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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染坊 -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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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
  寿亭现在住在一座青砖小楼上,楼下还有个院子。院子前面有块空地。老孔把洋车放好,等着寿亭上工。
  早上,寿亭准备去上班。福庆这时已有十岁,他没去上学,就坐在院中的小马扎上看书。这孩子大眼睛,看上去很安稳。他见父亲出来,就站起来说:“爹。”
  寿亭慈爱地抚摸了一下他的头:“还不赶快去上学?”这时他已有三十多岁,依然是短头发,只是上唇有短胡子。穿着布夹袄,干净利索。
  佣人孔妈出来了:“老爷,少爷学校里今天游行,反对日本鬼子。太太怕人多乱,就没让少爷去。”说时在后面扶着福庆的肩。
  寿亭一听,回身大喊:“采芹!”
  采芹这时也已三十多岁,人很瘦,但看上去还精神。她闻声跑出:“你喊什么,省得人家不知道我叫采芹。”
  寿亭皱着眉:“这孩子不能在家里关着,再这样下去,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让你给关傻了。游行人多怕什么?老孔!”
  老孔在院门外回应:“来了,老爷。”
  采芹刚想说话,寿亭抬手制止:“不用送我去上工了,快送少爷去学校。晚了,拉着他快跑,要不赶不上队伍了。”
  “好好!”老孔拉过福庆的手就要走。采芹忙从衣袋里掏出个小钱递给福庆:“拿着这一分钱,要是晌午游不完,就买俩烧饼吃。”
  福庆高兴地接过来,冲着爹妈鞠个躬:“爹,娘,我上学去了。”
  福庆跑出去跳上老孔的车,老孔让他坐好了,于是开始飞跑。
  采芹想拉寿亭回屋,寿亭一挣:“有什么话晚上再说,你以为这是在周村呢,上工没个点。”
  采芹笑着,送寿亭出来。寿亭站住说:“采芹,这孩子不能不让他出去,得让他出去见世面。在咱跟前,永远长不大。回去吧。”
  采芹说:“我寻思着这日本人占了东三省,满街筒子都是难民,别把福庆拐了去。”
  寿亭气笑了:“难民拐咱福庆?他自己的孩子还养不活呢!我看你也快傻了。回去吧。”
  采芹站在门口,笑着目送寿亭,见寿亭走远了,这才回到院中。孔妈正在择菜,站起来说:“太太,刚才忘了告诉老爷,咱晚上吃大包皮子,让他回来吃饭。”
  采芹笑里带嗔:“孔妈,你也是多嘴,让他吼了我一顿。下午再说吧,到时候让老孔给他去送信儿,让他晚上回来吃饭。”
  孔妈答应着,采芹回了屋。
  码头上,一条轮船靠了岸。人们从船上拥下,全都破衣烂衫,提着行李卷。大人喊孩子,男人喊老婆,一片混乱。两个穿黑衣裳的港警在维持秩序,人流将他俩拥向一边。
  一个港警对另一个说:“这一天一船,青岛也盛不下呀!唉!”
  “说是日本人在东北见人就开枪,他们不往内地跑怎么办?听说烟台蓬莱难民还多。这东北军也真够熊的,一夜之间就丢了三个省。”
  “得得得,打住!兄弟,这事儿忒大,咱管不了。”
  “这管不了是管不了,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他娘的跑什么?和日本人玩命呀!”
  这时,一个女学生模样的女子来到港警跟前。她看上去二十岁左右,中等略高的身材,学生头,黑裙子黑鞋白袜,灰上衣外面还罩着最时髦的线结外套,美丽清纯,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她叫沉远宜。她冲着两个港警一鞠躬:“请问老总,这青岛一共有几家医院?”
  那个瘦港警忙接过来说:“病了?我叫洋车拉着你上医院。”说着就要招手叫洋车夫。
  沉小姐赶忙说:“不是,是找人。”
  他一摆手,那两个洋车夫又蹲回去。“找人?这青岛医院可多了,大的就有三家,可这三家吊着角呢!这样吧,你自己找也找不着,这人山人海的,全是你们那里来的难民,问路你都找不到人。我让那洋车拉着你找,一家一家地找,不管找多少家,你就给他五毛钱吧!”
  沉小姐很高兴:“谢谢老总!”说着又鞠了个躬。
  瘦港警冲着洋车夫喊道:“臭蛋,你过来!”
  臭蛋闻声而起,拉起洋车飞奔而至。瘦港警指着女子说:“这小姐来咱青岛的医院里找人,你拉着人家,挨个地去医院找。不管找多少家,就是五毛钱。听见了吗?”
  车夫点头哈腰,顺手接过沉小姐的旅行包皮。她再向港警鞠躬致谢,然后上了车。洋车夫刚拉出几步,港警又喊:“臭蛋,过来!”
  车夫放下车,让小姐暂等一会儿,自己跑回来。瘦港警说:“臭蛋,这可是个大买卖。你留一毛,俺俩一人两毛,听见了吗?”
  “一定,一定。这根本不用您嘱咐。我走了?”
  港警挥手,让他快去。这时,沉小姐回过头。海风吹来,她额前的散发飘动着。
  洋车消失在人流中。
  沉小姐走进了第一家医院,她让车夫在门台下等着,她走出去了几步,然后又返回来,提上了她的旅行包皮。
  车夫擦着汗,尴尬地摇摇头。
  她来到医院窗口,客气地问里面的小姐:“请问护士小姐,这医院里有位叫霍长鹤的病人吗?”
  那小姐忙站起来:“这位霍先生是干什么的?”
  沉小姐忙说:“是东北军的一个军长,负了伤,听说就在青岛治疗。”
  那小姐立刻睁大眼睛:“日本人在东北真杀人吗?”
  沉小姐点点头:“小姐你费心给我查一下。”
  那小姐笑了:“我们这里没有这位霍先生,不信,这是住院病友名单,你自己看吧。”说着把一个本子递出来。
  沉小姐用指头捋着查。
  洋车在马路上跑着。
  沉小姐又进了一家医院,还是提着她的旅行包皮……
  孔妈在厨房剁馅子,叮叮当当地乱响。采芹出现在厨房门口:“孔妈,忙过了吗?我也搭把手吧。”说着就要去洗手。孔妈制止:“不用,太太,你歇着,你身子还不好,可别再累着。你要是一个人坐着闷,就坐在这里和我说说话儿。”说着搬过一个高凳子。采芹坐下了。
  刚才我在屋里听戏盒子,听着那日本鬼子在东北杀人,气得我出来了。”
  孔妈停住手里的刀:“太太,你说那日本鬼子能打到青岛来吗?”
  采芹想想:“兴许不能,这青岛和东北隔着海呢!”
  孔妈认为有理:“也是,也是。我看这日本人在东北也长不了,兴许抢了那秋庄稼都得回去。”
  这场关于东北局势的讨论正要往纵深发展,老孔拉着车进来了。
  采芹问:“你怎么不拉着老爷一块儿回来?”
  老孔说:“老爷说,游行的人太多,让我上学校门口接少爷,我就回来了。太太,我走了。”老孔说着又出了院子。
  “我说不让去吧,非得去。你说让人担心不。”说着就要向院门口走。孔妈笑了:“太太,没事。刚才轮船公司任家还让人来问呢,说他那少爷游行也没回来呢。他那孩子和咱少爷一个班,上学下学都一块儿。没事儿,你还是坐下歇会儿吧!”
  “噢,噢。我还是不放心。”采芹应着,还是去了门口。
  过了半个时辰,游行的队伍散了,孩子们拿着小旗三三两两地往家走。
  采芹在门口望着,看见老孔拉着福庆有说有笑地走来,舒心地笑了。她回身对院内喊:“孔妈,上笼蒸吧!少爷回来了。”
  “哎——”孔妈答应着。
  太阳快要落下去了,沉小姐和车夫又来到一家医院。沉小姐下了车,提起了她那旅行包皮。车夫说:“小姐,这是青岛最后的一家医院了。要是再找不到那个霍军长,我看你就得想想住处了。”
  沉小姐点点头:“好,我问一下再说,说不定就在这家医院里呢!”
  车夫说:“小姐,你出来之后就得给钱了。这五毛钱不包皮括拉着你去旅馆。可是我还是拉你去。”
  沉小姐无心和他纠缠,答应着进去了。
  沉小姐来到住院处,里面的小姐正在交班,和另一位护士说道着。沉小姐客气地问:“请问,在我们住院的病人里,有位叫霍长鹤的先生吗?”
  里面的小姐也没回答,直接把住院簿扔出来:“你自己找吧!”
  沉小姐放下旅行包皮,开始在本子上找着,十分认真。
  旁边的连椅上坐着两个贼,自从沉小姐一进来,他俩就盯着。他们见沉小姐认真专注地看本子,年龄大的那个朝另一个一努嘴,二人游动到沉小姐的身后,从沉小姐的脚下捎捎地拎走了旅行包皮。
  沉小姐没有找到那个姓霍的,失望地把本子还回去。低头一看自己的包皮没有了,大惊,原地转圈。走廊上已空无一人。她慌乱地跑出来,问车夫:“你看见我的包皮没有?”
  车夫本来背朝楼洞,这时一听没了包皮,他比沉小姐还着急:“提着,提着,怕我偷了跑,这下好了,我这一天白拉了。”
  沉小姐跑出医院门,车夫在后面跟着。还没等他喊,沉小姐又跑回楼洞,问那护士小姐:“你们看见有人偷包皮吗?”
  车夫在她身后站着,神色焦急。
  那两个小姐回过身来,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我们在屋里怎么能看见外面的事。真是!”
  沉小姐呆了。
  她走出楼洞,坐在医院的台阶上落泪。那车夫急得捶胸顿足:“光我自己还不要紧,主要还有那两个警察。我要是拿不回钱去,他们准认为我昧起来了。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呀!”
  沉小姐呆呆地坐着,脸上毫无表情。那车夫继续说:“你找人找得急,中午还不吃饭,我也跟着不吃。这天虽说是凉快了,可这一天我那汗就没停下。唉,你身上怎么就不放上几块钱?嗨!”车夫原地跺脚。

  沉小姐终于说话了:“你让我怎么办?”
  车夫一眼看见沉小姐的外套,凑上去说:“大妹子,要不你把外面这件衣裳给我?我回去也好交个差。不拿点物件,那俩警察不信呀,他们不揍死我呀!”
  沉小姐也没说什么,呆呆地,慢慢地把外面的线结外套脱下来,递给了车夫。车夫见此,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还是接了过来。他对沉小姐说:“那我走了。”
  沉小姐呆坐着,就像根本没听见他说的话。
  当铺正要打烊上门,车夫停下车慌慌张张地跑进去:“慢着,慢着!”说着冲进铺子,把那件外套递上去。
  里面两个先生都戴着眼镜,高个儿那位接过东西一看,立刻与另一位对视了一下,接着说:“不是偷的吧,臭蛋?”
  “不是,不是。是抵的车钱。那女人的包皮让小偷拿跑了,没钱给我,就脱下这东西抵车钱。这值几个钱吧,刘哥?”
  “值个屁!当多少钱?”
  臭蛋笑笑,擦着汗说:“怎么着也得给两块钱吧!”
  “一块。多了不值。”
  “一块五吧!刘哥帮帮兄弟!”
  “一块五当死,不开当票,也就是不能赎回。”
  “好好,一块五就一块五。”
  “要整的还是要零钱?”
  “零的吧。嘿嘿!”
  钱穿过铁栅子,从上面伸下来:“数数,别他娘的出了门再说少一毛。”
  车夫数钱:“没错,刘哥,我走了。”
  出来门,车夫喜形于色。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就把钱数出了一块,装进一个口袋,又数出四毛放在腰里。剩下的那一毛装在另一个口袋里。
  沉小姐还是坐在那里,门房过来催她走。这时,车夫来了。他放下车,过来对沉小姐说:“那件衣裳我当了,当了五毛钱。的包皮没了,身上一个钱也没有。我的车钱不要了,给你这一毛,也好吃顿饭。”说着把钱塞到沉小姐手里。沉小姐拿着钱,还是呆呆的。车夫问:“小姐,你没事我走了?”说着就走。
  车夫消失了。沉小姐似是在自语:“那是长鹤给我买的英国开司米,值三百块大洋呀。”细风吹来,沉小姐抱住了肩。
  这时,门房回过头:“你该给他要当票。嗨!”门房有点急,随之追出院子。
  车夫已远去,门房失望地一甩手。
  太阳全落了,但是天还很亮。寿亭下班从厂里出来。这时的大华染厂已经成了大厂。洋灰的门垛子,老宋体的大字白厂牌,正规气魄。只是门房成了两位,那一位没了左手,这一位没了右手。二位站在一起,相得益彰。
  “陈掌柜的回家呀!”他俩一同笑问。
  寿亭笑笑:“车间里也下班了,你俩也关上大门去吃饭吧!看看你俩,打盹打盹,把手打没了,哼哈二将。唉!”
  其中高个儿说:“掌柜的,我也会下棋,赶哪天你有空,咱俩杀一盘儿?”
  寿亭说:“兄弟,我哪有那个空呀!等咱的买卖干大了,咱弟兄们也都老了,那时候也就有空了。”
  “掌柜的,你这一说可远了去了,那还得等多少年呀!”
  寿亭笑笑:“不远了,起码咱离着老不远了。当初咱来青岛的时候才二十多岁,现在都快四十了。”
  另一个单手提了一个凳子:“掌柜的,你坐下歇歇。”
  寿亭接过来放到一边:“不歇了,你六嫂让我回家吃饭。要不,你俩也跟着我去?”
  “不去了,掌柜的。”
  寿亭笑笑:“老杜,你既然敢说和我下棋,就证明你能走两步。改天,改天咱俩下一盘。我把话放在这里,二十招之内,我就让你寸步难行,就是寒冬腊月,也得让你急出一身痱子来。哈……我走了。”寿亭抬手打个招呼,笑着走了。
  他路过卢森堡咖啡厅,看见厂里的雪佛兰汽车停在门口,他围着车转了两圈。门童赶紧上来照应。他突然大声喊:“这是谁的汽车?”
  司机小丁跑了出来,面有惧色:“陈掌柜的。”
  “我他娘的说过多少回了,咱这汽车是拉客商的,私事不能用。把东家叫出来!”
  还没等司机去叫,家驹已经走出来:“六哥,我没破规矩,是东初来了。”
  “赵老三来青岛?不和我照面儿,就跑到这里来喝洋茶?”
  这时,赵东初也推门出来了。东初也有些见老,但仍是仪表堂堂,西装革履,英年洋派。“六哥,好呀,里面坐吧。”
  寿亭佯装生气:“老三,你是越来越有出息了。我这就揍你!”
  东初赔笑:“不是我不给你请安,六哥。下午我去厂里,看见你正在带着工人改锅炉,就没敢惊动你。你光着个膀子,我怕一叫你,你再抹不开面子——那么大的掌柜的,还下车间干活。六哥,咱现在买卖大了,再光着个膀子不是个样儿。”
  寿亭笑了:“你哥不干?上回他来青岛,说他天天在车间盯着。是你小子坐在办公室里享福。”
  东初给他递烟,他一挡,把土烟掏出来点上:“你哥好吗?”
  “好,好。大哥一听我要来青岛,特地跑到济南五陵源给你买的茶叶。回头让家驹带给你。还给你捎来点豆蔻砂仁,说是让六嫂给你炖肉吃。六哥,你说说,你和我哥这些人,动不动就是炖肉,这都什么年代了!真有意思。”
  寿亭也笑了:“不管什么年代,这炖肉就是过年。我和东俊这些土孙,不管挣下多少钱,那股土腥味儿也去不了。这就是咱染的那布——洗烂了也不掉颜色。”
  家驹见寿亭嗓门大,门童也在一边笑,就说:“六哥进来说话吧,站在街上……”
  寿亭看了下自己身上的便夹袄:“你看我这打扮人家让进吗?明天,明天晚上我请老三吃饭。那锅炉还得弄一白天。家驹,明天你选地方柜上出钱。今天我得回去,你六嫂让老孔送来信儿,说家里蒸了大包皮子,让我务必回去。”
  “谢谢六哥!”家驹高兴得搓手。
  寿亭收住笑:“你净把事弄反了。幸亏老三这不是外人,知道你是东家,要是别人,还以为你是伙计呢!”
  “六哥,”东初插进来说,“我们在济南都知道,没有你的话,家驹一分钱也拿不走。哈哈……”
  “不是我,是卢老爷子让我这么办。今天是个例外。家驹,你在这里喝完了洋茶,再找个馆子请老三吃饭。然后带着老三去八大关的洋堂子,就是那土耳其浴,涮一个。全算柜上的。家里,我让老孔去送信儿,告诉你那一土一洋两个蜜罐子,就说你在外头陪客商,回去早不了。她俩一看老孔——我的兵,就放心了。你俩放开玩吧,看看那白俄娘们儿有好的吗,一人弄一个。我走了。”
  家驹高兴,东初在一边笑:“你俩是有点意思。”
  “家驹,到老三走的时候,你打发人去买一篓子好螃蟹,给东俊哥带回去。”
  寿亭刚想转身,东初一把拉住他:“六哥,这回游行的阵势这么大,你怎么没再掺和着弄横幅?哈……”
  寿亭没笑:“我那一手都学会了,我就不弄了。我说,老三,这东北军又是飞机又是大炮的——当年蒋介石冯玉祥两下里大战,这东北军出了山海关,给蒋介石助威,那是什么样的威风!——还他娘的自称‘中国第一精锐’!怎么一见日本人就没戏呢?可他娘的气死我了!”
  东初笑着对家驹说:“你整天给六哥念报纸管用。哈……”
  说笑着,寿亭走了,家驹东初又折回咖啡厅。
  坐下后,东初问家驹:“六哥有退出青岛的意思吗?”
  家驹点上烟:“上个月日本人占了东北之后,六哥挺忧虑。一个国家,没有军队给撑着,谁心里都慌。”
  东初岔开话题:“现在两个嫂子都在青岛,处得还行吗?”
  家驹弹一下烟灰:“马马虎虎。老大主内——管着那六个孩子,老二主外——盯着老妈子采买。我看着她俩还行。唉,东初,咱这是在这里说,要不是当初六哥骂着我,现在四房也打不住。你说说,这兵慌马乱的,我要是真弄上四个老婆,十来个孩子,就是逃难也费劲。”二人大笑起来。
  东初笑过后说:“采芹是我表姐,六哥也是我表姐夫,他俩还真行。六哥这么大的买卖人了,也没再弄个小的。我哥都赞成他。”
  家驹说:“别看六哥表面上比土匪都横,整天嗷嗷地骂人,他那心是又细又软。去年六嫂长病住院,他坐在床边上,拉着六嫂的手,那眼泪就没停过。这硬汉子掉泪让人受不了呀,我根本都不敢看……”
  寿亭家中,桌上摆着两个小菜,一个韭菜炒鸡蛋,一盘虾皮。
  这小楼虽说是中西合璧,但室内的陈设却是地道的中式。八仙桌子靠山几,中堂水墨画的内容是长江大船风满帆。两旁对子是王维旧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这些家具字画之类,与天花板上的浮塑花图案、四边的石膏牙线很不和谐,像是紫木金边的雪茄烟盒里放着个中国短烟袋。好在桌上面的圆筒吊灯光线集中照桌子,那些装饰在暗处,不那么抢眼。
  采芹对楼上喊:“庆儿,别用功了,下来吧,吃饭了!”福庆应着,下楼来。
  寿亭先喝了口茶,表情美滋滋的。
  福庆来到桌前,采芹对儿子说:“福庆,给你爹倒上酒。”孩子看看爹,拿起酒壶倒酒。寿亭信口胡诌:“当年拉着你娘的手,现在儿子给倒酒,有点意思。”
  “你整天胡说八道,也不怕孩子笑话。”采芹说。
  福庆只是笑。
  孔妈端上来大包皮子。她听见了寿亭的话,也笑了。

  寿亭拿了一个包皮子递给儿子,眼里满是慈爱:“福庆,你得多吃,吃得多才长得快。”
  福庆笑着点头,并不说话。
  “采芹,你也来一盅?”寿亭端着盅子说。
  “不行,我最近咳嗽得厉害。”说时,手捂胸前。
  寿亭喝着酒,一只脚蹲踩在椅子上。孔妈端来稀饭。她看了一眼寿亭,又看看采芹,试着说:“少爷,老爷和你娘说说话,咱们去厨房吃吧?”
  孩子看寿亭。寿亭摸了一下孩子的头,同意他去。孔妈领着福庆走了。
  孩子刚走,寿亭就严肃地说:“我说,咱福庆忒老实,这不行呀!”
  采芹说明老实的原因:“还不怨你!你整天发起疯来嗷嗷的,孩子的胆都让你吓破了。”
  寿亭点两下头:“唉!”他又喝了一盅,“我这驴脾气就是摁不住。从小要饭,没规矩,这辈子是改不了了。”
  采芹给他倒上酒,又用筷子把菜堆了堆,她自己却不吃,只在那里陪着。
  “采芹,这孩子呀,就得摔打,不能把他拢在家里,得常带他出去走走,哪里人多上哪去。过去,我在乡下要饭的时候就傻,整天让狗撵得乱窜。后来去了张店周村,那里人多狗少,又能要着干粮,也能长心眼儿。后来还要了媳妇。哈哈……”
  “喝酒也堵不住你的嘴!”
  寿亭放平筷子,先看看外边,然后凑前一点,一本正经地说:“采芹,”他又往前凑了一下,“咱真不能再生一个?”
  采芹的脸沉下来,叹了口气:“看来是不行了,滕井也领着我去日本诊所看了,说是不能生了。”说着有些沮丧。
  寿亭点点头,静默,忽然把头一扬:“一个就一个。好儿不用多。供着咱福庆上学,上好学,大了之后也去留洋。要饭的爹,留洋的儿,这也是一景。”说罢朗朗大笑,从旁边的点心盒子里拿出土烟来。这土烟比一般的烟长一截。
  采芹看着那土烟:“寿亭,这土烟就别抽了。什么哈德门、红锡包皮,咱什么抽不起?你整天在外面见人,这不是个样。”
  寿亭点烟,接着发表自己的见解:“那纸烟一包皮就买土烟半斤,冤钱我不花。抽烟抽烟,抽的是烟,不是牌子。”他抽得很得意,一边喝酒,一边笑,心情很好。
  “寿亭,”采芹的口气很小心,“这些日子我一直琢磨着……”欲言又止,看丈夫的脸色。
  “有话快说,别让我着急。”
  “我琢磨着咱这也算发财了,别说我还生不了,就是能生,也受不了那个累了。六哥,要不再从周村给你弄个小的来?”稍顿,“捡那壮壮实实的黄花大闺女,来家多生几个孩子。”
  寿亭很惊讶,把凑到嘴边的盅子停在那里:“采芹,你这是想干什么!这事不能办!”说罢,酒盅往桌上一撂。酒洒了出来,采芹赶紧站起扶正盅子。
  “咋不能办?”
  “人家家驹说得对,咱俩这是从小的夫妻,咱这也是自由恋爱。那时候,你夏天给我买甜瓜,冬天给我买麻花。过年过节的蒸回馍馍,你一个也不舍得吃,都是留着给我。我不吃你还不愿意。妹子,咱这是什么样的感情?这事呀,万不能办!不行,不行!”
  “六哥,这一出是一出。咱不孩子少嘛,咱不是让她来生孩子嘛!”
  “不行,不行,这事万万不能!”他把那只脚从椅子上拿下来,“你知道我这人心软。要是弄个小的来,我就什么也别干了,整天心烦吧!你想呀,我在那边搂着个小媳妇,刚想鼓捣点小事儿,可一想起你在这边揽着咱福庆落泪,我什么事也办不了,就剩下难过了。可话又说回来,我要是这边陪着你,一想那边还有个锃明瓦亮的大闺女,也是挂牵着。不行,不行,这是没事添乱,这事万万不行!”
  采芹让他说乐了:“嗨,没什么不行的,咱爹咱娘也是这意思。”
  “他们这是老糊涂了。放着好日子不过,要那么多孩子干什么?没有用。前年我去南京,到了夫子庙,人家给我算了一卦,人家说得明明白白,咱就是一个儿子的命。说我这人毒,合着下一辈子人丁不旺,到福庆那一辈子就好了。那先生说咱福庆是仨儿子的命。”
  “可咱就福庆自己,这也单点呀!将来福庆也没个帮手。”
  “什么帮手!你要是干了总统,还不有的是人帮?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蒋介石就是一个儿子,人家怎么不弄个小的生孩子?把这个念头给我灭了,以后不能再提。大丈夫应当纵横天下,不能总鼓捣着生孩子。”
  采芹乐了。
  “你笑什么?”
  “六哥,你就是在家的时候太少,我和你有说不够的话。唉!你在厂里忙一天,回来累得那样,我不忍再缠着你说这说那。六哥,别说你把买卖干得这么好,你就是今天还要饭,我也觉得自己这辈子没嫁错人。咱现在都三十多岁了,可你早晨去上工,只要一出这个门儿,我就想起小时候那样来。”采芹起身给寿亭添上酒,寿亭的右手在一边照应着。采芹坐下之后说:“唉,年下倒是不上工,可四下里是应酬。六哥,什么时候有一天,半天也行,咱俩说说话呀!”
  寿亭感慨万分:“唉!这些年我也是一口气儿硬撑着。工厂得发展,一二百工人得吃饭。整天脑子里那根弦儿紧绷着。刚才我和那俩残废也说到这个话头。等着吧,等我干不动了,咱俩一人一个小马扎,冬天晒着太阳,我陪着你说话。咱不说这些了,说起这些,觉得人这一辈子挺难。采芹,这男人喜欢女人是天性,我碰上俊女人也是使劲看。为什么我不让弄个小的来?妹子,咱家里要是来上这么个人,不管是生孩子也好,侍候我也好,妹子,那就把咱俩这二十多年的感情给毁了。不值呀!听我的,断了念头吧!啊?”
  采芹点点头:“你快吃饭吧。咱不说这些了,再说就到了那伤心处了。”
  寿亭点点头:“也是,也是。嘿嘿。”
  采芹深情地看着丈夫:“这些年你什么都变了,就这嘿嘿一笑,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寿亭说:“家驹给我说了这样一段话,我记下来了,说给你听听?”
  采芹点头:“快说说。”
  寿亭本来端起了酒,这时又放下了:“家驹说,不管男人对男人,还是男人对女人,首先是相互的信任,也就是信得过对方;第二步是相互的理解,就是体谅对方;这最高处,就是相互的欣赏,也就是你看着我好,我看着你好。我觉得这话有点道理。咱俩就是这样,你看着我好,我看着你更好。是这样不?”
  采芹感激地点点头,随后问:“你欣赏家驹吗?”
  寿亭干脆地说:“非常欣赏。你知道我欣赏他什么吗?”
  采芹抿着嘴笑:“该不是欣赏他骂不还口吧?”
  寿亭用一个指头来回地摆:“不是。我欣赏他做人的那种——这文化词怎么说?噢,做人的态度。家驹最大的好处是,他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我是整天和他开玩笑,说他不懂印染,其实家驹很用功,他没事儿的时候,就看外国每月寄来的那种书,上面全是印染方面的事儿。咱这些年买的机器,全是家驹定的,都是最新式,一回也没走了眼,咱没花一分的冤枉钱。”
  采芹点头:“是,是这样。要是没有家驹这样的文化人儿在后头,你光能干,又有什么用?就是挣点钱,也得让人家坑了去。”
  寿亭点头:“是,这是我最知足的地方。另外,采芹,人和人在一块,特别是男人和男人在一块,你知道什么最难避免?”
  采芹问:“是什么?”
  寿亭一扬眉:“争!就这一个争字,不知毁了多少事。”
  采芹说:“噢?”
  寿亭喝了一盅,采芹又给他倒上。寿亭点上土烟,长叹一声:“唉!可是家驹,他却是让。这一个让字,要不是有大文化、大学问,要不是有卢老爷子这样的高人点拨,一般人是做不到的。我要饭的时候,街上的人都是我老师;到了你家后,咱爹妈是我老师;干了染厂之后,家驹就是我的老师。要是没有家驹,你想想,我又能干什么?苗哥够厉害了吧?他第一回见家驹,就私下里对我说,家驹这样的人万里挑一,极为难得,让我珍惜。你说对不,采芹?”
  采芹很信服:“是。家驹就是好玩,其实这人特别善。他每回见了我,说话的那样儿,那笑,都和亲兄弟似的。”
  寿亭感受很深:“真正的高人,不是我这样的,上蹿下跳,到处乱跑。真正的高人,是让你心甘情愿地为他上蹿下跳。家驹就有那点意思。”说着寿亭又干了一盅。采芹伸手把盅子拿走了,命令道:“行了,就喝这些!”
  寿亭说:“嘿嘿,再给一盅。咱不是说话嘛!嘿嘿,就一盅。”
  采芹给他倒了半盅:“就这些了。”
  寿亭笑笑:“你既然给了半盅,说话也就到此为止了。你要是给倒满了,我还和你说话。你自己选吧。”
  采芹说:“你要这么说,这半盅我也倒回去。”
  寿亭一听,忙护住,端起来干了,伸手拿包皮子。
  采芹喊道:“孔妈,把老爷那碗豆腐端上来吧!”
  孔妈应声而至,端来一碗豆腐:“不凉不热,正好!”
  寿亭说:“谢谢孔妈。”说罢连吃带喝,狼吞虎咽。采芹看他那样,笑着,目光很温柔。
  寿亭抬起眼:“你笑什么?这豆腐是个宝。”
  “从周村吃到了青岛,二十多年了,你也不烦。”
  “这你不懂,当年我要饭的时候,总是想着,什么时候能大碗地吃豆腐呀!现在行了,想吃几碗就吃几碗。采芹,我觉得我这辈子有三件美事:抽土烟,吃豆腐,搓脚气。哈哈……”

  采芹乐不可支,也拿起了包皮子。
  夜色深沉,海浪如诉。沉小姐躺在海边的石凳子上,瑟瑟发抖。
  远处,是轮船的灯光,不时传来低沉的汽笛声:“呜——”
  这时,一个穿格子衬衣的男人来到沉小姐跟前,低声说:“小姐,这里很冷呀!”
  沉小姐无语,还是那样蜷曲着。
  那男人说:“小姐,跟我回家吧。我可以给你钱。”
  还没等那人说完,沉小姐就像被蜇了一样,哇地叫了一声,吓得那男人一惊。接着沉小姐坐起来,又那样来了一声,男人见势不好,边回头看边撤去……
  第二天下午,沉小姐又来到昨天丢包皮的那家医院,胆怯地问:“小姐,再把住院簿拿给我看看好吗?”这时,沉小姐已经没有了昨天的风采,头发有点乱,在海边待了一夜,灰褂子也脏了。她精神疲惫,目光呆滞。
  那小姐看她一眼,没好气地把本子扔出窗口……
  沉小姐独自在街上走着,天渐渐地暗了。她来到一个烧饼铺前,看着烧饼咽了口唾液。伙计忙问:“来几个,小姐?”
  沉小姐苦笑了一下,走开了。风吹来,她的眼眯着,走得很慢,不知道走向哪里……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栈桥边有个巴黎西餐厅。
  家驹赵东初和寿亭在靠窗的桌边坐着。窗开着,白纱窗帘飘舞。寿亭上身绸大褂,足登千层底礼服呢黑布鞋,裤脚上还扎着绑腿,整个打扮与环境很不相称。菜还没来,寿亭拿着那刀叉玩弄,觉得很有意思。
  东初说:“六哥,我这次来青岛,一是进点儿日本坯布,再者我大哥让我问问你和家驹,有没有迁济南的意思。”
  “噢?怎么想起这碴儿来了?”寿亭眼睛转着。
  东初接着说:“是这局势。日本人占了东北,青岛街上的日本人也很狂,虽说还没占,但这是早晚的事。其实他们从德国人手里抢过青岛之后,这一二十年根本就没走,和占了也差不多。”
  家驹说:“上个月日本人占了东北,日本人高兴,那些浪人喝醉了酒,在光复路上调戏中国女人。我一看见日本人就生气。”
  寿亭盯着东初,过了一会儿说:“在中国的地面儿上,我不光看见日本人,看见他娘的哪国人都生气。老三,我和家驹去了济南怎么干呢?”
  “这好办,六哥。我哥说,现在日本人到处收购中国工厂,大华趁着当口,一定能卖个好价钱。你俩卖了这边的厂,咱们合到一块儿干,就能控制北平以南,长江以北这块地方。你又懂技术,又能干,家驹又是专学这行的,咱们要是合起来,就能和上海的那些大厂干一场,就能把他们全都赶出山东。”
  家驹忙摆手:“千万别指望我,我在德国学的是印花,回来之后根本用不上。这你知道。”
  东初说:“我大哥的意思正在这里。咱这些年就是染布,这花布的市场一直是上海人占着。咱们现在也算有钱了,也进台印花机,和他们争一下。”
  家驹摇摇头:“东初,这印花布可不是那么简单。染布,蓝的染砸了,咱改黑的。可要是印布印砸了,布就废了。六哥一直不让干。咱厂里原来有台崭新的德国海德堡印花机,真是好机器。崭新的,一次也没用过。可六哥半价给了孙明祖,就是青岛元亨染厂的孙明祖。当时我很心疼,我爹也不愿意。可后来看,还是六哥有主见。孙明祖把那机器弄回去之后,连一寸布也没印出来。翻来覆去地试机,还赔上了不少钱。”
  东初往后一仰身子:“孙明祖是孙明祖,咱是咱,他没你这样的人,所以玩儿不转。”
  家驹忙摆手:“别别别!东初,那印花布,特别是多色套印,一共得有十五六道工序,四五套色版,一遍一遍地往上对,可麻烦了。这些年我早忘了。如果将来咱们真要干印花,我倒是能从德国找工人,千万可别指望我。”
  寿亭放下刀叉:“老三,这印花布也不难,只是那花布卖得太慢,只卖夏天这一季。咱现在是挣钱,不管印布也好,染布也好,什么卖得快,挣钱多,咱们就干什么。我觉得,印布是个方向,花布市场确实也是往上走,可我觉着好像还稍微早点儿呢!是不是还没真到时候呀!”
  家驹算是看见了救星:“还是六哥说得对,现在还不到时候,买花布的人还太少。”
  东初笑起来:“我算是看出来了,家驹,你是怎么省心怎么干。哈哈……”
  家驹毫不隐瞒:“东初,说我是东家,我就是东家。实际上,我就是跟着六哥在青岛玩儿。除了和德国人谈判我当个翻译,六哥什么也不让我干。六哥知道我也干不了什么。惟一的一点用处就是天天给六哥念报纸。”
  寿亭好像没听见家驹的话,他一直望着窗外,眉微微地皱着。良久,他正色对东初说:“东初,你回去转告东俊,你弟兄俩的人品我知道,都是正道干事的人,要是这局势再这样下去,我和家驹肯定会去投奔。青岛虽不肃静,可这大华染厂一年可是几十万大洋的流水呀!”
  东初点头,听得很认真。
  寿亭接着说:“上月日本人占了东北,我也和家驹商量过退路。可是现在就放了手,是不是早点呀?”
  东初点点头,点烟。
  家驹说:“六哥,实际上也不早了。不光咱中国乱,在欧洲,德国也是闹哄哄的。”
  寿亭转向家驹:“家驹,你是我的东家,咱弟兄俩在一起也十来年了,我就把你当亲兄弟看。你别慌,日本人在青岛也不是一天了,我觉得暂时还不要紧。不要紧不是说没有事儿。滕井找过我三回了,可咱这工厂现在不能卖。还是那句话,不到时候。说一千,道一万,咱不怕。进,咱可以干下去;退,有济南东俊东初兄弟们托着,沉得住气。现在我不想别的,就想怎么趁这个乱劲狠赚一把,然后再走。”
  东初指着寿亭笑了:“六哥,你真让我哥猜对了。”
  “怎么着?”寿亭问。
  “我大哥说,你六哥就是死,也得先看看哪家棺材便宜。哈哈!”
  寿亭问:“咱苗哥好吗?”
  东初说:“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那天我哥去苗哥家,说了想拉你到济南的事儿,苗哥很高兴,他说他新学了几招,准能破你的巡河炮。”
  寿亭说:“苗哥在钱上一点不在乎,可要是输盘棋,半年忘不了。前两天来信,还想着年初六输给我的事儿呢!”
  东初说:“苗哥当初只身海外,一个人在剑桥,人生地不熟的,也没个伴儿,就一个人在学生宿舍里按着什么《橘中秘》、《梅花谱》自己下棋。你那套是张店大街上学来的,野路子,苗哥没见过,所以顶不住。”
  寿亭感叹:“当初我站在苗哥家的大门洞里喊,就喊了一声,苗哥就从北屋里出来,拿着馍馍递给我,我都不信这是真事儿。他说‘快吃吧’,我立刻就给苗哥磕了个头。苗哥的泪接着就掉下来。唉,苗哥这人真善呀!那时候苗哥真精神呀!身子也直,眉毛扬着,那真是美男子!可是年下我见他,觉得他老得挺快。唉!”
  东初说:“也是操心呀!那么大个摊子,全是他顶着,去欧洲进机器,进了机器回来再指画安。唉,都不容易呀!”
  寿亭转向家驹:“一会儿你给小丁说,再去码头上订一篓子好螃蟹,让东初带给苗哥。我忙得把这事给忘了。他娘的,这就是忘恩负义。”
  家驹说:“咱吃着饭,我让小丁这就去码头,再回来接咱也不迟。”说着站起来走出餐厅,出来给小丁交代着。
  菜上来了,大家准备吃。家驹正要往寿亭的杯子里添红酒,寿亭用手一挡,从桌下拿上一瓶没商标的白酒来。东初家驹急着想制止,他已经咬开瓶盖倒上了。站在一边的白俄侍应生撇嘴耸肩。寿亭眼一抬,嘴角带着蔑视的微笑:“怎么着,笑话我?你这狗屁馆子我一天就挣仨。当心我盘过来把你轰出去。”
  白俄侍应生委屈地摊手,表示自己无辜。周围的人都回过头来看,寿亭若无其事:“来,老三,家驹,干!”
  东初急得伸过头来小声说:“六哥,在这西餐厅不能大声说话。”
  寿亭停住了酒:“噢?还有这规矩?”他的嗓门根本没减,“我这还没喝酒呢!要是下去半瓶,动静还大。来,干!他娘的,哪来的这些规矩。”
  旁边的一对青年男女嫌恶地朝这边看了一眼,站起来走了。家驹冲人家点头道歉。东初家驹对视无奈。
  寿亭笨手笨脚地用叉子挑西红柿片,怎么也挑不起来,家驹东初替他着急。寿亭挑烦了,一扔刀叉,回头对那白俄侍应生说:“去,给我拿双中国筷子来!”
  海上升明月。
  餐厅门口,司机打开车门。寿亭说:“你俩走吧,我沿着海边走走,想点事。”
  “六哥,要不让小丁送东初,我陪你走走?”家驹说。
  “不用,你们走吧。东初,明天我就不送你了,回去问你哥好。”
  东初拉起寿亭的手:“六哥,遇事不能着急。我看你酒也喝得太多,当心伤身子。现在也是大厂的掌柜了,没必要总去车间干活。”
  寿亭淡然一笑:“酒不能不喝,活不能不干。没事,没事。哎,老三,我忘了问你了,这西餐的菜倒还马马虎虎,可是干吗最后给咱喝服药呢?”
  “药?”东初不解。
  家驹一甩手:“嗨!六哥是故意的,他说的是咖啡。”
  大家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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