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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贝父子 - 第34章另一位母亲和另一位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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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间丑陋和黑黑的房间里,一位也是丑陋和黑黑的老太婆坐在那里,一边听着风雨的,一边蜷曲着身子,在微弱的炉火旁边取暖。她对取暖比对听风雨专心,从不改变她的姿势,除非偶尔掉下的雨点在闪燃着的灰烬上发出嘶嘶的时,她才抬起头,重新注意到外面呼啸的风声和嗒嗒地下着的雨声,然后又让头低垂着,低垂着,低垂着,陷入沉思的状态中;这时候她对夜间嘈杂的,就像一个坐在海边沉思的人对海浪滚滚的单调一样,并没有清楚地听进耳朵里去。
  房间里除了炉火的光之外,没有别的光。炉火像一头半睡着的猛兽的眼睛一样,不时不乐意地闪一闪亮光,映照出了一些决不需要更好照出的物品。一堆破布,一堆骨头,一张破烂的床,两、三条破损的椅子或凳子,乌黑的墙和更加乌黑的天花板——这就是炉火闪烁的亮光所能照射到的一切。老太婆的巨大的、扭曲了的影子一半投射在她身后的墙上,一半投射在头顶的天花板上;这里没有壁炉;而只有烟囱;当她这样弯曲着身子坐在那里,面对着圈围着炉火的潮湿的烟囱炉膛上的几块松动的砖头时,她看去就仿佛是在女巫的祭坛前面期待着得到一个吉利的征兆似的;跟火焰徐缓的闪烁比较起来,她的牙齿发出卡嗒卡嗒响声的嘴巴和颤抖的下巴如果不是动作得太频繁和太快的话,人们本可能会以为,这只不过是那一亮一灭的光线照射在那张跟身体一样一动不动的脸上所产生的幻影罢了。
  如果弗洛伦斯这时站在这间房间里,注视着这位在炉火旁边缩着身子、把影子投射到墙上和天花板上的人的话,那么她只需看一眼,就能回想起善良的布朗太太,尽管她对这位可怕的老太婆的回忆是一个孩子的回忆,它也许就像墙上的影子一样奇异,一样夸张,不符合真实的情景。可是弗洛伦斯不在这里,善良的布朗太太仍然没有被认出来;她坐在那里,凝视着炉火,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雨水的细流发出嘶嘶的,沿着烟囱流下来;老太婆被一声比平时更响的爆裂声所惊起,不耐烦地抬起头来,重新听着。这一次她没有把头再低下来;因为有谁轻轻地推开门,房间里听到了走进的脚步声。
  “是谁?”她回过头去问道。
  “给您捎消息来的人,”一个女人的回答道。
  “消息?哪里来的消息?”
  “外国来的。”
  “是海外来的吗?”老太婆惊跳起来,喊道。
  “是的,是海外来的。”
  老太婆急忙把煤火耙拢,走到这时已关上门、走进来、站在房间中间的客人的跟前,把手放到她湿透了的斗篷上,把这位不加抗拒的女人的身子转过来,好让火光充分照射到她。不管她所期望的是什么,她的期望落空了;因为她又放开斗篷、气忿忿地发出了一声失望与痛苦的喊叫。
  “怎么回事?”客人问道。
  “嗬嗬!嗬嗬!”老太婆仰着脸,可怕地嚎啕大哭起来。
  “怎么回事?”客人又问道。
  “这不是我的女儿!”老太婆把胳膊往上一举,在头顶紧紧地握着手,哭道,“我的艾丽斯在哪里?我漂亮的女儿在哪里?他们把她给弄死了!”
  “他们还没有把她弄死,如果您姓马伍德的话,”客人说道。
  “这么说,您看到过我的女儿了吗?”老太婆喊道,“她给我写信了吗?”
  “她说您不认得字,”客人回答道。
  “我现在也还是不认得!”老太婆使劲地绞扭着双手,高声喊道。
  “您这里没有蜡烛吗?”客人向房间四处环视了一下,问道。
  老太婆闭着嘴用牙根咀嚼着,同时摇着头,又喃喃自语地说着她漂亮的女儿,一边从角落里的碗柜中取出一支蜡烛,用颤抖的手把它插进炉火,费劲地点亮了,然后把它放在桌子上。肮脏的烛心起初因为被溶流的油脂堵住,火光幽暗不明。当老太婆昏花的眼睛和衰弱的视力借着亮光能够看清东西的时候,她的客人已经坐下,交叉着胳膊,低垂着眼睛;她曾经系在头上的手绢已摊放在她身旁的桌子上。
  “这么说,我的女儿艾丽斯,她托您给我捎口信来了?”老太婆等了一会儿之后,嘟嘟囔囔地问道。“她说些什么?”
  “您看吧,”客人说道。
  老太婆惊愕地、捉摸不准地重复地说了这几个字;她用手遮着眼睛,向说话的人看看,向房间四下里看看,又重新向说话的人看看。
  “艾丽斯说,请您再看看,妈妈,”说话的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老太婆又向房间四下里看看,向客人看看,又重新向房间四下里看看。她急忙从坐位上站起来,拿起蜡烛,把客人的脸孔照了照,高声地喊叫了一声,放下蜡烛,搂抱着客人的脖子。
  “这是我的女儿!这是我的艾丽斯!这是我漂亮的女儿,活着回来了!”老太婆尖声喊叫着,一边对着她女儿的胸脯,一前一后地摇晃着她自己;她女儿冷淡地听随她拥抱。“这是我的女儿!这是我的艾丽斯!这是我漂亮的女儿,活着回来了!”她又尖声地喊叫着,一边倒在她面前的地板上,抱着她的膝盖,把头紧靠着它们,并像先前一样,用她的体力所能表现出的狂热的劲头,一前一后地摇晃着她自己。
  “是的,妈妈,”艾丽斯弯下身子,吻了吻她,回答道,可是甚至在这片刻的动作之间,她还是竭力想摆脱她的拥抱。
  “我终于到这里来了。放手吧,妈妈,放手吧。起来,坐到你的椅子上去。这样有什么好处?”
  “她回来的时候比离开的时候更冷酷无情了!”母亲仰望着她的脸孔,并依旧抱住她的膝盖,高声喊道,“她不关心我!
  经过这许多年头,我度过了这么悲惨可怜的生活之后!”
  “得了吧,妈妈!”艾丽斯抖动着她破烂的裙子,摆脱开老太婆,说道,“别只看到你那一方面,还有我这一方面呢!这些年头不仅是你度过的,也是我度过的;悲惨可怜的生活,不仅你有,我也一样有。起来吧,起来吧!”
  母亲站起来,哭着,使劲地绞扭着双手,稍微离开一点,注视着她;接着,她又拿着蜡烛,绕着她走,从头到脚打量着她,同时轻声哭泣着。然后,她放下蜡烛,重新坐到椅子上,拍着巴掌,好像给一支拖得很长的歌曲打拍子似的,同时身子一左一右地摇晃着,并继续在独自低泣和痛哭着。
  艾丽斯站起来,脱掉潮湿的斗篷,把它放在一边。在这之后,她又跟先前一样坐下来,交叉着两只胳膊,眼睛凝视着炉火,露出轻蔑的脸色,一声不响地听着她老母亲口齿不清的怨言。
  “你是不是指望我回来的时候跟我离开的时候一样年轻,妈妈?”她把眼光投射到老太婆身上,终于开口说道,“你是不是以为像我在外国所过的生活会使一个人漂亮起来?说实在的,谁要是听了你的话,真会这么想呢!”
  “问题不在这里!”母亲喊道,“她自己明白!”

  “那么问题在哪里呢?”女儿回答道,“有些话你最好别唠叨了。妈妈,要知道,我出去比进来容易。”
  “听听她讲的话吧!”母亲高声喊道,“经过这许多年头之后,她刚回来就吓唬着又要把我抛弃了!”
  “妈妈,我再说一遍,这些年头不仅是你度过的,也是我度过的。”艾丽斯说道,“回来更冷酷无情了?当然,我回来是更冷酷无情了。除此之外,你还指望什么呢?”
  “对我更冷酷无情了!对她自己的亲妈妈!”老太婆喊道。
  “我不知道是谁开始使我冷酷无情起来的,如果不是我自己的亲妈妈的话,”她坐着回答道,一边交叉着两只胳膊,皱着眉头,紧闭着嘴唇,仿佛决心把任何温柔的感情从心中驱除出去似的,“你听我说几句话,妈妈。如果我们现在相互了解的话,那么也许我们以后就不会再吵架了。我离开家的时候是个女孩子,现在回来是个女人了。我离开家的时候,对你很不孝顺,没有尽到我做女儿的责任;现在回来了,你可以怒骂说,我没有比过去好一点。可是你过去曾经对我充分尽到你做母亲的责任了吗?”
  “我!”老太婆喊道,“对我的女儿!做妈妈的对自己亲生女儿尽责任!”
  “你听起来觉得奇怪,是不是?”女儿回答道;她那严厉的、不顾一切的、冷酷无情的、美丽可爱的脸孔冷冰冰地看着她,“可是我在我那些孤独的岁月中有时曾想到这一点,直到后来我对这已经习惯了为止。总的说来,我曾经听有些人谈论责任;可是总是谈到我对别人的责任。我时常纳闷——我想这些事是为了消磨时间——,是不是就没有人对我尽到责任呢?”
  母亲坐在那里皱着眉头,闭着嘴用牙根咀嚼着,并摇着头,但不知道这是表示愤怒、懊悔、否认,还是仅仅是身体虚弱的表现。
  “从前有一个女孩子,名叫艾丽斯-马伍德,”女儿大笑了一声,并用可怕的自我嘲笑的眼色打量着自己,说道,“她在贫穷与没有照管中出生和长大。没有一个人教育她,没有一个人前来帮助她,没有一个人关怀她。”
  “没有一个人!”母亲指着自己和敲着她的胸脯,同时重复着她的话,说道。
  “她所得到的唯一的照顾,”女儿回答道,“就是有时挨打,挨饿和挨骂;要是没有这种照顾,她可能反会好一些。她住在这样家里和住在街上,跟一群像她一样可怜的孩子一起生活;可是尽管度过了这样的童年时代,她却还是长成了一个美人儿。这对她更糟了。她宁肯由于长得丑陋而被迫害和虐待一辈子。”
  “说下去!说下去!”母亲大声喊道。
  “我正在说下去,”女儿回答道,“从前有一个女孩子,名叫艾丽斯-马伍德。她长得漂亮。她受到教育太晚了,而且受的全是错误的教育。她受到了太多的关心,受到了太好的训练,得到了太多的帮助,受到了太周到的照顾。你很喜欢她——那时你的生活富裕起来了。在这女孩子身上发生的事情,每年在成千个女孩子身上发生。这只是堕落,她是为这而生下来的。”
  “经过这许多年头以后!”老太婆怨诉道,“我的女儿就这样开始!”
  “她很快就要讲完了,”女儿说道。“从前有一个罪犯,名叫艾丽斯-马伍德——那时她还是个女孩子,可是却已经被人遗弃了,扔掉了。对她进行了审讯,将她判了刑。天主呀,那些法庭上的大人先生们是怎样议论这件事情的!法官是怎样谈到她的责任,谈到她误用了天赋的资质,仿佛他不如其他人清楚:这些天赋的资质已成了她的祸根!他又怎样宣讲着法律强有力的臂膀——是的,当她还是个天真烂漫、无依无靠的小可怜虫的时候,这臂膀是这么强有力地来拯救她!这一切又是多么庄严与虔诚!真的,从那时候起,我好多次地想到这些!”
  她把胳膊紧紧地交叉在胸前,高声大笑起来;跟她这种笑声相比,老太婆的嚎啕大哭倒显得是优美悦耳的音乐了。
  “艾丽斯-马伍德就这样被流放到海外,妈妈,”她继续说道,“被打发去学习履行她的责任;实际上那里却比这里使人二十倍地忘记自己的责任,那里比这里多二十倍的邪恶、堕落与丑行。艾丽斯-马伍德回来的时候已成了一个女人,一个经过这一切之后所应当成为的女人。到一定的时候,非常可能,她将会在更庄严的气氛中听到更漂亮的谈话,看到更有力的臂膀向她伸过来,她的末日也就将来临了;但是那些大人先生们不用害怕失业。就在他们所住的任何一条街道上,又有一大群可怜的男女孩子成长起来,所以他们又将有工作好做,直到发财致富为止。”
  老太婆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两只手托着脸孔,装出一副十分痛苦的样子——或许真的很痛苦也说不定。
  “好了,我讲完了,妈妈,”女儿摇了摇头,仿佛也结束了这个话题似地说道,“我已经说够了。不论我们做什么,你和我今后都别再谈什么尽责任的问题了。我想,你的童年也跟我的童年相似。那样对我们两人就更不好了。我不想责怪你,也不想为我自己辩护。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是好久以前就已过去的事了。但是我现在是个女人,不是个女孩子了,你和我都用不着像法庭上的大人先生们那样去把我们的历史抖搂出来,我们对它一清二楚。”
  她虽然已经堕落了,道德败坏了,但在她的脸孔与身姿中仍然有一种美丽;甚至在它表露得最不好的时候,对她最漠不关心的人也不能不觉察到。当她沉默下来、她先前十分激动的脸孔平静下来的时候,她凝视着炉火的乌黑的眼睛原先射出了不顾一切的眼光,现在已换成了某种类似忧虑而和缓下来的眼光;这时候一位堕落了的天使的曾经消失的光辉,通过她长途跋涉之后的痛苦与疲乏,照耀出来。
  母亲默默无言地向她注视了一些时候之后,大胆地把满是皱纹的手向桌子对面她的身上悄悄伸过去;当她看到女儿允许她这样做的时候,就摸摸她的脸孔,把她的头发抚平。艾丽斯似乎感觉到老太婆这关怀的表示至少是真心诚意的,所以一动不动,没有去阻止她;老太婆得一步进一步,她把女儿的头发重新编扎起来,把它湿漉漉的鞋子(如果它们还可以称为鞋子的话)脱掉,在她肩上披上点什么干的东西,并低声下气地在她身边来回忙碌着;当她愈来愈多地认出她过去的一些特征和表情的时候,就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着。
  “我看你很穷,妈妈,”艾丽斯这样坐了一些时候之后,向四下里看看,说道。
  “穷得可怜,我的宝贝,”老太婆回答道。
  她喜爱她的女儿,又怕她的女儿。也许她在好久以前就开始喜爱她了,那时候她正在为生活而进行屈辱的斗争的过程中,第一次注意到女儿的美貌。也许她的害怕跟她刚才听到的往事有些关系。不管怎样,现在她正顺顺从从、恭恭敬敬地站在女儿面前,低着头,仿佛在可怜地恳求她别再责备她。

  “你是怎么生活的?”
  “向别人讨钱,我的宝贝。”
  “偷东西吗,妈妈?”
  “有时候也偷,艾丽——偷得不多。我老了,胆子又小。有时候,我的宝贝,我从孩子们身上搞到些小东西,不过不经常。我在附近一带流浪漂泊,心肝,我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事情。我一直在注意观察着。”
  “注意观察着?”女儿看着她,问道。
  “我一直在一个家庭附近闲荡,我的宝贝”母亲说道,她甚至比先前更低声下气、更顺顺从从的了。
  “哪个家庭?”
  “轻一点,我亲爱的。别生我的气,我是因为爱你才那么做的。我那么做是为了想念我在海外的可怜的女儿。”她向她求情地伸过手去,然后又缩回来,放在嘴唇上。
  “好多年以前,我的宝贝,”她怯生生地朝对面那张专注而又严厉的脸孔看了一眼,继续说道,“我无意间碰上了他的小女孩。”
  “谁的小女孩?”
  “不是他的,亲爱的艾丽斯;别那样看我;不是他的。怎么能是他的呢?你知道他没有孩子。”
  “那么是谁的呢?”女儿问道,“你刚才说是他的。”
  “轻一点,艾丽;你吓了我一跳,我的宝贝。董贝先生的小女儿——只是董贝先生的。从那时候起,亲爱的,我就经常看到他们。我看到-他。”
  在说出最后这个字的时候,老太婆往后退却,缩成一团,仿佛害怕女儿会打她似的。可是女儿的脸孔虽然一动不动地对着她,流露出激烈的愤怒的神情,但却依旧静静地坐着,只不过把胳膊愈来愈紧地往胸脯收拢,仿佛用这办法来抑制它们,免得在突然袭击她身心的暴怒的盲目冲动下,会伤害她自己或其他人。
  “他没有想到我是谁!”老太婆挥挥握紧的拳头,说道。
  “他也根本没有注意到!”女儿咬牙切齿地嘟囔着。
  “可是有一次我们面对面地碰见了,”老太婆说道,“我跟他说话,他也跟我说话。我坐着,眼看着他穿过一个长长的小树林走开了;他每走一步,我就咒骂他一次,咒骂他的灵魂,也咒骂他的肉体。”
  “不管你怎样咒骂,他还照样飞黄腾达!”女儿用鄙弃的语气回答道。
  “不错,他现在是飞黄腾达。”母亲说道。
  她不再说话,因为坐在她面前的那张脸孔已经由于愤怒而改变了样子。看上去仿佛她胸中翻腾起伏的情感都要把她的胸膛给炸裂了。她为了抑制和管束这种情感而做的努力与愤怒本身同样可怕,同样有力地表明这个女人的激烈的、危险的性格。不过她所做的努力成功了。她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问道:
  “他结婚了吗?”
  “没有,宝贝,”母亲回答道。
  “快结婚了吗?”
  “据我了解,还没有,宝贝。但是他的老板与朋友结婚了。我们可以祝他快乐!我们可以祝他们全都快乐!”老太婆兴高采烈地喊道;这时候她的两只枯瘦的胳膊把自己的身子紧紧地抱住,“这个结婚的结果只会使我们高兴!你记住我的这句话吧!”
  女儿望着她,等待解释。
  “不过你又湿又累,又饿又渴,”老太婆脚一拐一拐地向碗柜走去,说道,“这里找不到什么东西。这里也——”她把手伸到衣袋里掏了掏,然后把几个半便士叮叮当当地扔在桌子上。“袋里没什么钱。你有钱吗,艾丽斯,我的宝贝?”
  当她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以及当她注视着女儿从怀中取出不久前才得到的礼金的时候,她脸上露出的贪婪的、狡黠的、渴望的表情,几乎和女儿的语言同样清楚地说明了这位母亲与她女儿的历史。
  “所有的钱都在这里了吗?”母亲问道。
  “我没有别的了。要不是有人施舍的话,我连这点钱也没有。”
  “要不是有人施舍,是吗,宝贝?”老太婆说道,一边向桌子弯下身去贪婪地看看钱,好像对依旧把钱拿在手里的女儿不信任似的,并继续注视着,“哼!六加六,十二,再加六,十八——这样,我们得好好地用它。我去买点吃的和喝的。”
  从她的外貌来看,人们不会料想到她的动作还能这么麻利,因为年龄和穷困似乎已使她变得又丑又衰老了。
  她开始用颤抖的手把一顶旧帽的带子系好,并围上一条破烂的围巾;同时,仍旧用同样贪婪与狡黠的眼光凝视着女儿手中的钱。
  “这个结婚的结果会使我们高兴什么?”女儿问道,“你没有跟我说明白。”
  “使我们高兴的是,”她用摸索着的手指整整服装,回答道,“这结婚没有一点爱情,可是却有着许多高傲与憎恨,我的宝贝。使我们高兴的是,因为他们高傲,所以他们之间存在着不和与冲突,并且充满了危险——危险,艾丽斯!”
  “什么危险?”
  “我已经看到了我所看到的!我已经知道了我所知道的!”母亲吃吃地笑着。“让什么人去看着他们吧!让什么人注意着他们吧!我的女儿也许还能交上个好朋友!”
  这时候,老太婆看到女儿一本正经地、困惑不解地看着她的时候,无意之中把钱紧握了一下,就着急地想把钱赶快弄到手,于是急急忙忙地说道,“可是我得出去买点什么,我得出去买点什么。”
  当她伸出手掌站在女儿面前的时候,女儿在跟这些钱分手之前,又看了看它们,并拿到嘴唇上吻了吻。
  “怎么,艾丽!你吻它们吗?”老太婆吃吃地笑着。“这真像我!我常常这么做。它们对我们多好呀!”她把自己那个失去光泽的半便士也紧握着举到喉咙上松垂的皮上,“它们能给我们办多少好事呀,可惜它们不能成堆地来到我们跟前!”
  “妈妈,我现在吻它们,”女儿说道,“或者我刚才吻它们——我不记得我过去曾经这样做过——,这是为了感谢给我钱的人。”
  “为了感谢给钱的人,是吗,宝贝?”老太婆回答道,当她拿到钱的时候,她那昏花的眼睛发出了闪闪的亮光,“不错!如果给钱的人不吝啬,舍得把钱拿出来,我也会为了感谢给钱的人吻它们的。可是我得出去把它们花掉,宝贝。我马上就回来。”
  “你似乎是说,你知道了好多事情,妈妈,”女儿目送她到门口,说道,“自从我们分别以后你已变得很聪明了。”
  “我知道!”老太婆退回一、两步,哇哇地大声说道,“我比你想的知道得多。我比他想的知道得多,宝贝,我不久就会告诉你的。我知道他的一切。”
  女儿表示怀疑地微笑了一下。
  “我知道他的哥哥,艾丽斯,”老太婆伸出脖子,非常可怕地幸灾乐祸地斜眼看着说道,“他本可能住在你住过的地方,——但因为偷钱——他现在跟他姐姐住在伦敦城外北边公路附近。”
  “住在哪里?”
  “伦敦城外北边公路附近,宝贝。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去看看他们的房屋。这座房屋没有什么可以夸耀的,虽然他自己的另一座倒是十分阔气。不,不,不”老太婆摇摇头,大笑着喊道,因为她的女儿已经从椅子上跳起来了,“现在不去看;那里太远了。房屋是在一块里程碑附近,那块里程碑旁边有一堆石子;——如果天气晴朗,你又有兴趣的话,那么就明天去吧,宝贝。可是我现在得去把钱花掉——”

  “站住!”女儿重新燃烧着怒火,向她冲过去,说道,“那位姐姐是不是一位脸孔漂亮的女妖精,头发是黑色的?”
  老太婆惊奇与恐惧地点点头。
  “我在她脸上看到了他的一些特征,两人长得有些相像!
  那是一座孤零零的红房子,门前有一条绿色的小走廊。”
  老太婆又点点头。
  “今天我在那里坐过!把钱还给我。”
  “艾丽斯!宝贝!”
  “把钱还给我,要不我会打伤你的。”
  她一边说,一边从老太婆手里把钱硬抢过来;并且丝毫不顾她的埋怨和哀求,就重新披上脱下的斗篷,急速地向门外跑出去。
  母亲一拐一拐地尽量跟随着她,同时劝说着她;可是这些劝说对她丝毫不起作用,就像对包围着她们的风雨和黑暗不起作用一样。女儿固执地、狠狠地打定了主意,对于其他一切全都满不在乎;她不顾气候和距离,仿佛她已忘记了她经过了长途跋涉,也忘记了她的疲劳,一直向着那座她曾得到救助的房屋走去;走了几刻钟之后,老太婆筋疲力尽,气喘吁吁,大胆地抓住女儿的裙子;可是她不敢再做别的了;她们穿过雨水和黑暗,默默无言地向前继续走去。如果说母亲不时吐出一两声怨言的话,那么她总是在刚要吐出的时候就立刻把它压下去,唯恐女儿会从她身边跑开,把她丢在后面;
  女儿则一直一句话也不说。
  当她们把城市的街道抛在身后,进入房屋所在的那个既不是城市又不是乡村的地段、四周是更加深沉的黑暗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钟了。城市座落在远方,阴惨、昏暗;寒风在开旷的空间怒号;四周的一切是黑暗、荒芜、凄凉。
  “这地方对我倒是很合适的!”女儿停下脚步,回头看看,说道,“今天当我初到这里的时候,我就这样想过。”
  “艾丽斯,我的宝贝,”母亲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裙子,喊道,“艾丽斯!”
  “现在还想说什么,妈妈?”
  “别把钱还回去,我亲爱的,请别还回去。我们还不起,我们要吃晚饭,宝贝。不管是谁给的,钱总是钱。你想对她说什么就说什么,但钱得留着。”
  “看那边!”这就是女儿的回答。“那就是我所说的房屋。
  是不是?”
  老太婆肯定地点点头;她们再走几步,就到了门口。艾丽斯曾经坐着烘衣服的那间房屋中有着炉火和蜡烛的亮光;
  她敲了敲门,约翰-卡克就从那间房间中走出来。
  在这样的时刻看到这样的来访者,他感到惊讶。他问艾丽斯需要什么。
  “我需要你的姐姐,”她说道,“就是今天给我钱的那个女人。”
  哈里特听到她提高了嗓门的,就走出来了。
  “啊!”艾丽斯喊道,“你在这里!你记得我吗?”
  “记得,”她感到奇怪地回答道。
  先前曾经恭顺地对着她的那张脸孔,现在却以这样不可抑制的仇恨和蔑视的神情看着她;先前曾经温柔地摸过她的胳膊的那只手,现在却这样显露出不怀好意地紧握着,仿佛它真想把她勒死似的;哈里特看到这种情景,就紧挨着她的弟弟,寻求保护。
  “我先前怎么能跟你讲话,没有把你认出来呢!我先前怎么能接近你,没有根据我自己血液的震颤,感觉到你血管里流的是什么样的血呢!”艾丽斯摆出一副威胁的姿态,说道。
  “您是什么意思?我做了什么啦?”
  “你做了什么啦?”另一位回答道,“你曾让我坐在你的炉火旁边;你曾给我饭吃,给我钱;你曾向我表示怜悯!你!对你的姓我要吐唾沫!”
  老太婆怀着怨恨(这使她那丑陋的脸孔更加可怕了),向姐弟俩挥动着满是皱纹的手,表示完全同意她女儿说的话,可是她却又拉拉女儿的裙子,求她把钱留着。
  “如果我有一颗眼泪掉在你的手上,那么就让它使你的手枯萎吧!如果我曾对你讲过一句温柔的话,那么就让它把你的耳朵震聋吧!如果我曾用嘴唇吻过你的话,那么就让它毒害你吧!让我咀咒这座曾经给我庇护的房屋!让悲伤和耻辱落到你的头上!让你所有的亲人全都毁灭吧!”
  她一边说,一边把钱扔在地上,用脚去踢它们。
  “我把它们踏进尘土!即使它们给我铺设了通向天堂的道路,我也不去捡它们!我真但愿我这双今天走到这里来的流血的脚在去你家之前烂掉就好了!”
  哈里特脸色苍白,身子发抖;她拦住她弟弟,听凭艾丽斯说下去,不去打断她。
  “真不错,在我回来的第一个小时,我就被你或姓你这个姓的别的什么人怜悯和宽恕了!真不错,你扮演了慈善夫人的角色来对待我!我临终的时候将感谢你;我将为你,为你们整个家族祈祷,你可以相信这一点!”
  她狠狠地挥了挥手,仿佛要把仇恨洒到地上,让站在她前面的这两个人毁灭似的,同时又向黑暗的天空仰望了一次,然后大踏步地走进暴风雨的深夜。
  母亲曾经一次又一次徒劳无益地拉着女儿的裙子,并用无比贪婪的眼光注视着落在门口的钱币,仿佛她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上面似的;她真想留下来在附近游荡,直到房屋里的灯火熄灭之后,再到污泥中去摸索,把那几个钱重新弄到手里。可是女儿把她拉开了,她们踏上了归途;老太婆一路上不断为她们的损失哀哭和悲叹着,就她胆量所敢的程度,痛心地抱怨她漂亮的女儿的不孝顺的行为——在她们母女团聚的第一夜就夺走了她一顿晚餐。
  如果不算那点粗劣的剩饭的话,她可以说没吃晚饭就上床睡觉了;至于这点剩饭,她在她不孝顺的女儿睡熟之后很久还坐在那里,对着即将熄灭的炉火,闭着嘴有力地咀嚼着。
  这位可怜的母亲和这位可怜的女儿,是不是只不过是有时在上层社会流行的某些社会恶习在下层社会的一个缩影呢?在这个圆圆的世界中存在许多圈子,一圈套着一圈;我们需不需要在这个世界中作一次令人疲劳的旅行,从最高层一直旅行到最低层,最后得出这个结论:最高层与最低层是紧紧挨近的,最高层的开始的一端与最低层结尾的一端是相互聚合的,我们旅行的终点只不过是我们旅行的出发点?尽管材料与质地有很大的不同,这种式样的织品在上流社会中不是也完全可以找到吗?
  伊迪丝-董贝,请回答吧!还有克利奥佩特拉,您这位母亲当中最好的母亲,让我们请您来作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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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纪德是个不可替代的榜样在二十世纪法国作家中,若论哪一位最活跃,最独特,最重要,最喜欢颠覆,最爱惹是生非,最复杂,最多变,从而也最难捉摸,那么几乎可以肯定,非安德烈·纪德莫属。纪德的一生及其作品所构成的世界,就是一座现代的迷宫。这座迷宫迷惑了多少评论家,甚至迷惑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们长达三十余年。这里顺便翻一翻诺贝尔文学奖这本老账,只为从一个侧面说明纪德为人和为文的复杂性,在他的迷宫里迷途不足为奇。 [点击阅读]
男人这东西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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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对于性,少男们由于难以抑制自己而感到不安;与此同时,他们又抱有尝试性爱的愿望。因此,他们的实情是:置身于这两种互相矛盾的情感的夹缝中苦苦思索,闷闷不乐。无论男性还是女性,成长为响当当的人是极其不易的。在此,我们所说的“响当当的人”指的是无论在肉体还是在精神方面都健康且成熟的男人和女人。在成人之前,人,无一例外要逾越形形色色的障碍、壁垒。 [点击阅读]
畸形屋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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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大战末期,我在埃及认识了苏菲亚-里奥奈兹。她在当地领事馆某部门担任一个相当高的管理职位。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正式场会里,不久我便了解到她那令她登上那个职位的办事效率,尽管她还很年轻(当时她才二十二岁)。除了外貌让人看来极为顺眼之外,她还拥有清晰的头脑和令我觉得非常愉快的一本正经的幽默感。她是一个令人觉得特别容易交谈的对象,我们在一起吃过几次饭,偶尔跳跳舞,过得非常愉快。 [点击阅读]
癌症楼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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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肖韦宏瑞典皇家学院将1970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授予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从而使前苏联与西方之间继“帕斯捷尔纳克事件”之后又一次出现了冷战的局面。从那时以来,索尔仁尼琴也由一个“持不同政见者”变为“流亡作家”,其创作活动变得更为复杂,更为引人注目。索尔仁尼琴于1918年12月11日生于北高加索的基斯洛沃茨克市。父亲曾在沙俄军队中供职,战死在德国;母亲系中学教员。 [点击阅读]
白发鬼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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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诡怪的开场白此刻,在我面前,这所监狱里的心地善良的囚犯教诲师,正笑容可掬地等待着我开始讲述我的冗长的故事;在我旁边,教诲师委托的熟练的速记员已削好铅笔,正期待我开口。我要从现在起,按照善良的教诲师的劝告,一天讲一点,连日讲述我的不可思议的经历。教诲师说他想让人把我的口述速记下来,以后编成一部书出版。我也希望能那样。因为我的经历怪诞离奇,简直是世人做梦都想不到的。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