之思,曹孟德怜之,使人赍金帛赎回汉土,重行婚嫁。
  后人有咏文姬诗讥之道:宁为湘瑟声中死,不作胡笳拍里生。同一沦于胡
  也,而文姬之声名,与昭君比较,相去不啻有霄壤之隔者,因文姬无裨于汉,且
  回国之后,重行婚嫁也。
  昭君则箝制单于,使其不侵汉室边疆,其利及于数世,且身入胡地,不随胡
  俗转移节操,竟以子婚其母之俗习,仰药而死。使胡人之陋俗,从此改革。
  汉人之礼教,被于沙漠,是昭君不但为汉之功臣,且为匈奴之烈妇矣。身死
  之后,一灵不泯,犹令冢草皆青,以表其心向汉室,到死靡他之意。所以千古芳
  名,至今不灭也。
  但是推究昭君得名之由,在於下嫁匈奴。昭君之下嫁匈奴,在于画工之改窜
  图形,不令汉皇知其为美貌佳人。照此言来,画工毛延寿,又为昭君之功臣了。
  在下这番议论,并非过于推崇昭君,阅书的若明白了昭君历史,就知道在下说昭
  君在不幸之中,获得大幸这句话,并不是无因而发了。
  要知昭君历史,请看下文自然明白。
  第二章深宫选妃
  话说汉朝,自高祖刘邦手提三尺剑,斩白蛇,起义灭暴秦,平西楚,统一中
  国,虽有匈奴屡为边患,而国内平安,民物丰阜。历代相传,直至第十一代,孝
  元皇帝之时。
  这位元帝天资英明,政清刑简,上承历圣之遗谟,下赖文武之协济,治得闾
  阎安静,四境清平,又加屡岁丰稔,兵甲全消,民间十分富庶,百姓讴颂太平。
  真个是府库之财朽贯,太仓之粟红腐。廊庙之上,毫无缺事。深宫之中,自
  然不用宵旰勤劳,可以垂拱而治了。那知晏安为鸩毒之媒,欢乐实忧患之基。
  这位孝元皇帝因为朝廷无事,政治清简,便觉得日长无事,难以消遣这闲中
  岁月,未免辜负了大好韶华,意欲在宫娥绣女之中,挑选几个美貌佳人,轻年丽
  姝,封作妃嫔,可以朝夕盘桓,不致长宵寂寞。
  无奈汉高祖以平民为天子,深知民间疾苦,所以即尊之后,便更定制度,凡
  宫中承事的宫娥太监,皆有额数。又因挑选绣女骚扰百姓,为患甚巨,故把选绣
  女一事,限定二十年一次,垂为祖制。后世子孙,不得任意变更。
  到得孝文皇帝,更加节俭无比,宫院之内,除了几个承事后妃的宫女以外,
  连高祖所定的额数,多不充足。
  后来的景帝、武帝,又都是英明之主,雄略之君,对于挑选宫女一事,竟
  是毫不注意。
  历代秉承文、景二帝之训,虽然因宫中不敷给使,选过几次宫女,不过略略
  选择,在相貌才调上,并不研求。
  元帝时代的宫人,还是前朝遗留下来的。所以挑选起来,非但容光焕发,晶
  貌妍丽的不能挑得,就是年纪在二十岁上下的也不能够了。
  元帝初时,命妃嫔挑取,因为没有合得心意的,疑惑妃嫔们怀着嫉妒,不挑
  好的进御,便亲自点选一遍,看见那些宫女虽非鸡皮鹤发,老态龙钟,却是半老
  徐娘,难以中选了。
  元帝见如此情形,不觉兴致索然,欲待罢了此事,不行点选,旨意已意传出,
  那般宫人深处宫帏,长门困守,欲得君王一顾,也不能够。好容易盼来盼去,盼
  到今日,君王亲自挑选,这一选中,不是封妃,便是封嫔,至少也有个贵人才人
  的位置,岂不是从九幽之中,直提到青云之上么?
  那些宫女得了这消息,早已一个个薰香理鬓,擦脂抹粉,年纪长的面上已有
  皱纹,也要把脂粉搽得厚厚的,好将皱纹遮掩起来。年纪略轻的,又怕自己没有
  风韵,难中上意,便扭扭捏捏,做张做致,装出许多风韵来。相貌丑陋的,虽然
  明知自己的尊容,不堪入目,拿得定没有巴望,但这种机缘是希世难逢的,也要
  插钗带花,更换衣裙,前去碰碰机会。或者前生曾种福田,此番竟得中上意,也
  未可知。那相貌略美丽的,虽知自己的品貌在许多宫人里面,要算得鹤立鸡群,
  可以大有把握,但皇帝亲自挑选,不比妃嫔拣择,定然法眼深严,不易中选,也
  不得不浓装艳裹,穿绫着罗,显出十分风骚,一段美丽来,好巴望皇帝看得中意,
  升为妃嫔。
  所以这些宫女无论年老的、年轻的、俏的、丑的、陋的、美丽的,都装扮得
  齐齐整整,花花绿绿,一班一班的排列在那里,等候着元帝挑选。
  一眼望去,高矮不齐,长短不等,头上的钗环,耀日光明,身上的绫罗,到
  眼生花。并且那般脂粉之气,一阵阵扑鼻吹来,倒也很觉芬芳馥郁。
  元帝见了这许多人,眼睁睁的巴望自己挑选得中,预备着做妃嫔,如何好说
  收回这道旨意,不行挑选呢?只得带了两个妃子,升了龙座,等候众宫人朝拜见
  了,命两个妃子,依次点名,看视了一遍,短中抽长的,选了几个。
  那些未曾选中的宫人,乘兴而来,败兴而返,未免怨恨皇帝无情,不把自己
  选中;又羡慕那些选中的人,都是修来的福命,竟能合得上皇帝的心意。今日和
  我们还是姊妹,明日受了封号,便要称他作贵妃娘娘,叩头朝拜,尊为主人了。
  这些宫人议论纷纷,自行退去。
  未知无帝选了宫人,究竟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三章拒谏点绣
  话说元帝虽把众宫人点视一遍,短中抽长的选了几个,随后又看了看,觉得
  选的几个,年纪都有二十余岁,相貌也只平常,心中十分不悦。只得命两个妃子,
  带了前去,御驾退至正宫。
  皇后林氏,迎接入内,参见已毕,见元帝面带不悦之色,便启口问道:
  “今日朝中有何事故。圣驾还宫,因甚心怀抑郁?”
  元帝道:“朝中并无事故,寡人因四海安宁,朝政清闲,意欲选几个美貌
  女子,充当妃嫔。适在一后宫,将众宫女点视一遍,谁知都是年已长成,相貌平
  常,绝少出色之人。因此心下不快。”
  皇后含笑奏道:“所有宫女,都是先朝遗留至今,已有二十余年,不曾挑
  选绣女,莫说没有美丽之人,就是有了美貌佳人,年纪已长,也少风趣。圣上如
  何在宫女里面去挑选佳人呢?
  “元帝道:”不在宫女里面挑选,有何别法呢?“
  皇后道:“皇上身居万乘,富有四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
  莫非王臣。只消传下一道旨意,派遣几个内监,往各府州县,挑选绣女,命其暗
  中访察。若有美貌女子,挑选前来。那时还愁不中圣意么?”
  元帝道:“朕非不知此意,若传出这道谕旨,廷臣必然交章阻止。况且祖
  制难违,未便由朕变更旧章。所以屡欲命使点绣,屡次隐忍不发。只得在宫中
  女访求了。”
  皇后道:“陛下圣虑虽是,但祖制限定二十年为一届。今由和先朝点绣之
  时,算至现在,已有二十余年。这些宫女,自选入大内服役至今,困守长门,莫
  沾雨露,未免私心怨恨,上干天地之和。陛下何不申明此意,遣人至民间点绣,
  把这些年长宫人尽行放出,命其家族,领去择配,也是一件好事。即使廷臣谏阻,
  陛下也就有词对付了。”
  元帝闻言,龙颜大喜道:“皇后所陈,甚是有理,朕于明日,即行传旨点
  绣。”
  到得次日早朝,元帝果然传旨,差内监八名,分往各府州县,挑选民间女子,
  充当宫娥。
  这谕旨尚未传出,朝班之中,早已闪出一位大员,俯伏金阶,谏阻道:
  “不可,不可!”
  元帝视之,乃中郎侯应也。元帝道:“朕因宫中给使宫女,年纪已长,故
  欲另行挑选,中郎为何说是不可?”
  侯应稽首奏道:“臣闻明主亲贤远色,安民察吏,言出为法,行无过举。
  今幸匈奴之患略息,边境之兵初罢,陛下诚宜与民休养,俾得优游生育,共享太
  平之福。奈何使内臣四出采选绣女,致令阊阎惊扰,民无安枕之日乎?”
  元帝道:“采选绣女,亦是国家常有之事,何至惊扰闾阎,使民无安枕之
  日呢?”
  侯应道:“人民对于所生子女,未有不深加爱惜者。一闻采绣之举,惟恐
  其女选入深宫,骨肉分离,于是惊惶无惜,必将其女胡乱许字,遂致颠倒错乱,
  配成怨偶,贻误终身。不可一也。使臣奏命而行,所过之地,舟车夫马,馆驿供
  张,必然责之民间。其廉隅自守者,不过略征供给;而贪黩者,必借此诛求,横
  索贿赂,民不聊生矣。不可二也。所选绣女,必访求年龄极轻,品貌美丽,可
  以得中上意者。凡属年轻女子,必不愿生违乡井,远离父母,而又迫于朝廷严旨,
  使臣威逼,不得不行,于是而悬梁投河,自行轻生矣。不可三也。有此三不可,
  故高祖郑重出之,定为二十年一选之祖制,又恐后世子孙,不能仰体圣明之意,
  故又限制额数,使后世虽有此举,而不得搜求无厌,此正深知民隐,体恤民情之
  意也。今陛下忽下点选绣女之旨,上违祖制,下背民情,臣故以为不可。”
  元帝道:“祖制虽有限年限额之举,并非不准点选绣女。
  朕宫中给使之宫女,皆系先帝遗留者,已二十余年未行挑选,按诸祖制,并
  未有违。且现在的宫女,大率年已三旬左右,久困宫中,不行释放择配,必致阴
  阳失调,上干天和,恐非所宜。
  至于惊扰人民之举,朕亦思之再三,所遣使臣,命其不得沿路骚扰,过事诛
  求,百姓自无惊扰之虑了。“
  侯应还欲再有所陈,元帝已变色道:“中郎不必多言,朕意决矣。”侯
  应乃不敢再谏。群臣见帝意如此,亦皆默默无语。
  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四章隐居课女
  话说元帝一意要选美貌女子,充当妃嫔,不纳朝臣之谏,命八个内监,分道
  而去。
  这个消息传布出来,那些百姓,闻知朝廷点选绣女,要取十七岁以上,二十
  岁以下的美貌女子,前去充当。无女之家,自然不用忧愁。有女之家,女儿未满
  十七岁的,还有一线希望,可以免选。
  有那女儿已满十七岁的人家,得了此信,惟恐女儿要去应选,选中之后,便
  要骨肉分离,老死深宫之中,永无见面之日。
  无论官宦人家,平民小户,莫不惊慌无措,纷纷的将女儿许配人家,赶着婚
  嫁。
  初时还可略略拣选,择那门户相当,年齿相仿的匹配;后来风声愈紧,官府
  又加禁止,不许民间私行婚配,竟有打听此人,尚未婚娶,便硬将女儿送至其家,
  立行结婚的。也有年纪已老无人肯与结婚,竟在此时获得少年妻子的。也有贫苦
  之人,娶不起妻子,趁此机会,娶着富家巨室之千金的。甚至门弟稍高,家资略
  富,品貌较好,年龄尚轻的子弟,竟有一夕之间,三次花烛的。
  街道之上,只闻舆马送亲之声,家室之中,都有婚男嫁女之举。在这喜气充
  充的时候,却只见那些嫁女的父母,面现愁惨之容,口闻叹息之声。真是无可如
  何,不得不然,弄得这些安乐人家,都变成忧患境界,岂不可叹么?
  后人有诗咏叹此事道:九重鸾诏出深宫,嫁女婚男处处同。
  毕竟青年人爱惜,一宵三娶福无穷。
  婚嫁之事,先从三辅之地,举行起来。后来慢慢的传到外省州县,也是一样
  的惊惶骚乱。做父母的只要女儿不入深宫,免了白首之叹,无论贫穷老少,只要
  没有娶妻的,便将女儿硬行送去,也不去争论他聘礼,更有何暇议及妍媸。
  就是嫁了个中年丈夫,得了个丑些的女婿,究竟比较应选入宫,与父母兄弟
  永远不能会面,受那冷月昏灯,困守宫帏,长门寂寂苑草萋萋的况味,要好到万
  倍了。
  所以这些女孩儿家,嫁得青年俊俏的子弟,固自欢喜不尽,便是错配了贫苦
  丑陋的丈夫,也只得抱恨自己命运不济,遇到这个时会,并不怨他父母配错自己
  的姻缘,贻误终身的大事了。
  在这个纷纷扰扰的当儿,早已惊动一家人家,奋起了一个巾帼奇女。这家人
  家姓王,名穰,本是齐国人氏,因避兵戈之乱,迁居于蜀郡秭归乡。后来楚汉相
  争,又移居于荆门州地方。
  那王穰生性恬退,不愿出仕,虽然满腹才华,只爱隐居自娱,诗酒逍遥。且
  性喜山水,时时出外游玩。遇着名山胜境,便诗酒流连,不忍舍去。
  娶妻姚氏,也是诗书之族,礼义之家,并且知书习字,秉性贤淑,主持家务,
  亲操井臼。王穰深得其功,夫妻二人甚是相爱,家中又富有金帛,呼奴使婢,极
  其快乐。
  只是有一桩缺憾,王穰夫妻同庚,膝下并无儿女,任凭怎样烧香许愿,拜佛
  求神,姚氏总不生育。王穰生性洒脱,并不放在心上,姚氏却为着此事,时时
  忧闷,欲劝丈夫纳妾。无奈王穰坚执不允,姚氏也就无可如何,只得罢了。
  谁知到了四十岁上,姚氏忽然怀孕,生下一女。夫妻二人望子心切,满拟生
  个孩儿,将来年纪衰迈,有所依赖。如今生个女儿,虽然未能如愿以偿,但是膝
  下久虚,忽地得个粉装玉琢的女孩儿,两人看了也觉十分欢喜。
  王穰代女儿起个名字,叫做王嫱,字昭君。这昭君生得甚是聪明,相貌又极
  其美丽,王穰夫妇看待这个女儿,如心头之气,掌上之珠一般。到了五六岁上,
  王穰亲自教她读书。
  哪知昭君天资非常颖悟。父亲只教得一遍,他已朗朗上口,如温理熟书一般,
  毫不费力。因此王穰更加欢喜,说他根基深厚,夙慧天生,是个才女,便把自己
  一生的才艺,完全传授女儿。
  所以,昭君到十六岁上,已是读遍经书,吟诗作赋,件件皆精。有时王穰和
  女儿一同吟诗,自己尚在思想,女儿已是脱稿。王穰竟有些赶不上她。
  未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五章闻信惊惶
  话说昭君到十六岁上,已是诗书满腹,妙解吟咏,精通音律。相貌又生得如
  花似玉,风韵天然,荆门州无人不知昭君才貌双全。
  便有许多富家巨室,仕宦乡绅,遣媒作伐,不是说这家门第高贵,子弟貌美
  ;便是说那家赀产富有,郎君才高。前来絮絮不已。
  王穰夫妻,因年已半百,只有此女,不肯轻易允许,定要选个才貌并全的青
  年子弟,方才许字。遂将冰人回绝而去。
  昭君从此以后,也就追随着姚氏学些女工针黹,不到书房诵读。女工余暇,
  便独自吟诗鼓琴,深闺消遣,或与王穰联句敲棋,以乐天伦。一门之中,融融泄
  泄,十分快乐。那光阴便觉过得异常迅速。昭君早已十七岁了。
  这日正在房中与姚氏共做针线,说些闲话,忽见王穰从外面匆匆入内,面色
  改变,不胜惊惶。
  昭君母女见他如此模样,不知有何事故,慌忙问道:“何事如此急迫?”
  王穰道:“不好了,听说朝廷点选绣女,天使已到城内,地面上有女儿的人家,
  都纷纷的赶着婚嫁,我们怎好呢?”
  姚氏道:“这事恐是谣传。天使既已到城,怎么一毫影响没有呢?”王
  穰道:“我们的乡村离城较远,所以不知信息,况且天使恐人家爱惜女儿,不
  忍分离,预行婚配,一路前来,十分秘密,怎能使人家知道呢?”
  姚氏道:“即使真有此事,我们住在这隐僻所在,天使也不知道我们生有
  女儿,便来挑选,何况女儿年还幼小,就来挑选,也有词可以推托的。”
  王穰不待言毕,早急得顿足道:“你还说这样宽心话呢,我们女儿的才名,

  这荆门州,谁人不知!那天使必然询问本地官员,如何隐瞒得过呢?此次挑选,
  凡在十七岁的女子,均要前去报名。我女儿已是十七岁了,如何还说是年幼哩。”
  姚氏听了这番言语,方才着急道:“如此说来,我女儿竟要去应选了?这
  如何使得呢?”
  说着,已经双眼流泪,几乎哭出声来。愁眉苦脸的,向王穰道:“总得想
  个法子才好,难道眼睁睁的望着人家把女儿选去,葬送在深宫内院么?莫说只有
  此女,就是儿女再多些,也不舍得呀。”一面说话,早忍不住呜呜咽咽的哭将
  起来。
  王穰道:“我又何尝不急呢?要免应选,除了将女儿立刻婚嫁,没有别法。
  只是仓猝之间,将女儿嫁于谁人呢?若胡乱行事,弄了一个不尴不尬的人,匹配
  女儿。岂不误了他终身大事么?”
  王穰说到此处,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此时昭君立在一旁,早已听得清清楚楚,却从从容容,一丝不乱。
  听了父母商议,不好多言,后来见两位老人家悲伤起来,便上前劝道:
  “爹爹母亲不用着急,女儿若是命中注定要选入深宫,也是勉强不来的。爹娘徒
  自急坏贵体,亦无用处。”
  姚氏哭道:“女儿呀,你怎么还说这样宽心话呢?父母年逾半百,膝下
  只你一人,你若选中前去,我们依靠何人呢?我想没有别法,只得依你父亲之言,
  快快选择个少年子弟,无论他是耕田耕地的,便于今日结起婚来。只要你不离开
  家门,母女得以时常见面,我便死了也是甘心的。”姚氏说罢,竟是号啕大哭
  起来。
  王穰对昭君道:“女儿,我也再三思想,除此别无他法。
  只是时候匆促,无从拣择,恐怕要贻误我儿了。“
  昭君见母亲这样哀伤,也在那里流泪。忽听父亲此言,忙将眼泪拭去,端端
  正正立着说道:“此事万万不可。一则点选绣女,乃是朝廷圣旨,凡属子民,
  理宜遵奉。倘照父亲所言,岂非违抗圣旨?二则女儿只因身为女子,虽抱大志,
  不能发展,常常以此自恨,若是应选入宫,或可稍展素愿,也未可知。父亲、母
  亲虽然年老,尚幸身体康强,可以无虑。况且母亲已有身孕,邀天之福,得生一
  个兄弟,父亲便有依靠,女儿自知红颜薄命,即便没有点选绣女一事,亦不能有
  好好的收成,倒是离开膝下,倘有不测,反可免得父母的悲伤。所以决计前去应
  选。”王穰闻听昭君之言,正要回答,忽见家人报道:“荆门知州,前来
  拜访。”
  未知后事如何,下文分解。
  第六章威逼应选
  话说正穰闻报州官前来拜访,心中着急道:“这荆门州州官,与我素无往
  返,突然而来,必为点选绣女之事。”
  欲思挡驾不见,知道不能够,倘若直接出迎,又恐不能保全女儿,直急得王
  穰左右不可,进退失据,搓手顿足,一无方法。
  昭君见父亲如此着急,从容说道:“州官既已到门,万无不见之理。父亲
  快去迎接入内,再作商量。”
  王穰听了,只得移步出来。哪知州官不待迎请,早已自行出轿,坐在厅上。
  看见王穰出外,已举手含笑道:“王老先生请了。无事不敢惊扰,只因朝廷有
  旨,点选绣女,久知老先生闺中有女,可以应选。快将年貌开出,以免耽延日期。”
  王穰被他突然一来,急得没有话说,定了一定神,方才回答道:“治生闺
  中虽有一女,生得品貌丑陋,年纪尚幼,难以应命,尚祈原谅。”说罢,向上
  打了一拱。
  州官笑道:“老先生不必推却,这荆门州地方,谁人不知令媛才容盖世,
  年已长成呢?不如从直应允了罢。”
  王穰闻言,忙又答道:“委实小女年幼,难以应选,诸事总求涵盖,治生
  感激不尽了。”。
  原来州官此来,只因天使奏着密旨,要暗中访察美女,一到荆门州,便着落
  在州官身上,要他在州内寻个绝色女子,回京复旨。州官奉了天使之命,那敢
  怠慢,久闻王嫱之名,惟恐他的父母不肯把她献出,预先婚嫁,所以带了随从兵
  丁,并且备了轿马,连夜赶来,要出其不意,使王穰不及安排躲闪,以免自己获
  谴。
  今见王穰再三推辞,便摆出宫威,变色说道:“下官因仰佩老先生,是个
  文学之士,所以亲来奉劝。如今既然不信下官之劝,便是有意抗违圣旨,下官未
  便徇情回护,只得将你带去面见天使,听凭处罪了。”
  王穰见州官以势力相逼,更加不肯答应道:“朝廷降旨,点选绣女,必须
  要其人情愿,倘若不愿,也无威逼之理。治生便去面见天使,也是不能应选的。”
  州官听他说出威逼二字来,不觉大怒道:“本州好意,善言相劝,你反说
  本州威逼,本州就威逼你,又待何妨?”
  便吩咐随从人等,将王穰锁起,带回城去。两旁人役,轰应一声,取出锁链,
  上前锁拿。
  此时昭君已偕同姚氏在屏后听了半日,见州官要锁拿父亲,知道势已不妙,
  遂即挺身而出,高声喝道:“尔等不得无礼,妄自拿人,我王嫱来了。”
  那声音娇柔婉转,如凤管鸾笙一般。众衙役听了这娇嫩声音,不由得止住手
  脚,举目观看。
  只见王嫱,向州官施了一个礼道:“大人在上,民女王嫱叩见。适才家父
  语言冒犯,尚乞海量宽容。大人此来,不过要民女前去应选,如今民女亲自出来,
  谨依尊命,前去听点。望大人开恩,放免老父,民女不胜感恩,将来自当图报。”
  那州官见王嫱果然生得千娇百媚,容光照眼,又且言词委婉,自愿应选。心
  中早已十分快乐,正要应允,不拿王穰。
  忽又念道:“王穰敢于当面顶撞,若就此放手,未免过于便宜他。且待
  我再来唬他一唬,也可警戒那些愚民。”便正色说道:“你这女子,就是王
  嫱么?那王穰非但顶撞本州,并且违抗圣旨,罪名甚大,本州未便轻释,必须带
  去面见天使,听凭治罪。你可从速收拾。轿马已竟预备现成,随了前去就选。”
  王嫱见州官做张做致,不肯释放父亲,便庄容说道:“大人要王嫱应选,
  王嫱已遵命应选了。尚有何求,不肯释放老父?
  奉劝大人,威风不可施尽。王嫱此去,乃点入宫闱,未必遂无得志之时。大
  人宜略加恩待,为自己稍留余地。嫱虽身为女子,对于恩怨之界,颇能分别。今
  日施尽威风,恐至他日要后悔无及了。“
  州官听了,暗暗吃惊道:“这女子好生利害,他分明仗着自己才貌双全,
  满拟入宫之后,必得天子恩宠,故把这番言语来挟制我。我若不稍留余地,他衔
  恨在心,一旦得志,必定报复。那时果然追悔无门了。不如依了她的言语,将王
  穰释放,以免结怨。”
  未知究竟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七章馆驿献美
  话说州官听了昭君的言语,便霁颜说道:“你既肯应选,本州又何必过于
  殊求,只是要立即上轿,跟随本州前去,方能释放你的父亲。”
  王嫱笑道:“民女此时已在大人掌握之中,行止悉听尊命。
  倘蒙俯念王嫱,双亲年老,膝下只有民女一人,肯略待片刻,任凭民女与母
  亲略叙离情,便终身感德,永不敢忘了。“
  州官见他楚楚可怜,也就不肯逼迫,允许他入内收拾,不得过于耽延。
  王嫱闻言,连声道谢。又见王穰气得得面无人色,便向州官道:“大人且
  请台坐,民女与家严,一同入内,决不十分迁延。”州官点头无语。
  昭君上前搀扶父亲,来到后面。姚氏早已哭得和泪人一般,见昭君父女入内,
  抢上前去,抱住女儿放声大哭道:“我的儿,为娘怎舍得你离开膝下,选入深
  宫呢?多是那州官,无事生非,弄得我们母女分离,不知前世和他结下什么仇恨,
  要来如此威逼,我也不要这条老命,前去与他拼了罢。”说着,便要到外面,
  与州官拼命。
  昭君忙把姚氏拖住,连声劝道:“母亲休要悲伤,女儿此去,料想不至老
  守深宫。倘得略有寸进,便当设法与父母相见。
  那州官也是奉了朝廷旨意,不得不然。母亲休去怨他,孩儿此番入内辞别
  母亲,不能耽延,便要前去了。“
  王穰此时方才回过一口气来,长叹言道:“事已如此,无可挽回,空自悲
  泣,有何益处?我料女儿才容绝世,必得天子宠爱,将来尚有会面之日,快把女
  儿应用之物,收拾一番罢。”
  说着,掩面而泣。姚氏已软瘫在地上,不能动弹。
  昭君含着痛泪,命使女扶起姚氏,向上拜了两拜道:“父亲母亲在上,女
  儿并不要什么应用之物,可以无须收拾,只求父母宽释悲怀,保重身体,勿以不
  孝女儿为念。并望母亲生个兄弟,接续香烟,女儿便老死深宫,也甘心了。”
  姚氏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王穰流泪道:“女儿沿途须要保重,父母虽然
  年老,身体还健,此后自当格外保重,惟望你得有出头之日,就可相会了。此时
  迁延时刻,也是无用,你上轿去罢。”
  昭君忍泪答应,硬着头皮说道:“爹爹、母亲,你不孝女儿去了。”说
  罢,掩面出外,见了州官,竟自上轿,听凭他们抬了前去。
  那州官见王嫱已被自己威逼动身,也便带领衙役兵丁,一同回城。
  姚氏眼睁睁的看着女儿生生的被人抬去,自然大放悲声,哭得死去活来。从
  此卧病在床,不能动弹,直病了数月。
  王穰也不免顿足悲啼,思念女儿,只因妻子过于哀痛,惟恐伤了胎元,倒反
  忍住悲伤,安慰姚氏。
  幸得姚氏十月满足,居然生下一个独生儿子。夫妇二人方把思念女儿之心,
  略略放下。这是后来之事。暂按不题。
  且说州把昭君抬到城内,直奔馆驿,面见天使。
  那天使是个内监,名叫张让,在荆门州住了三门,已竟点了数十名女子,只
  等州官把昭君取来看视,若果然生得美貌,便可回京复旨。
  这日正在馆驿听候消息,闻说州官来拜,忙命请进相见。
  州官入内,行过了礼,恭身禀道:“卑州奉命,访选美貌女子,现已选得
  荆门州著名美女,名叫王嫱,听候天使点视入册。”
  张让大喜道:“贵州办事很是能干,咱们回京,必定奏明皇上,重加升赏。”
  州官打恭道:“全仗天使大人的栽培。”张让道:“美人王嫱,现在
  哪里,你可唤她入来,待咱家看了,问明年貌,方好入册。”
  州官连声答应,亲自把昭君领到里面,见了张让。
  张让一看,几乎把个魂灵儿,飞向九霄云外,啧啧称美道:“世上竟有这样
  的佳人,若非毛嫱再世,定是西子重生。咱们在王宫里面,看见的美女,不知多
  少,那有一人及得她来。便是当今的西宫娘娘,要算倾国倾城的绝色,也不及他
  的脚后尘哩。这一进宫,皇爷必定十分欢喜。咱们也可得着大大的功劳。
  今天倒不可怠慢这位美人,须要好好的款待,殷殷勤勤的奉侍。
  日后方有依仗哩。“张让如此思想。
  未知怎样看待,下文分解。
  第八章忍痛长行
  话说内监张生,看见昭君生得美貌异常,料他入宫,必得天子宠爱,不敢装
  出天使的身分对待昭君,反应起身来,屈背弯腰的说道:“美人想是王嫱了。
  未知芳年几何,居住什么地方,父亲叫什名字,一一报明,好待咱家注册。”
  昭君道:“妾身王穰,字叫昭君,本是齐国人氏,迁居荆门州,已有多年。
  父亲王穰,母姚氏,今年已是十七岁了。”
  张让听罢,一一注入册内,便对州官说道:“这位王美人,不比寻常,须
  得好好看待,烦贵州预备香车宝马,并一切衣服装饰,咱们不日就要登程回京。
  有了这位王美人,其余的绣女,也就不用再点了。”
  州官连声答应,赶紧预备去了。张让便请昭君,居住在上房里面,恐他一人
  寂寞,在选来的女子之中,挑了两名相貌端庄的,服侍昭君。
  那两个女子,一名回风,姓虞,一名轻燕,姓周。年纪也只有十七八岁,都
  生得袅袅婷婷,体态轻盈,虽然比不上昭君,也可算得出色的女子。
  回风、轻燕奉了张让之命,一同来到上房,见了昭君,说明来意。
  昭君看见二人不俗,细问他们的出身,方知二人也是良家子女,被张让选中,
  无法躲避,方才来的。昭君问了底细,如何肯要二人服侍,只留他们住在一房,
  陪伴自己,以免寂寞。
  回风、轻燕见昭君品貌出色惊人,目所未睹,疑是天仙下降,不胜爱慕,甘
  心愿意服侍他。从此昭君得了两个知心女伴,每逢思念父母之时,回风、轻燕,
  便百般劝慰,昭君也就慢慢的放下愁烦,不去郁闷了。
  过了数日,州官早将车马备齐,衣服装饰,亦已送来。昭君见所有衣饰,都
  是送与自己的,旁的女子,并无赠物,便将衣饰略略点视,取了两套素净的自用,
  其余分赠了回风、轻燕。
  二人不胜感谢。自此更同昭君要好,尽心竭力的服侍她了。
  张让见诸事停妥,车马齐全,择日登程。惟恐所选的女子,知道行期,要与
  家族诀别,未免哭哭啼啼,惹人讨厌,所以并不声响,直到登程的前一日晚间,
  方才告知一众女子,命他们好好的收拾,早些睡觉,明日天色黎明,便要起身。
  众女子得了此信,一齐知道明日便要离别家乡,连父母兄弟都不能相见一面,
  不免婉转悲啼,掩面哭泣。人人怨恨张让,心毒意狠,但是身不由己,只得听他
  调度,赶紧收拾,预备登程。
  昭君同回风、轻燕,也得知信息。三人相向而泣,停了一会,昭君止泪言道
  :“事已如此,空自涕泣一会儿,也无益处。
  就使张让早几日说明,我们得以通知家族,前来诀别,也不过相对着大哭一
  场,仍不能免却此行,反使人心中抛撇不下。这样的登程,倒也决绝爽快,两位
  也不用伤怀了,我们且收拾一番,免得临时匆忙。到明日起程时,再向家庭哭拜
  一番,便算诀别罢。“
  回风、轻燕听了昭君之言,深以为然。将眼泪拭去,收拾一番,大家安息。
  到得次日天明,张让已备了一乘重帏锦幔后档大安车,请昭君上车,仍命
  回风、轻燕同坐一车,途中陪伴,免得寂寞。
  昭君虽然襟怀旷达,到了此时,也不禁悲填胸臆,泪流如雨,遥对着自己家
  乡拜了几拜,掩面哭道:“父亲、母亲,你不孝的女儿,今日登程,从此永离
  膝下,再无见面之日了。”
  不觉一阵心酸,昏晕过去,几乎倒地,幸得左右诸人赶上扶住。张让见昭
  君这般模样,恐他醒来还要悲伤,忙叫众人赶着昏晕的时候,相扶上车,又逼着
  回风、轻燕一同上去,好好照应。
  两人无奈,含泪上车,刚才坐定,那车早已开行,直奔京中而去。道旁观看
  的人,见昭君这般情形,也不禁代为悲伤。
  后来昭君赐婚单于,荆门州的人民,因为可怜昭君,遂将他生长的地方,唤
  为昭君村,到了晋朝,因犯了晋文帝庙讳,又改为明妃村。唐朝杜工部,有咏怀
  古迹诗,可以作证。其诗道: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哀怨曲中论。
  昭君此去,未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九章旅邸思亲
  话说昭君昏晕之际,被众人扶在车上,立即开行,幸有回风、轻燕,同坐一
  车,左右扶持,直到离了荆门十余里远近,方才慢慢的苏醒回来。知道已经登程,
  心中不胜悲切,掩面而哭。
  回风婉婉劝道:“小姐务必珍重玉体,不可过于悲哀。以小姐的才貌,到
  了宫中,定有一番机遇,那时便可迎接令尊令堂,一同至京,骨肉重逢了。”
  轻燕也接口说道:“小姐千万保重,若不略节哀思,有损贵体,非但无以
  仰慰高堂,反使其闻知消息,增加忧虑。小姐孝念肫挚,谅必深明此理,不用我
  们相劝的。”
  昭君听了,拭泪言道:“多承两位姊姊台爱,以大义相劝勉。我虽年轻无
  知,也曾稍读诗书,敢不谨奉良箴,减却悲怀么?”从此昭君力排愁绪,略节
  哀思,只是想念父母之心,时刻萦绕胸中,即使勉强抛开,不上片刻,又复抖上
  心来。加以旅邸柝声,敲破愁人之梦,板桥人迹,愈销羁客之魂,看途中之风景,
  触目生悲,睹天上之月光,乡心更切。
  一路之上,事事物物,都足添愁色,色形形,莫非恨事。
  虽有回风、轻燕,款款相劝,无奈哀深肺腑,排遗不来。回望乡关,云树凄
  迷,亲舍何处,言念前途,征尘渺渺,此身焉托!悲悲切切,也不知过了几许
  时光,行了多少路程,这日听说已到都城。只见张让匆匆的指挥车马,押着昭君
  和一班绣女,先到金亭馆驿,暂时住下,待明日早朝奏知天子,恭候圣旨。
  到了次日,张让奏明荆湖一路绣女,已经点齐进京,暂时息在金亭馆驿,听
  候圣旨发落。
  元帝听奏,天颜大喜,传旨道:“张让往外省点绣,办事勤劳,并且沿途
  保护绣女,并无差错闪失,其功不小,着赐黄金百两,给假一月,以赏其功而酬
  其劳。所有绣女,命有司照料,移入宫中,着画工毛延寿等,择其尤美者,图形
  进呈。待朕派遣各官,以备给使。”
  张让谢了圣恩,退出朝来,将金亭馆驿一众美人的名册,交代有司,便要转
  回家去。谁知张让这一去,昭君便要受苦终身了。原来张让得了昭君这样的绝
  色美人,本想献于元帝,以见自己的才干,所以急急赶进长安,好趁各处点选绣
  女的使臣,尚未回京,得个头功。不料见驾之后,被元帝奖许一番,又赐了百两
  黄金,和一个月的恩假,这般恩宠,真是出于意想之外。
  欢喜得心花大开,只顾叩头谢恩,连昭君的美貌,都忘记了,不曾奏明元帝。
  也是昭君命中注定,应该下嫁匈奴,受那塞外风霜之苦,流传百世之名。所
  以元帝赐了张让黄金百两,还要赏假一月。
  若没有这一月的假期,张让每日入宫,在元帝左右,听候使命,今日忘记了
  昭君,没有奏明,次日也可以奏得,何至为毛延寿改画图形,使绝色佳人,不得
  天子一顾呢?即使被毛延寿将图形改了,张让没有赏假,他必在元帝左右侍候,
  图形进呈,岂有不见之理?若见图形里面,把昭君的相貌改了,他必定要追究内
  中情由,毛延寿改图的弊端,也就立刻破露,何至要到赐婚单于,金殿召见,
  元帝睹面相逢,方知昭君是倾城倾国,绝世难得的佳人呢?
  总而言之,天心注定,元帝没有与昭君共处的福分,昭君应该要嫁于单于,

  流芳千古,所以阴错阳差,弄出一个毛延寿来,因为索贿不遂,心中衔恨,改画
  图形,又使张让蒙恩给假,不在元帝左右,这桩事情,遂成为千古的缺陷,这都
  是天心注定,冥冥中安排下了。任凭你有怎样的大力量,也挽回不来的。
  闲话休絮。且说张让要回转家去,临行之时,方才记起昭君的事情,还没启
  奏天子,只好待有司去奏明了。只是昭君在此,无人照料,日后得了天子的宠爱,
  倘若怨恨咱家,咱家就吃罪不起了。
  便忙忙的吩咐驿中服侍之人,好好的承侍王美人,又将情形告诉了接收名册
  的有司,嘱托他小心照料,不可大意。还吩咐驿丞,明日画图形的毛延寿老爷,
  若到这里来,你说有一位美人,名叫王嫱,是特别点选来的,叫他画图的时候,
  须要留心一点,不可错误。
  张让一一招呼过了,又到昭君房中辞别一番,方才回去。
  未知毛延寿怎样改图,且待下文分解。
  第十章摹写艳影
  话说有司接了张让的名册,便将众绣女,移入宫中,自有内监照料,安排停
  妥。毛延寿遂即引了十名画工,进入宫来,绘画图形,以便进呈。
  原来毛延寿是杜陵人氏,精于绘画,尤工人物,无论人之老少、妍媸,经其
  绘画,莫不栩栩欲活,状态如生。若是女子,生得相貌平常,只要经其渲染,便
  可神采飞扬,精神奕奕。因有这样的绝技,所以充当画工首领,历来点那绣女入
  宫,都经延寿画图进呈。
  那些绣女,知道一身幸福,全仗着笔尖的运动,只要他将相貌画得美丽动人,
  便可选入宫内,封为妃嫔,莫不暗中贿嘱,要他将图形加意绘画,好受恩命。
  那毛延寿得了这样美差,心中好不快活,便看贿赂的多少,以定画图的等次。
  贿赂多的,虽是相貌平常,也可列在一等。
  贿赂少的,便把来列入二等、三等。若是没有贿赂的绣女,任你天仙般美貌,
  洛神般艳丽,也是无用的,历来都是如此,已经成了习惯。
  这次听说绣女点到,命他画图,正是财星照命,又可以获得金钱,心内好不
  欢喜。兴匆匆的带了十多个副毛,来到后宫,叫内监引导,到众绣女所居之处。
  几十个绣女已齐集在那里,等他画图。毛延寿举目观看,只见长的、短的、胖
  的、瘦的,约有数十个美女,都有十八九岁的光景。内中只有一个美女,生得尤
  其出色,一眼望去,真个皑皑如岭头之雪,皎皎如鸡群之鹤。
  圆姿替月,长袖临风,神光四溢,耀目增辉,眉弯双黛,唇略施朱,身材合
  度,修短适中,手扶双袖,立在那里,如月里嫦娥、汉宫仙子一般。把几十个女
  子,一齐掩盖下去,相形之间,觉得这些女子都不值一顾了。
  毛延寿见了这般美人,不觉呆了半日,不能出声,停了一刻,方把众美女分
  派于各人,领去画图,却将昭君派在自己名下,前去绘画。
  那知昭君的美貌,不比寻常,毛延寿对着昭君,凝神壹志,注视了半日,觉
  得容光照眼,如出水芙蓉,带雨桃花。腰似约素,肩若削玉,惊鸿游龙,不足仿
  其状态;仙露明珠,允以喻其朗润。拈笔沉吟,欲下复止,真是增之一分则太长,
  减之一分则太短,施朱既嫌太赤,施粉又嫌过白,竟是形容不来,绘画难成。
  延寿左右疑难,迟回审顾,起了一回稿子,看了看昭君的面容,觉得不甚相
  像,撕去了重行起稿;起了稿,又看一看昭君的神情,又觉不能传其万一,又撕
  去了重画。
  一连起了三四次稿子,还不能传出他的美貌来。延寿搁笔笑道:“我当了
  数十年的画工,虽然见识不广,美女也不知画了多少,总是一挥而就,并无疑难。
  便是朝廷挑选绣女,也经过了几次,都归我一人画图,没有遇见这样的美貌佳人,
  容貌固然绝世无双,不能画得十分厮像;更有那精神丰采,难以着笔,我对着美
  人,看了半日,只觉神光离合,须臾之间,变化万端,令人无从捉摸。像这样的
  艳丽,真是秉天地之精英,钟山川之灵秀,不知要经历几千百年,方能生出这如
  花花欠媚,比玉玉无光,绝少瑕疵,恍若神仙的佳人来!那周朝的褒姒,晋国
  的骊姬,吴宫的西施,以及本朝高祖宠爱的戚夫人,武帝宫中的李夫人,都是世
  间挺生,不易多得的。若比较这位王美人,恐怕也在伯仲之间,并无上下之别了。
  我今日邀天之幸,得见美人,替他画这张玉照,福气也不小了,也可算千载奇遇,
  一段佳话了。”
  毛延寿自言自语,俄延了半日,见昭君并无嘱托他的言语,心中便有不悦之
  意。又对昭君笑道:“美人把千古以来,倾城倾国的容貌,兼擅其美,备集一
  身,这张图真非容易。我虽将容貌,大略画成,也只能形容得七八分美丽,已是
  精疲力尽,难以再画。美人今日幸亏遇着我,方能略得形似,非是毛某夸口,当
  今之世,要求善于传真的人,除了毛某以外,就悬了万金重赏,也没有第二人能
  代美人画这张玉照了。”
  未知昭君怎样回答,且待下文分解。
  第十一章画工索贿
  话说毛延寿对昭君说道:“美人的玉容,兼擅古今以来佳人的美貌,最不
  易画,当今之世,除了毛某,虽悬万金重赏,也没有第二人能代美人画这张玉照。”
  他讲这番言语的意思,无非要昭君暗中送些酬劳,得了金钱,方肯将图形画
  得格外艳丽,进呈元帝。
  不料昭君是个年轻女子,哪里知道这班小人的鬼蜮行为,况且自恃美貌,生
  性质直,决不肯暗中贿赂运动那些小人,所以听了延寿的言语,以为是称赞自己
  美丽,哪里想得到延寿要索自己的贿赂。当下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延寿见昭君笑了一笑,既无言语,又无金钱相赠,疑心昭君自恃美丽,不肯
  运动。心下暗暗恨道:“你既没有金钱送我,管教你老死深宫,白首兴叹,永
  无见天之日,方知我毛延寿的手段哩。”
  遂即说道:“此图虽已画就,颜色深浅,还要渲染一番,方能惊心动目。
  这图是美人一生幸福所关,万不能草率了事,我此时精疲力尽,心思已乱,不能
  再画,将图带回家中,在灯下修饰一番,明日进呈天子,管教美人立刻封赏有加,
  深得天心宠爱。到那时享受富贵荣华,休要忘汜我画图的功劳。”
  说着,笑了一笑,将图形卷起,收拾画具,同了十余个画工,相偕出去。
  昭君听了延寿赞美之言,心中不胜欢喜。回到宫内,还恐自己相貌未必能如延寿
  所言,取过一面菱花宝镜,自己照看,觉得容貌妩媚异常,延寿之语,实非当面
  谄谀。又想那图上的容貌,虽未能将自己神态一一传出,已是美艳绝伦。天子见
  了画图,断无不立刻召见之理。到了天子召见,我的容貌自然比较图画,分外美
  艳。只要应对之间,从容详明,对于礼貌,没有错误,必定可以深得天心,封为
  妃嫔,那时博得天子宠爱,再设法求乞圣恩,将父母召进长安,得能骨肉重逢,
  真是我的万幸了。
  昭君想到此际,欢喜无限,粉脸上面现出一种愉悦之色,芳心之中快乐得如
  莲花一般,朵朵开放,做书的也无从去形容他这样的欢喜。
  哪知昭君正在愉快之时,早有个宫女前来说道:“外面有个宫监,要请见
  美人。”
  昭君闻报,心中惊慌道:“我在此间,并无熟识之人,何以有人求见,况
  来者又是个宫监,更是奇怪。难道毛延寿的图画,已进呈御览,天子看了,深合
  圣心,命内监来宣召我么?”
  一面思想,移步出外,见是个年老内监,启齿问道:“公公何来,未知有
  何见教?”
  那内监道:“咱家此来,有桩要事,奉告美人,此事与美人一生幸福有关,
  谅不见却。”
  昭君道:“公公有何见谕,便请明言。”
  内监道:“咱家受了毛画工之托,有求于美人的。”
  昭君不觉大疑道:“毛画工何求于我,请速言明,若是我所有之物,定必
  应承,决无吝惜。”
  内监笑道:“美人如此聪明,难道还不知来意么?毛画工因美人之貌,冠
  绝六宫,图形朝进御览,夕即进封后妃,画工绘此图形,煞费苦心,美人日后
  受富贵,享荣华,一齐从此发轫,欲请美人赐以千金,作为润笔之资。”
  昭君闻言,沉吟半晌道:“我自幼读书,每遇历史中有以贿赂进身之人,
  耻其行为,恒目之为鄙夫,称之为小人,岂可效其所为,自污节操么?请公公代
  我回报毛画工,昭君非吝惜千金,不肯应其所求,实耻为钻夤之小人。所以有辜
  来意。画工若偏听偏信润资,日后我倘得志,必定十倍酬答,决不有负也。”
  内监道:“美人切勿惜此小费,一生荣枯,只在须臾。毛画工之笔一下,妍
  媸立刻分判。今日生杀之权,在其手中,还是服从所请为是。况历来所选之绣女
  莫不如是,并非美人首启其端,对于操守,有何关系,何用这样坚执呢?”
  昭君道:“我非坚执,实因耻为小人,所以不肯夤缘求进。”
  内监道:“美人不肯应承,必有先美人而为之者,那时悔之晚矣。”
  昭君怫然道:“人自乐为钻夤之小人,我决不愿作此违心之事。公公请勿
  多言。”
  内监见昭君再三不允,叹息而去。
  未知后事如何,下文分解。
  第十二章改图倾陷
  话说昭君不愿贿赂毛延寿,夤缘求进,将老内监回报去了。
  独自坐在宫中,闷闷不乐,暗中思想道:“毛延寿索贿不遂,必不能将图
  形掩匿,不复进呈,但将所画之图献出,虽与自己容貌相去甚远,比较众人,已
  胜过万倍,何至不能人天子之目,动其怜爱之心呢?难道毛延寿,真个有此胆量,
  匿图不献么?
  只是挑选之女,均有定额,名册具在,可以稽查,又岂能任意增减,上下其
  手呢?“
  思想一番,觉得自己尚有指望,将心略略放宽,等候好音。
  哪里知道,毛延寿另有手段处置昭君。任凭他在宫中盈盈盼望,秋水欲穿,
  只是没有好音前来。过了数日,那绣女中间相貌不及昭君万分之一的,已竟次第
  宣召,封妃封嫔,不胜荣耀,好似脱却污泥,飞上青天一般,只有昭君盼断行云,
  愁肠辗转,独坐深宫,终日流泪,自怨薄命罢了。
  但是生得如此美貌,终为君王所弃,心中十分气恨,要想打听毛延寿,究竟
  用怎样的毒计,把自己掩没深宫,受这样的凄楚,无奈宫禁空严,难以打听。
  幸得回风、轻燕为人异常灵变,入宫未久,已与许多绣女熟识。内中有一李
  姓之女,名叫婉华,貌虽不及昭君,性情甚是和厚,也与昭君一般,不肯贿赂画
  工,所以被黜。他自己虽然被黜,因知相貌不美,并无怨恨之心。却因昭君,谈
  及不行贿赂,以致貌美见弃之事,昭君便将意欲打听毛延寿怎样诬陷,竟不能
  够的话,告知婉华。
  婉华道:“姊姊若要打听此事,妹子可以担任。那西宫刘贵人,最得当今
  宠爱,宫中之事,无有不知。妹子与他略有瓜葛,只要一问,便可知道。”
  昭君大喜道:“贤妹既与刘贵人是亲戚,望代为打听一番,以明内中真相。”
  婉华闻言,一口应承,遂即告辞而去。竭力探听,方知毛延寿因昭君不肯行
  贿,心中衔恨,遂将所画的昭君图形在面部之上两眼之下,居中各点了一点黑痣,
  献于元帝。
  元帝见了昭君这幅图形,不禁大喜道:“此女仙骨珊珊,丽绝尘寰,虽汉
  皋神女,洛浦仙妃,不过如是矣。”立即传命,召见昭君。
  此时毛延寿尚侍立一旁,见元帝喜动龙颜,欲行召见,急忙俯伏奏道:
  “此女虽然十分艳冶,但其面部现有大凶之相,万万不可进御。况其人图像虽美,
  目击之下,则艳丽动人之处,尽为两痣所掩,与嫫母、无盐无异矣。”
  元帝手握图形,沉吟半晌,方才言道:“此女画像已如此美艳,睹面之下,
  当更有可观,两眼以下虽有黑痣,安能掩其美貌。朕欲召来一见,卿画图辛苦,
  且归去休息,改日自有重赏。”毛延寿见元帝必欲召见昭君,心中不胜着急,
  忙又稽首奏道:“臣非敢阻止陛下,召见昭君。只因此女眼下之痣,名曰泪痣,
  寻常妇女,若有一点,已主克夫之兆,此女两眼皆有泪痣,尤为大忌,陛下务必
  谨慎,万勿以生命为儿戏。臣受恩深重,不敢不直言谏阻,以尽愚忠。自知有逆
  天颜,罪该万死,惟求陛下,免召昭君,保重龙体,臣虽身膏斧□,亦所甘心。”说罢,连连叩着,伏地不起。
  元帝见毛延寿迫切谏阻,只道果有其事,虽然垂爱美色,究竟生命为重,便
  准了毛延寿之奏,不复召见昭君。
  婉华将详细情形,打听清楚,急急赶回报知昭君。昭君听了,不禁一阵心酸,
  泪流满面,呜咽言道:“世情险恶至此,我辈束身自好,直道而行,无怪为人
  倾陷了。我已拼此一生,老守宫闱,不敢再作他想。只是以贤妹之门第人口,亦
  复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不免代为抱屈。既与刘贵人沾有戚谊,何不设法托其转
  奏天子,图个出头之日呢?”
  婉华笑道:“像小妹这样人,宫中车载斗量,不可胜数,弃置长门,固是
  门分,有何不平。若姊姊这般美貌,委弃如此,方才可恨可叹耳。”
  昭君此时,忽然触动思乡之念,便与婉华商酌,意欲还乡。
  未知昭君如何设法,且待下文分解。
  第十三章病榻哀吟
  话说昭君触动思乡之念,便与婉华商议道:“愚姊既为朝廷所弃,乃宫闱
  中无足轻重之人,意欲备表陈情,乞天子施恩,放归乡里,贤妹以为此事可以行
  得么?”
  婉华不待言毕,急忙摇手阻止道:“姊姊噤声。”一面又向窗外看了一
  看,知道并无他人,方才低声说道:“姊姊此言,幸与小妹商酌,若为他人所
  闻,性命休矣。”
  昭君大惊,不明其故,忙亦低声道:“此事亦属细故,如何便有性命之忧
  呢?”
  婉华答道:“宫中禁律,凡宫女有思家之念者,立付掖庭,令处死无赦。
  所以女子一入宫闱,除了仰沐天恩,升为妃嫔及遇着释放宁家之外,永无出头之
  日。姊姊试想,思乡之念一起,尚且立行处死,何况上表陈情,请求还乡,这种
  举动,明明是未得备位妃嫔,心生怨恨了。若为他人听见,传扬开去,尚有性命
  么?姊姊以后务必谨言慎行,不可直率沽祸。”
  昭君听了,方知宫中禁律,如此利害,竟如鸟入樊笼一般,永无见天之日。
  莫说重回乡里,连思乡之念,也是不能起的。
  便含着痛泪,向婉华致谢道:“幸赖贤妹指教,使愚姊得知宫中禁律,否
  则难免获罪矣。”
  婉华笑道:“姊姊何必客气,你我同是红颜薄命,又复同在一处,理应互
  相关切。我既知道有关禁律,安有不言之理。但愿姊姊权时忍耐,不可过于悲
  伤,千万保重身体,虽然遭人倾陷,一时不能得志,将来未必不可如愿以偿。若
  不忍小忿,哭泣悲哀,自伤身体,后来便有出头之日,身体已经受伤,尚能与人
  急强斗胜,出类拔萃的,另干一番事业么?总而言之,人生在世,无论为男为女,
  遇着艰难困厄,必要拿定主意,不屈不挠,出力与他奋斗,把那艰难困苦战胜之
  后,方有安享荣华之日。天既生了姊姊,又把非常的美貌,绝世的姿容,付于姊
  姊,他也定有非常的事业,绝世的功劳,要姊姊代他去建立,决不是就此而止的。
  姊姊一遇艰难困苦,便心灰意懒,糟蹋身体,岂不辜负了天心么?这是妹子的意
  见,姊姊听了想必不以为非的。”
  昭君闻言,不觉十分佩服道:“贤妹这番说话,使人茅塞顿开。愚姊枉读
  诗书,竟未想到这种道理,此后当谨从尊命,屏除悲感,静候时机。即使永远困
  守深宫,也是命运如此,决不敢怨天尤人了。”
  从此以后,昭君果然放开襟怀,并不去愁眉苦脸的独自流泪,日日和回风、
  轻燕,闲谈散心,或与李婉华往来酬酢,或在自己承值的宫院里面,打扫一番,
  倒也清闲自在,无挂碍。
  但是昭君的悲哀,乃是深入肺腑的,虽打精神,排遣愁绪,那思念父母之心,
  怨恨元帝之意,总不免时常抖上心来,到了清秋时节,因为感了风寒,头痛身热,
  不能起床,幸有回风、轻燕问寒问暖,殷勤服侍,过了数日,方才略觉平静。
  这天夜里,回风、轻燕齐去安睡,昭君眠睡不隐,心事起落,十分悲伤,念
  及元帝听信谗言,竟将自己弃置,不得召见,未免哀怨缠绵,遂披衣起来,作一
  首怨思之歌,后人以其词句,凄凉悲怨,名之曰昭君怨。其歌道:秋木萋萋,
  其叶萎黄。有鸟处山,集于苞桑。
  养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升云,上游曲房。
  离宫绝旷,身体摧藏。志念抑沉,不得颉颃。
  虽得饮食,心有徊徨。我独伊河,来往变常。
  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山峨蛾,河水泱泱。
  父兮母兮,道理悠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作罢歌词,自己吟诵一遍,觉得秋风瑟瑟,穿窗而入,吹在身上,毛骨悚然,
  肌肤起栗。阶前的秋虫,啾啾卿唧,一片声音,如助自己悲吟一般。这样凄清萧
  瑟的景象,便是没有愁恨的人,当着如此境界,也要无端的惹起愁怨,何况昭君
  蕴蓄了满腔离思,一段幽怨,岂不要更添烦恼,愈加悲伤呢?
  后事如何,下文分解。
  第十四章愿为胡妇
  话说西汉一代,外夷之患,以匈奴为最。匈奴之强,起于东周,至秦始皇时,
  连岁用兵,竭中国之力,始能逐之远去,不敢南下。
  犹恐其乘一时之疏虞,故态复萌,侵入内地,遂役民夫数十万人,建筑长城,
  以严华夷之防。
  及汉高祖之时,匈奴入寇,高祖亲将三十万众御之,又复被困平城,幸用陈
  平奇计,始能脱围,不得已乃用娄敬和亲之谋,以缓其势。至吕后之世,匈奴遣
  书丑诋,亦只忍耻受辱,听其骄横跋扈,无如之何。
  到了汉武帝手内,欲雪前朝之耻,大加挞伐,又有卫青、霍去病,智勇兼全,
  领兵征讨。匈奴屡遭败衄,其势顿衰,知不能敌,遂援例请求和亲。汉武帝许之,
  自后匈奴之酋长,必求婚于汉,以为不侵不叛之证。汉室当其求婚之时,每选宫
  中良家子女,认为公主,遣嫁匈奴。
  匈奴既得汉女,立为阏氏。阏氏即汉话之皇后也。胡俗重女轻男,阏氏甚有
  权力,故能挟制匈奴,不侵汉朝边界。数十年来,赖此相安无事。此时匈奴大单
  于,方才即位,未立阏氏,遣使赍黄金百斤,白璧十双,献于元帝,愿得公主立

  为阏氏,以敦夙好。
  元帝因图边境清平,欲以长公主赐婚单于。群臣一齐谏道:“不可匈奴犬
  马之性,非恩义所能要结。所以高祖之世,与之结婚,乃选美貌宫女,托名公主,
  多予奁资,使之勿疑。即有反复,夫妇不睦,亦与朝廷无损。今若以长公主赐婚
  单于,能深加敬礼,琴瑟调和,终身燕好,固是幸事;设或夫妻反目,闺房成仇,
  长公主受其欺侮,遣使求救,朝廷即不能弃置不问,更不能不劳师动众,出兵救
  援,是欲息事宁人,而反多事扰攘矣,非和亲之本意也。不如仍照前朝之例,于
  后宫里面,选择美貌宫女,托名长公主,以赐匈奴为便。”
  元帝闻奏,深以为然,遂命掖庭令,选择美貌宫女,并须询其是否愿往匈奴。
  因为此事,必得本人同意,方可无患。若以势力逼迫,宫女心中不愿,勉强前去,
  必致泄露秘密,反贻后患。掖庭令奉了元帝之命,即至后宫,用心选择。宫女
  虽有千数,选择起来,却甚感困难。因为赐婚之人,既要美丽,又要本人情愿。
  美丽的宫女,未必肯往匈奴;肯往匈奴的宫女,又嫌其不甚美丽,所以甚觉困难。
  此时昭君病体刚才痊愈,还是药香满室,镇日间奄奄独坐,暗抱不遇之悲,
  偷弹思亲之泪。蛾眉褪绿,粉颊消红,带减腰围,衣宽身窄,人比黄花,更觉妩
  媚。形如弱柳,益增艳冶。
  每日由回风、轻燕,称量药水,服侍病体,又得李婉华时来闲谈,消谴积郁,
  所以昭君之病刚人三秋,已竟痊愈。
  这日正与婉华对坐谈诗,忽回风前来言道:“闻得匈奴大单于,请求和亲,
  欲选宫女,托名公主,赐婚下嫁。掖庭令已选择了三日,有几个宫女心下不愿,
  在那里寻死觅活,哭泣不已哩。”
  昭君听了,心中一动,对婉华笑道:“那些宫女,何以毫无主见,与其为
  汉宫之怨女,何如作塞外之胡妇。人贵自立,天南地北,随在可以有为,又何
  必寻死觅活,心中不愿呢?”
  婉华道:“啊呀,这塞外风霜,如何禁受得起呢?姊姊口中虽然这样说,
  恐怕人你亲身前去,也就要畏惧不迭,和那些宫女一样的。”
  昭君微微一笑,也不深辩。待到婉华去了,便暗中写了一张自请遣往匈奴的
  书,使人递呈掖庭令。书中词意慷慨,声明自己虽属荏弱女子,深愿为国宣劳,
  并非贪富贵荣华。
  掖庭令正以无人愿意应选,心中焦急,得了此书,十分欢喜。立刻来到昭君
  宫中,察看面貌。
  一见之下,不觉神魂飘荡,暗中吐舌道:“天子一心要选佳丽,谁知后宫
  却有这样绝色美人,如何反在各府州县,访求美色,不向宫内搜求丽姝?真是叶
  公好龙、珠遗沧海了。”
  当下允许昭君之请,即刻奏闻天子道:“有宫人王嫱,自愿应诏下嫁匈奴,
  伏候圣旨裁夺。”
  未知元帝准昭君下嫁匈奴否,且待下文分解。
  第十五章饯行惊美
  话说元帝听了掖庭令所奏,不觉十分惊异道:“后宫有这样深明大义的女
  子,竟肯为国宣劳,自请下嫁匈奴,去受那毳帐毡裘,塞外风霜之苦,真是不可
  多得。”
  正欲传旨,准其所奏,忽又念道:“这王嫱二字,似于何处见过,甚为熟
  悉。”苦忆多时,猛然记起毛延寿进呈图形之时,曾言王嫱面上有痣,主为克
  夫之兆,朕以其图形美丽,意欲召幸,后因毛延寿苦谏而止。如今王嫱既有这样
  忠心,朕又何妨加以特别宠异。翌日置酒高会,命群臣别其妍媸,朕亦可以一睹
  颜色,以见毛延寿所奏之言,是否确实。“
  元帝想毕,即命近臣传旨,来日于未央宫前殿置酒,送王嫱下嫁匈奴。文武
  百官准于午前齐集,又遍召各官命妇,入宫侍宴,俾得饯送昭君。并召匈奴使者,
  置酒阶下,使睹汉宫威仪。
  近臣奉命,分头传旨,各官以及命妇,自然遵旨而行。元帝又命诸妃嫔,自
  皇后以下,务必靓妆艳服,共预盛会。
  昭君奉到诏旨,知道翌日大宴,群臣为自己饯行,心中既悲且喜,不胜感慨。
  婉华已经闻知此事,前来看视昭君道:“姊姊既有此心,奈何不使我知,我愿
  与姊姊相偕同行,虽死无怨。”昭君道:“我所以不使贤妹知之者,恐竭
  力谏阻,多所牵掣,使我不得竟行其志。贤妹前程远大,宜自努力,勿以薄命
  人为念。”
  婉华道:“姊姊此行,恐老死深宫,声名磨灭,妹亦与姊具有同心,望姊
  姊推已及人,使妹得附骥尾,便感激不尽矣。”
  昭君道:“贤妹既矢志不移,愚姊自当启奏天子,使贤妹得遂心愿。”
  两人订定之后,各自安息。到了次日,天甫黎明,昭君梳妆已毕,命四名垂
  髫宫女,执绛纱灯,导引至未央宫前殿,等候召见。
  元帝升殿,百官朝拜已毕,命匈奴使者,侍立殿陛之下,传旨命昭君见驾。
  元帝与群臣注目观看,遥见垂髫宫婢,引一绝色丽姝,姗姗而来。莲步方移,
  香风已到。遥望如出水芙蓉,娇艳无比,渐行渐近,便觉光彩照耀,使人目眩神
  迷,不敢逼视,及至停睛细看,丰容靓饰,艳绝尘寰,顾影徘徊,耸动左右。
  侍立御前的群臣莫不心神摇荡,魂魄飞越。皇后妃嫔与各命妇,亦暗暗惊奇,
  诧为遇仙。匈奴使者,在殿陛之下,亦延头而望,欣羡不已。
  元帝更是如梦如醉,方寸摇摇,已失知觉,直待昭君趋至宝座之前,三呼俯
  伏,自陈履历,那种声音,宛转悠扬,如奏笙簧,如鸣琴瑟,方将元帝惊醒转来。
  遂即和颜悦色,殷殷垂其父母邦族,何故进宫。因怎进宫未久,又愿远嫁匈
  奴。
  昭君闻谕,缓缓奏对,言及何故愿嫁匈奴,则呜咽不能成声。
  元帝愈加怜爱,细视其身材容光,更比从前的图形美丽,即一肌一容之细,
  一发一肤之微,靡不位置得宜如天造地设,不能移易分毫。因思毛延寿奏其两
  眼之下,各有黑痣一点,主为克夫之兆,欲视其果有此痣与否,命其起立,行至
  御案之前。
  昭君谢恩起立,行近御案。元帝觉得香气馥郁,芳烈异常,初时还道是兰麝
  气息,至此乃知非是。只觉香气之中,微带甜和之味,与花草之香,绝不相同。
  用心体察,方知自昭君肌肤之中,毛孔之内,轻轻发出。微风偶动衣裙,氤氲之
  气,尤其浓厚。元帝此时,疑为遇见真仙,几至手足无措,凝神半晌,始视其
  粉面之下,两眼之下,只有脂粉香泽,并无一毫斑点。
  元帝疑心黑痣为脂粉所掩,因命内监以巾奉昭君,命其浣面。昭君已知元帝
  之意,即将面上脂粉洗净,再行朝见。
  元帝见他洗去脂粉,越显出粉面朱唇,容光绝世。方才明白毛延寿所言,全
  属欺诳。心中大怒,欲立刻治毛延寿欺君之罪,又因匈奴使者,侍立殿陛之下,
  未使发作,只得耐定性气,传旨道:“王嫱身为荏弱女子,竟能忠心报国,朕
  甚嘉之,故今日特设盛筵,以昭宠异。可命太常奏乐入席。”
  一声旨下,乐声齐起。百官及后妃命妇,皆谢恩入座,共举瑶觞。
  后事如何,下文分解。
  第十六章诛奸出塞
  说筵宴既毕,群臣及各命妇、匈奴使者,一齐退去。元帝命昭君与后妃,随
  至宫中。遂即降旨封王嫱为永安公主,赐予妆奁下嫁匈奴。
  昭君受封之后,再拜谢恩,并启奏道:“臣妾有义妹李婉华,情同骨肉,
  十分相爱,怜妾万里和亲,一身无伴,自愿同行,慰妾寂寥。”
  元帝允其所奏,即命李婉华,随同永安公主,出塞和亲。
  传旨既毕,又对昭君道:“卿以如花之貌,沉没后宫,朕之过也。朕非不
  能另易一人,赐嫁匈奴,置卿于妃嫔之烈;只因身为人主,不可失信于夷狄,故
  遣卿行。总而言之,误卿误朕,皆毛延寿一人之罪。但不知毛延寿与卿何仇,竟
  至如此诬卿?”昭君再拜奏道:“臣妾与毛延寿,并无仇恨,只因画图之时,
  延寿向臣妾索贿千金,臣妾以圣明在上,宫闱婢妾,何敢以贿赂进身,一力拒之。
  延寿因此含恨,加以倾陷。”
  元帝闻奏,勃然大怒道:“毛延寿敢于要索贿赂,蒙蔽朕躬,罪不胜诛矣。”
  立命御前侍卫,速将毛延寿拿赴西郊斩首,以正欺君之罪。
  所有家财,尽行抄出,赐于永安公主,作为脂粉之需。侍卫领旨,如飞而去。
  不上半日,已将毛延寿正了典刑。家财抄出,约有数十余万,元帝一齐赐于昭
  君。
  昭君谢道:“臣妾远行万里,何须如许赀财,惟是双亲健在,臣妾应选之
  后,虽生一弟,尚在年幼,惟陛下哀怜而鞠育之。”元帝闻奏,早知其意,
  即命有司,将毛延寿财产,悉数赐于王穰,以慰昭君思亲之念。昭君连连叩首,
  不胜感激。
  皇后因念昭君忠心,亦有赐赍。且知昭君精擅音律,最喜琵琶,除了各种珍
  宝之外,又赐琵琶一面,金徵玉弦,价值千金。昭君谢恩而退。
  到了登程吉日,昭君偕同婉华,换了装束,上朝辞行。
  元帝赐昭君御厩名马十匹,骆驼四匹,锦帐狐裘之属,不计其数。包裹重重,
  行装迭迭,由匈奴使者,押解先行。
  昭君貂帽狐裘,锦裤绣靴,手捧皇后赐赍的琵琶,同着婉华,辞别元帝,退
  出朝门。早有随从人等牵过两匹绣鞍金勒,嘶风喷月的御赐名马,请两人乘坐。
  昭君下欲上马,遥见回风、轻燕二人,抚着内监,在后宫最高了台之上,向
  下大哭,昭君不觉悲从中来,仰天长叹,泪如泉涌,左右恐其过于悲伤,扶他上
  马,匆匆而去。江文通恨赋中,有一段赋词,足以见昭君登程时之情形。其赋道
  :若夫明君去时,仰天太息。紫台稍远,关山无极。遥风忽起,白日西匿。陇雁
  少飞,代云寡色。望君王兮何期,终无绝兮异域。
  昭君和婉华行了多日,将至边境,觉得眼前景色,大非昔比,耳中听的是朔
  风怒号,木叶萧萧,鼓角寒笳,声声悲壮。
  目中所见的是尘沙扑面,日色无光,广漠沙场,一望无际。昭君在马上伤
  心不已,只得将手中的琵琶,鼓奏一曲。随从之人听了皆心酸泪落。匈奴使者亦
  赞叹不止。
  这日,将至玉门关,天色已晚,即在关内支起棚帐,权宿一宵,明日出关。
  昭君向婉华叹息言道:“一出此关,便非汉家疆界,此身永沉异域。愚姊
  拟修笺奏,以家族嘱托天子,贤妹以为如何?”
  婉华点头道:“所言甚然,长夜漫漫,睡不安枕,姊姊何不书写起来。”
  昭君取出笔砚,一挥前就。其书道:臣妾得备禁脔,方谓身依日月,死有余
  芳。而乃失意丹青,遂穷异域。诚得捐躯报主,何敢自爱,独惜国家黜陟之权,
  操诸贱工,南望阙廷,徒增忉怛耳。父母兄弟,乡愚无知,陛下幸少怜之。临笺
  涕泣,不知所云。
  昭君修好笺奏,用锦币重重封固,择一个谨慎内监,命他将此书回朝,启奏
  天子,不必随同出关。内监唯唯应诺。到得次日,昭君、婉华,仍由随从人等,
  簇拥着竟出玉门关而去。
  未知昭君到匈奴国中,如何情形,且待下文分解。
  第十七章琵琶诉怨
  话说昭君与婉华,并马出关,只见两峰高耸,峭壁千寻,其势岌岌,大有飞
  舞攫人之概。
  昭君对婉华道:“此关峻险异常,正天之所以限南北也。
  你我既出此关,与父母之邦,已成永诀,故乡风物,惟有于梦寐中求之矣。
  “
  遂指前面高岭道:“我当一登此岭。”于是相偕而上,遥望关内,花光
  烂熳,如同锦绣;关外则一白无垠,如同积雪。
  不禁叹道:“昔人有出关诗道:”马后桃花马前雪,教人怎得不回头。
  ‘眼前情景,怀诗中所言,丝毫无异,非身临其境,不能知也。“
  即命置酒岭头,与婉华相对畅饮,饮时复遍觞从者。酒酣耳热,取琵琶奏出
  塞外之曲,声调悲凉,众人一齐泪下,不忍再听。昭君放下琵琶,起身叹道
  :“回肠寸断,有美酒佳肴,不能下咽矣。”
  婉华劝道:“姊姊前程远大,来日方长,此去宣扬汉家威德,使单于向化,
  永息烽火之警,名垂青史,为千古蛾眉生色。
  比较身留汉土,宠冠后宫,没世无闻,草木同芜,其得失相悬,何异霄壤?
  安用如此忧泣。“
  昭君闻言,点头叹息,忍怨含泪,起程越岭而进。行了数日,已过漠北,
  行入匈奴国境。前驱的使者,早已驰归报知。
  单于闻知汉朝公主驾到,不胜惊喜。使者又盛称汉公主为天仙下凡,人世之
  间,殆无其匹,休说我国没人能及,便是汉朝,也不能得第二人了。
  单子听了,更加欣悦,即命左贤王以下,率众远迎,并召各部酋长,置酒大
  会,择日行亲迎之礼。
  到了吉期,香浓安息,烛爇金莲,虽则夷狄之俗,与中国大异,亦有一番繁
  华热闹的气象。婚礼既毕,单于与昭君同入寝宫,行命卺之礼。华筵方启,宝扇
  初张,细看昭君,果然天姿国色,盖世无双,不禁狂喜,便欲屏退宫女,共入鸾
  衾。
  忽见公主面有泪痕,心下大惊,疑其思念君亲,故尔如此。
  遂安慰道:“公主想因远适异国,不免有故乡之思,然我国风俗制度,虽
  不如汉家富贵荣华,亦不弱于汉宫,白当竭力侍奉公主,不必忧也。”
  昭君正色不语,婉华从旁代答道:“公主奉汉帝命,离乡背井,远嫁单于,
  本为合两国之好,今与单于约:能以礼服事汉家,勿以一矢一卒,拦入汉家边境,
  则公主既嫁单于,自当奉事衣裳,尽夫妇之乐;否则,誓死不失身也。”
  单于笑道:“既已和亲,服事汉家,乃是当然之事。公主若不能信我,我
  当折箭为誓,永无反悔。”
  遂即取过一箭,折为两截道:“若负公主,侵犯汉家,有如此箭。”
  原来匈奴国俗,凡折箭为誓之后,至死不敢背盟。
  昭君见单于立誓,始收汨谢道:“得单于如此推诚,贱妾虽死不朽矣。”
  乃欣然就寝。
  自此之后,单于谨事汉朝,历二十年之久,不侵犯边界,皆昭君之力也。昭
  君在匈奴国中,虽得国大恭敬承侍,单于十分相爱,但风景不殊,礼制有异,
  心中终觉忧闷,赖有婉华终日相伴,寸步不离,得以少解愁怀。满月之后,昭君
  即劝单于,纳婉华为侧妃,从此以后,两人更是形影相依,愈无隔阂了。
  这日,婉华因在自己幕中有事,昭君独自一人坐着,想起远适异域,父母不
  能见面,终身未卜如何,不觉怨从中来,取过琵琶,自鼓一曲道:我本汉家子,
  将适单于庭。
  辞诀未及终,前驱已抗旌。
  仆御涕流离,辕马悲且鸣。
  哀郁伤五内,泣泪湿朱缨。
  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
  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
  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
  无端见凌辱,对之惭且惊。
  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
  苟生亦何卿,积思常愤盈。
  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
  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
  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并。
  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昭君在琵琶之中,诉出哀怨。却好婉华前来,听了这哀怨之音,凄凉之调,
  也感动身世之悲,泪下如雨。又恐添昭君哀思,只得忍泪相劝。两人对泣多时,
  方才止悲。
  未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第十八章青冢流芳
  话说昭君与婉华,在匈奴国中,单于备加敬礼,不敢怠慢,真是先意承旨,
  虽儿女之事父母,亦无其恭敬。因见昭君常有不悦之色,知其思念故乡,遂于平
  城之北,仿汉宫制度,建筑宫殿,金阶玉槛,画栋珠帘,院落沉沉,庭闱迭迭。
  移昭君、婉华,居住于此。
  光阴迅疾,不知不觉已历二十余年,昭君所生一子二女,均已长成。婉华却
  一无所出。单于秉性好武,远出畋猎,率以为常。这日单于又复出外畋猎,昭君
  与婉华正在闲谈消遣,忽见宫女惊惶报道:“单于自白山游猎而回,忽得暴疾,
  今车驾已至。”
  昭君、婉华,忙迎接入内,拥至衾中。单于已不能言语。
  昭君夫妇之间,虽不十分恩爱,但单于凡事顺从,一无违拗,况已生男育女,
  一旦睹此景象,不禁伤心落泪。其时所生子女,亦来问疾。昭君见了陡然记起一
  事,忙将子女挥退,急得面如土色。婉华忙上前宽慰道:“生死大数,徒急
  无益,姊姊要保重。”昭君道:“非也。我之所忧,乃匈奴之国俗。单于不起,
  愚姊何能作那禽兽之事?”
  婉华为昭君提醒,方才记起匈奴国俗,单于死后,阏氏尚在,其子继位,即
  妻其母,仍为阏氏。子死孙继,亦复如是。必阏氏死后,始得另娶。
  婉华念及此事,亦无良策,只得说道:“此时且勿过虑。
  单于设有不测,世子乃姊姊亲生,或能变弃国俗,不以非礼之举,加诸生母,
  亦未可知。“
  昭君摇头道:“平日我与世子,谈及中国礼俗,世子似有不愿听闻之状,
  欲其变弃胡俗,必不能够,我久欲一死。未得其便,今有此事,死期至矣。”
  正在谈论,忽报单于溘逝。昭君、婉华,不免大哭一回。
  世子因群臣之请,即日嗣位。
  昭君俟单于棺殓既毕,召世子入内问道:“汝虽匈奴之种,究为我亲生之
  子,今汝父已死,汝愿从胡俗,还是愿从汉俗?”
  世子闻言,沉吟一会,方才答道:“儿为胡人,自然该从胡俗。”
  昭君长叹一声道:“汝志既定,我亦不能勉强,惟须待汝父入土之后,方
  能遂汝之愿。”肚子应诺而出。
  婉华从屏后出外道:“世子为姊姊亲生之子,何不痛斥一番,使之改变国
  俗呢?”昭君道:“其志已定,责之亦复无用。
  况我正可借此一事,了我一生,以毕我事。“
  昭君此后,遂不复提及这事。婉华知他死志已决,亦不相劝。
  到得晚间,微闻昭君房中似有呻吟之声,婉华急往看视,昭君已仰药而死,
  睡在床上,颜色如生,芳香四溢。
  婉华抚尸痛哭,世子亦奔入寝宫,触动天性,顿足号啕。
  两个女儿更是悲啼欲绝,哭泣多时,方议用汉俗典礼,以金宝珠玉等,从厚
  含殓。且以阏氏殉单于死,欲举柩合葬。
  婉华向世子言道:“汝母生时,曾与我言,死后必别营一冢,与汉土相近,
  以遂其志。汝安可违背其言?”世子乃从婉华之言,先葬单于,然后择一与汉
  土相近之地,再葬昭君。婉华抚墓流泪,想那一代佳人,身葬异乡,倍觉凄凉。
  但昭君出塞,亦是流芳千古之事,虽青冢草生,芳魂不绝,长留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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