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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鬼 -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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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世界
  诸位,人的本能是惊人的。一发觉是在棺材里,我的胳膊和腿便一下子产生惊人的魔力。拼死的时候会产生拼死的力气。如果不立刻冲破棺材,好容易苏醒的我,性命连一小时,半小时,不,连十分钟也难保。因为棺材里的氧气几乎没有了,我会像一条离开了水的鲫鱼一样,嘴一张一合着窒息而死。
  我在坚固的棺材里像头猛兽一样乱蹦乱跳,可是怎么也冲不破木板。这会地空气越来越稀薄,不光气透不过来,眼睛都涨得要突出眼窝了,鼻孔、嘴里难受得要流出血来。
  我已经是在拼命。不是板破,就是我粉身碎骨。我拼命地挣扎。
  于是,啊,太好了,棺盖发出嘎喳、嘎喳的破裂声,紧接着像刀子一样尖锐的空气哆哆地吹了进来,吹到脸上凉嗖嗖的。啊,空气太美了。
  你们不知道空气是多么甜美吧?假如也遭遇到我这样的处境,你们就会深有体会了。
  我张大鼻孔和嘴巴,尽可能地、贪婪地吸着那甘美的空气。吸着吸着,我觉得我身心全都恢复了。我感到真的复活了。
  于是,我扳住木板的裂缝,用力冲撞。这回其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将棺盖冲开了。
  不用说,我从棺材里跳了出来。在我跳出棺材的同时,突然哗啦一声巨响,什么坚硬的东西从我头顶上哗啦啦地掉了下来。我跳出棺材的时候,怎么会掉下碎石头来?我并不怎么感到奇怪。可是后来知道了,这些发出巨大声响掉下来的东西,对我的生涯具有重大的关系,没有那些我说不定不会成为这样一个重犯呢。
  却说我一跳出来,顿时惊愕不已。能够这样轻易地从棺材里跳出来已经很不简单了。如果是埋在土里,即使冲破了棺材,上面排下土来,也会把我活活压死的。真见鬼,看来我的棺材可能是放在什么地方,还没有理到坟墓里。好啊,好啊,我到底得救啦,只要能回家就行啦。
  可是,怎么这么黑呀?黑得简直空气都像墨汁染过了似的。
  等等,等等,用手摸一摸,也许能知道大概的情形。我像个瞎子一样伸开双臂,用脚探索着往前迈步。
  有墙壁。可是这墙壁多么粗糙啊,好像是石墙。顺着墙壁走了一会儿,碰到一块冰凉的铁板,用手一摸,像是一扇门,一扇巨大而坚固的门。
  奇怪呀,我究竟是在哪儿呢?
  啊,知道了。看我多糊涂啊。我家的墓不是在普通的土里,像昨天说的那样,那块地方被叫作“诸侯老爷之墓”,是一个西洋式的石窟,一种开凿在半山腰里,垒上石头,用灰泥加固的山洞,那里面放置着历代祖先的棺材。
  一明白是在我家的墓里,我惊恐至极,不禁浑身发抖起来。完了,我不能重见天回了。
  棺材还能冲破,可是,这座石窟靠一两个人的力量是冲不破的。宛如水泥地下室的石窟怎能冲得破?唯一的出口被厚厚的铁皮门封上了,外面还挂着坚固的铁锁。
  可是,先别急,说不定忘记上锁了呢。
  我使尽力气想推开那扇门,用身子撞,然而只是轰轰地响起可怕的回声,铁门纹丝不动。还是锁上了。
  我绝望了。
  只要不是我家里死了人,也许五年、十年、或者二十年才能够打开。
  啊,上帝啊,你怎么这样残忍!为什么要让我苏醒?是要让我活过来,再杀我一次吗?是要让我再尝受一次死的痛苦吗?
  这回的死可不像从悬崖上摔下来那样痛快,是饿死,是一点一点地、一分一分地被夺去生命。这不是太残酷了吗?!
  是我生前有什么罪孽?我爱朋友、疼妻子,不要说人类,就连线蚁之辈我也未曾加害过呀。可是,可是我却要受到这种前所未有的地狱的磨难。
  我尝够了。死了一回,饱尝了悲哀和痛苦。那种痛苦是无法描绘,世人都未曾经历过的。可是,死一回还不够,还要让我再经受一次人间最大的痛苦。尝够了。我实在受不住啦。不论怎样都不能从这个石窟里跳出去吗?
  我像疯子一样狂喊着要出去。我不停地吼叫,最后竟像孩子一样哇哇地哭了起来。咸咸的泪水流进了我的嘴里。
  可是,我的狂喊和哭声只是在四面的墙壁上产生回音。变成二、三倍的怪声,再回到我自己的耳朵里。石窟是在冷冷清清的郊外的半山腰里,那儿的小道除了我家举行葬礼以外,很少有人走过,就是再喊,又会有谁来解救呢?而且,即使有人听到我的喊声,他不仅不会来救我,反倒会吓得一溜烟地逃走的。
  当知道痛哭狂喊都没什么用,我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时而被棺材绊倒,时而撞到墙壁上,胡乱地奔跑起来。虽知道完了,却仍来回地搜寻,指望墙壁的什么地方有一丝缝隙。
  跑着跑着,我迷失了方向。出口在哪儿?刚才冲破的棺材在哪边?怎么摸也摸不到了。我被孤零零地丢在阴间一样的黑暗之中了。
  想到黑暗是无边无沿的,我由于不可名状的孤独感而将身子缩成一团。
  我从来没有像那时那样痛切地感到过无声、无色的黑暗世界的恐怖。
  先前因为一心要逃出去,所以还不觉得那么可怕;可是当永远不能从这个黑暗世界里逃脱的命运已定,黑暗的恐怖便紧接着袭来。虽是一座坟墓,长眠在那里的却尽是我祖先的尸体。那料并不怎么可怕,只是什么也着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成了无边的恐怖,紧紧地包围着我。
  啊,我要光亮,董火般的光亮也好。眼睛看不到东西,我实在受不了。同样是死,我宁愿在光亮下死去。若在这样的黑暗中死去,便不知道通往天堂之路,糊里糊涂地走,只会掉进地狱里。啊,可怕!
  我安定不下。因为我到处摸索,都是一片黑暗,无法逃出黄泉。
  大宝库
  光!光!光!我一味想着光。忽然,仿佛是上天的启示,我来了灵感。

  我想起了少年时代一件不可思议的往事。十七岁的时候,我给父亲送葬,曾来过这座石窟。那次,和尚是在石窟里念经的。那是借什么光念的呢?对了,对了,当时,棺材前面摆着一座像是从外国进口的稀奇古怪的蜡台。那蜡台不是庙里的,是我家的。可是,我在我家的仓库里从来也没有见过那样一座稀奇古怪的蜡台。那么,蜡台会不会一直放在这座墓里呢?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要是有蜡台,说不定会有点剩下的蜡烛呢。
  这一线希望使我精神大振。这回可不能瞎跑乱撞了,我要沿着墙壁,仔仔细细地在石窟里转上一圈。
  我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七八下,怀着抽彩票一样的心理,慢慢地走了起来。在石窟里转了半圈的时候,我摸到一根冰凉的铁棍。
  你们想我是多高兴吧。有啊,有蜡台啊,蜡台上面的蜡杆上,还插着三支点剩下的蜡烛呢。
  我欣喜若狂,慌忙将手插进口袋,因为我口袋里平时总装着火柴。可是,啊,这是怎么回事!上帝啊,上帝,我怎么这样不幸!
  其实,仔细想来,没料到这一点,而那样欣喜若狂,实在是太蠢了,哪有尸体穿着西服入殓的。我被套上了白寿衣。白寿衣的袖子里岂能装着火柴。
  摸到了蜡烛都因为没有火柴而眼睁睁地看不到光亮,这命运不是太捉弄人了吗?
  我一气之下,抓起沉重的蜡台,狠命往地上摔去。
  忽然,除了蜡台的声音外,还听到一声轻微的声响。咦,这是什么?好像蜡台上放着什么东西。通常蜡台上放的是……喔,火柴。难是火柴。谁都会将点着了蜡烛的火柴随手放在蜡台上的。
  我在铺石的地上边爬边摸。在黑暗中找小东西可不容易。然而,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到底找到了。啊,摸到了,真是个火柴盒。
  我用颤巍巍的手指划着了火柴。叭的一声,像火药爆炸似的刺眼的火光直射眼帘。我扶起蜡台,点着了三支蜡烛。石窟里像太阳出来了一样豁然明亮起来。因为习惯了黑暗,我被刺得几乎睁不开眼睛。
  我借着烛光,将石窟里环视了一番,只见沿着墙壁,并排摆着十几副棺材。都是我的祖先。
  然而,我想说的并不是棺材,不是那种阴郁的事。
  俗话说幸运总与幸运相联。一回碰上蜡台这样的好运,于是第二个好运又接踵而至,而且,是比上一回大百倍、千倍,不,不,大百万倍的好运。
  烛光照亮了我刚才打破的棺材。我看了看那副棺材,于是发现,那副棺材的旁边,还摆着一副没有盖子的大棺材。
  唉呀,除了我,还有被活埋的吗?我觉得蹊跷,仔细一瞧,棺材里鼓鼓囊囊的装着什么,不是尸体,是金光闪闪的东西。
  地上也洒了不少,好似金色的沙粒,熠熠发光。
  我“啊”地惊叫一声,跑过去捧起地上的沙金,将棺材里金光闪闪的东西抓了一大把。
  是钱,是金币。有日本的、中国的以及不知是哪个国家的大小不一的金币、银币、戒指、手锡和各式各样的工艺品。打开鹿皮口袋,里面装着许许多多的钻石,令人眼花涂乱。这些财宝约值几十万元,或许还远远不止哩。
  我一阵晕眩。不是高兴,是害怕!因为这种地方是不该藏着这么多财宝的。是我经受不了石窟里的恐怖,头脑不正常了?是在做梦?不然就是我疯了。
  我拧了拧脸,啪啪地拍了拍脑袋,似乎没什么异常。奇怪呀,我砸破的棺材,祖先的棺材,石墙,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而惟有这副装着金子的棺材是幻影,这怎能令人置信?
  别急呀。
  刚才破棺的时候,好像有个沉甸甸的东西摔下去似地响了一下,接着,一些坚硬的东西哗哗啦啦地从头上掉了下来。哦,是它,就是这副珠宝棺材。
  发现这副棺材,我便抬起头朝上看。果然,墙壁的上方有块搁板似的东西,底下支撑的圆木倒了一根。
  明白了,明白了。我从棺材里跳出来的时候,撞倒了这根圆木,于是搁板倾斜了,搁在上面的珠宝棺材掉下来,盖子也在那时摔掉了。
  我呆愣愣地大睁着眼睛,心里想着是梦怎能这样合乎情理?看来这是真的呀!可是坟墓里藏着这么多财宝却令人费解……忽然,一样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
  珠宝棺材的侧面,画着一个一寸大小的红骷髅。那好像是什么图章。
  “红骷髅”,“红骷髅”,呀,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说过。咦,是什么呢…倔,对了,是海盗的徽章。是十几年来一直逃避官厅,在中国东海一带施展婬威的海盗王朱凌期。记得这些我曾听人说过,也在报上看到过。
  原来,我家的墓被那个赫赫有名的海盗当作宝库了。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可仔细想来也并不怎么奇怪。
  干海盗这种朝不保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陷身囹圄的行当,也许就需要这样一个秘密金库。因为,要是交上好运,刑满获释,将那些财宝取出来,还能够舒舒服服地欢度余生呢。而且,比起他的祖国中国,还是日本的海岸安全些。另外,墓里十年、二十年才有人进去一次,就是进去了,谁也不会特意将那疹人的地方查看一番的。哈,把坟墓当成收藏财宝的仓库,真是别出心裁,到底是个做贼的!
  我的眼睛果真没有看错。我由于被活埋而得到了巨万之富。
  我蹲在棺材旁边,像孩子一样玩弄着金币。金币都是装在小袋里的,在棺材摔落的时候,袋口破了,撒了一大片。我小心翼翼地将那些金币塞进原来的袋子里,接着,像个孩子似地数着,将那些袋子拎出来,堆在地上,总共五十几袋。此外,在摔掉袋子的棺材底层,像废纸一样成相成捆地塞满了主要是日本、中国的大批钞票。

  我兴致勃勃地数了数,光日本钞票就有三万多,加上中国钞、金银珠宝,总计恐怕不下一百万元。
  饿鬼道
  然而,这些尽管是贼的财宝,却毕竟是属于他人的。堂堂大牟田子爵岂能抢夺贼偷来的财宝!对了,去报告警察吧。固然会遭到海盗痛恨,可是让这么多财富白白地埋藏在这里是没有意义的。又相寸,就这么办。
  我一面点着头,一面像要到警察署报案似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动身前去。然而,我猛然清醒过来。
  糊涂蛋,都想了些什么?别说去警察署,连这座石窟也休想走出一步啊!
  “钱要多少,给多少,救救我吧!
  假如这不是远离村庄的石窟,只要叫喊一声,人们就会从四面八方赶来营救的。
  “我有一百万元,统统给你,把我救出去吧。”
  如果这座石窟有主人,而我被监禁了,那么仅这一句话就能马上使我获得自由。
  想到这些我懂得,在这种地方,巨万之富也同石头一样。比起百万巨富,还是一片面包、一杯水更宝贵。这是多么古怪的要求啊。事实上,我肚子都饿得前腔贴着后腔,喉咙都干得冒烟了。
  像做梦,像童话一样发现了巨大的财宝,我曾一时欣喜若狂,因此当明白这些财宝如同石头时,便颓然沮丧起来。
  真是命运的恶作剧啊!让我失望了,又让我狂喜;刚让我狂喜了,又让我一个跟头栽在九泉之下。每反复一次,我的痛苦、恐惧、悲哀都二倍、三倍地加剧。
  我倚着装有百万财宝的棺材,浑身精疲力尽,半晌没动一动。别人见了,准会以“绝望”为题给我塑个像吧。绝望之极,智慧和力气全不知哪里去了。
  忽然,一股懦弱之情乘虚涌来,泪水从我那木呆呆的眼里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瑙璃子!瑙璃子!她现在怎么样了?或许她美丽的脸蛋上也挂着泪珠,在为心爱的丈夫之死而凄然悲咽吧。啊,我好像清楚地看见了她那令人思念,满是泪水的脸蛋儿。
  瑙璃子!瑙璃子!别哭,哭我也回不去啊。幸存的你不久又能过上快活日子的,不要哭,好了,擦擦眼泪,笑一笑,让我看看你那可爱的笑脸。
  啊,瑙璃子笑了,笑了。我要对着她那美丽的前额、面颊、香唇、胸脯,亲吻百遍、千遍。
  可是,现在再也办不到了。我呜呜地哭了,哭啊哭啊,哭个没完没了。
  仅仅隔着一层墙壁,一扇铁门,外面就是自由世界,有太阳,有月亮。一想到不能冲破那仅只一层的障碍,我便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瘫软下来。
  我忽然想起了曾经读过的大仲马的(基度山伯爵),书中的主人公邓蒂斯就被关在地牢里十几年。
  我不由得将邓蒂斯同自己的处境加以比较。究竟谁更不幸?邓蒂斯有严厉的狱卒看守。其实还是有人看守的好,说不定狱卒能够接受恳求,给人自由呢。而眼下的我,就是恳求也没有狱卒啊。
  没有狱卒,就没有人一天送来三顿饭。邓蒂斯没有饿死之忧,因此他才能掘开坚固的灰泥墙,完成历时数年的越狱计划。
  若是我,恐怕花上十天、二十天,就能够凿开这道石墙了。可是,我却没有人给送饭。
  啊,我竟然羡慕起那个惊心动魄的故事的主人公邓蒂斯,这处境是多么凄惨啊!
  可是,我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我忽然想效法邓蒂斯的故智,我把蜡烛竖在地上,将铁制的蜡台当武器往石墙上猛捣。我浑身汗淋淋的,一边哭,一边吼,一边挥动着蜡台,休息了又干,休息了又干,足足干了一个多小时。
  可是,呀,怎么回事?我没料到蜡烛会燃尽,刚在墙壁上掘出一个五六公分深的小洞,石窟里又一团漆黑了。
  看不见就没法干。邓蒂斯是有光亮的。没有光亮,没有吃的,怎么干得下去?而且,石墙决不止一层,足有一尺多厚,十分坚固。
  我趴在地上,已经不哭了。就是想哭,由于干了一个多小时,体内的水分已经耗尽,泪已干了。
  好长时间,我像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我迷迷糊糊地做了梦,梦见了一堆热气腾腾、又香又甜的馒头,梦见了笑盈盈地偎在我怀里的瑙璃子。食欲与爱情交替地折磨着我。
  少时,饥肠辘辘的空腹终于出现了肉体上的疼痛,肚子像刀绞一样疼痛难忍。
  我声嘶力竭地叫喊,痛得满地打滚。我不停地叫着:让我死!让我死!我实在受不了这比死还难受的苦痛。
  那么,不能自杀吗?
  事实上,我想到了自杀。因为没有利器,便用蜡台的尖子戳我的胸脯。可是诸位,虽说痛苦是难忍的,要是用枪和利器也罢了,可用蜡台能自杀得了吗?这不是太残酷了吗?
  我终于放弃了自杀的打算,可是又产生了比自杀更可怕的念头。
  啊,我不想说这一点。这太难为情了。可是若不说实话,那就不叫自白了,我就干脆说了吧。
  我呀,我拿着蜡台,在黑暗中慢慢地爬了起来。
  爬不多远,我碰到了一副棺材。这是一大排祖先的棺材中最前面的一副。
  这就是我的目的物。我举起蜡台,猛地朝那副棺材的盖子上砸去。一下、二下,不一会儿,盖板吱吱啦啦地破了。
  诸位,我真的疯了。我变成了一头遥远的远祖时期的野兽,你们猜,我砸破那副棺材究竟要干什么?
  食肉兽
  我终于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可是不自杀,倒又想出了一个现在想来也毛骨悚然的主意。我昨天说过,在那座墓里,我们家祖祖辈辈的棺材摆了一大排。因为习惯是从里面依次摆过来,所以最前面的棺材里一定装着最新的死人。
  我在十七岁那年参加父亲的葬礼以后,就再没有进过这座墓。可是,因为本家族的人都可以埋到这里,所以最前这副棺材里,说不定装着意想不到的新尸呢。哎,我的亲戚里最近是谁死了?

  腥,对了,是亲戚家的女儿千代。虽然是亲戚,因长期以来同我家关系不睦,平时很少来往。然而,同葬在一座墓里是祖先传下来的习惯,死了人还是要葬到这里来。
  一知道是干代,我就按捺不住了。从没饿过肚子的诸位,是想象不出我当时的喜悦的。你们一定会皱起眉头,认为不管怎么说……
  然而,可鄙的是,我嘻嘻地笑了起来,像食肉兽发现了猎物那样贪婪地抽动着鼻子,馋得垂涎欲滴。
  我握着铁蜡台,喀味喀味地朝那副新棺材爬去。不知道是怎样把棺盖砸开的,我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
  我幻想着年轻姑娘那丰腴的肉体。那肉体以异常的扭力,诱发了一头野兽的食欲。我变成了一头凶残的食肉兽。
  我一打开棺盖,就伸进一只手在里面摸。手指先碰到的是冰凉、密厚的头发。我咕嘟咕嘟地咽着唾沫,欢喜得忘记了一切,握紧头发就猛往上提。
  在要往上提的当地,我用力过大,一屁股摔倒在地。原来头发报上什么都没有。我以为是肉腐烂而使头发脱落了,又把手伸进去摸了摸,是干巴巴的头盖骨,上面有两个窟窿似的眼窝和没有嘴唇的呲露的齿列。
  胸脯和腹部除了一副骨头架,一点儿肉都没有。肉和内脏被蛆吃得一千二净,连那些蛆也都死绝了。
  唉,那会儿我是多么失望啊。我幻想着年轻姑娘那丰满的肉体,不顾一切地用尽仅存的最后一点气力,绝望之极,甚至连动弹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了。我手还伸在棺材里,身子颓然瘫了下去。不过现在想来,那对我来说倒是非常幸运的。
  因为,那时候棺材里哪怕还有一点点腐肉,我都会抓起那生了蛆的人肉,大口大口地吞下肚的。人吃人肉,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更卑劣的罪孽吗?仅仅因为这些,我就会不敢重见人世的。
  然而,这是后来想的。当时我饿得头脑发昏,什么良心,统统给丢到一边去了,因此哪里是感到幸运,竟绝望得抽抽略略地哭了起来。虽然哭,已经流不出眼泪,也哭不出声来,只是面部肌肉一颤一颤地抽动,光有哭的表情。
  那样瘫了一会儿,一种不甘罢休的心情油然而生,人求生的欲念是多么顽强啊!我又握着蜡台站了起来。并不是身上有站起来的气力,是求生的本能的力量使我运动的。
  我已经不是一个人,甚至也不是一头野兽,而可以说是个胃精,是个固执得惊人的食欲化身。
  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我像一台机器似地挨个儿将十几副棺材的盖子撬开,撬开了就换,撬开了就摸。我心里想,说不定由于阴错阳差,里面掺着新死人的棺材呢。
  然而,那当然是竹篮打水,徒然无获。所有的棺材里都是一具干枯无肉的骷髅。
  就这样,我终于撬到墓中最里面的一副棺材。这里面装的,可能就是设计这座可限的石窟的那位祖先吧。不用打开棺盖,准是一具骷髅。我险些不打开了。可是我的固执已超越了理性,像一台自动的机器一样不肯停手。我开始撬那最后一副棺材。
  事后想来,由于在那副棺材中安息的那位祖先设计出这座外国式的坟墓,致使我落至如此惨境,因此大概是那位祖先的魂灵为了对我表示歉意,而鼓励着心力交瘁的我;把我引到这最后一副棺材前面来的。
  如果在前一副棺材那儿就死了心,而不打开最后这副棺材,我就不可能还活到今天。最后那副棺材是我的大救星。
  我撬开棺盖。不,不是撬开。这副棺材好生奇怪,我用蜡台尖儿一揭,好像没钉钉子似地,棺盖毫不费劲地一下开了。我猜想肯定还是尸骨,一只手伸进去摸了摸。
  可是,不知怎的,不论怎样摸,里面什么都摸不着。不光没有尸骨,连棺材底也摸不到,摸到哪儿都没碰到东西。
  我陡然一惊,不由得抽出手,原地缩成一团。这副棺材确实没有底子。不仅没有棺底,棺材下面既没有灰泥地,也没有土。我趴在棺材上,喜地感到一股凉风从下面习习吹拂到我的脸上。
  思维能力大为衰退的我,没能即刻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棺材没有底,风从下面吹来,这一不可思议的事实使我骇然恐怖起来:莫非是我真的疯了,才产生了这种不合理的错觉?我对我自己害怕了。
  然而少时,我头脑里忽然闪出一个疑问:朱凌谷是怎样将那些财主运到这座墓里的?正面的门没有特殊的钥匙是打不开的;四面的墙壁也没有一丝缝隙。
  什么地方准有一条仅他们知道的秘密通道。哦,为什么我先前没想到这一点呢?早点儿寻找那个秘密人口就好了。
  不,不,就是找了也看不到啊。若没有祖先的指引,恐怕我永远也找不到这条通道。
  把棺底掘开,做秘密的进出口,这主意多妙啊。因为从上面看并没有什么异常,除了我这样的特殊情况外,是不会有掘祖先棺材的不孝子孙的,所以,海盗的这个秘密进出口是永远安全的。不愧是海盗王,办法真高妙。
  我今天能够这样对诸位说话,是完全托海盗朱凌谷的福,托他修的暗道的福。
  你们想我当时是多么高兴吧。我曾绝望得诅咒上帝,甚至想自杀。苦愈深,则喜愈大。
  我已经自由了。能会爱妻,也能同挚友川村谈天了。原先的快乐生活在等待着我。我欣喜之极,总感到好像一切全都是假的。不会是做梦吧?要是梦就别醒!因为在如此欣喜之后,若再度绝望,那我立刻就会一命呜呼的。
  我高兴得浑身发抖,两手扒在棺材的边沿上,腿伸进下面的洞里,轻轻地试了试。有!有!脚尖碰到了在地上挖的阶梯似的东西。千真万确,我终于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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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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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引言——试释玻璃球游戏及其历史一般而言,对于浅薄者来说,对不存在的事物也许较之于具体事物容易叙述,因为他可以不负责任地付诸语言,然而,对于虔诚而严谨的历史学家来说,情况恰恰相反。但是,向人们叙述某些既无法证实其存在,又无法推测其未来的事物,尽管难如登天,但却更为必要。虔诚而严谨的人们在一定程度上把它们作为业已存在的事物予以探讨,这恰恰使他们向着存在的和有可能新诞生的事物走近了一步。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