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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天堂蒜薹之歌》 - 莫言小说《天堂蒜薹之歌》——第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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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社会官官相护百姓遭殃
  新社会理应该正义伸展
  谁料想王乡长人比法大
  张司机害人虫逃脱了法网
  ——方四叔卖蒜薹路上惨遭车祸,瞎子张扣在公安局前为四叔鸣冤叫屈演唱片段
  一
  中午时分,四婶昏昏沉沉地侧卧在床上,感觉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胳膊,便赶紧爬起来,搓搓眼,看着那个头戴大檐帽,身穿警察服的年轻姑娘白生生的鹅蛋形脸。
  四十七号,你为什么不吃饭?女看守问。
  女看守生着两只大黑眼,睫毛忽闪忽闪地眨,四婶从心眼里喜欢这个俊姑娘。女看守摘下大檐帽,扇着风说:
  来到这里,要老老实实,有什么问题交待什么问题,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该吃饭要吃饭。
  四婶心里泛起一股热浪,老眼里夹着两泡泪,连连点着头。女看守留着个男孩子式样的小分头,头发黑鸦鸦的,更显出脸蛋子的白净来。
  姑娘……四婶撇歪着嘴,想说句什么,眼泪哽了喉。
  女看守戴上帽子,说:
  好啦好啦,快吃饭吧!相信政府,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漏掉一个坏人。
  姑娘……俺是个好人,快放俺回家吧……四婶哭着说。
  你这个老太婆,真是啰嗦!女看守皱皱眉头,嘴巴两边显出了两个小酒窝,放你不放你,我说了也不算。
  四婶抬起胳膊擦擦鼻涕,撩起衣襟揩揩眼泪,问:
  姑娘,你今年多大啦?
  女看守一瞪眼,显出一副厉害样子来,说:
  四十七号,不该问的别问!
  俺看你长得这么俊,心里喜得不行,就随口问问。四婶说。
  你管我多大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问问。
  女看守扑哧一笑,说:
  二十二啦!
  哟,跟俺家金菊同岁,属小龙的。俺那个闺女不出息,连你一半也赶不上……四婶感慨地说。
  你快吃饭吧,吃了饭好好想想你干的事,老实坦白交待。女看守说。
  姑娘,你叫俺想什么?
  为什么逮捕你你不知道?
  俺怎么知道……四婶一歪嘴,又哭起来。四婶哭着说,俺正在家里吃饭,吃着谷面饼子就着红咸菜,就听到大门外有人叫俺,一出门,就有人抓住了俺的手,俺吓得闭了眼,等俺睁开眼,手脖子上明晃晃的,锁起俺来啦……俺闺女在屋里哭,她快要生孩子啦,说了也不怕您笑话,她怀着个私孩子。俺叫着,公安局就把俺拖着跑了,还有个女公安局,个比你高,没有你俊,心眼比不上你好,她可凶,还踢了俺好几脚……
  行啦行啦!女看守不耐烦地说,你快吃饭吧。
  姑娘,你心烦啦?四婶说,你们公安局有多少人不好抓,抓俺个老婆子来干什么?
  你没去砸县政府?女看守问。
  那就是县政府?四婶说,俺不知道。俺有冤枉,俺老头子,身体棒棒的,一点病也没有,生生被他们给轧死啦……
  四婶呜呜地哭起来,哭着说着:
  姑娘……俺有冤枉……
  女看守说:不许哭,也不许叫我姑娘,叫我看守员,或是叫政府,她们都这样叫。
  那位大妹妹跟俺说过,要叫政府,不许叫姑娘。四婶指指趴在对面灰床上的女犯人说,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弄弄就忘啦!
  快吃饭!女看守说。
  姑……政府,四婶指指那个乌黑发亮的馒头和那钵子蒜薹汤,问:这饭,要不要钱?粮票?
  女看守哭笑不得地说:
  你吃吧,不要钱,也不要粮票,敢情你是怕收你的钱和粮票才不敢吃呀!
  姑娘,你不知道,俺老头子一死,两个不争气的儿子打架,分家,折腾得一文钱都没有了……
  女看守转身就走,四婶问:
  姑娘,你找了婆家没有?
  四十七号!够了,老疯婆子!女看守说。
  现如今的闺女,都是火爆仗脾气,不让老人开口说话。四婶说。
  女看守把铁门用力带上,高跟鞋敲得走廊地面笃笃响着,走到尽头去了。
  走廊的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吱吱扭扭地响着,好像旧水车的声音,监狱院里有树,树上有知了的叫声。
  四婶叹了一口气,拿起那个黑馒头,放在鼻子上闻闻,用手掰开,撕下一块,放在凉透了的蒜薹汤里蘸蘸,塞到缺牙的嘴里,呜呜呀呀地嚼起来。
  对面床上的中年女人翻了一个身,仰面朝着天花板,长吁了一口气。
  四婶问:他大嫂子,你不再吃点啦?
  中年女犯人睁着两只黯淡无光的大眼,苦笑着摇摇头,软疲疲地说:
  心窝里堵得慌,吃不下去啦。
  中年女犯人只吃了半个馒头,剩下的半个放在那张灰色的小方桌上,几个绿苍蝇在上边爬。
  四婶吃着馒头说:
  这是陈麦子面蒸的,有点霉味了,就是这样,也比谷面饼子好吃。
  中年女犯人不再说话,两只大眼直瞪着监室的灰顶,半天也不转动一下。
  四婶吃完馒头,喝光钵子里的蒜薹汤,两眼直盯了半天那块放在灰桌上正被苍蝇啃咬着的剩馒头,不好意思地问:
  他大嫂子,你看我这钵子里沾着这些油花子,怪可惜的,俺撕你块馒头皮,擦着它吃了吧?
  中年犯人点点头,说:
  大婶子,您都吃了吧!
  这是你的口粮,我吃不大对劲。
  我吃不下去,你吃了吧,大婶子。
  那俺就吃了,四婶从床上下来,移到灰桌前,把那块沾满苍蝇屎的馒头抓在手里,对中年犯人说:他嫂子,不是俺人老嘴馋,细米细面的,糟蹋了可惜!

  中年女犯人点点头,两只灰色的大眼里突然有两颗黄泪珠子滚下来。
  他嫂子,看你这样心里定有什么难受事?四婶问。
  中年犯人不说话,大泪珠子一颗接一颗地在脸上滚。
  想开点吧,四婶也眼泪汪汪地说,人活着是不容易。俺有时候就想,人哪里比得上条狗呢?狗有人给它拌糠吃,没有糠吃泡屎也就饱了。狗身上有毛,不用发愁没衣裳穿。人呢,既要操持着吃,又要操持着穿,忙忙碌碌一辈子,到老来,养着好儿女还好,养不着好儿女还得挨打受骂……
  四婶抬起手背擦擦流到脸上的老泪。
  中年女犯人把身一翻,脸埋在被子里,呜呜地大放悲声,那两个肩,颤抖得厉害。
  四婶颤巍巍地下了床,挪到中年女犯人的床边上坐下,用手拍打着她的肩头,说:
  他大嫂子,快别这样啦,看开了就好了。这个世界,本不是咱这号人活的,人都是命,没下生就定好了的,该着你当官当将,该着你为奴为婢,都是改不了的……咱老姐妹们关在这里,也是天老爷早给安排好了。这里还好,有床,有被,吃饭也不要钱,就是这窗户小了点,憋气……想开点吧,实在活不下去,寻思个方方就死了……
  女犯人哭声更大了,站岗的兵把脸贴到铁窗上,大声说:
  四十六号,不许哭!
  岗哨用巴掌拍着窗户上的铁棍,说:
  不许哭,你听到了没有!
  女犯人的哭声低下去,肩膀还颤抖着。
  四婶挪回自己床上,脱了鞋,盘腿坐着,苍蝇满室飞动,嗡嗡声一阵大一阵小。裤腰里有些痒,伸手摸出一个肉乎乎的东西来,贴近眼一看,是个灰白的大虱子,便放在两个大拇指甲盖之间,把那虱子挤成一张皮。四婶记得家里是没有虱子的。便疑心这监室的床铺上有,拉起灰被子一看,褶缝里果然有堆堆的虱子在爬动,她兴奋地了一声,说:
  他大嫂子,被上有虱子!
  女犯人没吭声,四婶也不管她,把腚往被子近前挪了挪,专心捉起虱子来。用指甲盖挤虱子太费劲,四婶就把虱子扔到嘴里去,前门缺牙,放到后槽牙上,咯嘣咯嘣咬,咬死一个吐了一张虱子皮。那虱子里有一股甜滋滋的味,四婶嚼得上了瘾,把什么痛苦啦、烦恼啦,忘得干干净净。
  二
  中年女犯人的呕吐声把四婶惊扰了。她揉揉找虱子累花的眼,把沾在嘴唇上的虱子皮抹掉,虱子皮沾在手背上,四婶把它们擦到墙上。
  女犯人在干呕,大张着嘴巴,却不见呕出什么来。四婶拖拉着鞋过去,捶打着女犯人的背,口里连连发出叹息。
  女犯人呕了一阵,抬手擦擦嘴角上的涎线,有气无力地躺倒,闭着眼,大声喘气。
  四婶问:他大嫂子,你是不是那样了?
  女犯人睁开没有光彩的眼,定定地看着四婶,好像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他嫂子,俺是问你,是不是有喜了?四婶问。
  女犯人把嘴一咧,嗷嗷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叫:
  我的孩子……我的爱国……
  他嫂子,他嫂子,快别这样,快别这样,四婶劝着她,你有什么苦处,就对俺老婆子诉吧,憋在心窝里难受……
  大婶……俺那爱国死了,俺梦到他死啦……他被人打破了头,满脸是血,那血流啊流啊……一会儿工夫,一个白胖的大小子,就成了一张皮了……像您咬死那些虱子皮一样……俺抱着他,叫他,他睁开眼,说:'娘,咱什么时候上俺姥姥家去?俺姥姥家那条母狗生小狗了吧?生了六个,还没睁开眼呢。你跟俺姥姥说说,让她给我留一条,我要条黑的,公的,我不要母的,母狗招狗……'俺爱国牵着那条小黑狗在河堤上跑,小黑狗脖子上挂着小铃铛,丁丁当当地响着……俺爱国脸蛋子红扑扑的,两只大眼,黑得能照出人影来……河堤的漫坡上,都是花,有紫勾勾的野茄子花,有白生生的瓜蒌花,有蛋黄色的苦菜子花,还有粉红的野芙蓉花……俺爱国一个小男孩家,偏偏像个女孩似的,喜欢花,他采了些紫花、白花、蓝花、红花、黄花,扎成一把,举到俺鼻子底下,俺爱国说:'娘,你闻闻,香不香……'俺说:'香!香!'俺爱国摘了一朵白花,说:'娘,你蹲下。'俺说:'要娘蹲下干什么?'俺爱国说:'让你蹲下嘛!'俺爱国性子巧,一句话说不来眼窝里泪水就打转。俺赶快蹲下。俺爱国把那朵白花插在俺头发里,说:'俺娘戴花啦,俺娘戴花啦!'俺说:'孩子,戴花要戴大红花,你怎么给娘戴小白花呢?'俺爱国说:'小白花比大红花好看。'俺说:'孩子,戴白花不吉利,人家都是死了人才戴小白花哩!'俺爱国吓坏了,哭着说:'娘,你可别死,我死了你也别死'……
  中年女犯人又呜呜地哭起来。
  监室门哗啦啦一声打开,一个持着上刺刀的枪的哨兵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白条子,喊道:
  四十六号,出来!
  中年女犯人停住哭,肩膀还是一抽一抽地搐着,腮上还挂着泪。
  持枪士兵身旁站着两个白衣警察,左边一个男的,手里提着一副黄澄澄的铜手铐子,像金镯子一样;右边一位女的,个子不高,腰粗腚大,脸上生着粉刺,嘴角长着个小黑瘤子,瘤子上生着几根黑毛。
  四十六号,出来!

  中年犯人趿拉着鞋子,疲疲塌塌地往门口蹭,一出门口,男警察就把那副金镯子给她套在手脖子上。
  走!男警察说。
  中年女犯人回头看了一眼四婶,那眼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四婶吓得够戗,坐着,手脚都不会动,就听着那铁门咣地一声关上了。站岗的兵、兵的耀眼的刺刀、白警察、灰女人,一晃都不见了。四婶的眼睛一阵发辣,监室里顿时一片漆黑。
  三
  他们把她押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四婶沉思着,倾听着,铁笼外的院子里传来知了的噪叫,更远的地方,也许是那条宽阔的大马路上吧,则传来巨大的钢与铁撞在一起的声音。监室里慢慢又光明起来,绿苍蝇在顶棚下飞着,像蓝色的小流星一样。
  中年女犯人走了,四婶感到孤单紧张。她发现自己还坐在四十六号的铺上,恍恍惚惚地记起是不许随便变动床位的,这是那个长得很俊的女政府昨天晚上掌灯时叮嘱过的。一只绿油油的小虫子在手上爬着,她抬手捻死了它,它的残破肢体里渗出一些黄黄的液体,散发着一股辣乎乎的味道。四婶想到了蒜薹的味道,像,又不是太像。女犯人被押走,四婶不停地回想起她哭的情形,回想着她带着她的爱国在河堤漫坡上采花的情景。她掀开了女犯人的被子,一股腥气扑过来,被子上嘎渣着些黑糊糊的东西,像屎又像干血。四婶用指甲刮着那些东西,刮得吱吱呀呀地响。被缝里也堆着一些虱子,她抓了几个,塞进嘴里,嚼着,嚼着,脸一抽搐,落了泪。四婶想起四叔捉虱子的情形来了。
  院子里阳光很旺,四叔靠在墙上,赤着背,棉袄摊在膝盖上,把虱子从衣缝里揪出来,放在一只盛满清水的破碗里,水上漂着一层虱子。四婶说:
  老头子,猛捉,捉满碗用油炒炒,你就着虱子喝酒。
  那时金菊还小,依偎在四叔身边,问:
  爹,你怎么招来这么多虱子?
  穷生虱子富生疥!四叔说。
  四叔揪出一个大虱子,放在水碗里,金菊用一根草棍拨拉着那些虱子玩耍,一只秃头老鸡走到水碗边,歪着头看那些虱子。
  金菊说:爹,鸡要吃虱子!
  四叔把母鸡咋呼走,说:
  好不容易抓的,你来吃!
  金菊说:爹,给它个吃吧,让它多下蛋!
  四叔说:我在凑数呢,西村王先生跟我要一千个虱子。
  金菊问:他要虱子干什么?
  兑药!
  虱子还能入药?
  天底下万物,样样都是药。四叔说。
  你抓了多少啦?
  八百四十七个啦!
  我帮你抓吧?
  不用你,王先生交待啦,不能经女人的手,经了女人的手,兑药就不灵验啦。
  金菊赶忙缩回手。
  当个虱子也不容易,四叔说,没听人说?两个虱子,一个城里的,一个乡下的,在路上走碰了头。城里的虱子问:'乡下的大哥,你要去哪里?'乡下的虱子说:'到城里去,你呢?'城里的虱子说:'我到乡下去。''去干什么?''去找食吃呀!''你快别去了,我被饿得没法,正想去城里找活路呢!'城里的虱子问乡下的虱子是怎么回事,乡下的虱子说:'乡下的破棉袄,一天三时找,一是找不到,不是用棍敲,就是加嘴咬!我们不是被敲死就是被咬死,我活着出来就不容易了。'乡下的虱子哭着说。城里的虱子叹一口气说:'我寻思着乡下比城里能好点,正想去呢,没想到更坏。'乡下的虱子问:'城里怎么样,城里总比乡下好。'城里的虱子说:'好个屁!城里的绫罗绸缎,一件套一件,三天两次洗,一天五次换,不用说吃,肉都捞不到看,不是烙铁烫,就是开水灌。我活着逃出来也不容易。'两个虱子抱在一起哭了一场,左思右想没了活路,就找了个井,一块跳下去,自杀了!
  金菊咯咯地笑起来,说:
  爹,你真能瞎编!
  金菊的笑声在四婶耳边回响着,四婶抽抽鼻子,咬死一个虱子。过去的美好生活图画使她有些难受。她不抓虱子了,下了床,赤着扁扁的脚,走向铁窗,铁窗挺高,窗台齐着她的额头。她只好退回来,爬到床上,站起来,从窗口望出去,望到走廊外一道铁丝织成的网。网外是一片菜地,菜地里有黄瓜,有茄子,有扁豆角,扁豆蔓发黄,茄子正开着花,紫紫的一片,有两只白粉蝶在菜地里飞着,有时钻到扁豆架里,有时又站在茄子花上。
  四婶坐下,手又伸进被缝里去摸虱子。
  四
  胡同东边高直楞家的鹦鹉叫到第四遍上,四婶用脚勾了一下四叔,说:
  老头子,该起来了,鹦鹉都叫了四遍啦!
  四叔坐起来,披上一件夹袄,装上一锅烟,点着,抽着烟,听着那些鹦鹉们梦呓般的叫声,四叔说:
  你到院子里看看天上的星去!我总不信鹦鹉叫,一些玩的鸟,又不是公鸡,也能报时辰?
  人家都说鹦鹉很灵。四婶的眼在暗夜里神秘兮兮地亮着,你去看过那些鸟吗?绿毛的,黄毛的,红毛的,什么色的都有,嘴巴都勾勾着,扎到毛里去,眼珠都晶晶亮。人家都说这些鸟邪魔鬼祟的,高直楞发的是鬼财,我看着也不地道。
  四叔不答腔,把那烟袋子抽得通红。鹦鹉们的叫声从暗夜里传来,高一阵低一阵,四婶眼前跳动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鸟儿,它们用眼斜看着她。
  ……
  她拉起被子,盖住腿,有些害怕,盼着中年女犯人能快回来。走廊里又有当兵的在叫号,又有人踏踏地走步。

  ……
  走到院子里,四婶身上凉森森的,一只猫的油滑身影在墙头上一闪就不见了,她打了一个颤,把脖子往里缩缩。抬头看天,天上星光灿灿,天河东南西北,河里的星比去年好像密集。她寻找着那并排着的三颗星,它们在东南方向挂着。半个黄月亮在东天边上露出头,天才半夜。她走进东墙根新盖起的牛棚里,摸着黑给春天新买的花母牛槽里添了一簸箕草。母牛趴在地上回嚼着,两眼绿幽幽的,一听到槽里草响,它呼地爬起来,头往前冲,弯弯的牛角正撞在四婶的额头上。四婶捂着头骂一句:
  你这个死牛,碰死我啦。
  母牛刷啦刷啦地吃着草,四婶转到槽后,摸摸它的肚子,心里想着:再有三个月,就该生小牛啦。
  什么时候啦?四叔问。
  才半夜,你再打会儿盹吧。四婶说,我又喂了一遍牛。
  不困啦,四叔说,也该走了,昨天白跑了一趟,今日得早走,母牛又走不快,磨蹭到县城,天也就亮了,五十里路呐。
  俺就不信有那么多卖蒜薹的。
  你不信也得信。满街都是人,牛车,马车,拖拉机,脚踏车子,还有摩托,从冷库排队,一直排到铁路北,都是蒜薹,都是蒜薹,都是蒜薹,听说冷库里快装满了,再收两天就不收啦!
  这年头,卖点什么也不容易。
  再待会儿,把老大和老二叫起来,让他们装上车,套上牛!四叔说,我也受够了,被金菊这个杂种折腾的,心脏出毛病啦,一动弹就心慌。
  他爹,这两天老大和老二嘀咕着要分家,你知道不?
  我又不瞎,还看不出来?老二是怕老大影响他找老婆,老大一看金菊铁了心跟高马,三换亲散汤,也想分出去光棍一条过日子啦。这些杂种!四叔愤愤地说,卖了蒜薹,再盖三间屋,就分家。
  金菊跟咱俩过?四婶问。
  让她滚!四叔说。
  高马能拿出一万元?
  那小子能吃苦,今年包皮皮了四亩'叫行'地,加上自己的二亩,一共种了六亩蒜,我那天从他的蒜地边走,看到他的蒜长得头一份好,我估摸着他能拔六千斤,六千斤就是五千块,咱先要过来,那五千块,让他明年还,便宜了这个小杂种!我不能让她把个私孩子养在家里!
  金菊去了,高马的钱都给了咱,少受不了罪……
  你还去可怜她?四叔把烟袋往炕沿上一磕,忽地跳下炕,饿死个杂种才好。
  四婶听到四叔到牛棚里看了看。又听到四叔敲着西间的窗格子叫:
  老大,老二,起来,帮我把蒜薹装到车上!
  四婶也下了炕,点着灯,挂在门框上,然后,从缸里舀了一瓢水,倒在锅里。
  四叔问:你往锅里倒水干什么?
  熬点汤给你喝。四婶说,要走半夜路呢!
  你给我省着点吧!四叔说,我坐在车上,走什么路?你弄点水把牛饮饮吧!
  老大和老二走出屋来,站在院子里。夜气很凉,他们都缩着膀子,一声不吭。
  四婶往一只瓦盆里添了三瓢水抓了一把麸皮撒在盆里,又找了根烧火棍搅了搅,端到院里甬路上。
  四叔拉出母牛来,让它喝水。母牛呆呆地站着,嘴唇呱嗒呱嗒响着,却不喝水。
  四婶召唤着母牛:
  喝喝喝……喝点水……
  母牛站着不动,身上散着热烘烘的臊味。鹦鹉们又噪叫起来,叫声像一团云,飘过来又飘回去。那半黄月升高一些,照在院墙上,黄黄的一片。星光黯淡了一些。
  再给它加点麸皮。四叔说。
  四婶又抓来一把麸皮撒在瓦盆里。
  四叔拍拍母牛的角,说:
  喝吧。
  母牛低下头,鼻息吹得瓦盆里水响,然后,咕嘎咕嘎地喝起来。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四叔不满地咋呼着两个儿子,快把车抬出去,把蒜薹装上!
  老大和老二把地板车的架子抬出去,又把车轴和车轮拿出去装上。村里贼多,不敢把车放在门外。蒜薹在南墙根下堆着,都捆成了把,上边罩着塑料布。
  四叔说:提桶凉水泼泼,省着掉分量。
  老大提了桶水,用瓢舀着,哗啦啦啦往蒜薹上浇。
  四婶说:让老二跟你一块去不好?
  四叔说:不好!
  死犟死犟的!四婶说,到县里去买点好饭吃吧,没干粮捎了。
  不是还有半个谷面饼子吗?四叔问。
  都好几顿了。四婶说。
  你拿给我吧!四叔把牛拉出大门,套好了车,回来,披上破棉袄,把半个凉饼子揣到怀里,找一根树条子挟着,走出了大门。
  越老越糊涂,四婶说,让老二去卖还不行?真是糊涂。
  老二冷笑一声,说:
  俺爹怕我贪污哩!
  老大则说:
  老二,爹是心疼咱。
  谁要他心疼?老二嘟嘟哝哝地说着,回屋里困觉去了。
  四婶长叹一声,站在院子里,听着牛车轱辘的嘎吱声渐渐消逝在朦胧的夜色里。高直楞家的鹦鹉们发疯地叫着,四婶惶惶不安,在院子里踯躅着,满身涂着苍黄的月光。
  监室的铁门又被推开,警察取下四十六号手脖上的铐子,她疾走两步,扑到床上,好像死了一样。
  趁着警察关门的当儿,四婶哀求着:
  政府,行行好,放俺回去吧,俺老头子的'五七坟'到了……
  回答她的,是铁门的一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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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1李家庄有座龙王庙,看庙的叫"老宋"。老宋原来也有名字,可是因为他的年纪老,谁也不提他的名字;又因为他的地位低,谁也不加什么称呼,不论白胡老汉,不论才会说话的小孩,大家一致都叫他"老宋"。抗战以前的八九年,这龙王庙也办祭祀,也算村公所;修德堂东家李如珍也是村长也是社首,因此老宋也有两份差--是村警也是庙管。庙里挂着一口钟,老宋最喜欢听见钟响。 [点击阅读]
棋王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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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谁也不去注意那条临时挂起来的大红布标语。这标语大约挂了不少次,字纸都折得有些坏。喇叭里放着一首又一首的语录歌儿,唱得大家心更慌。我的几个朋友,都已被我送走插队,现在轮到我了,竟没有人来送。父母生前颇有些污点,运动一开始即被打翻死去。家具上都有机关的铝牌编号,于是统统收走,倒也名正言顺。我虽孤身一人,却算不得独子,不在留城政策之内。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