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 You to Read
属于您的小说阅读网站
沉重的翅膀 - 十三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十三
  如果参加运筹学的考试,刘玉英很可能得博士学位。
  早上一起床,拧开收音机的开关,在灯丝预热的十秒到十五秒钟时间里,可以迭一床被子,然后拨到北京台,收听六点钟北京台的简明新闻。去厨房拿扫帚的时候,顺便把昨天晚上换下来的脏衣服,放在铁皮大洗衣盆里。点上煤气炉子、馏上馒头,回头扫完地、擦完桌子,馒头也就馏好了。然后调好豆腐粉,洗脸刷牙的时候,豆浆熬得了。
  等小强帮小壮穿好衣服、洗完脸,不多不少整整六点半。
  这是星期一早晨,比平时显得紧张些,因为要送小壮上托儿所。如果平时,只有小强在家,他们可以在六点二十五分起床。
  比原先好多了。
  自从吴国栋又住进医院之后,陈咏明了解到她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生活上有困难,催着人事部门再找服务局联系,帮她换了一个离家近的理发店。不用坐车,步行二十分钟就到了,省了三元五角钱的月票,还帮小壮换了个近一点的托儿所。
  刘玉英是个老实人,除了“谢谢”什么也不会说。
  陈咏明说:“你还谢我? 你可太好说话了,你该埋怨我才对,拖了这么久才办妥。你看看,非得等到老吴这会儿住了医院才认真去办。再说,我不过动了动嘴皮子,工作是人事部门做的。”
  除了吴国栋的肝脏有硬化趋势之外,样样事情都顺心。刘玉英常常觉得,吴国栋不在跟前儿的时候,事情反倒显得更简单一些。这种感觉,有点像她念小学的时候,顶爱上的、没有教师看着的自习课。她的智力便像睡醒了觉,应用题里的加、减、乘、除一目了然,背起课文也不嗑嗑巴巴地让人着急、难受,倒像春天刚从冰块下溶出的小河,那个欢畅,那个好听……
  煤气罐子是昨天杨小东和吴宾送吴国栋工资的时候帮她换的。杨小东真有劲,一个人扛着煤气罐,噔噔噔、噔噔噔上了五层楼,连歇都不歇。
  大米、棒子面、白面是杨小东和吴宾两个人上粮店买回来的。
  杨小东说:“有什么事儿,您言语一声。我们都是粗粗拉拉的人,常有想不到的地方,您别客气。瞧见没有,”他拿拳头夯了夯吴宾的胸脯,都十月天了,吴宾还只穿件尼龙衫,胸脯上的肌肉.像一块块面疙瘩似的突现在尼龙衫的下面。“卖块儿的主有的是。”
  吴宾说:“小点劲儿行不行,这儿是胸脯,不是钳工台子。”
  刘玉英想起吴国栋平时老爱叨叨的那些个话:“我们车间的那些刺儿头,干什么也没个正形,老是那么嬉皮笑脸的。”
  这两个生龙活虎的人,有哪点不好呢? 连杨小东也觉着稀罕,吴宾哪儿来的耐心烦儿。他给两个孩子变戏法,拿大顶,一脚丫子差点没踢碎了电灯泡。他两手捧着小壮的脑袋,像提溜麻袋一样,提溜着小壮在地当间儿转圈。杨小东看出来,刘玉英提心吊胆,直怕弄伤了孩子,可她太腼腆,不好说什么,一边和杨小东应付着,一边不放心地拿眼睛瞟着吴宾。
  两个孩子,笑得像撒了疯一样,他们从来没这么笑过。
  和吴国栋在一起的时候,总让人有一种笑也不能痛快笑,说也不能大声豪气、随随便便说的感觉。要是他在家,两个孩子玩都玩不痛快,总要拿小眼睛时不时地溜他一眼,要是他脸子不好看,他们就懂事地、早早地钻了被窝。刘玉英和他结婚这么多年了,有时还觉得拘拘束束。就是他们当年搞对象的时候,有一次在北海公园的长椅上,吴国栋还拿出党章跟她一起学习了两个小时,要是让现在的青年人看见准会觉得奇怪。可那时候,他们都是这么生活的呀! 两人见面,先各自谈谈最近思想上、学习上、政治上有哪些收获,克服了哪些缺点,互相提些意见……然后才是遛弯儿呀,看看金鱼呀,划划船呀。那也不像现在的一些青年人,膀子摞着膀子,别管有人看见、看不见,马路边儿上就敢亲嘴……
  吴国栋既不抽烟、也不喝酒,每月发了工资,一个子儿也不留.全部交给刘玉英。在家里,他不像别人家的大老爷们儿,吃完饭,点上一支烟往床上一仰,让老婆一人丢下簸箕、拿起扫帚、忙得四脚朝天也不动窝。也不像有些男人,别管家里困难到什么地步,每顿饭都得二两烧酒、一盘炒鸡子儿,一个人自自在在,啧儿、咂儿地喝着,让吃窝头、啃成菜疙瘩的老婆、孩子一边看着。如今的男人,有几个能做到这个份儿上? 刘玉英够满意啦。可是,跟吴国栋一起过日子,怎么那么累得慌? 就像她捧着一碗又烫又满的面汤往前走,本来走得好好的,吴国栋呢,老是在一旁叨叨个没完:“留神脚底下,别让那个板凳绊了。”或是:“端好端好,别洒了……”闹得她准得绊上一跤,摔了碗、洒了汤算拉倒了事。
  刘玉英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和面,想要留他们吃顿饺子。两人嘻嘻哈哈地推托着。杨小东说:“嗯! 听老吴说过,您包的饺子,这个,”他挺了挺大拇哥。“可是今天还有要紧事儿,耽误不得。”
  刘玉英说:“快! 三十分钟准让你们吃上,不耽误。”
  吴宾一本正经,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儿的样子说:“这事儿真耽误不得。”
  刘玉英真信了:“什么事儿? ”
  杨小东故作神秘地在她耳旁说:“帮他相对象去。”
  说完,两人匆匆地去了。
  后来.刘玉英才寻思过来,他们其实什么事儿也没有,无非怕她花钱就是了。
  他们走后,她愣在那里想了好半天,怎么也不能明白,都是挺好的人,吴国栋为什么容不得呢? 到底是吴国栋错了,还是他们错了? 她对吴国栋的话,产生了模模糊糊的怀疑。她像突然抻住了乱线团里的一个线头,耐着性儿地理呀理,终于,她觉着是吴国栋有哪些地方不对劲儿。想到这里,她吓了一跳,觉着自己这个想法有点对不起吴国栋,不管怎么说,他在生病,她怎么在这种时候挑他的不是呢? 刘玉英抱着小被子、小褥子在前头走,入秋了,天凉了,要给住托儿所的小儿子添上一些被褥。她看看表,再不快走就要迟到了。
  她头也不回地叫着:“小壮,快走啊。”
  听听没有动静,回头一看,小壮正撅着屁股系鞋带呢。
  “快点啊,别摔了。”
  她听见儿子在后头叭哒、叭哒地跟了上来,一看,鞋带还是没有系好。让另一只脚一踩,还不摔跟头。
  “你倒是把鞋带系上啊。”
  小壮是听话的好孩子,他又弯下腰去系鞋带,两只小手七绕八绕,总是系不上。刘玉英叹了口气,只好走回来,把手里的包袱放在地上,给小壮把鞋带系好,她真想埋怨一句。可埋怨谁呢,孩子那么小,一大早还没睡够就把他抻起来了,又没哭,又没闹,还要他怎么着? 正好莫征骑着车子从后头过来,他捏住车闸,两条长腿一伸,着了地。“刘阿姨,您把包袱给我,我给您送到托儿所去,您带小壮坐车去吧。”
  刘玉英有点意外,又有点过意不去。平时吴国栋在家的时候,莫征很少和他们搭茬儿。刘玉英觉得,吴国栋老有一种防范莫征的劲头,好像他们那个穷家,藏着十块金砖怕莫征去偷。按吴国栋的说法莫征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叶知秋呢,也让吴国栋觉着邪门儿,一个没结过婚的老闺女,收个小偷当儿子,这叫哪门子事儿! 瞧瞧,就是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来照顾她了。
  “不耽误你上班啊。”
  “一会儿我紧蹬两下就行了。”
  “小心汽车啊。”
  “没事儿。”莫征把刘玉英的包袱往后车座上一夹,紧蹬着车子走远了。
  吴国栋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病房里睡晌午觉的人也都被他惊醒了。
  有人关切地从床上探起身子:“老吴,怎么了? 怎么了? ”
  吴国栋抱歉地解释:“没什么,没什么,魇着了。”
  于是,人们嘟囔两句:“吓了我这一跳。”翻个身又睡了。
  只有隔壁床上那个小伙子,好奇地想要问个究竟:“吴师傅,你梦见什么了? ”
  梦见什么,能跟他说吗? 这个修理雨伞的小伙子,不好好想想工作,整天惦记着写哪门子小说。他挣那些工资,想必还不够买纸的,一大摞、一大摞地写。
  光吴国栋住院这一个来月,就足足写了一块砖那么厚。成天拿个小本子,谁说句逗乐子的话,或是谁说到什么稀罕的事,他就记到本子上去,还专爱记那些牢骚和不满。
  趁他上厕所的工夫,吴国栋翻过他床头柜上的那些书。什么普列汉诺夫写的《论艺术》,普列汉诺夫? 在党校学习的时候,吴国栋就听说过,那家伙反对列宁,是个修正主义分子。为什么看他写的书,这小子是什么思想? 还有一本什么“雕塑艺术”,上面印的男男女女,全都光着身子,看得吴国栋的脸蛋儿上像烧起了两片火。他赶紧丢开手,贼似的拿眼睛溜了溜全病房的人,还好,他们都各自干着各自的事,没有人注意他。
  还有他那个小平头,跟杨小东的一模一样,方方楞楞的,在单位里一定也是个刺儿头。
  吴国栋伸手抻下搭在床头柜小横杆上的毛巾,擦了擦汗涔涔的脸,翻过身去。他不愿意对着修理雨伞那小子略带嘲讽的、并且老在打量人的笑眼,那双眼睛,瞧着就“贼”,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一股凉风从脚底下钻进被筒。汗落下去了,可是胸口上还像压了个秤砣,沉甸甸的,让吴国栋觉着憋闷得慌。
  那个梦,实在有点荒诞不经。
  吴国栋先是梦见杨小东那帮刺儿头,一个个站在天车顶上往下拉屎撒尿;后来又梦见车间好像成了个大溜冰场,杨小东他们一个个全都穿着溜冰鞋,一边儿开床子,一边儿在车间里溜来溜去。
  那些个床子也好,毛坯也好,加工出来的零部件也好,全不是过去的模样了。尤其是那些刚加工出来的零部件,刚一加工好,就像长了腿,自己一蹦一跳地从床子上蹦下来,站到工位器具上去,跟刚生下来就会走的羊崽儿一样。车间里没有一样东西不在动、不在跳,闹得吴国栋眼直花,头直晕。不知谁又开了有线广播的大喇叭.有人在预报节目:“现在,由葛新发同志表演口技。”
  于是,喇叭里先有狗叫:“汪、汪、汪——”
  后又有猫叫:“喵呜、喵呜、喵呜。”
  然后是狗和猫咬架:“汪汪——汪汪——”
  “呜——啊呜——啊呜。”
  吴国栋好像看见一条闷着脑袋、龇着牙的狗,和一只浑身乍着毛、弓着背的猫在咬架,咬得难分难解。
  吴国栋使劲儿嚷嚷:“停车,给我停车。”
  可是谁也不听他的,谁也不理他,还成心跟他逗气,一个个冲着他伸舌头,做鬼脸。
  吕志民使劲儿蹬了两下冰鞋,溜到他面前说:“你那套不灵啦,现在得瞧我们的。”
  吴国栋只好自己跑去拉闸,可又找不到闸门在哪儿。
  吴宾一甩大拇哥:“闸门全在我们身上呢,这是新技术,您先学两天儿,啊。”
  气得吴国栋使劲儿一跺脚,脚下“吱溜”一滑,摔了个仰八叉。
  他大叫一声:“反了你们啦! ”便从梦中醒了过来。
  这梦,怎么跟人说呢? 吴国栋烦心地叹了一口气,眼睛落在窗户下面,那张漆着白漆的小椅子上。上午杨小东来看望他的时候,在这张椅子上坐过。
  杨小东现在是车间主任了。升得倒快。哪点像啊! 坐还没个坐样呢,两条腿一劈,跨在椅子上,把椅背儿往墙上一靠,椅子的两条前腿就抬了起来。
  吴国栋一边和他聊天,一边儿盯着椅子,直担心椅子的两条后腿“咔嚓”一声给掰下来。后来他实在憋不住了:“小东,你坐坐好,这么坐椅子可容易坏。”
  杨小东倒是挺接受意见,二话没说,把椅子拧了个个儿,椅背朝前,两条腿一分,骑在椅子上了。唉,那是椅子,可不是驴。吴国栋忿忿地想,还车间主任哪。

  他当车问主任,思想工作谁做呢? 陈咏明竟然说:“让杨小东先做着。”
  一个非党群众! 做别人的思想工作,还指不定要谁做他的工作呢。
  “厂子里最近有些什么事儿? ”
  吴国栋躺在病床上,想得最多的并不是刘玉英,也不是孩子。
  家里的事,样样不用他操心,那是女人的事情,何况刘玉英还是个贤妻良母。孩子们没病没灾,吃得饱,穿得暖也就行了。
  他想得最多的是他的车间,那么些人,各有各的脾性,那么些事,哪样照应不到都不行。
  “‘十一’厂子里开了个舞会。”杨小东好像专拣让吴国栋受刺激的事情说。
  “舞会? 谁组织的? ”吴国栋的头,立刻从枕头上抬了起来。
  “团委。”杨小东用大拇指来回地扒拉着自己的下巴,用眼睛斜睨着吴国栋,那眼睛里分明流露出这样的意思:“大惊小怪的干吗。”
  “厂党委同意了吗? ”吴国栋打心眼里不能接受。
  “陈厂长亲自提议的。”
  杨小东像是得了尚方宝剑。
  这还了得,看着他们还不够热闹哇? 蛤蟆镜、喇叭裤、录音机,再加上跳舞,全啦! 唉,越来越乱乎了。吴国栋不信,难道厂里上上下下就没一个人反对? “群众里头有什么反映? ”
  “什么反映? 热闹极了,连厂长还跳了呢。那些技术员什么的,跳得真叫棒,不像我们,一蹦一蹿的。人家那个,斯斯文文,真像那么回事儿。特别是厂长跟他爱人,快三步转得满场飞。厂长还说啦,打扮打扮,愿意洒香水的洒点香水,小伙子请姑娘跳舞得先给人家行个礼,说声‘请’。还跟我们说,这可是个搞对象的好机会,看准了就追。我看也是这么回事,总比让人当间儿介绍来得自在。”
  说到舞会,杨小东显然很得意,两道又粗又浓的眉毛竟还一上一下地跳了几下。
  病房里的人全听得出了神,有嘻嘻笑的,有咂吧嘴的。
  那个在大学里教书的病人说:“跳舞其实是一种文明的社交活动,不知为什么有人把它看成是滋生流氓的酵母。这其实是一种偏见,小流氓之所以产生,恰恰是因为愚昧,因为缺乏能够陶冶他们心灵的高度精神文明……”
  他的话不能算数,知识分子自然赞赏这种资产阶级情调。就看他平时打开收音机,净挑些什么东西听吧,又是什么“往日的爱情,已经永远消逝……”再不就是一个女人,为了参加舞会,借了人家的首饰,就像陈咏明说的,打扮打扮。好,丢了,赔吧,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才还清了债。为了什么? 跳舞! 祸害不祸害? 修理雨伞的小伙子说:“是的,是这么回事儿。”
  没有他不愿意凑的热闹。
  那位副食店里卖肉的师傅说了:“什么精神文明,我不信那个邪,可我信这个:人三天不吃肉就得难受。”他笑了,浑身的肉直颤,连铁架子的病床也一块跟着颤,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吴国栋想,指不定他每天买到多少内部的“处理”肉,价钱又便宜、部位又好。别是医生诊断错了,他得的怎么不是脂肪肝? 还有一个小老头,不知在哪个机关里当文书,他又不是近视眼,可是别管看报纸,还是看护士拿给他的药,总是把眼睛贴得很近很近,倒不像拿眼睛看,而是拿鼻子嗅。就连听别人讲话,你也会觉得他不是拿耳朵听,而是拿鼻子嗅。他吸着鼻子说:“你们这位厂长,真敢干哪。没看报纸吗? 今年和去年可不大一样,有好几次是以读者来信的形式,批评了舞会。听说有的单位开舞会,也是偷偷摸摸地干了。没看出来吗? 快有一股什么风刮来了。”
  小老头说得对是对,就是有那么点见风使舵的味儿。
  这种人,只要报纸上一提倡,他昨天还是跳着脚儿骂,今儿个就会举双手赞成。瞧他那样就像个旧社会的留用人员,油了去啦。
  吴国栋真为陈咏明忧心起来。像他这么干,什么事都不管不顾,指不定就在哪件不起眼的小事上栽跟头,那就可惜透了。说到底,陈咏明是个扑下心来干工作的人,有让吴国栋心服的地方。不能因为他干了些不合自己心意的事,就把他的好处也一笔抹了。
  “车间里怎么样? ”
  “没什么大事,只是把开铣床的小魏和小秦两个人倒开了,让他们各自找了自己满意的倒班对象,重新组了小组。”
  “为什么? 他俩技术水平差不多嘛! 倒一台床子有什么不行? ”一听让小魏和小秦自由组合倒班对象,吴国栋又起急了。
  “您在的时候,他们就干不到一块嘛,小魏说小秦干得差,小秦说小魏不出活,一直别别扭扭的嘛。这回让他们自愿组合倒班对象以后,心情挺舒畅,干得都挺好。”杨小东看出吴国栋又不满意了,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什么事情上有满意的时候。杨小东对吴国栋甚至产生了一种怜悯:这种人难怪要得肝炎,挺好的日子,过得多么别扭.多么不痛快啊。自己不痛快倒也罢了,还让别人跟着他一块别别扭扭的不痛快,这是何苦呢。
  没错儿,杨小东这一套理论,准是从陈咏明“自由组阁”那儿贩来的。
  修理雨伞的小伙子,一下就从床上蹦下来,对杨小东说:“是这么回事,有的人在这个单位不行,换一个单位,怎么就行了呢? 树挪死,人挪活嘛。当领导的别净埋怨群众不好领导,倒要想想为什么自己没有能耐把大家的劲儿都鼓起来。这是一门学问,一门活的学问,跟万花筒一样,变化无穷。中国老百姓对物质生活要求并不苛刻,差一点就差一点,就好像去百货大楼买衣服,就那么几个号,长一点、短一点,差不离就得,好将就。人的思想,人的心,这玩意儿可是伤害不得。人世间最值得珍惜的就是心,那地方是生出希望、信仰、理想、道德……总之是一切好东西、好思想的母亲,可不能漫不经心地对待它。没有谁的心,一生下来就是冷透了的,恶狠狠的,只有不公平的待遇才会把它磨得坑坑洼洼。照我看,能珍惜群众的心,这是当好领导的一大窍门,有什么难? ”
  有他什么事儿? 卖肉的师傅不买这个账:“嘿——你倒当个车间主任看看。”
  修理雨伞的小伙子挺认真:“你当我不会当是怎么的? ”
  吴国栋白了他一眼,又一想,是啊,早晚会是这些人接班,不管老一辈愿意不愿意把班交给他们。谁又能活过他们呢? 自由组合这股风越闹越大了,都闹到他的班组里来了。要是十亿人口,谁想怎么自由就怎么自由,谁想上哪就上哪,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可怎么办? 着急也没办法,现在车间里是杨小东的天下。只要他病一好,再回到车间去,不当车间主任便罢,只要再当车间主任,一切还得按过去的老规矩办。现在他只好见怪不怪地说:“你说好,就算好。
  你想过没有,要是大家都到美国去自由组合怎么办? “
  “你干吗把事情想得那么绝? 要是人人在这儿活得都挺顺心,谁往美国跑什么? ”
  修理雨伞的小伙子“噗哧”一声笑了。“要是您能办到,您非得把每个人的肉体、思想,全锁进一个铁皮保险柜里不可。”
  当文书的小老头,带着饱经沧桑的感慨说:“小伙子,你还是没吃过苦头哟。要是吃过苦头,你就知道铁皮保险柜的好处喽——”
  吴国栋的脑袋里嗡嗡起来。杨小东走后,吃过午饭,他很快地睡着了,然后便做了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梦。全是杨小东惹的。他来干什么? 添乱! 打完电话郁丽文还在想,不知道自己是给刘玉英添了麻烦,还是替她办了一件该办的事。上午查房的时候,听吴国栋说胃口不好,吃得很少。不知怎么灵机一动,给刘玉英打了一个电话,请她再来探视的时候,带点吴国栋平时爱吃的小菜。
  电话里,她对刘玉英说:“我问老吴想吃些什么,他又不肯说。
  我倒是可以烧两样菜给他,可我又想,就是一样的菜,你做的和我做的,他吃起来却大不一样。“
  郁丽文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打哈哈的人,她说的是实心实意的话,人在生病的时候,尤其需要自己亲人的体贴和关怀。
  刘玉英谢了又谢,说难为她想得那么周到,晚上她就会送来。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喂,你找谁呀? ”
  “你是丽文吧,晚上等我来接你。”陈咏明在电话里大声嚷嚷着。他大概用的是个公用电话,里面乱七八糟,什么声音都有。
  “接我? ”郁丽文奇怪了。自从结婚以后,他再没有过这样的闲情逸致,今天他是怎么了? “你现在在哪儿? ”
  “在城里。”
  “干什么来了? ”郁丽文有点怨他,昨天晚上加了一个通宵的班,也不好好休息,有什么事不能等到过两天再办呢。
  “没办法,没办法的事。回头再详细告诉你,现在不好说。下了班等我,好吧? ”
  没有什么好吧不好吧,他从来就是指挥一切的。在他那一个人说了,就算的果断里,并没有对妻子的不尊重或大男人的浑不讲理。有的,只是对他们的相爱、对一个人的意愿便是两个人的意愿的自信。
  下班以后,郁丽文匆匆忙忙地把几本医学杂志塞进手提包,又对着门上的玻璃瞧了瞧自己的影子,掠了掠散乱的头发,急急地披上风衣,边往袖子里伸胳膊,边往楼下跑去。她在心里笑自己,怎么,又像当年去赴他的约会。这么多年了,他们好像仍然没有爱够。
  没有,楼下并没有陈咏明平时开的那辆绿色212 吉普在等着她。她拣了一张对着医院大门的长椅坐下,想着,不一会儿就会看见丈夫那张坚毅的、永远也看不够的脸。
  清洁工在院子里扫荡着这个工作日里最后的痕迹。
  郁丽文爱她的医院。
  米黄色的大楼已经陈旧,楼角和楼顶的四周,被夹着灰尘的雨水,溶化的雪水,浸渍出灰黑色的色带。远远看去,像一个浅色的、装得太满的盆子,深色的液体正不断地流溢出来。
  然而,这栋楼似乎就是她的家。她的老家。她在这里长大,学会走路,在这里遇见陈咏明,在这里生下两个儿子。
  这医院有点像一个荒僻的小车站。别说是特别快车,就是普通快车也不会停站。上上下下的乘客,绝没有披浅色毛料夹大衣,坐小汽车,身后跟着个秘书的大人物。也没有穿着三接头皮鞋,拎着颜色漂亮、底上有滑行轱辘旅行箱的时髦人物。有的,只是些平头老百姓。挑着箩筐,背着背篓,穿着缅裆裤,腰里缠着家织家染的蓝布巾,吸着种在自家房前屋后、呛得人嗓子眼里发辣的烟叶子。这小站上,也许只有一个站长,一个售票员,检票员也许就是他自己兼着的。一个调度员,也许还得扳道岔。一个号志员……
  可是他们全都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忠于职守,并不觉得直到现在还用手扳道岔有什么寒伧……
  社会,目前还是由这样一个多数组成的。
  她便是这多数里的一个。她没有什么更大的才能,医学史上绝不会记载她的名字,学术交流会也不会请她去作报告。然而,她在数脉搏的时候,会实打实地数上足够的一分钟,绝不会数三十秒乘以二;不会在听诊时和别人聊天;不会在值夜班的时候睡大觉;不会用病人听不懂的术语去打发、搪塞被疾病折磨得绝望的病人……医生的岗位不在医学史上,而是在救死扶伤的责任感上。
  到了现在,郁丽文还保留着当女学生时的习惯,每当一天过去,她会反省自己,这一天过得好吗? 有没有什么差池? 现在,在这美妙的黄昏里,一面等待着丈夫,一面体昧着一个紧张工作日后的劳顿。自有一番怡然自得的乐趣。
  七点一刻。陈咏明怎么还没来呢? 郁丽文开始不安起来。陈咏明是个守时的人,几乎可以用“精确”两个字来形容他对时间的概念。在厂里开生产会、调度会或办公办时,他要求每个人的发言时间是十分钟。他说:“卡死时问有好处,这会锻炼出讲话简明扼要的优点,我们没有必要把时间消耗在讲废话的马拉松会议上。

  十分钟还少? 如果有十个人开会,这就是一个小时零四十分,然后还要留出时间形成决议。“因此,一开会他就把手表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谁发言超过十分钟,他立刻打断,再也不要听。一开始有些人很不习惯,要解决的问题还没有说完,会后陈咏明又另有新的工作安排,怎么办? 只有等待下一次生产会,或调度会,或办公会,党委会。那就会影响工作、生产,会吃批评。这迫使讲话不得要领的人,不得不迅速地提高发言的水准。
  郁丽文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出了车祸? 陈咏明开车开得太快。即使在市内的马路上,也会开到一小时四十到五十公里的速度。在城外的公路上,他会开到六十。要不是因为公路路面质量不高,或是怕汽车散了架,他还会开得更快。胆小的人坐他开的车,准得吓出心脏病来。
  她一次又一次地走到医院门口,翘着齄袋往路口望去,她的心,随着每一辆绿色吉普车的经过,希望地升起来,又失望地沉下去。
  有个自己会开汽车的丈夫可真倒霉。
  她颓然地坐回木椅上去,几乎要哭了出来。
  暮色更浓了,一辆“红旗”牌小轿车驶进医院。她看都没看它一眼,更没有心思去想,坐“红旗”车的人怎么会进这个小医院看病。
  直到陈咏明站在她面前说:“等急了吧? ”郁丽文才抬起因为焦急而显得迷乱的眼睛,一时竟不能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人,就是令她等得那么心焦的人。他怎么会坐了这辆车? 又怎么会来得这么晚? 她又是恨又是高兴,竞好像失而复得一般,噘嘴了:“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狠狠地白了陈咏明一眼。
  陈咏明的眼睛里,闪着得意的光:妻子爱他,想他,他是她的命根子。“我不是好好的吗。”
  “怎么会坐这辆车? 我还一直注意你那辆吉普呢。”
  陈咏明的情绪立刻低落下来。眼睛里的情绪是复杂的。那里面有对自己尊严被伤害的义愤;有不得不违心之后的自我轻蔑;有死不回头的执拗;有准备应付一切变故的镇定……
  陈咏明转身走向汽车,对司机说:“谢谢你,请回吧,我这里还有些事情要办。”
  他在郁丽文身旁重重地坐下,顺手掏出香烟。打火机亮了,照着他一双愠怒的眼睛。“田部长的车……”
  郁丽文等着,轻轻地向他更加靠近。陈咏明伸出手臂,搂着她的肩膀,她把头倚在他的肩上。然而香烟熏得她眯起了眼睛。陈咏明注意到了,侧过头去,把烟喷向一边。他默不做声地一口接一口地狠狠吸烟,又一口一口地喷烟。郁丽文知道,丈夫在生闷气。
  最后,陈咏明把烟屁股一扔,好像决心丢掉盘桓在心头的不快,站了起来。“走吧,上去看看吴国栋。”
  “啊,敢情你不是来接我的。”
  “谁说不是?!”陈咏明已经恢复了常态,调皮地刮了刮她的鼻子。
  郁丽文跟着他向住院部走去。
  上楼梯的时候,陈咏明又说:“一反常态。上午田守诚打电话告诉我,让我到上级组织部门谈谈对整顿企业领导班子的意见,下午又亲自到厂里来接我。上次部里召开厂长会议,别说理我,看都不看我一眼。他挨着个去每个房间看望各厂的厂长,偏偏不去我的房间。你以为这是疏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吗? 才不呢! 在他那里,一招一式都是考虑了又考虑,谋划了又谋划的。”
  “现在又为了什么呢? ”
  “哼! ”陈咏明冷笑。“现在有个说法,要提我当副部长,田守诚乐得做出是他一手提拔,并且积极拥护的样子。暗地里却在散布我有野心,想当部长,打击别人,抬高自己。那篇报告文学就是给自己树碑立传,为往上爬而制造的舆论。”
  “我不要你当部长。”
  “为什么? ”陈咏明站住脚,回头看着落在后面两个台阶上的郁丽文,她难得这样任性地讲话。
  郁丽文把眼睛转向别处,不对着他那咄咄逼人的、审度的目光,喃喃地说:“你更没有时间爱我了。”
  他大笑,知道她是怕他到了部里会闯更多的祸,招更多人的恨。现在还只是个别的部长对他不满,而做人、做事都已显出它的艰难。
  她过虑了。陈咏明能那么没脑子吗? 他已经和田守诚摊牌,所以才耽搁了来医院的时间。
  分手的时候,田守诚故作亲密地对陈咏明说:“你看我们是不是安排个时间谈一谈? ”
  “是该谈一谈了。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其实呢,没什么大不了的,用不着特意安排时间。
  “我到汽车厂这么长时间,你知道我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我没有给你打过一次电话,没给你写过一封信,没有要求你给我解决过一个困难。为什么? 我认为部里既然派我去,我就应该对部里负责。可是今天我要发发牢骚。
  “我在机床行业干了二十多年,舍不得离开那个行业。虽然是隔行不隔理,但汽车行业我还得从头学起。我和你的年龄虽然不好比,终究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但是部党组既然定了,我就应该服从。
  “我去汽车厂接手的时候,一、二、三把手全走了。上班头一天,一大堆文件就送了过来,让我批。我连厂里有哪些职能机构,各职能科室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我怎么批? 我说过,‘一个月之内我什么文件都不批,你们爱找谁批,就找谁批去。’”当时,部里还有个工作组在厂里搞揭批查嘛,我希望他们多呆半个月再走,帮我撑撑腰,领我认认门儿,给我点时间,让我熟悉熟悉情况。这要求高吗?一看来了我这么个厂长,他们就说部里工作忙,走了。
  “我那时觉都睡不成。半夜三更,人们还堵在我家里,让我解决住房问题、孩子就业问题、离婚问题、邻里打架问题……我困得实在不行,只好躲进车库,到汽车上睡一觉。
  “有人还千方百计地刁难我、诽谤我,说这、说那。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时候,又说我违反财弪纪律,一个整顿,说我浪费了一千多万。这是造谣! 我不过花了百多万。不花这些钱,汽车厂能有今天? ”说我的油漆刷得太多。我刷得还不够! 刷漆是保护嘛! 有的厂房顶棚已经腐蚀得只剩下一两个米毛,再不刷油,过两年还不塌了? 职工宿舍的门窗,也有二十多年没刷漆了。有人口口声声说先维修,后制造。临到办起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车间里总得给工人隔出闾休息室,给他们创造个休息的条件吧,不然他们自己就弄些破木板、破油毡一围。挺现代化的大厂房里,套着几个、或十几个这种东西,弄得像个贫民窟,不但影响生产也有碍观瞻。
  “车间里的工作平台,是四根铁柱子绑两根横杆,再搭上几块板子,一摇三晃荡,连梯子也没有,工人得蹬着横杆往上爬,人家有安全感吗? 现在做得稳稳当当像海上的采油平台,还安上了梯子,这难道不应该吗? ”前一段,我到几个省走了走。说实在话,两年整顿付诸东流,没有巩固住。有百分之七十至百分之八十的企业回生了,因为没有为巩固创造一定的物质条件。验收工作组来了,屎窝往尿窝里一挪,等验收的工作组一走,又完了。几天的事。
  “搞整顿,没有一定的物质条件,怎么巩固整顿的后果呢? ”比方我搞了一个五千多平米的毛坯库。以前这些毛坯都是扔在车间里,或者露天码在绿化带和马路上。如果不建这个毛坯库,不把毛坯迁进去,怎么能使毛坯成方、成行,对号入座,张张相符,张张一致,符合整顿对毛坯的管理要求呢? “又比方各种炉料,过去全扔在热加工车间的周围。场地又小,炉料一来全往哪儿卸,这批刚卸下,那批又卸下来了。生铁上压着矿石,矿石上压着石英砂……这么一混,用的时候,可就费老事喽! 怎么排得干净? 一年能损失几万元钱。我又搞了个堆放场,把炉料分门别类,对号入座。不创造这个条件行吗? 它牵涉到文明生产、产品质量、经济效益……现在再看,不是存放炉料的地方,你连一个螺丝钉也找不着。再把那些空出来的地皮种上花草,围上栏杆,谁还能乱堆乱放呢? 就像你这间办公室,地上铺着这么高级的地毯,谁还能往上面吐痰、扔烟头呢? 不是那种环境和条件了。所以你得给他创造一个环境和条件。整顿要求该上挂的上挂,你要有地方挂;该上架的上架,你要有架上,对不对? 这都需要一定的物质条件。
  “还有,为了一篇报告文学,部里有人搞了些什么名堂? 都是党的高级干部啦。我真不能理解,为什么要这么干。难道一个副部长的位子就能使人忘记一切党性原则? 我还不想当呢! 你要我来,我也不会来。要想当官,我也不这么干了,我还不知道宋克在部里的实力以圾你和他的关系吗? ”你曾问我对那篇报告文学持什么态度,我当时回答说,我不参与。现在这句话我要收回,今后我不但参与,还要动员他们再来一篇,叫做《陈咏明如何下台》。我还要和他们合作,署上我的名字。不是有人造谣吗? 说那篇报告文学是我提供的材料。为这部里还派了一个工作组,干部司司长带队,查了我一个多月。明人不做暗事,现在我倒真要给他们提供些材料,因为他们揭露得远远不够。
  “你还问过我,知道不知道写文章的事。我如实告诉过你,也知道,也不知道。退一万步说,就算我知道,又犯了什么法? 它是不是事实? 中央关于少宣传个人的指示,是指你们这种高级干部,我算什么? 一个基层单位的打头人。我这么说,并不是要人宣传我,我是说为了一个副部长的位子,对一个闷头干活的一般同志造这种舆论,是个什么性质的问题,今天请你给我指示指示。”
  田守诚一面听,一面点头,好像极为赞同陈咏明这一席慷慨激昂之言。等到陈咏明请他指示指示的时候,他又襟怀似海地说:“唉,你要承认,当前还存在着不正之风嘛,怎么不理解呢? 你肚子里有气,就出出气,甚至骂我一顿,也是可以的喽。”
  田守诚什么情况都能应付,让人人都能皆大欢喜。“文化大革命”时,部直属厂全下放给了省、市,“批林批孔”时,市里又想拿陈咏明开刀,在一次会议上,田守诚因为没有看见走在陈咏明身后的某市委书记,深表同情地对陈咏明说:“听说又准备搞一搞你? ”
  话音没落,一回眼,看见了紧跟在陈咏明身后的那位市委书记。田守诚面不改色,立刻握住那位市委书记的手说:“听说你们又保了陈咏明一下? ”
  这脑袋有多灵! 反应有多快! 换了谁,一时也会显得尴尬、语塞。
  话说完了。能指望田守诚有什么改悔,或对某些人来个批评? 那不等于批田守诚自己? 他能承认这是不正之风,陈咏明的愤慨似乎也就云消雾散了,他的要求不高。
  但郁丽文用这样婉转的方式,娇嗔地表示了她的忧虑,倒让陈咏明爱怜起来。他猛然弯下腰去,捧住她的脸,在她脸上落满急促的吻。但她站得太低,他双手伸向她的腋下,把她抱到自己站立的台阶上来。郁丽文一面笑着,一面想要从他有力的双臂里挣脱出来。“别闹了,当心人家看见。”
  “怕什么,吻自己的老婆又不犯法。”
  郁丽文用手理着自己被丈夫揉乱的头发,问道:“你去吗? ”
  “傻瓜,我才不去当那个部长呢! 干些具体工作比在官场实在得多。‘’他无限憧憬地说:”我要把这个厂子办好,成立一个中国联合汽车公司,在国际市场上竞争过美国、日本。“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简直不像个干企业的厂长,而像一个热情洋溢的、充满幻想的诗人。

  一头蓬乱的花白头发,在陈咏明的头上乱颤,黑黑的脸膛变得更加红润起来。再没有比他更可爱的男人了,郁丽文幸福地叹息。
  病房里的人多半看不出刘玉英是吴国栋的老婆,要不是她已来探视过多次,谁也不能相信。真不像。
  她来了,从一个灰里吧叽的人造革提包里掏出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用花生米、豆腐干、辣椒、瘦肉丁、豆瓣酱炒的什锦菜。那提包的式样至少是十五年前的。
  “见好吗? ”
  “好点儿。”吴国栋盘腿坐在床上,脸上木木的,像个打坐的和尚。“小强、小壮都挺好吧? ”
  “还行。”
  两个人的遣词用字都极为简略,语气也极为淡漠,好像怕浪费了自己的元气,又好像因为他们竟然是两口子而感到害臊。
  然后两个人就没词儿了。刘玉英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一副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的模样。两个脚尖,像那些守纪律的小学生,摆得挺齐,还稍稍往里撇着。
  卖肉的师傅想:这娘'iP~JD真不够味儿,来看病人也不在男人耳朵旁边悄悄地说两句私房话,脸上没有一点喜兴样儿,气色也不好,准是肉吃得太少。
  因此,当陈咏明和郁丽文两个人走进病房的时候,简直像飞进来r 一对天鹅,让他们觉得眼前猛然一亮。
  刘玉英立刻站起来,搬动椅子:“陈厂长,您坐。”
  陈咏明大手一摆:“你坐。”然后把病房环视一周,从修理雨伞的那个小伙子的床头和大学老师的床头搬来两把椅子,一把给了郁丽文,一把自己坐下。对吴国栋说:“好久没来看你,怎么样,有什么困难吗? ”
  吴国栋那木然的脸上,竟也现出一个公事公办的笑容,如同人们在接待室里常看到的那种。他坚决而迅速地说:“没有,没什么困难。”生怕一犹豫,就会让谁钻了空子,从而拉他下水,去干违法乱纪的事。
  “那好,有你就说,不要客气。”
  这时刘玉英对郁丽文说:“多亏陈厂长想得周到,给我换了个离家近的工作单位,又给小壮换了个离家近的托儿所,真是帮我们解决了大问题。”
  修理雨伞的小伙子听了,赶快从枕头底下掏出了钢笔和笔记本。
  提起刘玉英调换工作单位的事,吴国栋咂嘴摇头说:“听说服务局趁势向厂里要了一辆卡车? ”
  “对,是卖给他们一辆。”
  “这,不大符合政策吧? 他们又没有分配指标,又不是国家的基本建设项目。”吴国栋不是假意,而是真的觉着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 今年缩减基建投资,计划调整之后,很多基本建设项目停建、缓建,产品的订货合同一下子减少很多,有的订了货还退货呢。汽车卖不出去,我拿什么给工人发工资,老向国家贷款行吗? 国家有困难,我们不自己找出路,难道都躺在国家身上吃闲饭? 现在是谁有钱买,我就卖给谁。”他向病房里所有的人打量了一眼,好像他们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个买主,他随时打算向他们推销自己的产品。“今年我还打算发展新品种,生产摩托车,这东西今后市场需要量很大。”
  刘玉英急了,吴国栋真是不近人情,得了便宜还卖乖。她也顾不上是不是打断了陈咏明的话头,插嘴说:“国栋,人家是给咱办事,你怎么还这么说。”
  陈咏明哈哈笑:“刘玉英同志,这点你就不如老吴。他这种精神让我佩服,并不因为自身利益就放弃他的原则。当然,这原则对不对,暂且不说。我也不能因为做了什么,就得他奉承我,何况这件事本来就是厂子里该做的工作,谈不上什么帮助不帮助。”
  吴国栋点头称是。他觉得陈咏明在这一点上,和他是相通的,可以互相理解的。因此陈咏明的这番话,他听了心里很熨帖。
  刘玉英仍是非常过意不去。
  郁丽文轻声对她说:“别管他们吧,那是他们的事。”
  吴国栋不放心地紧问:“拿计划内产品的材料,生产计划外的产品,部里同意吗? ”
  “向郑部长汇报过。”
  “他怎么说? ”
  “他说:‘机械行业的企业,今年几乎都面临着一个吃不饱、发不出去工资的问题,这一方面是由于今年计划调整,基建投资减少,很多建设单位下马了,对机械部门的需要自然减少,生产任务自然要压缩。另一方面,大量进口也是一个问题。当然我们机械行业有我们的不足,可是这里面也有我们自己看不起自己的问题,很多机电设备明明我们自己可以做,却不愿意相信我们自己。难道我们都不行? 三万吨水压机就是世界第一的水平嘛。当然我们不能怨天尤人,还得自己解放自己。根据三中全会的精神,要给企业更多的自主权,要保护竞争,要有一定的市场调节,并且要使职工的收入同生产实际结合起来,体现按劳付酬的原则。这都是非常重要的决定,只有这样才能把我们的经济搞活,逐步改变吃大锅饭和干多干少一个样的情况。既然这样,工厂任务不足就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尽可能找任务。不但要找饭吃,还要设法打开出口的销路,竞争过外国产品。过去的情况是干的不一定有人要,要的不一定有人干,现在大家主动找活干,总比让工厂闲着由国家发工资强。而且这还能激发工厂搞好经营管理的热情和主动精神,促使工厂树立为用户服务的概念;以质量求生存,以品种求发展的概念;做好供应配件工作的概念;使工厂的领导人懂得企业管理不是只管大门内的事,还要讲究经营之道,学会做买卖。懂得除国家计划外,还有经济效益这一条。工厂拿了国家的基建费用,就有义务使机器天天转动,拿出好产品给国家积累资金。你们这个厂,大风大浪也见过,困难的日子也过过,经验也还有一点,办法也还有一点,就看你这个厂长,你们这个领导班子的本事了。也许坏事变好事,这种局面正是机械行业改组的一个好时机。当然不可能一下子改变整个体制,但是突破一点是一点吧。总之,厂长们再照过去的老办法管生产是不行了。三中全会要我们解放思想、开动机器,我们得把这个精神同我们的实际工作结合起来。’我觉得郑部长把话说得挺透,至于具体怎么做,那就靠我们自己了。”
  吴国栋脑门儿上的抬头纹加深了,每一条皱纹都像一个平躺着的问号,表示着极大的疑惑。
  老办法不行了。老办法有什么不好? 生产计划不是年年完成吗? 就说长春第一汽车厂生产的“解放牌”卡车吧,用的还是五十年代那套生产工艺,也没见谁嫌不好哇,就那,年年还不能满足需要呢。瞎改什么,另改一套,还指不定行不行呢,不行的话,连这套也没啦。
  自己找饭吃? 还讲不讲计划经济啦? 吴国栋在党校的时候学习过,计划经济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之一,这么一来,还上哪儿去体会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吴国栋没法说。部长说过了,厂长说过了,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只有竞争过外国人这一点,吴国栋听了还算顺耳。不说别的,外国人身上的毛都比中国人多。在党校的时候学过,人是从猴子变来的,这说明外国人比中国人离猴子更近,就凭这一点,中国人也比外国人先进,为什么竞争不过老外? 只要大伙心齐、玩儿命干,别今天你一个主意,明天他一个主意,有什么不行的。再拿出五八年大跃进的干劲,一天等于二十年,十五年就能赶上英国。当时有个歌怎么唱的? 啊,“……踢开困难,排山倒海,赶上英国老王牌……”多好的日子! 多让人留恋和向往的日子! 每天都像踏着进军号在前进,就像过去“十一”或“五一”天安门前阅兵式的那股劲头,一个个胸脯挺得那么高;脚步跺得咔嚓咔嚓响;胳膊甩得刷、刷、刷的齐……那么些人就像一个人那样听使唤。后来为什么凉下来了? 唉,还不是总有人干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革命路线。瞧瞧现在,社会上乱成了什么样儿? 不知哪儿来的一股风,喊起“民主”来了,社会主义条件下谁感到不民主? 只有地、富、反、坏、右才觉得不民主。啊,右,现在不算了,全都一风吹了。别说右不算了,连大寨也不行了,自由市场也出来了。老家里来人说,连算卦的也出来了,牛鬼蛇神又出笼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要是在世,怎么能有这种事嘛。
  他自己也闹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让他看不顺眼儿的感觉,像看不见的小虫子一样,钻进了他的心里,在里面闹腾、作祟。
  一天天地、从早到晚,他都觉得日子过得不踏实,好像天要塌了。
  他好忧心啊。
  陈咏明却饶有兴味地看着刘玉英给吴国栋带来的那瓶小菜,好像在研究菜里加了什么可口的东西,那兴味并不亚于研究一辆新引进的汽车。他对什么都有兴趣,对什么都全力以赴,所以他比实际的年龄显得苍老。而他的脸,也许正是因为两种极端的混合才显得如此动人:孩子般的真诚、执著,和饱经世事的沉稳。
  陈咏明的谈话使病房里所有的人听人了迷,别管是修理雨伞的小伙子,当文书的小老头,卖肉的师傅,大学里的老师。他们对三中全会的精神,也许领会得还不够深刻,但不管是谁,只要他对生活还有那么一丁点热情,他就不可能不被这种谈话所吸引。
  若干年来,他们读过不少中央全会的公报,听过不少次会议精神的传达,但那些经济政策和自己的生活到底有多大关系呢? 总好像说不清楚。现在让陈咏明这么一说,好像清楚了许多,原来都是老百姓心里想着、盼着的大实话。
  修理雨伞的小青年,收起了钢笔,用手支着下巴,眼睛里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中央的精神是这么回事,怎么在街道学习会上就变成了千千巴巴的东西呢? 如果让这些部长、厂长们给讲讲该有多好。
  就连当文书的小老头,也流露出真正受了感动的微笑,再不是一成不变的、阿谀奉承的假笑。
  教书的先生说:“嗯! 你们部长几句话就把中央的精神说清楚了。不简单。”
  卖肉的师傅,自有他表示崇敬的独特方式。出于一种爱屋及乌的反应,他对郁丽文说:“郁大夫,往后您再买肉找我,您是要五花、里脊、肘子、猪肝、蹄子……只管说。”
  郁丽文掩嘴而笑。
  陈咏明没头没脑地搭了一句:“清醒的人是不痛快的。”然后看了看手表,吃了一惊似的对郁丽文说:“八点多了,你饿坏了吧。”
  郁丽文没有回答,只微微皱了一下眉,表示他不该在这里说这句话。
  刘玉英果真忙乱起来:“哎,这,这是怎么说的,您二位到现在连饭还没吃。”她依次拉开吴国栋床头柜上的抽屉和柜门,想要找些点心给他们。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教书先生从自己的小柜上,拿过一个饼干桶,递给陈咏明:“这儿有饼干,先吃点吧。”
  陈咏明真不客气,想吃几片。他刚刚伸出手去,并且同郁丽文:“怎么样? 来几片吧? ”
  郁丽文忙拦住了他:“你和老吴还有没有事? 要是没事,就回家吧。儿子们也许等急了,他们知道我今天不值夜班。”
  陈咏明好像这才记起,他还有两个儿子。“哦,没什么了,我不过是来看看老吴。”他又转向老吴,“你还有什么事要办的吗? ”
  吴国栋忙说:“没有,没有,您也挺忙,别老往这儿跑了。”说着就起身,准备送陈咏明的样子。
  病房里的人也都全站了起来,好像陈咏明是他们大家的客人。
  走到门口,修理雨伞的小伙子情不自禁地说:“您没事儿常来? ”
  陈咏明咂了一下嘴:“唉,说不准。我倒是应该常来,可是明天早上一睁眼,就不知道会卷进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里去,一拖就是很久,不能脱身。好吧,大家留步,别再送啦,再见,再见。”
或许您还会喜欢:
皮皮鲁和活车
作者:佚名
章节:11 人气:2
摘要:我不信。我不能不信。我的汽车活了。我的那辆牌照号M7562的金羊牌汽车是活车。国内开车族没有不知照金羊牌小轿车的。这种轿车外形美观,乘坐舒适。特别令驾驶员青睐的是它的操作系统几乎是完美已无缺的,灵活,可靠,值得信赖。难怪金羊牌轿车的广告是这样说的:金羊牌轿车。坐车的是老板。开车的也是老板。拥有一辆金羊牌轿车是我多年的夙愿。当然,它的价格对于我这样的靠工资吃饭的职员来说,令人望而却步。 [点击阅读]
穆斯林的葬礼
作者:佚名
章节:33 人气:2
摘要:冰心在给《穆斯林的葬礼》写国际版的序言时,她说在读这本书之前,几乎对穆斯林一无所知。看过之后,我深深赞同这点,我缺乏对其他民族和宗教的了解,哪怕是最基本的了解都没有。当然,穆斯林和回族仅仅是小说的故事背景,要想真正理解民族和宗教,还是要看一些专门的书。小说大概讲述了一个北京玉器家族两代人的故事,章节交错的方式,让故事有穿越时空的感觉。 [点击阅读]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作者:佚名
章节:32 人气:2
摘要:研究生痞子蔡一直渴望能拥有一份真诚的爱情,但事与愿违,他与女孩的交往屡屡失败,令他颇不自信。一次偶然的机会,痞子蔡在BBS上的留言引起了女孩轻舞飞扬的注意,她给痞子蔡发来的E-mail中称痞子蔡是个有趣的人。痞子蔡大大感到意外,他开始好奇地关注起轻舞飞扬,并逐渐被她的聪慧所吸引。此时,阿泰却奉劝痞子蔡对网络恋情切勿沉溺过深,因为虚幻的网络不会让情感永恒持久。 [点击阅读]
红顶商人胡雪岩
作者:佚名
章节:83 人气:2
摘要:在清朝咸丰七年,英商麦加利银行设分行于上海以前,全国金融事业,为两个集团所掌握,商业上的术语称为“帮”,北方是山西帮,南方地宁绍帮,所业虽同,其名则异,大致前者称为“票号”,后者称是“钱庄”。山西帮又分为祁、太,平三帮,祁县、太谷、平遥,而始创票号者,为平遥人雷履泰。他最初受雇于同县李姓,在天津主持一定颜料铺,招牌叫做“日升昌”,其时大约在乾隆末年。 [点击阅读]
老农民
作者:佚名
章节:27 人气:2
摘要:第一章打春一百,拿镰割麦。老天爷真怪,1948年的春脖子特别长,立春都快三个月了,紧靠黄河北岸的麦香村,村头的老槐树早已经满头翠绿,可地里的麦子才甩齐穗儿,还没有灌满浆。青黄不接啊,庄户人一个个黄皮寡瘦。可是,肚子里即使没有干货,也挡不住有人�〖堋R淮笤纾�雾气还没有散尽,外号“牛三鞭”的牛占山和外号“老驴子”的杨连地就来到黄河滩上较起劲儿来。 [点击阅读]
舒婷的诗
作者:佚名
章节:106 人气:2
摘要:那一夜我仿佛只有八岁我不知道我的任性要求着什么你拨开湿漉漉的树丛引我走向沙滩在那里温柔的风抚摸着毛边的月晕潮有节奏地沉没在黑暗里发红的烟头在你眼中投下两瓣光焰你嘲弄地用手指捺灭那躲闪的火星突然你背转身掩饰地以不稳定的声音问我海怎么啦什么也看不见你瞧我们走到了边缘那么恢复起你所有的骄傲与尊严吧回到冰冷的底座上献给时代和历史以你全部石头般沉重的信念把属于你自己的忧伤交给我带回远远的南方让海鸥和归帆你的 [点击阅读]
莫言《四十一炮》
作者:莫言
章节:41 人气:2
摘要:十年前,一个冬日的早晨;十年前一个冬日的早晨——那是什么岁月?你几岁?云游四方、行踪不定、暂时寓居这废弃小庙的兰大和尚睁开眼睛,用一种听起来仿佛是从幽暗的地洞里传上来的声音,问我。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在农历七月的闷热天气里。那是1990年,大和尚,那时我十岁。我低声嘟哝着,用另外一种腔调,回答他的问题。这是两个繁华小城之间的一座五通神庙,据说是我们村的村长老兰的祖上出资修建。 [点击阅读]
莫言《红树林》
作者:莫言
章节:10 人气:2
摘要:那天深夜里,她开车来到海边的秘密别墅。刚刚被暴雨冲洗过的路面泛着一片水光,路上空无一人,远处传来海水的咆哮声。她习惯赤着脚开快车,红色凌志好像一条发疯的鲨鱼向前冲刺,车轮溅起了一片片水花。她这样开车让我感到胆战心惊。林岚,其实你不必这样;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其实不必这样。我低声地劝告着她。轿车猛拐弯,如同卡通片里一匹莽撞的兽,夸张地急刹在别墅大门前。 [点击阅读]
许茂和他的女儿们
作者:佚名
章节:47 人气:2
摘要:第一章雾茫茫一在冬季里,偏僻的葫芦坝上的庄稼人,当黎明还没有到来的时候,一天的日子就开始了先是坝子上这儿那儿黑黝黝的竹林里,响起一阵吱吱嘎嘎的开门的声音,一个一个小青年跑出门来。他们肩上挂着书包,手里提着饭袋;有的女孩子一边走还一边梳头,男娃子大声打着饱嗝。他们轻快地走着,很快就在柳溪河上小桥那儿聚齐了。 [点击阅读]
鲁西西传
作者:佚名
章节:8 人气:2
摘要:在一座房子的墙角里,居住着老鼠六兄弟。老鼠六兄弟的生活过得还不错,可近来他们很苦恼。这是因为有一天鼠三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本画报,上面几乎都是骂老鼠的内容。有一页上写着: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还画着一只狼狈逃窜的老鼠。还有一页上画着一群老鼠在粮仓偷吃粮食的情景。旁边写着:警惕老鼠盗窃粮食。老鼠六兄弟边看边皱眉头。鼠大说:“咱们不能背着这么个坏名声过日子!”老鼠兄弟们一致同意。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