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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龙王 - 第20章第二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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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四月十九,日落前。
  本来照在那盆山茶花上的斜阳,忽然间就已经变成了一片蒙眬的光影,刚才看起来还那么鲜艳的一盆山茶花,也好像忽然间变得黯淡而憔悴。
  因为它本身并没有光,刚才那一瞬间的光采,只不过因为窗外的斜阳恰巧照在它的花瓣上。
  有的人也一样。
  在这些人的一生中,虽然也曾有过辉煌的岁月,但是在不知不觉间就会忽然变得苍老衰弱,虽然活着,也只不过在等死而已。
  幸好这个世界上还有些人不是这样子的。
  因为他们的本身就有光芒,本身就有力量,从来也用不着倚靠任何人,只要他们还活着,就没有任伺人敢轻视他们,甚至等他们死了之后也一样。
  高天绝无疑就是这种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人敢怀疑她的力量。
  如果她说“雷电”夫妻和汤兰芳永远再也看不到元宝,那么他们很可能就只有等到死后才能相见了。
  “你是个女人,我也是,女人说的话,本来都不大靠得住的,”雷大小姐盯着高天绝:“但是我相信你。”
  “哦?”
  “你旣然敢这么说,那么我相信你不但已经杀了元宝,而且已经准备对我们出手,”雷大小姐道:“我们旣然已经看到了你这张脸,你当然不会让我们活下去。”她叹了口气:“如果我是你,我大槪也会这样做的。”
  高天绝忽然反问:“你为什么不问我,是不是有把握能同时对付你们三个人?”
  “我不必问。”
  “为什么?”
  “因为你杀了元宝,我们也绝不会让你活下去。”雷大小姐的声音忽然也变得很平静:“我们反正是要拚一次命的,又何必再问这些废话。”
  “不错。”高天绝说:“你的确不必再问。”
  “刚才我看出你是被人点住了穴道,可是现在我也看出你已经把气血活动开了。”
  “不错。”
  “这一点我跟我的老头子都做不到,”雷大小姐说:“你的功夫实在比我们高得多。”她又叹了口气:“这些年来,我们虽然没有再管江湖中的闲事,可是我们自己做的闲事太多了,我们老夫妻两个一年到头一天到晚做的都是些不相干的闲事,正经事一样也没做过。”
  “哦。”
  “我跟他整天都在忙着种花除草,下棋聊天,吃醋斗嘴,游山玩水,抓兔子钓鱼,哪里还有工夫去做正经事。”雷大小姐叹息着道:“这些事虽然比正经事好玩多了,可是这些年来,我们的功夫连一点长进都没有,当然比不上你,”她虽然在叹息,但神色却是愉快的,完全没有后悔的意思。
  高天绝虽然没有叹息,但是眼色中反而充满了悔恨和悲伤。
  “现在我们虽然是以三对一,可是那个姓汤的小姑娘根本就不能算一个人。”雷大小姐说:“我们动手的时候,她根本连一点用都没有。所以你只要对付我们夫妻两个就行了。”
  老头子忽然插口:“其实我们两个人也不能算是两个人。”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两个人就是一个人。”老头子说:“我们跟她交手的时候,你一定会拚命维护我,我也一定会拚命维护你,如果我受了一点伤,你的心一定会乱,如果你受了伤,我的心也一定会乱,这样子一来,她的机会就来了,”老头子也叹了口气:“所以我刚才就说,我们夫妻永远也比不上他们夫妻的。”
  他在叹气的声音,神情也是愉快的,也没有一点后悔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这一战已经输定了!”雷大小姐问。
  “大槪是的。”
  “那么我们岂非已经死定了。”
  “每个人都免不了一死,死有什么了不起,何况我们已经活过,活得比谁都开心。”老头子说:“只不过我还有件事一定要在我还没有死的时候告诉你。”
  “什么事?”
  “有一年我们在终南山炼丹,你的小师妹来看我们,跟我们在一起躭了好几个月,”老头子问他的老婆:“你还记得不记得?”
  “我记得。”
  “有一次你到后山采药去,一去就去了好几天,我跟你的小师妹曾经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老头子说:“虽然我们都很后悔,可是等到我们做过了之后,后悔也来不及了。”
  雷大小姐盯着他,干瘪僵硬的脸上忽然露出了微笑,就像是百合花那么可爱的微笑。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件事?”她说:“你以为你能瞒得了我?”
  “你知道?”老头子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早就知道了。”
  “你为什么不说出来?为什么不发脾气?为什么没有跟我翻脸?”
  “因为我们是夫妻。”雷大小姐柔声道:“夫妻就是夫妻,是跟兄弟姐妹朋友亲人都不一样的,如果我因为你做错过一件事就跟你翻脸,那么错的就不是你,而是我了。”
  ×××
  高天绝一直在静静的听着,直到这时候才插口。“我也是有丈夫的,他姓郭,叫郭灭,是个非常聪明,非常英俊的男人,我这一生中见过的男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一根手指头,”她说:“我们年青的时候也是恩爱夫妻。”
  “这些事我们都知道。”
  “现在他已经死了,”高天绝问:“你们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雷大小姐抢着说:“但是我们一直都很想知道。”
  “那么现在我就告诉你,他是被我害死的,”高天绝说:“被我用一种最残忍的方法害死的。”
  她说话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平静得可怕,平静得让人受不了。
  “你们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害死他?”高天绝说:“你们当然更不会知道。”
  “你是为了什么?”
  “为了一个小孩子。”
  “小孩子?”雷大小姐忍不住问:“为了一个小孩子你就害死了你的丈夫?”
  “是的。”
  “那是谁的孩子?”
  “我丈夫和我姐姐的孩子。”高天绝说:“我嫡亲的姐姐。”
  ×××
  屋子里忽然没有声音了,连呼吸的声音在这一瞬间都已停顿。
  每个人都知道她心里必定有极深的怨毒才会变成这么样一个人,可是谁也想不到她恨的竟是她嫡亲的姐姐和丈夫。
  高天绝忽然问雷大小姐:
  “如果你是我,你会不会这么样做?”
  雷大小姐怔住,过了很久才喃喃的说:“我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高天绝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样,我们总是不同的,你们是白头到老的恩爱夫妻,因为你可以忍耐,我却是个恶毒而善妒的女人,所以才变成现在这样子。”她忽然笑了笑。“所以你们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没有用的。”

  “什么话没有用?”
  “你们故意说那些话给我听,故意来刺激我,让我伤心,你们才有机会杀了我。”
  这也是战术的一种,不攻人,先攻心,高手相争,如果有一方的心已先乱了,不战已败。
  “可惜你们这种战术对我并没有用,”高天绝淡淡的说:“因为我不但心已死了,而且本来就准备要死的,死期就是今天。”
  雷大小姐又吃了一惊:“本来你今天就准备要死的?”
  “不但准备要死,而且决心要死,所以你们不管说什么对我都没有用。”高天绝说:“但是你们却不想死,所以你们反而死定了。”她又叹了口气:“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不死的人往往比想死的人还要死得快些。”
  汤兰芳忽然也叹了口气。
  “最不想死的人就是我,”她说:“可是我也知道,第一个要死的人就是我。”
  “是的。”高天绝淡淡的说:“第一个要死的人就是你。”
  (二)
  元宝解开头上的漆黑丝巾,揭下了脸上的白银面具,笑嘻嘻的看着萧峻。
  “萧堂主,好久不见了,你好。”
  “是你,”萧峻耸然动容:“怎么会是你?”
  “怎么会不是我?”元宝笑嘻嘻的说:“从我生下来那一天开始,我就是我,旣不是张三李四,也不是王二麻子。”他笑得开心极了:“只不过如果有人一定要把我当作高天绝,我也没法子。”
  萧峻吃惊的看着他,看着他的一身打扮:“这些东西是谁的?”
  “当然是高天绝的。”元宝把白银面具顶在头上:“除了她之外,还有谁会有这些宝贝?”
  “她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送给你?”
  “谁说这是她给我的?”元宝道:“这些都是她的宝贝,你就算杀了她,她也不会给别人。”
  “可是现在这些东西已经到了你手里。”
  “我只不过借用一下而已。”
  “她肯借给你?”
  “她不肯。”
  “旣然她不肯,你怎么能借得到?”
  元宝叹了口气:“老实说,我根本就没借到。”
  萧峻本来绝不是个喜欢追根问底的人,可是这次却忍不住要问。
  “这也不是你借来的?”
  “不是。”
  “那么这是怎么来的?”
  “是我自己去拿来的,”元宝说:“就因为她不肯借,所以我只好自己去拿了。”
  “你怎么拿?”
  “我只有一双手,当然只有一样样的拿,”元宝说:“先拿头巾和面巾,再拿斗篷和靴子。”
  “从什么地方拿?”
  元宝看着他,显得好像很惊讶的样子:“这么简单的问题你都要问我?”
  “我已经问过了。”
  元宝摇头叹气苦笑:“那么我也只好告诉你了。”他一样样的说:“这块头巾,是我从她头上解下来的,这个面具,是我从她脸上拿下来的,这件斗篷是我从她身上脱下来的。”
  他故意要歇口气,才慢吞吞的接着道:“这双靴子来得就比较困难一点了,因为靴子太紧,我费了半天劲,才从她脚上脱下来。”
  萧峻怔住,怔了半天。“这些东西全是你从她身上拿来的?”
  “每一样都是。”
  “她的人呢?”萧峻又问:“她的人在哪里?”
  元宝好像要跳起来了。
  “这句话眞是你说出来的?这种狗屁不通的问题你也问得出来?”元宝说:“她的人当然就在那里,头就在这块头巾里,脸就在这个面具里,身子就在这个斗篷里,脚就在这双靴子里,这么简单的事,难道你眞的想不出来?”
  “她的人是不是已经死在那里了?”
  “没有,”元宝说:“像她那种人怎么会死?”
  “她还活在那里,可是你要她的东西,她就让你拿。”
  “她不让我拿也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是元宝。”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又大又圆又亮又活泼又可爱又漂亮的一个大元宝。”
  ×××
  萧峻没有说话,他已经没有话说了。
  他也不相信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信,这个小鬼如果没有病,就是脸皮又变得比以前更厚十倍,才敢吹这种牛,编出这种鬼话来。
  对付这种人最好的法子就是根本不理他。
  可惜这个世界上偏偏就有种死皮赖脸的人,你想不理他都不行。
  “你问了我半天,现在也应该轮到我来问你几件事了。”元宝问:“你的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因为你杀了人?”
  萧峻不理他。
  “杀人的确不是好事,如果我杀了人,我也会后悔难受的。”元宝说:“可是你不同,因为你杀的那个人,本来就是你专程要来杀他的,你难受什么?”
  萧峻不能不理他了。
  “你怎么知道我杀了人?”他问元宝:“你知道我杀的是谁?”
  “我当然知道。”
  萧峻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杀气,一种只有在要杀人的时候才会现出的杀气。
  元宝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反而很高兴的说:
  “你杀的是三笑惊魂李将军,”元宝说:“他本来就是个人人都想杀的人,无论谁杀了他,一夜之间就可以名动天下。最近这几天到这里来杀他的人比米仓里的老鼠还多,只有你一个人得手了,你本来应该开心得要命才对,可是你的样子看起来却好像难受得要死。”
  “是怎么回事?”
  萧峻盯着他,过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问:
  “你眞的不明白?”
  “本来我实在是眞的不明白,”元宝说:“就算你打破了我的头,我也想不通。”
  “现在呢?”
  “现在?”元宝眼珠子转了转:“现在天好像已经快黑了,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如果来一大锅冬菇火腿猪脚炖老母鸡,再加上一大碗用香粳米煮的饭,我保证绝对用不着你帮忙,我一个人就能吃得下去。”
  萧峻的脸色铁青。
  “现在呢?”他将这问题再问了一遍,声音已变得好像是绷紧的弓弦:“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知道?”
  “是的,”元宝终于承认,叹着气说:“现在我想不知道也不行了。”
  萧峻霍然长身而起,提气作势,右手的五指如钩,就好像准备要去抓一条毒蛇。
  这是丐帮弟子的独门手法,非但毒蛇逃不过这一抓,人也很难逃得过。
  这一抓如果抓蛇,抓的就是七寸,如果抓人,抓的就是要害,必死无救的要害。
  ×××
  船舱里没有毒蛇,只有人。
  这么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大元宝,在他眼中看来,竟好像已经变得像毒蛇一样可恶可怕。

  元宝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你为什么不问我究竟知道了些什么事?是怎么知道的?”
  这句话说得果然很有效,本来已经准备出手的萧峻,这一抓果然没有抓出去。
  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确实是他想知道的。
  元宝微笑:“这样子就对了,你就算想杀人灭口,最少也得等到问清楚了之后才出手。”
  萧峻果然不能不问。
  “你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老实说,我知道的事可眞不少,”元宝悠然道:“你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我全知道了。”
  “你说。”
  “高天绝设计要你杀一个人,要你杀了那个人之后,她才告诉你,那个人是绝对不能杀的。”元宝说:“就算天下的人都能杀他,你也不能杀,因为你是他的儿子。”
  萧峻的手握紧,握住的却不是别人的要害,也不是蛇的七寸。
  他的手握住的是他自己,他自己的生命血肉和灵魂。
  “除了高天绝之外,谁也想不到你会是三笑惊魂李将军的儿子,你自己更想不到。”元宝说:“因为你一直认为你母亲是死在他手里的。”
  元宝稍顿又说:“高天绝却告诉你,就算母亲是死在他手里的,你也不能不承认你是他的儿子,高天绝恨他入骨,所以特地设计了这个圈套,让你去杀他,要让他死也不能瞑目,要让你后悔痛苦终生。”
  萧峻没有反应,因为他整个人都已麻木崩溃。
  “我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世界上居然会有人用这么恶毒的法子来杀人,”元宝说:“如果不是高天绝自己告诉我的,我根本就不相信。”
  “是她自己告诉你的?”萧峻仿佛忽然自噩梦中被人用一根尖针刺醒:“她为什么要把这种事告诉你?”
  “也许是因为她自己觉得很得意,所以忍不住要告诉别人,也许是因为她要借我的嘴去告诉别人,她已经用这种法子报复了她的仇人,让天下江湖中人永远都忘不了她。”
  这两种推测都有可能。
  元宝却又叹了口气:“可是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把这种事告诉我,也许就只有天知道了。”
  萧峻看着他,神情虽然显得那么空虚麻木疲倦,眼中却又闪出了杀机。
  “这些事你都不该知道的,”他也在叹息:“我实在希望你不要知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
  “我旣然是一个这么可爱的人,连你都没有法子不喜欢我了。”元宝说:“可是我知道了这些事之后,你就不能不杀我灭口了。”
  他又说:“就算你自己也不想活下去,也要先杀了我,免得我泄露你们的秘密,因为这些事的确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
  萧峻并不否认。
  他已经在控制自己,控制他的精神气力,尽力使自己精神集中,气力集中,集中于某一点,某一部份。
  能够发生致命之一击的那一部份。
  元宝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
  有很多别人连影子都没有发现的事,他早就已经发现了,可是有很多任何人都已经感觉到的事,他反而好像连一点影子都不知道。
  现在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萧峻又动了杀机,要把他像毒蛇一样捏死,他反而显得很高兴的样子,笑嘻嘻的告诉萧峻:
  “这些事实在是我不应该知道的,可惜现在我不想知道也不行了,”元宝说:“幸好我还知道另外一些事。”
  “什么事?”
  “一些我应该知道的事,”元宝说:“一些不但能让自己觉得很高兴,也能让别人觉得很开心的事,无论谁知道这一类的事,都一定会长命百岁,太太平平的活一辈子。”他笑得眞的好像高兴极了:“这一类的事当然也只有我这么聪明的人才会知道。”
  有些人好像随时都不会忘记赞美自己几句,替自己吹吹牛,往自己脸上贴贴金,免得别人看轻他,忽视他的存在。
  萧峻却知道元宝并不是这种人。
  他只不过喜欢用这种方式说话而已,因为他希望自己能让别人愉快,希望别人也能像他一样,对任何事都能看开一点,想开一点。
  消沉,紧张,悲伤,愤怒,急躁,不但于事无补,而且往往会使人造成不可原谅的疏忽和错误。
  一个人一定要保持开朗清明的心境,才能做出最正确的决定和判断。
  所以萧峻现在已经不再将元宝当成一个只会吹牛的顽皮小孩子,所以他又问:“这一类的事是些什么事?”
  “譬如说,有些人一心认定自己杀了人,而且杀的是他绝不应该杀的人,所以心里难受得要命,因为他不知道那个人其实并没有死。”元宝说:“可是我知道。”
  “你知道,”萧峻耸然动容:“你是说谁还没有死?”
  “当然是李将军。”
  “你眞的知道他还没有死?”
  元宝叹了口气,苦笑摇头。
  “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人?是楚香帅?是小李探花?”
  “我不是。”
  “你当然不是。”元宝说:“你连比都不能跟他们比。”
  萧峻承认。
  他虽然一向是个非常骄傲的人,可是对这两位前辈名侠也和别人同样佩服尊敬。
  “你旣然自己也承认自己没法子跟他们相比,那么你为什么不想想,纵横天下的三笑李将军,怎么会死在你这么样一个人手里?”
  萧峻默然。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本来绝不是李将军的对手,更希望这件事没有发生。可是在那一片凄冷惨淡的月光下,他确实看见自己的剑锋刺入了李将军的心脏。
  那一剑刺入血肉时的感觉,那一瞬间李将军脸上的表情,都是他永远忘不了的。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元宝又问:“难道你还是认定自己已经杀了他?”
  萧峻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说:
  “我还留在这里,就因为我也希望他还没有死,希望看到他再次出现,”他的神色惨黯:“就算他死了,我也希望能看到他的尸体。”
  “但是他的尸体一直都没有被捞起来,”元宝说:“他们换了好几批人,轮流下水去打捞,却连他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是的。”
  “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找不到李将军的尸体?”元宝说:“你应该知道的。”
  “可是我不知道。”
  “你眞的不知道?”元宝好像很惊奇:“这么简单的问题你都不知道?”
  他又在摇头叹气:“他们找不到他的尸体,只因为他根本没有死,”元宝好像在教训一个小孩子:“一个人如果还没有死,是绝不会有尸体的,这么简单的道理,如果你还不明白,那么,你就眞的是个呆子。”

  “就算他本来还没有死,现在,一定也已淹死了。”
  “为什么?”
  “因为这里四岸都是有人在日夜看守,而且都是久经训练的人,”萧峻说:“高天绝至少花了十年工夫才训练出这批人来。”
  “我相信。”
  “这些人的武功虽然还不能和眞正的一流高手相比,但是他们的目力、耳力、耐力,对一件事观察和判断的能力,都绝对是第一流的。”
  “我相信。”
  “所以如果你认为李将军已经上了岸,也是绝不可能的,”萧峻说:“因为他们就算不能阻止他,至少总能看得到他。”
  “谁说他李将军已经上了岸?”元宝道:“他要上岸,当然避不过那些人的耳目。”
  “那么他一定已经淹死在湖水里,”萧峻黯然道:“从他落下水时到现在,已将近有一天一夜了,谁也没法子在水里躭这么久,何况他当时就算没有死,伤得也不轻。”
  元宝盯着他看了很久,才冷冷的问:“你是不是眞的认定他已经死了?”
  萧峻没有回答这问题,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怎么想。
  他一向不是个多话的人,就算是在应该说话的时候,他说的话也不多。
  现在他本来应该因悲痛而说不出话来,可是他说得反而特别多。
  因为他心里还怀有希望。
  他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希望元宝能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完全驳倒。
  ——如果你看到一个人忽然做出极反常的事来,那么他心里一定有极大的悲哀极深的痛苦,如果你能了解这一点,能够原谅他,你的心胸才会宽大,才能算是条男子汉。
  元宝又盯着萧峻看了半天,忽然说:
  “我知道你不敢和我打赌的,”他说:“我知道你一定不敢。”
  “你要赌什么?”
  “我赌他还没有死,”元宝说:“你敢不敢跟我赌?”
  他斜眼看看萧峻,故意作出一副老千赌徒要激别人上钓的样子:“我劝你还是不要赌的好,因为这一次我是绝不会输的。”
  萧峻苍白的脸上忽然激起了一阵晕红,就像是鲜血被冲淡了的那种颜色一样。
  他知道元宝并不是眞的要跟他赌,更不是眞的要赢他。
  因为他也希望输的是自己。
  也许元宝只不过要用这种法子来安慰他,激起他的生机,不让他再消沉下去,不让他有想死的念头而已。
  不管元宝这么样做是不是对的,他心里都同样感激。
  “我跟你赌。”萧峻说:“不管你要赌什么,我都跟你赌。”
  元宝笑了,笑得眞的就像老千看见肥羊已上钓时一样。
  “你不后悔?”
  “不后悔。”
  “如果我能找到李将军,而且让你亲眼看到他还好好的活在那里,”元宝问萧峻:“那时候你怎么办?”
  “随便你要我怎么样都行。”
  ×××
  这句话本来是萧峻绝不会说出来的,以他的身份地位性格,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说出来的。
  可是现在他说了出来。
  因为他如果输给了元宝,他眞的会这么做,无论元宝要他怎么样,他都愿意。
  而且他眞的希望输家是自己。
  只可惜他怎么想也想不出元宝怎么会赢,更想不出元宝怎么能找得到李将军?
  李将军本来绝对是一个已经死定了的人,就算他还有千万份之一的生机,就算他还没有死,元宝也不会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的。
  元宝根本没有一点理由会知道。
  萧峻脸上的红晕已消失,因为他心里虽然希望输家是自己,却还是认为元宝已输定了。
  元宝仿佛已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你为什么不问我,万一我输了怎么办?”
  “我让你自己说。”
  元宝故意歪着头想了想,忽然问萧峻:“你知不知道高天绝为什么忽然会变得那么听话?为什么肯乖乖的让我把她这些宝贝从她身上拿走?”
  这件事和他们打赌的事连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却也是萧峻一直都想不通,一直都很想知道的,所以他忍不住问:
  “为什么?”
  “因为那时候她已经被我制住了,”元宝说:“我一下子就点住了她六七个穴道。”
  “哦?”
  “你不相信,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相信的。”元宝笑得又愉快又得意:“像高天绝那么有本事的人,怎么会被我点住穴道?”他笑嘻嘻的说:“你心里一定在想,这小子不是病了,就一定是脸皮奇厚无比,所以才会吹得出这种牛,编得出这种鬼话来。”
  萧峻不能否认,他心里确实这么样想过。
  “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如果我没有点住她的穴道,这些东西怎么会在我手里?”
  谁也不能不承认这句话说得很有道理,所以萧峻也不能不问元宝:
  “你是怎么样点住她穴道的?”
  “其实那也没有什么。”元宝故意轻描淡写的说:“我只不过给她看了一样东西而已。”
  “你只不过给她看了样东西,你出手点她穴道时,她就不能闪避反抗了?”萧峻又惊讶,又怀疑:“你给她看的是什么东西?”
  “当然是一样很特别的东西。”元宝说:“非常特别。”
  ×××
  二十年前,高天绝就已纵横天下,号称无敌。
  这二十年间,她也不知道曾经做过多少令人拍案惊奇闻名丧胆的事,可是她也曾独自在暗夜里偷偷的流过眼泪。
  经过二十年的挫折磨练后,她不但已变得更孤僻冷傲无情,武功也更高了。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眞的有样东西能够让她一看见就惊惶失措,就被一个十几岁的大孩子点住了穴道,这样东西当然非常特别。
  这是无论什么人都能想象得到的。
  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愿意用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去把它换来。
  元宝却淡淡地说:“如果我输了,我就把这样东西输给你。”
  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他已经把这样东西握在手里了,只可惜他的人虽然不太大,手却不太小,而且握得很紧,谁也看不出他手里握住的是什么。
  萧峻虽然并不想把这样东西赢过来,可是好奇之心却是人人都有的。
  所以他又忍不住问:“这样东西究竟是什么?”
  “其实也没有什么,”元宝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只不过是一颗星而已。”
  “一颗星?”萧峻问:“一颗什么样的星?”
  “一颗小星,”元宝好像觉得很抱歉,很遗憾,所以又叹了气:“一颗很小很小的星。”
  ×××
  于是元宝又把他的第二颗星拿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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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古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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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一)黄昏。高立站在夕阳下,后面"状元茶楼"金字招牌的阴影,恰巧盖住了他的脸。他的脸仿佛永远都隐藏在阴影里。他身上穿着件宽大的蓝布道袍,非常宽大,因为他必须在道袍下藏着他那对沉重而又锋利的银枪。锋利的枪尖正顶着他的肋骨,那件白府绸的内衣早已被冷汗湿透。每次要杀人前,他总是觉得很紧张。这条街本是城里最繁荣热闹的地方,现在也正是这地方最热闹的时候。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