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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庄梦 - 第四章 第二节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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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玲玲就从他身边走掉了。
  "八十块钱行不行?"
  她就从他面前过去了。
  "一百行不行?"
  玲玲走了很远回过了头:
  "你不会到沩县县城去买呀。"
  事情平平静静过去了。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就是丢点粮食丢了点钱,丢个公章丢了一件袄,该找的贼也都找到了。赵德全是想在死前还给他媳妇一件红绸袄,娶人家时候应了下来的,可现在,自己儿子都要成家与立业,那承诺还没有兑现的影。人得热病快死了,还欠人家一件绸嫁袄。一念间,就走上贼道了。赵秀芹,说让她凭空侍候别人她就吃了亏,她是理当偷那一些粮食的。这也就有了新规矩,让赵德全把袄还给杨玲玲,让赵秀芹和她一块烧饭的另外俩女人,还是烧着她们的饭,但别人每月都要从家往这兑米、兑面,兑杂粮,她们就不用兑粮了,白烧白吃就行了。然后对所有的病人们,规定谁再有了脚快手长的事,你就回你的家里去,就病死在你家的床上去。
  都是能活今天不知明天的人,没有啥儿再可计较的。可是李三仁,没有找到村委会的章,他却总是心不甘。一边说:"不找了,不找了,反正丁庄已经没有了村委会。"又一边,却总是在这个人的床头翻一翻,到那个人的衣服包皮里看一看,还把二楼屋里的老鼠窝全都找了一个遍,狠不得把老鼠窝里的鼠屎一粒一粒剥开来地看。
  终于还是没找着。
  没找着,就总是心里煎熬着,会坐在哪儿突然叹下一口气。悠长长的一口气,像心里有着天广地阔的憾事样。可是有一天,一整天,他既没有坐在楼下的日头地,也没有坐在楼上从窗里透进的日光里,而是钻在了他的被窝里。他夜里钻在被窝里,早上钻在被窝里,上午还钻在被窝里,挨到要吃午饭时,还是钻在被窝里。我爷让我叔去唤他来吃饭,我叔就敲着自己的搪瓷碗,到李三仁住的教室门口唤:
  "三仁叔,吃饭啦——"
  不见有回应,就又接着道:
  "老村长——你不吃饭啦?"
  仍然不见有回应,叔就去了他床前,拿手去推他,像推一柱推不动的石柱子。慌忙撩开他的被子看,也就看见他的脸早就成了青颜色。

  乌青的菜颜色。
  这时候,他人已经下世了。
  早就下世了。也许是死在昨儿上半夜,也许是死在昨儿下半夜。在他的枕边上,有他吐的一滩儿血。污黑黑的血,像一片污黑黑的泥。都已经冻成了乌黑黑的泥冰儿。赵德全比他病重还活着,可他比赵德全病轻却倒下世了。虽然吐了血,可他的脸上并不见着多曲歪,说明他死前并没有多么受不了的苦,也许只是有了咳,咳了血也就下世了。倒是死前脸上有些遗憾的样。眼睛还睁着,嘴也还张着,似乎想对谁说句啥儿话,未及说出口,人就下世了。
  我叔就在他床前呆站着,脸上半青半白的呆站着,不是怕,是心里有些寒。想到自己不久的一天也要下世的寒。瓷碗在我叔手里僵冻着,筷子也在我叔手里僵冻着,呆一会,叔拿手小心、小心地在李三仁鼻前试了试,感到有一股冷风从他的鼻头掠过来,我叔也就直起腰,到窗口打开窗子把头探出去,对楼下正准备去吃饭的人们唤:
  "喂——李三仁下世啦!"
  下边的人抬着头:"你说啥?"
  我叔说:"李三仁下世啦,身子都冷了。"
  就都怔一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着急去西边灶堂里,先回身来到二楼教室里。五六个人,都看看李三仁,都拿手去他鼻前试了试,脸上都有了青白色。
  我爷也来了,脸上也有了青白色。
  我爷拿手去他鼻前试了试,脸上挂着青白色,扭回头来说:
  "谁去给他家里说一下,让他家里把棺材、寿衣准备着。"
  就有人望着我爷说:"吃过饭再去通知他家吧,不然饭都要冷了。"
  我爷想了想,就拉过被子把李三仁的脸给盖上了,领着人们到了楼下去吃饭。吃着时,谁也没说李三仁死在被窝的事。知道的,和以前吃的差不多,不知道的,还和以前吃的一样多。没有风,日光从灶堂偏西一点晒过来。校园里,有了暖和静,大家都席地坐着或站着,吃着馍,吃着赵秀芹炒的大锅菜,喝着她放了碱的玉蜀黍生儿汤,有的坐在从教室搬来的凳子上,有的坐在自己的鞋子上,就都呼呼地吃着或喝着,说着许多村庄里的事,说着说过了的笑话和不可笑的话。

  有一搭儿也没一搭儿。
  就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样。
  玲玲和我二叔蹲在一块儿吃。玲玲问:"老村长是不是下世了?"
  二叔看看她:"下啥儿世,他说他不舒服不想来吃饭。"
  玲玲说:"谁拿他的公章给他就算了,别让他心里老有一块病。"
  二叔说:"你找到你的棉袄就行了,还管那么多的事。"
  就都低头吃着饭,抬头说着话。吃完了,我爷才对赵秀芹也对大家说:"李三仁不想在学校再住了,以后就别给他烧饭啦。"
  大家便怔着,像听明白了我爷的话,又像没有明白爷的话,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谁也不去问,一时里,饭场上静得只有了人的呼吸声。连人的呼吸也没了。风把房上的羽毛吹下来,连那羽毛飞着都有了清晰晰的响。就在这时候,坐在灶堂门口的丁嘴嘴,清了一下嗓,说我给你们说个笑话吧。
  他就说,从前有个在县衙当差的聪明人,什么事在他面前都易如反掌办成了。有一天,县太爷想要考考他,就从县衙出来到了城郊上,忽然看到有个姑娘从菜园那边走过来,县太爷说,你去和那姑娘说上几句话,如果她让你亲了她的嘴,我这县太爷的大印让你掌三天。如果她不让你亲她的嘴,我打你五十大板行不行?说聪明人想了想,就迎着那姑娘到了菜园边,和那姑娘说了几句话,那姑娘就主动把嘴伸过来,让聪明人过去亲了亲。
  聪明人就回来当了三县天太爷。
  "你们猜聪明人到那姑娘面前说了啥?"丁嘴嘴说着又问丁庄的人,看大家都不再吃饭都在听他说笑话,他就瞟瞟大伙们,卖着关子喝了几口汤,让大家等了他一会,才又说聪明人到菜园边上拦住姑娘说,喂,你走你的路,你怎么拐到菜园偷我们家的韭菜呀。姑娘说我径直地走着路,谁偷你你们家的韭菜了?聪明人说我明明看见你偷了韭菜吃到嘴里了,你咋还说没有偷?那姑娘就在聪明人面前张开嘴,说我吃了?你过来看看我的嘴?聪明人说你咽到肚里了,我哪能看见呀?姑娘说,难道因为这还能把我肚子剥开给你看?聪明人说,那倒用不着,韭菜味儿重,你让我闻闻我就知道了。

  姑娘就张着嘴凑过去,让聪明人闻了她的嘴。
  县太爷只好把大印交给聪明人让他做了三天县太爷。丁嘴嘴说聪明人在这三天里,把他家的亲戚和朋友,都从乡下、山里弄到了城里的县衙各部门,当官或经商,全都过上了好日子。
  丁嘴嘴是几天前搬进学校来住的。有了热病后,他对他一家人说他要去过天堂的日子了,就说着笑着让家人把他送进了学校里,从此学校就笑声不断了,有听不完的笑话了。我爷说李三仁不愿再在学校里住,他想回他的家里去,所有的人就都怔着了。听了丁嘴嘴的笑话后,所有的人都从惊怔中愣过神儿来,咯咯哈哈地笑着了。
  眠着嘴儿笑。脸仰在天上笑。还有人一笑就从他坐的凳上掉下来,手里的碗便落在地上了,饭汤泼了他一身。
  李三仁下世两天后,入殓那一天,他媳妇没有哭,去问我爷李三仁那鬼为啥死了还拢不上嘴,合不了眼,到底他有啥儿放不下的事。我爷就去看了李三仁,果然见他躺在灵棚里,大张着嘴,张大着嘴,眼也睁得比活着还要大,眼白和孝布样挂在眼睛上。没说啥,我爷想一会,便独自离开丁庄村,不知去了哪。半晌后,我爷走回来,手里拿了一枚新刻的丁庄村委会的章。圆的章。新的章。还有一个盖章用的印泥盒。为了补那李三仁生前的憾,我爷回来亲自的把章和印泥放在了李三仁的棺材里。把章塞到他的右手里,把印泥盒放在他的左手里。然后我爷说:"三仁呀,我在学校把章给你找到了,没人偷,就掉在你床头的床缝里。"然后我爷把手放在李三仁的眼睛上,轻轻抚一下,李三仁的眼就合上了,张着的嘴也就闭上了。
  眼就合上了。嘴就拢上了。
  闭了眼,拢上了嘴,李三仁的死相也变了。虽然人是有些枯干着,可他脸上有了一片的安祥来。有了无缺无憾的安祥来。
  李三仁就意足安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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