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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个人咖啡 - 第四章等一个人,老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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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我。
  「不用对不起,妳从未应允过我什么。」他。
  「对不起。」我哭了。
  「不用对不起,有些事,一开始就已经决定好了,努力是没有用的。」
  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
  「对不起。」女孩子将脸埋在双掌里。
  「不用对不起,不过妳要明白,有些事,是一万年也不会改变的。」
  他坚定地说:「我永远都在等妳当我的新娘子。」
  「拜!别忘记明天要模拟考喔!」
  小青骑着脚踏车向我挥手,朝着不远的火车站金石堂的方向骑去。
  「拜托,这种事怎么可能忘记?」
  我嚷着,挥挥手,钻进窄小的地下道里,往光复路前进。
  每天打工,我并不觉得困扰或疲倦,反而是上学,唉。
  在台湾,高三的生活实在不怎么彩色,美术课、工艺课、体育课、书法课、班会通通都是虚有其表的挂名,三不五时就有老师要借去考试或赶课,就算没课可赶没试可考,他们也会来个请术科老师让学生自习,好像学生没有考上台大法律系,这些老师就会很对不起他们的大好人生似的。
  不过我念的竹女这一点就好多了,强调五育并进是竹女传统的骄傲,连体育老师这种爱装病的角色也不敢借课来考试。不过考试连篇仍旧是少不了的压力。
  但很抱歉,我自己的人生,我想自己来。
  只有回到「等一个人」咖啡店,穿上白色、上面有几点咖啡渍的工作围裙,站在吧台后面,被甫烘焙完的咖啡豆香团团围抱,我才能稍微喘一口气。
  「今天气色不大好?」阿不思罕见地问。
  阿不思常常一言不发,就算直到打烊她都像个哑巴我也不觉得奇怪。
  我想我懂得尊重她的沉默,因为她的沉默不只是个性,还有那么一点智慧。
  「明天要模拟考,好烦。」我一边看着贴在柜台上的英文词组一边调制炭烧冰咖啡。
  「要不要早点下班,我没关系。」老板娘笑笑,这阵子她在迷剪纸。
  我看着根本不打理店务的懒散老板娘,她大我十岁,今年不过二十七,年纪轻轻就已养成什么都没关系的个性,我也知道她不介意。
  但模拟考就是模拟考,不会因为我提早回家它就不会考。
  「老板娘今天心情特好。」阿不思开口。
  「为何?」我问,其实我也没看过老板娘心情真的坏过。
  「今天下午有个在竹科上班的工程师点了她的老板娘特调,两个人聊的可开心。」阿不思忍不住泄密,脸上笑的很开。
  「喔喔,原来妳今天剪纸都挑粉红色的色纸,是因为谈恋爱喔?」我跟着高兴。
  老板娘笑而不答,手上的剪纸好像是个传统式样的骑鹤老翁。
  「对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啊?」我问。
  此时店里只有两个人,不忙,但透明的门外却挤了五个高中生不停在嬉闹挤兑,我立刻认了出来,是上次乱点「华山论剑之黯然销魂咖啡」的那群,不知道他们又在计划些什么。
  「一个未婚、三十多岁的计算机工程师,今天下午正好坐在那杯肯亚的附近,两个人、两台笔记型计算机,好像事情永远忙不完。」阿不思也注意到门外的那群小鬼。
  好可惜,泽于今天来过了。看来我今晚微弱的动力又少了一点。
  但我偷偷瞧着老板娘剪纸的表情,真是有够春心荡漾。我原本郁闷的心情逐渐纾解开来。
  店里的菜单上,一直有个醒目的「老板娘特调」项目,一杯九十九块,附注写着:可以跟老板娘聊天,时间?咖啡喝多久,就聊多久罢。
  这是个谜。
  记得我忍不住开口询问老板娘的那天,是我刚刚录取进「等一个人」咖啡店的第二个礼拜,一个天气凉爽的星期六下午。
  在那天之前,有个刚刚返国任教清大的教授连续三天都来店里坐,也连续三天点了「老板娘不确定特调」。我记得他是个教物理的。
  *************
  「所以,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物理法则来解释啰?」
  老板娘好奇地捧着冒着蒸气的热咖啡。
  今天的咖啡是畸形的蓝山咖啡,因为上面漂着几片不知所以然的柠檬切片。
  物理教授的山羊胡子微微沾到了咖啡,笑得很笃定。
  「也不尽然,也很不尽然,站在爱因斯坦相对论的角度来分析文本,妳刚刚短短一句话总共二十三的字,却有四个矛盾点,或者说,有四个逻辑不相称的地方,但如果依然站在爱因斯坦相对论的观点来看,这四个逻辑不相称的地方也就毫不矛盾地水乳交融,环环相扣无痕。」物理教授好像不字字珠玑就会死掉一样。
  身为高中生社会组的我,在柜台后听得雾煞煞。
  但我也不信自然组的学生可以听得懂。
  他根本只是个学术暴走族,不炫耀会死。
  但老板娘却没有反唇相讥,了不起的涵养。
  她很自然地与物理教授从牛顿第三定律谈到宇宙生成,然后又从演化论谈到从电影「撕裂地平线」中由人工制造黑洞的技术问题,两人时而开怀大笑、时而严肃皱眉,讲到宇宙膨胀论的时候两个人更是张牙舞爪的。
  我心中只有佩服的五体投地。
  然而,物理教授第四天却没有来,第五天也没有来。
  第六天,物理教授来了。
  但他点的却不是「老板娘不确定特调」,而是阿拉伯摩卡爪哇。
  我想前几天她没有来的原因,多半是拉肚子,所以回店之后不得不换换口味。
  老板娘那天的表情略微失望,坐在吧台上独自翻阅新闻周刊,没有过去小圆桌与物理教授聊天。
  物理教授的表情也感到不解,想要来场学术演讲的欲望一直在他的脸上无处暴走着,喝完了阿拉伯摩卡爪哇后,物理教授失望走了,从此我只看过他两次。
  我当然也感到很疑惑。
  ***************
  面容秀气、几乎不施脂粉的老板娘年纪轻轻,虽然挂了老板娘三个字,但行为举止却像个不打算写论文的博士班研究生。
  她每天都在店里看杂志、看书、做小学生做的劳作,例如做灯笼或是用吸管盖小房子等,从没见过她为客人斟上一杯咖啡、或收拾客人用过的杯碗残余。
  唯一说得上「打理店务」的部份,大概是老板娘偶而会带些小摆设做点修饰,却也称不上什么工程。
  但,老板娘每天都会亲手准备一点特殊单品咖啡的材料,等待随时冲上两杯。
  其全名「老板娘不确定特调」,简称老板娘特调。
  不确定三个字,是因为老板娘冲泡咖啡的技术比我还不稳定。
  老板娘用手动磨咖啡豆的样子,像极了在月亮上捣药的玉兔,既笨拙又可爱,但磨出来的咖啡粉总是粗细不一,故意搞砸似的。然后是冲泡的过程,不管老板娘用的是咖啡压滤壶、滴漏式咖啡机、摩卡壶、浓缩咖啡机、虹吸式咖啡壶、甚至是单纯的布织滤网,她都表现的像是第一次使用那么手法拙劣,不是让咖啡粉浸泡过久,就是将滤孔开的过大,总之每一次煮出来的咖啡都无法保证品质,难有佳作。

  我怀疑这间店没有阿不思的话,大概撑不到三天就会倒闭。
  特调两个字,当然就是老板娘亲手烹制的别出心裁。
  有时候在味道芬芳、生气蓬勃的肯亚咖啡上放几片诗情画意的玫瑰花瓣,或是在略带酸味的哥伦比亚中沉入几颗酸梅,也曾做过胚芽咖啡之类乍听很正经的怪东西。这些还算是好的,有一次我还看见她在原本就具有甜味的黄金海岸综合咖啡中,放入一粒刚剥完皮的橘子,她窃笑的表情让我觉得她、根、本、就、是、故、意、的。
  这些怪现象我当然也跟家里的人提过。
  「妳们老板娘好奇怪,我看,我找个时间过去点那杯老板娘拉肚子咖啡,顺便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奇怪吧。」爸爸听我叙述完,这样下结论。
  「外星人,一定是外星人。」哥哥也一样。
  「妳在那里打工真的没有危险吗?她会不会私底下跑去纵火?」妈妈总是过分担心。
  「其实老板娘人很好,每个人都有奇怪的地方啊,就像哥,他才是最奇怪的人,但因为跟我们住太久所以你们都没有发现而已。」我说,静静看着哥,他正在客厅刮腋毛,一脸白痴地笑。
  而每日一变、只卖九十九元的老板娘不确定特调,每天只与一个有心人分享。
  谁没有口福点了,就可以与老板娘共同享受一杯咖啡的聊天时光,当作拉肚子的补偿吧。
  就在那天,物理教授喝完奇怪的阿拉伯摩卡爪哇、起身离去后,我终于忍不住走到落寞的老板娘身旁。
  「老板娘,可以问妳一个问题吗?」当时我刚入店没有多久,其实不大好意思询人隐私,但我已压抑不住心中的好奇。
  「妳想问我,我每天那么无聊冲两杯难喝得要死的咖啡,是什么意思吧?」
  老板娘将脸从杂志堆里抬了起来,她的笨拙只存在于冲泡咖啡时的刻意。
  「对啊,我才来几天就觉得好奇怪,老板娘,妳为什么每天都要亲自煮咖啡等客人,有时候快要打烊了,还看见妳恋恋不舍地坐在圆桌子旁等人点老板娘特调,有客人点了,那一天妳好像就会很开心,如果没有,妳好像会蛮失望?」我问。
  老板娘假装秘密被发现,贼贼地笑着,然后完全忘记我的问题似的。
  就这么过了十分钟。我,当然也不好意思继续追问。
  但我一直有预感,将来有一天这个谜终究会解开。
  解开时,我就能看见老板娘藏在慵懒背后的,那双明澈眼睛。
  「阿不思姊姊,我要我要五杯」
  一个显然是猜拳猜输了的高中生害羞地站在柜台前嗫嚅着。
  还是同一个,上次点黯然销魂咖啡的那位。真该练练猜拳技术的。
  「五杯什么?」阿不思的脸部肌肉完全没有一丝牵动。
  「我要五杯那个那个降龙十八掌之吸星大法热咖啡」
  高中生很艰难地背完,我笑了出来。
  「满十八岁了吗?」阿不思冷冰冰地问。
  「啊?还没。」高中生有些震惊。
  「降龙十八掌之吸星大法热咖啡要十八岁以上才能喝,三岁小孩都知道,去跟你的同党说,改点别的幼稚一点的咖啡。」阿不思拒绝。
  高中生落荒而逃,脸红红地回到那群狐群狗党,然后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年轻就是美好,做什么蠢事都会被当作英雄。」
  老板娘回头看着那群喧哗吵闹的高中生,忍不住发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老板娘,妳记不记得有个问题还没回答我?」我看着心情很飞扬的老板娘。
  我想,现在也许是个得到解答的好时机。
  老板娘看着我微笑,她立刻知道我在问什么,实在是个很聪慧的女人。
  她的魅力不仅来自于淡淡的成熟,还有举手投足间的慵懒自在。
  只有真正的聪明人,才能够得到这份慵懒暇逸的气质。
  「我不是一直都一个人。」老板娘停止手中的剪纸,对阿不思说:「给我一杯低咖啡因的摩卡爪哇,我想,我又要开始说故事了。」眉毛上扬。
  阿不思理所当然的笑笑。
  短短三分钟,阿不思变魔术般在老板娘面前放上一杯热咖啡。
  而我的面前也摆了杯热巧克力。阿不思用一种很特殊的眼神告诉我,那个故事她已听过,示意我暂时放下手边的工作。
  我同意了,我是个很喜欢听故事、听故事时也喜欢专注的女孩。
  我看着老板娘第一次喝「老板娘特调」之外的咖啡。
  比起我的热巧克力,低咖啡因的香气略显单薄了些,但清爽没有厚琐的负担,很像我眼中想象的,老板娘的人生。
  或许,这点观察也可以在我伟大的「咖啡/个性」记事本里添上一个小小记录。
  「很久很久以前,我跟阿不思一样,是个不喝咖啡的人。」
  老板娘闻着咖啡香,那淡淡的蒸气抚摸着她略显清瘦的脸颊。
  「但我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他非常喜欢喝咖啡,喜欢到,连我都不由自主端起咖啡,进入他的世界。」老板娘一边说着,一边端详着左手无名指。
  当时我年纪还小,但我明白,那里是一个女人,身上最幸福的位置。
  「妳很喜欢他,对吧?」我猜。
  「一开始没有那么喜欢,只是单纯的青梅竹马、无话不聊的童党。原本我以为,我们到了人生某个分歧点,例如国小毕业、例如国中毕业等,我们就会理所当然穿上颜色不同的制服,走进不同的人生,跟大多数人一样,回忆尘封在毕业纪念册上的短短祝福。」老板娘的眼中充满了得意的光采:「但没有。」
  他的双亲在他国小毕业典礼那天,不幸出车祸过世了。
  当大家都在为分离培养情绪假哭时,我看着导师走到他身边说了几句话,他一听,仓皇不知所措地从会场跑去医院,我不懂,于是向导师问明了原因。
  知道后,我开始无法克制地大哭。
  一连哭了好几天,每晚睡觉阖上眼睛时,彷佛都会看见他穿着麻衣、无助地跪在丧礼告别式的角落。我难过得无法入梦。
  于是,我鼓起勇气告诉我爸爸,我不想念私立中学的初中部,想到他读的、位于八卦山山上的彰化国中,继续当他的好朋友、照顾他的情绪,以免他变成自闭儿或是学生流氓。
  幸运的,我爸爸很高兴我珍惜这份友情,于是答应了。
  上了国中,依亲的他没有钱吃营养午餐,于是我每天从家里带两份便当给他吃。
  他成绩不好又贪玩,我便晚上押着他到我家、当他的小家教,教他到不想会也得会为止。

  而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我家里摆放的种种煮制咖啡的器具,那些都是我喜爱喝咖啡的老爸珍藏的宝贝,而他老是好奇地东摸摸西摸摸,我爸也就热心地倾囊相授,教导他各种咖啡的知识、如何辨别咖啡豆好坏、甚至还跟他一起蹲在院子里用奶粉罐DIY烘焙生咖啡豆,两个人像是忘年之交。
  到了高中联考,真是我的一场噩梦。
  不晓得是因为太过紧张或是吃坏了肚子,我考到第二天就得了急性肠胃炎,在考场里几乎熬不下去,成绩当然不好,只得在选填志愿时将私立中学当作唯一的选择。而他,他真的很聪明,他的联考分数远远超过第一志愿彰化高中五十分。
  我想,应该是说再见的时候。
  坦白说,我挺难过的,当时我真希望我爸还有没教完的咖啡课程,如此我才能在偶而的下课晚上瞧见他的身影。
  但到了私立高中报到、新生训练的第一天,我吓呆了。
  「好久不见,以后请全校第一美女多多指教。」
  他穿着白色衬衫、咖啡色长裤,笑嘻嘻地背着蓝色布书包皮,站在校门口等我。
  然后深深一鞠躬。
  我根本没办法反应,只好讪讪地向他挥挥手打招呼就走进教室。
  回想起来,我当时根本不明白自己心中的情绪,是一种叫做「喜欢」的东西。
  我还单纯地以为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后来我看见他每天放学后都匆匆忙忙骑脚踏车离去,我才知道,原来他为了支付私立学校高昂的学费还就学贷款,每天晚上都到咖啡店打工。
  呵,也算是学以致用吧,我爸知道了还很得意他的徒弟终于青出于蓝。
  我偶而会到那间咖啡店写作业,老板跟其它的工读生都向我夸赞他的手艺是全店第一,客人都很满意。
  「全校第一美女,请问今天想喝点什么?本店请客。」
  他总是笑嘻嘻地穿着白色围裙,弯腰问我,故意装绅士。
  「随便。」我想说既然他请客,那就随便吧。
  他每次都端上风味不一样的咖啡,拿铁、摩卡、浓缩、哥伦比亚、美景三河、佛罗娜、苏拉维西,还会贴心地附上一片小蛋糕,单就技术上绝不比阿不思逊色。
  虽然我的舌尖没有特别敏锐,但我总是可以感觉到在每一次不同的口味后、藏在他手艺里的,那一点点特别的东西。
  但我还不知道,那一点点特别的东西,是多么珍贵。
  所以我在高二时交了一个男朋友,高三的学长,高高帅帅,骑红色FZR打档车、穿刻意定做的打折裤上学,是所有少女心中的梦想。
  「对不起。」我。
  「不用对不起,妳从未应允过我什么。」他。
  「对不起。」我哭了。
  「不用对不起,有些事,一开始就已经决定好了,努力是没有用的。」
  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
  「对不起。」女孩子将脸埋在双掌里。
  「不用对不起,不过妳要明白,有些事,是一万年也不会改变的。」
  他坚定地说:「我永远都在等妳当我的新娘子。」
  我想我伤透了他的心。
  虽然我还是可以见到他勉强挤出笑容,弯着腰、伸出手,绅士般问我:
  「全校第一美女,请问今天想喝点什么?本店请客。」
  然后加上一句:
  「请问我还没有没机会,如果有,别忘了轻轻敲桌子鼓励一下我喔。」
  然而,我的手从来都吝惜传达我的情感。
  他却从来不吝惜他的笑容,还有美味的咖啡。
  所以老天爷给了他一个机会,也给了我一个启示。
  大学联考前一个月,他陪着我到邮局划拨一套音乐CD,当时在中午,来邮局办事的人很多,他趴在我身边看着我填写划拨单,不知在傻笑个什么。
  突然,有两个抢匪冲进邮局大叫抢劫不要动,我吓呆了,他立刻紧紧从背后抱着我。半分钟过后,我听见一声爆竹巨响。还有玻璃碎裂的声音、人群的尖叫。
  「妳有没有怎样!妳有没有怎样!有没有哪里很痛?」
  他惊慌地抓着我的肩膀,将我绕了一圈察看,我赶紧摇摇头表示我很好。
  「吓死我了。」他松了一口气,我却看见他的右手袖子上,都是血。
  我在医院急诊室外,不断祈求上天别让他离开我。
  只要他还能对我绽放笑容、为我端上一杯温暖的咖啡,我愿意给我们俩一次机会。
  两个小时过后,挂在急诊室门上的红灯熄了。
  我又哭又笑,站在走廊上将满脸的眼泪揩干,将电话卡插进话机里,告诉那个学长我想,分手。
  大学联考后,他因为右手还没复原、计算答案时慢了半拍,所以没考上国立的大学,填了台中的东海。
  我帮他拿志愿卡去登记时,瞒着爸爸,将我的志愿卡上第一顺位「台大心理」用橡皮擦偷偷擦掉,填上一个象征机会的数字。
  然后,开始了多采多姿的大学生涯。
  但我还是很笨,即使我越来越喜欢他。
  四年中,我深深害怕我一旦被他追到了,他就会像其它现实生活里的许多男生一样,失去恋爱的热情,失去当初追求时的活力,忘记在咖啡里添加那一点点,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所以我一直没答应他的追求,眼睁睁看着他跟学妹手牵着手,走在美丽的文理大道上。
  我哭了,躲在浴室里偷偷地哭了好几天。
  我亲手挥别珍贵的幸福,丝毫没想过一次次拒绝他之后,他所尝到酸苦滋味。
  只顾着保存他追求我的快乐时光,却不敢携手挑战不可知的未来。
  心如刀割,我才明白我自以为付出甚多,其实我多么自私。
  毕业典礼,他穿着黑色的礼服,神色有些落寞地站在路思义教堂前的宽阔草坪上与同学、学妹合照,我终于鼓起勇气,哭着向他大声告白。
  东海大学毕业典礼,大草皮。
  数百个人围观一场闹剧。
  他走了过来,说要跟我合照。
  「你去死去死啦!我以后都不要见到你!」我大哭,推开他的照相机。
  「应该说这句话的人是我吧!」他突然情绪爆发。
  「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个人煮咖啡给我、为我念精诚、陪我念书、拉着我逃课看电影、为我为我挡子弹呜都是骗人的!」我把鲜花摔在地上,号啕大哭。
  「我的努力一直都没用!都没用!我追妳那么久妳都不肯跟我在一起,别人一牵妳,妳就跟人家跑了!我算什么!上个月妳网友说要追妳,妳竟然说要好好考虑一下?!干!我比不上一个妳从未看过的男人吗?」他把相机丢在地上愤怒咆哮。
  「呜~~~~」我蹲在地上,气得大哭大闹。
  他从未见过我这么胡闹,气竟消了一半。
  「对不起。」他叹口气说。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我咬着嘴唇,看着草地上的小野菊。

  「对不起,我真的追不到妳。」他转身,就要走。
  就要走。就要走出我的生命。
  「不要走!」我大叫。终于下定决心。
  他不明白,但停了下来。
  「我我不是不当你的女朋友我只是要你一直追我!」我红着眼,大声说:「我只是很喜欢很喜欢你追我的感觉,我好怕,好怕你跟我在一起以后,就突然不要我了嘛,呜」我一直哭,他也一直哭。
  围观的数百人,也一起哭。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你知不知道这年头,要找到一个真正愿意帮我挡子弹的人,有多有多困难」我的鼻涕跟眼泪搅和在一起。
  「你们才是最登对的,再不走,我要被大家用石头砸扁了。」他身旁的小学妹淡淡一笑。
  「sorry」他歉然说,看着小学妹摀着脸跑出人群。
  「看这里。」他看着我哭花的小脸,捡起草地上的照相机对准我。
  「走开啦!」我摀着脸,不让他拍照。
  「我搞不懂,一下要我滚,一下子说我走了妳会死掉,一下子又叫我走开。」
  他笑着,把脸上的眼泪都笑落了。
  「我哪有说我会死掉!」我抽抽噎噎地笑了。
  「嫁给我!」他大叫。
  「不要!」我也大叫。
  「至少当我的女朋友吧!我连妳的手都没牵过!」他开心地嘶吼着。
  我别过脸,但隐藏不住幸福的笑意。
  「答应他吧!」一个穿着毕业服的长发女孩擦着眼泪道。
  「答应他吧,让我在毕业前留下一个难忘的美好回忆吧!」
  一个拿着篮球,毕业服乱穿的男生大叫。
  「答应他吧!」「答应他吧!」
  「答应他吧!」「答应他吧!」
  他拿着相机,贼兮兮地等待他盼望已久的瞬间。
  我擦掉眼泪,说出他期待十四年的咒语。
  「女朋友就女朋友。」
  「喀擦!」
  往后的四年间,他当完兵、在新竹找到一份工作,我则在一间出版社上班,担任小小的美术编辑。我们之间,也再度经历了上千杯的咖啡。
  一个周末,他开着刚刚分期付款买下的新车,兴高采烈载我到竹东的关雾渡假,还让根本没有驾照的我偷偷开了一小段路,想想真是惊险。
  「小咪,妳喜欢喝我煮的咖啡吗?」在民宿吃晚饭时,他突然很认真地问我。
  「当然喜欢啊,虽然我每次都说随便,但只有是你为我煮的我才会这么回答,嘻,其实我宁愿喝白开水也不愿尝别人煮的咖啡一口,我爸爸还会因为你吃醋呢。」我点点头回答。
  他笑了,笑的很开心。
  自从大学毕业典礼那天以后,就属那个时刻的笑容最灿烂了。
  「你煮的咖啡太好喝啦,万一我以后喝不到这么好喝的咖啡该怎么办?」
  我学着周星驰电影「食神」里的经典对白。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教妳一个办法。」他正经八百地却又说着搞笑的内容:「妳就开一间咖啡店,整天瞎煮一堆乱七八糟的咖啡,取名叫老板娘特调,然后每次煮的内容都不一样,唯一相同的地方,大概就是难喝的要死吧?接着规定这种烂咖啡每日只供应两杯,一杯给自己、一杯得请老板娘,如果点了老板娘特调的话,就可以跟世界第一美女聊聊、聊一杯咖啡的时间。」
  「好无聊喔,这样有谁会点这种咖啡?岂不是砸了自己的店招牌!」我大笑。
  「一点都不无聊。如果有一个人,每天风雨无阻,就算走路碰上下雪、就算开车遇到龙卷风、就算大地震将他前面的路裂成好几条缝,他都会克服万难,敲敲妳的门,一脸腼腆地向妳说:老板娘特调,两份。」
  他越说越认真,认真到,我的鼻子都酸了起来。
  「那么,他就是妳的下一任真命天子,当妳遇见这样的一个人,妳千万要珍惜他、别让他轻易溜走,因为这样的人,是带着我托付的使命,带着我的眷恋。」
  他笑了。
  我却哭了。然后一直用力捶他骂他,叫他不要乱说话,害得我好好的假期却无端哭累了眼睛。
  那天晚上,山上飘着细细小雨,他站在门口邀我夜游。
  出门前,我看了看日历,四月一号。
  「我警告你,在愚人节求婚的话我会很生气。」
  我用力敲了他的头。即使我已经拒绝了他一百次的求婚。
  他神秘地笑着,撑开雨伞。
  「然后呢?」
  那个猜拳老猜输的高中生趴在柜台上,他的朋友们挤在柜台边,围成了一圈。
  不知道从故事的哪一段开始,他们全都靠了过来。
  乱点王也将椅子凑近了不少,竖起耳朵倾听。
  苏门答腊不知何时,被老板娘抱在怀里,睡着了。
  「然后,我就在这里,等一个人。」
  老板娘笑着,没有眼泪,也没有一丝悲伤。
  我却哭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他」最后怎么了。
  但我知道老板娘为什么开了一间几乎无所事事的咖啡店。
  为什么菜单上会有一道老板娘特调。这就够了。
  「阿姨,为什么妳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都不会哭啊?」那高中生问,他刚刚偷偷抬起头来让泪光滑回眼睛里面的动作,早就被我发现。
  「回忆很美,为什么要哭呢?」老板娘依旧看着左手空荡荡的无名指,笑的很阳光。
  「还有,我不是阿姨,我叫老板娘!小心我叫阿不思放老鼠药进咖啡里!」
  老板娘故意恶狠狠地瞪着那些高中生。
  「老板娘,妳年纪轻轻就变成了欧巴桑,我们一定会帮妳。」
  一个剃平头的高中生勇敢地说道,差点被老板娘的手刀击中。
  「帮什么!」老板娘第二记手刀也打不中。
  「帮妳贴海报啊!」平头高中生空手夺白刃,硬接住老板娘的手。
  「贴海报怎样?」老板娘感到好笑。
  「征求喜欢喝难喝咖啡的勇者,通过一百杯咖啡就可以娶世界上最年轻的欧巴桑回家!而且一杯只要99元,多少也值得尝试一下!」长得像西瓜的高中生附和。
  「现在的高中生真是太不可爱了。」
  老板娘无奈地收回手刀,然后突然往西瓜高中生的头上一斩,斩得他哇哇大叫。
  我看着老板娘。
  多么美的一个故事。
  很荣幸,我能够在这间店里工作。
  陪着老板娘等着她的真命天子,总有一天,他带着天上另一个他的祝福与使命,前来共饮那一杯杯难喝,却充满幸福期待的咖啡。
  也希望,在这段浪漫店史的庇荫之下,我也能等到生命中的那一个人。
  「咳,我想来杯老板娘特调。」乱点王整理衣襟,故作忧郁地走了过来。
  然后我们全都用白眼瞪他,他只好干咳了两声,假装没说过那句话。
  白烂终归是白烂,只想捡现成的便宜。
  一点都不值得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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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会唱歌的墙》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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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第一次去青岛之前,实际上我已经对青岛很熟悉。距今三十年前,正是人民公社的鼎盛时期。全村人分成了几个小队,集中在一起劳动,虽然穷,但的确很欢乐。其中一个女的,名字叫做方兰花的,其夫在青岛当兵,开小吉普的,据说是海军的陆战队,穿灰色的军装,很是神气。青岛离我们家不远,这个当兵的经常开着小吉普回来,把方兰花拉去住。方兰花回来,与我们一起干活时,就把她在青岛见到的好光景、吃到的好东西说给我们听。 [点击阅读]
莫言《天堂蒜薹之歌》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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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莫言十九年前,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一件极具爆炸性的事件——数千农民因为切身利益受到了严重的侵害,自发地聚集起来,包皮皮围了县政府,砸了办公设备,酿成了震惊全国的蒜薹事件——促使我放下正在创作着的家族小说,用了三十五天的时间,写出了这部义愤填膺的长篇小说。在初版的卷首,我曾经杜撰了一段斯大林语录:小说家总是想远离政治,小说却自己逼十近了政治。 [点击阅读]
莫言《檀香刑》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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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一那天早晨,俺公爹赵甲做梦也想不到再过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里;死得胜过一条忠于职守的老狗。俺也想不到,一个女流之辈俺竟然能够手持利刃杀了自己的公爹。俺更想不到,这个半年前仿佛从天而降的公爹,竟然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俺公爹头戴着红缨子瓜皮小帽、穿着长袍马褂、手捻着佛珠在院子里晃来晃去时,八成似一个告老还乡的员外郎,九成似一个子孙满堂的老太爷。 [点击阅读]
莫言《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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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生死疲劳》叙述了1950年到2000年中国农村50年的历史,围绕土地这个沉重的话题,阐释了农民与土地的种种关系,并透过生死轮回的艺术图像,展示了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农民的生活和他们顽强、乐观、坚韧的精神。小说的叙述者,是土地改革时被枪毙的一个地主,他认为自己虽有财富,并无罪恶,因此在阴间里他为自己喊冤。 [点击阅读]
莫言《红蝗》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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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第二天凌晨太阳出土前约有十至十五分钟光景,我行走在一片尚未开垦的荒地上。初夏老春,残冬和初春的记忆淡漠。荒地上杂草丛生,草黑绿、结实、枯瘦。轻盈的薄雾迅速消逝着。尽管有雾,但空气还是异常干燥。当一只穿着牛皮凉鞋和另一只穿着羊皮凉鞋的脚无情地践踏着生命力极端顽强的野草时,我在心里思念着一个刚刚打过我两个耳光的女人。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