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 You to Read
属于您的小说阅读网站
冬天里的春天 - 第四章 第四节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第四章 第四节
  直升飞机的机舱里,信号灯忽明忽灭地亮了几下。
  念芦告诉他们,该准备降落了。果然,飞机慢悠悠地沉了下来,而且关掉了那台最吵扰的发动机,人们可以用平常谈话的声调来开个玩笑了。
  “你当真要下去,打鱼的?”
  “晒盐的,我连出国机会都放弃了,非下不可!”
  “后悔还来得及噢!”
  “十年前就给我盖棺论定,封我死不改悔了。”
  但是哪想到,飞机在离地面还有几十米高度的空中,停住了,一位助手向念芦请示:“沼泽地要是降落不好,说不定会陷在淤泥里,首长一定要下去,可以再低些,用绳梯不知他们敢不敢?”
  两位游击队长对视着,有点发窘,然后尴尬地笑了。哦!可丢人哪!两个老头子连这屁大的勇气都鼓不起来。大约念芦看出了他们多少有点疑虑,便说,显然是在安慰:“现在,顶多有五层楼高。”
  灯又闪烁起来,机舱门拉开,吹进来一股凉风,助手们把绳梯推落了下去,回头看着他们俩。
  念芦好心好意地:“来,让我先给你们示范,伯伯!”
  于而龙拦住了他:“用不着,孩子,我们当过兵。”
  江海嘿嘿笑了:“二龙,现在打退堂鼓还来得及。”
  “那你算了吧,我下。”
  他抢着:“小看人,我第一梯队!”
  “得啦,病号,我先到地面打前站吧!”于而龙钻出舱门,立刻,呼呼的风讨厌地从裤脚管,从袖筒灌进来,当一磴一磴地向下迈的时候,他才懂得,诗人为什么总把大地形容成为母亲,原来,他也恨不能一步扑进大地母亲的怀抱里。那种上够不着天,下踩不着地的半吊子生涯,实在不是滋味。而这种滋味,他在优待室里、特别班里、生产指挥组里,已经尝够了。
  他终于踩在一块结实的土地上,抬头向天空喊:“快下来吧,老伙计!”
  江海听不见他的话,但看清了他的手势,也慢腾腾地向大地靠拢。于而龙心想:啊!这种危险的游戏要是被老伴知道,肯定不会有好脸色的,活了一大把岁数,竟不知轻重,倘若有个失闪,该怎么办?可是,亲爱的老伴,冒险,在某种程度上讲,是有吸引力的。不过,一定要跟江海约好,还得对若萍保密为佳。
  晒盐的隔好高就迫不及待地跳下了,高兴地搂住于而龙,朝空中挥手,绳梯收了回去,装花的篮子扔了下来,直升飞机在他们头上兜了一个圈子,像一只巨大的鸟,扑打着翅膀,慢吞吞地飞走了。
  “好了,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于而龙说:“两个空降特务!走吧!”
  “哪儿去?”
  “当年开党委会的小河浜。”
  “路可不好走啊!”
  于而龙现在恢复了信心,精神振作多了:“我们可以在纷扰的世界里,找出一条路的。”
  “但愿如此。”
  “也是幸存者的责任嘛!”
  在高空里看,沼泽地也只有簸箕大的一块地方,然而现在,没完没了的,星罗棋布的水洼,使他们产生一个感觉,大概永远也走不出去了。阳光在头顶上照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水洼,都反射出耀眼的光辉。他们很难找到一条叫做路的路——在生活里,有时也会这样没有路的,只好曲曲弯弯,绕来绕去的走,有方向,可又没有目的地,有出路,可又不知尽头在哪里?——只好往前走,有时还要跳跳蹦蹦,免得跌进酱缸——不愉快的淤泥地里去。即使看上去是绿茵茵的草地,也不宜过多停留,只要脚下开始吱吱地冒出气泡,不一会儿,地皮就瘫痪地下陷了,于是,他们两个赶紧跳开这块是非之地。再加上缠住他们不放的蠓虫,直朝鼻孔里钻,还有草丛里叮脚的小咬,哦!两位队长,石湖有时是并不那么友好的。
  四十年前,于二龙和芦花就这样在沼泽地行走着。
  他记得,芦花那时刚把辫子剪掉,因为那是战斗行军中的累赘,而且对她改扮男装也是个麻烦。然而剪成短发的芦花,在某种意义上讲,不再是船舱里纳鞋底的村姑,而是工作同志,这倒使得两弟兄看来感到陌生了。
  密密的雨,扑面而来,雨水使她那乌黑的头发,紧贴在一起,在斗笠下齐刷刷地,越发衬出脸庞的丰满圆润和眼眸的澄澈明亮。
  她不到两年的变化,实在让人目不暇接地感到惊讶,似乎随着精神上的解放,人也变得鲜丽光彩起来。不久前,还是个干巴巴,常锁着个眉头,不那么舒展的女孩子,并不是那么富有吸引力的;如今像吹气似的膨胀发育起来,而且在脸颊上,总挂着一对充满魅力的笑涡,至今,这笑涡的影子还留在画家女儿的脸上。正如一年有四季的变化一样,芦花生命的春天开始了,虽然那是个相当残酷的环境,疲劳、饥饿、紧张,还要加上疾病(恶性疟疾都没有把她拖倒)和死亡的威胁,但是青春,像灌满石湖的桃花汛,按时来了,而且以无法遏制的力量,强烈地表现出来。
  那时,每当她需要改装,那高耸的胸部就得紧紧地箍扎起来。但支队很长时期,仅有她是独一无二的女性,所以于二龙就不得不帮她点忙。也许他们是生活在船上的缘故,那些住惯了大房大屋视作鄙夷不齿的事,水上人家是不以为然的,兄弟姐妹之间,哪有许多好避讳的。在那宽不过一庹,长不过五步的狭窄天地里,文明和礼仪,男女授受不亲,就成了有限度的东西了。
  这天出发前,芦花照例又悄悄叫他到她住的草棚里,前不久那场噩梦使她加上了一道门闩。于二龙一进屋,就笑话她:“你还真把梦当真了。”
  “我不看做假的。”
  “那么是谁?”
  “告诉你也不信。”
  说着她面朝着墙站住,把背冲着于二龙,嘱咐他使劲勒紧住她胸部的布带,甚至勒到她喘息都困难了,还嫌不够似的,让他紧点,再紧点。
  “会把你憋死的。”
  “系牢靠了,有一回我正过伪军卡子口,呼啦散了,差点出娄子!”她披上褂子,扣好纽子,转回脸来。
  “走吧!”
  “走——”
  “都给老林哥交待清楚啦?”
  “放心吧!”
  “你干吗把公鸭嗓放啦?”
  “你管他饭?我们人都吃不饱。”
  “早晚得把王纬宇拉走,信不信?总来勾魂!”芦花敲着警钟:
  “队长,提防着点吧!”
  现在,渡口早落在他们身后老远了,大约快晌午了吧?在88的雨天,又是坑坑洼洼无边无沿的沼泽地里,仿佛时间停滞似的。除了沙沙的雨声和踩在泥沼里的脚步声,好像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在这样静止的世界,停滞的时间里,就必然会感觉到内心的活动了。
  那沙沙的雨声,多么像一个人在叹息,而噼噼啪啪的脚步声,更像两颗不宁静的心。他们虽然沉默着,但彼此都领悟到为什么两颗心不能如愿地紧紧密贴着,就因为横亘在中间,有那个叹息的人啊!
  爱情就是这样,越是在战火中,越是在艰难困苦的关头上,会表现得越强烈,因为说不定明天,或者下一个回合的战斗中告别这个世界。那么还有什么隐讳,什么羞涩,有什么不可以和盘托出,把心里的衷肠全部倾诉给对方呢?
  然而他们默默地走,尽管有许多的话。
  当爱情构成一个不等边三角形的时候,那个锋利的锐角,总要刺伤一个人的,而这一个偏偏是他俩的亲人,这就不得不犹豫了,何况还有那一纸并不存在的婚约。
  但于大龙决定离开石湖支队啦!走啦!再见吧!祝你们幸福吧……这是今天早晨临出发去执行会议警卫任务前说出来的。谁知他是真心,还是赌气?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轻轻地问,雨声几乎湮没了她的语音:“知道了吧?”
  他喃喃地回答,似乎自言自语:“听说了。”
  “怎么办呢?咱们——”
  于二龙拿不定主意,只是想:为什么独独对于他的走和留,会感到这么困难呢?前年,他把被害的小石头从山上抱回后,到底留不留他在游击队?大伙儿七嘴八舌,取不得一致意见,而且僵持着,非要自己表态,队长嘛,你做主吧!人们瞪着眼睛等你说个留,还是不留。
  那时于二龙真为难,偏偏由他来决定他哥的命运。
  亏了赵亮,那个光明磊落的共产党员,他从不高筑壁垒,而是敞开胸怀,恨不能拥抱整个世界。尽管于大龙跟他动过武,抢劫他的五块银元,但是他相信于大龙手上的老茧,相信他的诚恳、老实,对大伙儿说:“……他本应早站在我们队伍里的,有他理所当然的位置,是晚了一点,是走了点弯路,但他是自己人。同志们,给他一杆枪,让他跟我们一块搞革命吧!”
  这时候,芦花站了起来,大家立刻把眼光投向她,而且马上猜到她会说:“不!”因为人们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她和这对弟兄的关系——她是大龙的名正言顺的未婚妻,但她心里却只有一个二龙,难道她会投赞成票么?谁也不会捡个枷锁自己套在脖子上的。但是她激动地,泪珠都迸出来了,大声地说:“留!”
  连于二龙都愣住了,大家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不错,大龙哥当过土匪,我要不是碰到了共产党,也会拉着二龙投奔鹊山,糊里糊涂跟着麻皮阿六干的。大伙儿说他手上有小石头的血,我不信,孩子他妈也不信,你们谁去试试,抱着已经发臭的尸首,三伏天,走几十里山路,要不把孩子当做亲人,能做到吗?留下他吧,同志们!他会干好的,我信得过他,保险干得比谁都不差。”她量人有她独特的尺子:“真假好坏,不在脸上写着,日久天长,才能看清楚。二龙,你说呐——”
  于二龙说什么呢?终究是亲兄弟啊!
  雨越下越密,沼泽地也越发地不好行走,她见他不愿回答,就不再追问。其实,还有什么可以追问的?并不是一道难以回答的问题嘛!现在,需要的是勇气,需要的是突破。但是,如同一块苦痛的疮疤,早晚总是要揭去的,只因为护疼,就尽可能不触动地拖下去。
  于大龙参加支队不久,有一次突然找到他兄弟,劈头就是一杠子:“叫芦花离开队伍吧!”
  “怎么回事?”于二龙诧异他哥无端的问题。
  “让她回庄上去,随便哪一家,还愁混不上一碗饭吃?”
  那时的三王庄,第一次成为石湖支队的根据地,王经宇打跑了,逃得远远地不敢露头。但是于大龙的主意,绝不是因为三王庄成了游击队天下的缘故,于二龙猜测得出,肯定有些别的讲究在里面包皮含着。“究竟为了什么?哥,你痛快点行不行?”
  他吭哧半天才说出来:“我不情愿她待在队伍里。”
  “还有呢?”
  他想了想:“就这么多。”再不吭声了。
  于大龙由于刚刚参加支队,对于革命队伍的理解,自然要浅显些,现在已不是他可以决定芦花命运的时候了。于二龙一点也不客气地说:“哥,你太糊涂啦!怎么说出这样的傻话——”
  很清楚,他是听了不三不四的话才找来的,想不到于二龙不但不支持,反而碰了个钉子,使直性人忍不住了,平空里冒出一句:“她不是我的人啦?”
  于二龙忍不住笑了,这叫他着实伤心,再加上信口而出未加考虑的话,真正刺痛了他。“你的人,亏你说得出口!哥,谁的也不是,她如今是革命的人。这道理怎么你还不懂,你以为还在我们家那条破船上?现在,你,我,她,都是同志!”

  “同志?”
  “快把你那些呆念头收起来吧!”
  无心话就怕有心人去听,现在,于大龙一切都印证了,原来,灌进他耳朵里的风言风语,他是压根不相信的。现在思前想后,把事情串在一起,他终于明白,芦花的心是在二龙身上,连二龙都说了:“你的人,亏你说得出口!”他真的失望了,这些年来等着盼着,却是这个结果,能不伤心么?
  他是真爱她呀!而且爱得那样深,只不过是在心底里罢了。
  他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倒在他妈的坟上。
  那时候,人们头脑里的桎梏要更多些,大家并不赞同芦花的行为,更不理解她的抉择是正当的。去追求真正的爱情有什么过错呢?但是人们却责备她,其中还包皮括江海。他们按照这样的逻辑推断:假如于大龙还当土匪,或者很不成材,是不三不四的人,那么背约还说得过去;现在,他打仗勇敢,干活勤奋,人又老实,心肠也好,找不到挑剔的地方,拿不出嫌弃的理由,就轻易地把一个老实人甩掉了,还讲不讲信义?还有没有道德?芦花在支队里简直挑不出毛病,独有这个问题,人们不竖大拇指,背后讲究她,指摘她。但是,芦花是个不肯妥协的人,她认准了是决不会改弦易辙的。
  她一点也没猜错,果然在娘的坟头上找着了他,生气地对这个不会喝酒,偏要喝酒的闷嘴葫芦讲:“你可真出息,喝醉了给娘丢脸来啦!亏你还是个男子汉,亏你还是个战士,就这样找人可怜你吗?呸!起来,归队——”
  于大龙踉踉跄跄站起,头一回发现以命令口吻跟他讲话的剪了短发的女战士,确实不再是在后舱里,只会烧火做饭的芦花了。但是,那股未消的酒劲给他壮胆,不爱讲话的人憋出两句话来也够噎人的:“二龙说:你不是我的人,我来找娘问问!”芦花说:“娘在地底下,告诉不了你,还是听我说吧,我只把你当做亲哥哥。”
  “那娘临死的话白费了?”
  那个女战士坦然地说:“娘要活到今天,她也会让我自己做主的。”
  “你放心,二龙绝不肯的!”他冒出了一句。
  “这你就不用焦心了。”
  于大龙提高了声调:“别忘了二龙连冰窟窿都肯钻——”
  他不提别的还罢,一提当年喝砒霜酒冰下捉鱼的事,芦花真的火了,不可遏制地愤怒责问:“你还嫌他死一回不够本吗?”
  说罢甩手走了,于大龙望着那越走越远的影子,他的心碎了。
  也许这是残酷的,可是在任何一个不等边三角形里,总存在着钝角和锐角的呀!就在这一天早晨,于大龙决定离开了。虽然那是痛苦的,割不断的手足之情,和那心底里难以消失的牵恋,但是想到总有一个人在身边唉声叹气,他们心里是不能松快的。
  “芦花,我走了!”
  芦花正在给他缝子弹带:“等等,这就完。”
  “断了的东西,连不到一块啦,给我带走吧!”
  她望着他的脸,“哥,你怎么啦?”
  “我那儿完了事就跟江海走了,说好了,到他们支队去。”
  芦花站起来:“老赵晓得么?”他摇摇头。“二龙晓得么?”他还是摇摇头,并且觉得自己行为有些不妥当,于是解释说:“我这不是给你打招呼来吗?”惹得芦花冒火了:“你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凑这个热闹!”把那个没缝完的子弹带甩还给他,眼泪都快急出来了。“你怎么能这样糊涂呢?”
  “芦花,我不能总不明白,干吗碍手碍脚,这样一来,我好,你们也好。行啦,我该出发啦,大家等着我。”
  “站住——”芦花脑海里闪出王纬宇的影子。“告诉我,谁教你的?这不是你的主意!”
  于大龙难得这样沉着、自信和镇静,他说:“芦花,咱们三个人起小儿一块苦熬苦撑长大的,有什么不能担待?让我走,你们俩好好过,不能把笑话留给人。”他忙着追赶他那小队走了,人家在喊他,因为保密关系,开会地点只有负责带队的他知道。
  “大龙——”芦花喊他,想听听王纬宇究竟说了什么?
  他回过头来,看着芦花,突然想起他妈临死时说的话,不觉重复地说了一遍:“你们俩就顶门立户地过下去吧!”然后跳上了船,走了。
  等芦花追过去,那船已经钻进密密的芦苇荡里。
  现在芦花把问题摊在了于二龙的面前:“怎么办?”
  那漆黑的瞳人里,透露出期待的神色,希望能听到他正面的肯定的答复,自然他完全了解她那个“怎么办”,并不是指走的那一个,而是留下的他们俩,并且只需一句话,就可以圆满地回答问题。
  然而,世界上许多事物是千丝万缕、互相牵系制约着的,明明是错的,偏偏不肯认错,本来是对的,可又不敢坚持。看到芦花等待而显得激动的样子,使他回想起在冰上死死被她抱住的情景,从那以后,他俩再不曾分开过,一块坐牢,一同游街,一起打游击,在枪林弹雨里,在艰苦岁月中,在生死关头上,相互体贴,彼此关照,有着许多无需用语言表达的情感交流。现在,他决不会把命运交付给天空的雁群来决定,自然更不会孤注一掷地钻进地狱似的冰洞里去。但是,他仍旧缺乏勇气,对那双明亮的眼睛说:“我爱你!”——也许未必是这三个字,但当时,表达同样意义的语汇,在石湖年轻人之间还是有的。
  于二龙咽下了那三个字,不敢做出真实的回答。在细雨88的石湖里,只有那对瞳人,是惟一光明的东西。
  也许把真善美作为最完好的品德时,偏要把真放在首位的原故吧!当真实受到压抑的时候,虚假就会盛行起来,于而龙想:那一瞬间他的脸色肯定是尴尬的,矛盾的,甚至可以说是狼狈的。
  ——人们,说出心里真实的语言吧!
  那双等待着答复的眼睛,神色变得愈来愈炽烈,而且,令他大为惊讶的,怎么渐渐地,露出了一丝玩世不恭的诡谲?芦花从来不会有类似的表情,或是爱,或是憎,都是线条清晰,轮廓分明的。但这种曾经沧海的深沉,深谙人情的世故,绝不是芦花的性格,然而奇怪,的的确确是一张芦花的脸。
  啊!那是芦花的女儿,他辨别出来了,是于莲在等待着他的答复,也是涉及到类似她妈妈那样的问题。
  他回到了玉兰花下的那顿野餐里去……
  谢若萍堵他嘴的油浸鳓鱼,并不使他感到兴趣,因为不论什么鱼,只要做进罐头里去,就像一窝蜂的作品千篇一律似的,总是一个味,再加上王纬宇永远唱高调的祝酒词,弄得他大倒胃口。其实于而龙最讲究口腹享受,现在,也觉得筷子沉甸甸的了,要不是来了个解围的,野餐恐怕要不欢而散了。
  穿着西服的廖思源,露出了人们久已不见的兴致勃勃的神态,长期挂在他脸上,那种愁眉不展,负担沉重,兢兢业业,谨小慎微,一副地道的被告面孔不见了。今天显得轻松些,盘腿坐在野餐席边,背靠树干,从提包皮里拿出两听罐装洋酒:“来凑个热闹,是我女儿捎来的。”
  看到了复活过来的老头,那股神气,以及罐头上两个穿着游泳衣的女人,夏岚抬起屁股,道了声失陪,背着一分钟照相机,推辞说要给孩子们照相走了。于而龙笑笑,他了解,其实王纬宇最追求舶来品了,从来也不见他的左派太太,把那些洋货扔到楼外来,以示革命的纯洁。不过,比起老徐的夫人,夏岚只能算个小巫,那位原来的亲家母,竟然能在一座熙来攘往的公园草地上,全家人都玩得十分起劲的时候,她非要大家聚在一起,坐下来,捧着宝书,一齐高声朗读数段。于莲那时还是他们家的儿媳,实在受不了众目睽睽下的这种卖乖现丑的即兴表演,一甩袖子,蹬车回娘家来,因为她认为太恶心了。
  她对于而龙说:“我那妖精婆婆,如果不是一种可笑的智能衰退,就是天底下相当大的女伪君子,我弄不懂,这种义和团的狂热和吃珍珠粉怎么能统一起来?”
  “你那位公公呢?”
  “他岂敢例外——”
  于而龙想象那位对老婆服帖的大人物,捧书朗诵的形象,一定是很怡然洒脱的。于而龙想到这些,不禁叹息,于今惧内成风,夏岚毫无礼貌地离席,王纬宇只好无可奈何地报之一笑。唉,难道真要回到母系社会里去?
  廖思源是经过沉浮的了,倒并不计较,只是嗔怒他那不安分守己的外甥,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其实陈剀正在庙门口,握着于莲的手,呵呵地笑着,她望着他,他哪里还有书呆子气呢?一个相当可爱的“学者”,他诚恳直率,坦荡磊落。正是那股毅力,干劲,和毫不畏惧的拼命精神,使得于莲着迷啊!
  徐小农也走了过来,向画家——原来的妻子伸出了手,但是抱歉,于莲不是千手观音,一只手握住画笔,一只手拉住陈剀,再也腾不出来,徐小农只好转身回红旗车里取东西去了。好在对于莲的任性,动不动就冷淡奚落自己,也已经习惯,根本不注意正在握手的两个人,眼睛里闪现出来的异样虹彩。
  “听说你打架去啦?”
  “妈的——”于莲说:“我讨厌狗眼看人低!”
  “我也是挨轰惯了,根本无所谓,从国外轰回国内,从首都轰回省会,又从城市轰回农村。他们怕我打架,那些老爷才轰我,可也不想想,我长着两条腿,还会捧着论文回来的。”
  “看起来你跟我爸一样,也是死不改悔!”
  这时,徐小农从车里捧个锦缎盒子走来,于莲真怵他的物质攻势,那是他的拿手好戏,再加上有站脚助威的那对夫妇,她不由得想:又像那年在葡萄架下的阵势一样,谁知爸爸还会不会沉湎在副部长的梦里?
  “快来快来!”于而龙向陈剀招呼:“你舅舅直怕人家把你已经轰走了!”
  “去年十月以前,倒有可能。”
  “现在也不是不至于。坐下,坐下,年轻人!”
  于而龙的热烈情绪,使得于莲心情宁静一点,因为,他的票至今还是决定性的一票。
  徐小农也来到玉兰花下,王纬宇赶忙迎上去,拖他挨自己身边坐下:“怎么来晚一步?”
  他指着不知装了什么宝贝的盒子说:“去取它了!”
  “啊,我担心你会找不到这里!”
  在一边照相的夏岚说:“哪能呢?莲莲简直像座灯塔!”
  众人团团坐下,一时间都找不到话题,大家各顾各的吃喝,这种场面很有点像在巴黎召开的三国四方会议。
  陈剀是个乐得清静的人物,繁华的环境,和无聊的应酬,倒使得他苦恼。现在,他倒没有考虑他的论文和设计,而是被那对眼睛的光彩,真像在国外长途旅行后初见国门时,把他吸引住了。于是,仿佛浮现出那长着白桦树的原野,那一望无垠的冻土地带,在车窗外没人烟的单调景色陪衬下,为了一张不让带而偏带的自己搞的设计图,碰上了敢作敢为的于莲那情景,历历在目。当时并不是因为她的脸孔是多么充满魅力,而是她的大胆泼辣,和敢于挑战的性格攫住了他的灵魂。
  陈剀能够继续在国外求学,并不因为他父亲的问题倒霉,是由于一位高级将领关照的结果,也许是一种报恩的行为,那个民主人士的家庭确实是为革命出过一些力的。但是,随着那位高级将领在政治舞台上的消失,陈剀也就登程回国了。

  “把图给我!”于莲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同情他,那时一块回国的留学生,并不只是他一个呀!
  “你有办法?”
  “当然,如果你认为有价值——”
  “其实纯粹是赌气,我自己搞出来的设计,为什么不许带走?”
  “那好,你来帮我,把你的设计裱糊到我的画稿后面。”
  “裱糊?”
  “哦!那是地地道道的中国学问。”
  爱情,在那漫长的旅途中开始成长起来。最初,他们俩只不过是一对恶作剧的共谋者,但是,中国的裱糊术,不仅使两张纸粘合密贴在一起,这两个人的心也在靠拢着。现在,陈剀想到自己又来到寺院,又来到玉兰花下,这么多年彼此都走了一条弯路,谁的生活都不幸福,责任究竟在谁身上?
  不错,于而龙应该承担很大责任,但是,他倘若要问:“孩子,你们自己的意志呢?为什么要把命运托付在别人手里,听候裁决而俯首听命呢?”
  那又该怎么回答?啊,只有广场方砖上那温暖的血,才是真正的觉醒。
  然而于而龙不会来问的,他和廖思源谈起一些往事,又回到五十年代的王爷坟里去了。也许这是一种通病,人们不大愿意勾起阴暗岁月的回忆,而总是容易怀念生命史中的黄金时代。啊,那些国泰民安的年头确实让人留恋啊!
  “你们俩在谈些什么呀,这么热闹!”谢若萍看到大家枯坐着有些冷场,便以主妇的身份,想把人们用一个话题聚拢起来。
  “我们在探讨骑马术!”
  王纬宇说:“那是我们骑兵团长的拿手好戏。”
  “你还不要不服气,五十年代初的王爷坟,四条腿的战友可帮了我们忙啦,那一片洼地泥塘啊!”
  廖思源笑了:“所以你见我第一句话,就问会不会骑马?”
  “是的是的——”于而龙哈哈大笑。“啊!想起来了,我正在王爷坟忙得不可开交,周浩通知我,要我洗刷洗刷,刮刮胡子,穿套干净衣服,去火车站接你(他不愿提廖师母)。‘将军’在电话里说:人家辞掉外国工厂的聘约,回祖国参加建设,要好好接待,要热情欢迎,以后你们就一个锅里盛饭,一个桶里喝水啦!”
  于而龙讲着的时候,王纬宇抬头看花,难怪,那还是五二年大规模建设的开端时期,他不在场,自然不发生兴趣了。但于而龙却很有兴味地回忆着,也许,他含有某种用意吧?“……我问‘将军’,来人姓什么?他告诉我,姓寥,寥寥无几的寥,去掉宝盖,加上——”
  “何必那么繁琐?”廖思源说,“就讲‘西蜀无大将,廖化作先锋’的廖,不就结了?”
  “我赶到火车站,一看廖总穿着西服,打着领带,毫无疑问,是我要接的人了。第一句,我确实是问他会不会骑马来着!”
  “你这个人哪!”谢若萍说。
  “不会骑马,在王爷坟寸步难行,廖总说他在外国看过马戏。
  好,只要懂得马是动物,长四条腿,就好办了。回到工地,我让骑兵挑了一匹最老实最温驯的牲口,外号叫做狗子他娘的马给这位总工程师骑。”
  “喝,我真像不成材的马戏团演员一样,好不容易才趴在狗子他娘身上。”
  他的话经不起琢磨,逗得人哄堂大笑,尤其于莲笑得更厉害,她今天似乎特别高兴,连徐小农给她倒的酒,也一饮而尽,王纬宇认为是个好兆,也许真的会“鸳梦重温”吧,那样就不枉一番苦心孤诣的安排了。
  廖思源觉不出自己的语病在哪里:“怎么?难道不是狗子他娘驮着我走遍整个工地?”那匹良善的牲口,忠实地、吃力地在泥塘里挣扎,尽自己的职责,虽然被赐予难听的名字,但并不后退,仍旧默默无声地向前"着,不是相当令人可敬的吗?“哦!那都是过去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倒不觉得当时多么苦啦,如同喝酒一样,刚沾在舌头上,又麻又辣,回过味来,就又香又甜啦!”
  王纬宇说:“其实老廖并未把话讲完,喝酒还有最后一个过程,该是冒酒臭了!”
  “确实也是如此,如今我也是第三过程的产品了。”他的平淡语音,使整个场面又冷落下来。
  “老廖,你多心啦!”王纬宇感到有些失言了。
  “不,你说得一点不错,今天赶到这里来,就因为你俩,一个过去的领导,一个现在的上级,难得在一起的机会,特地向你们辞行来的。”
  “廖伯伯,你终于还是要走?”
  “我不知该怎么谢你这幅画?我总算能够带着欢乐走了。”
  谢若萍关切地问:“批了吗?”
  陈剀从口袋里掏出来护照、飞机票:“呶,都办妥了。”两位工厂前后负责人沉默了,谢若萍充满了惜别之情,不胜依依地问:“什么时候启程?”望着那一张孤零零的飞机票,突然想起了那位文弱的廖师母,她们俩一起度过那急风暴雨的最初几年,她也曾陪过谢若萍在门后马扎上守候丈夫。那是一位和善的,然而是软弱的,总是像藤萝一样,要依傍着什么的女性。两口子一块从国外冲破封锁阻挠回来的,如今,只剩下廖总孑然一身地走了,他把她扔下了,难道能带着骨灰盒走吗?
  廖思源回答:“明天坐飞机去广州,然后经香港——”
  人们都像哑了一样,惟有鸟儿不理解人们的心境,在欢快地啭鸣喧闹在廊檐花枝间。过了好一会儿,于莲望着那幅即将完工的写生,冒出了一句:“廖伯伯,不理解你为什么执意要走?你以为欢乐只在画面上么?”
  “莲莲,我是个冒酒臭的人,杀风景啦!”
  十里长亭,送别辞行,本是生活河流里容易掀起的波澜,往往要触动人的心弦,何况像断线风筝,远涉重洋,从此一去不回头呢?也许他不应该走,因为撇下的是母亲似的祖国呀!但是,话说回来,他作出走的决定,总是考虑再三。肯定,他为这种割舍痛苦过,然而他还是下了狠心,一走了之,难道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么?二十五年,一个世纪的四分之一,会不在他脑海里印下一丝值得怀念的印迹?有的,毫无疑问,甚至是很多很多。所以今天批下来,明天马上离开,不打算多停留,免得在脑海里生出许多犹豫,懊悔,来折磨自己。
  谁也没心思把杯子举起来了。
  于而龙站起来:“廖总,走走去吧,我陪你看看古庙吧,恐怕你还是头一回来吧?”
  “是头一回,但也是最后一回。”
  他们俩步出了芬芳的院落,沿着曲折的路廊,登上了另一层楼殿。在那里可以眺望到西山坳里的罗汉松,也可以瞥见到半山腰里舍利塔的圆顶。低下头俯视是紧贴大庙后墙的湍急的水涧,那位穿着红白蓝三色旗似的舞蹈演员,那位十二月党人,那位左派,正在嘻嘻哈哈地照相玩。
  “怎么?老廖,已经毫无任何挽回的余地了么?”
  不远处的田野里,一畦畦的冬小麦长得肥黑茁壮,廖思源把眼光落在绿绒似的麦苗上,落在垄沟里背阴处余下的肮脏的残雪上,似乎不曾听到于而龙提出的问题,又似乎已经答复了地不再关切。
  “听见我说话了吗?”
  那位总工程师仍旧不回答。
  “好吧!”于而龙终于放弃了最后说服他的意图。“那你就走吧!老伙计,我不再留你了……”
  大约在几年前,王纬宇曾经拿总工程师的一份报告,来打趣他的时候,事后他问过书生气十足的廖思源:“我不了解你高雅的意图何在?非要当一名‘二氧化碳’,打算达到个什么目的?”
  “我确实感到我的心大大坏了,不具备一个共产党员的条件,所以请他们新党委讨论,免得因为我而玷污了党。”
  “你天真得太可笑,老廖。连小偷、破鞋、活王八都挂上了党员牌牌,难道会多嫌你一个技术权威?自然,谦逊是种美德,发现自己不够,可以再努力,可千万不要犯愚,冒傻气!”终究是二十多年的交往,他们俩习惯了直言不讳的谈话方式,从来不拐弯抹角。
  “我们两个反正有一个装糊涂的。”廖思源说:“你认为党还是你的我的吗?我佩服你的自我感觉过分的良好,时至今日,真可怜,你还不能过组织生活。而我,运动一开始,就被‘红角’革命家开除出党了。党已经不是我们的了,就像阿q在土地庙里一觉醒来,发现赵秀才,假洋鬼子都成了柿油党,革命没他的份啦!”
  于而龙的笑声在老鳏夫空荡荡的房间里轰轰地响:“你挺幽默!”
  “含泪的笑罢了!”
  他看着老头的清癯面孔,那眼角的细碎鱼尾纹,表明着经历过的艰辛生活。他在国外求学期间,是靠自己在餐馆里洗盘子谋生的,那时穷得廖师母在亲戚家寄居,也就是陈剀的家。廖思源的拿手好戏是削土豆皮,有时表演给于莲和于菱看,他不愧是动力学权威,懂得怎样利用最小的能量,取得最大的功率。手指,快刀,土豆,像魔术师般旋转着,动作快速娴熟,总引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但他只能为他认为是自己人的人,才表演特技的。
  于而龙可能也如此,只是对自己的人,才毫不见外地责备:“你不应该给他们制造笑话的机会。”
  “这不是笑话。”他回答:“我不配,也不能当党员了!”
  “胡说——”于而龙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在五十年代生龙活虎的工程师,中央领导人握过他手,表扬了他的干劲。特别在六十年代,别尔乌津领着他那一伙不告而别,工厂落到那种田地,像遭到强盗洗劫过的人家,连贴身裤子都失去了。哦!廖总工程师那时年富力强,精力旺盛,以致得了传染性急性肝炎,转氨酶指数高达五百,也不曾把他搞倒拖垮。那时他按高级知识分子待遇,发他一张购货卡片,可以享受一些优异待遇,后来收回一看,他的卡片上全部是空白,一样东西都没买过。尽管那样,他还是日以继夜的滚在厂里,用大鞭子抽都不走。当工厂终于造出了中国风格的产品,那大马力的家伙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时,大伙儿都围上去向他这位设计师祝贺。因为别尔乌津幸灾乐祸地预言过工厂可以关门大吉,现在照常运转起来了,能不高兴么?人有人格,国也该有国格。“廖总,廖总,你真是个好样的!”但他躲不迭地避着大伙:“别碰我,别挨着我,我是肝炎患者,会传染给你们的。”然后,兴奋地爬上机器,和他一向端庄的体态,沉稳的性格全不相同,紧贴着轰隆隆的心脏部位听了会子,回过头来,向赶来抓他住院去的谢若萍说,用的是拉丁语:“夫人,哦,尊敬的大夫,脉搏正常——”
  像这样一个热爱自己工作,热爱革命事业的共产党员,竟然会提出来退党,起码是反常的心理状态。在许多人削尖了脑袋,往党里钻以牟私利的时候,他却要当废料,当二氧化碳,岂不怪哉。
  “你不是发高烧吧?”他正告着。
  “我是说正经的。”廖思源颇为严肃的回答。
  现在,于而龙终于明白,他的痛苦折磨该经过多少时间的斗争,才得出今天的结果。
  随后,在去年秋天,十月里那个清冽的早晨,谢若萍为了使孤独的老人,也享受到喜讯的欢欣,和于莲一块来到了楼下。

  正在做气功的廖总工程师,起先不相信,继续闭目入定,意守丹田,等到于莲调皮地放开了劳辛的录音讲话,他的气功无论如何做不下去了。
  画家把录音机凑到他耳边,他站了起来,半信半疑地:“该不是愚人节的新闻吧?不,今天不是四月一日,而是十月——”他望着日历:“是十月几号来着?”
  一看写字台上的日历,已经好多天没翻过去了,于莲开他的玩笑:“你这个当代陶弘景啊!‘山中无日月,惟有白云多’。”
  谢若萍叹息,她想起廖师母,那个多么爱自己丈夫的妻子,在这间屋子里度过她生命最后时刻的情景。一个丈夫失去了妻子,就像在生活轨道上失去了重心,不免要倾斜:侧,把日子过得不像样子了。
  “有一位诗人,我认识他,他最后被国民党枪杀了,曾经写过一首诗,叫做《死水》,可能你不一定读过,我给你念两句:‘这是一泓绝望的死水,春风吹不起半点漪涟。’莲莲,听,像不像我?”
  “不!”于莲大声地反驳:“你那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颓废要不得,这股风会把你吹起的,一定——”
  过了不久,他倒真的吹起来了。年底,王纬宇来找于而龙,多少有些奚落的口吻,问着:“你干吗不拦住他?”
  “谁?”
  “钟楼怪人。”
  “什么事?”
  “他正式申请出国,到他女儿那里去,和家人团聚。”
  他能说些什么呢?
  于而龙想都想不到:度过了对他来说是最难熬的岁月,从剃成阴阳头,到成为敲钟人为止的苦痛历程,是不容易的:现在,和煦的春光又温暖了每个人的心窝,他居然提出要走,实在是不可思议。
  “看看你器重的专家党员吧!”王纬宇说得比较婉转,不曾用拉进党来等等粗俗字眼。
  于而龙哪有工夫理他,把革委会主任撂在客厅里,下楼找廖老头去了。
  二十多年来,于而龙不曾用如此高的嗓门和总工程师讲过话,甚至和他大发雷霆的时候,也得自觉收敛降个调。于而龙那该死的脾气,跟谁少吵过架呢?现在,几乎是大吵大喊,也不怕隔音性能不良的楼房,传到在楼上客厅里坐着的客人耳朵里去。——让他笑去吧,那只号丧的乌鸦!“收回你那个愚蠢到家的念头,老廖,我怀疑你神经是否健全?理智是否正常?你在歇斯底里,明白吗,简直糊涂到了家!你老天拔地的跑到外国去做什么?列宁都劝那个唱低音的夏里亚平从美国回到俄罗斯,可你,老兄,倒要远离祖国。去把申请书讨回来,马上去,王纬宇就在楼上我家。”
  “不!”廖思源知道于而龙是最难通过的一关,二十多年来,命运使他们紧紧扭在一起,那种分不出是友谊,还是爱情的相互之间的关系,会对他产生相当强的影响。如果于而龙执意不让他走,真害怕自己没准会动摇的,他咬定牙关,不退让地声称:“那是经过我深思熟虑以后,才作出的决定。”
  “狗屁决定!”于而龙嚷嚷着,声震屋宇,如果说刚才是g调的话,现在的腔调起码够上升到d调了。“一张技术图纸,也许你拍板说了算数;在政治上,你是小学生。不,办出这种傻事,只有幼儿园孩子的水平!”于而龙在他房间里转来转去,一脑门官司,看什么也不顺眼,尤其那电炉上熬着的中药,咕嘟咕嘟地冒泡,似乎在嘲笑他多管闲事。
  “好了好了,咱们不要吵架!”
  “谁跟你吵来着,就听你一个人嚷嚷!”
  廖思源看着从不服输认账的于而龙,想起他在优待室里共同生活的两年,竟然学会了英语,那顽强不屈的劲头,看样子一定要拚命说服自己的。
  “好,我们来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吧!老廖,你百分之百地错了。你不应该走,柳暗花明又一村,现在,中国有希望了,我们已经看见曙光了,一句话,从黑斑鸠岛上熬过来啦!——记得跟你讲过我这段往事吧?怎么偏偏到了光明普照,大地回春的日子,你倒想出了馊不可闻的主意呢?”
  “正是现在,我才走。”
  “糊涂!那么艰难的日子,你倒挺得住?”
  “那时,我也想过走的念头。”廖思源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声音更低了。“当我终于知道她已经离开人间以后——”他看了一眼桌上镜框里的速写像,那是眼睛睁得很大,有着惊奇夹杂惶恐感情的廖师母,于莲凭记忆里的印象,画出这位没有等到丈夫放出来的可怜的妻子。
  “当时,你为什么不走?你女儿来过信要你去,在优待室,你给我看过。”
  “我想过。可是那时候提出申请走的话,我的良心不允许。”
  “为什么?”
  “我不能只顾自己逃生,而工厂,是我们两个一块搞的,有罪同当,不论多大过错,我也该承担我的百分之五十的责任。一古脑儿全留给你,罪过你一个人顶,惩罚你一个人受,我做不出那种事的,那不是君子行为。可怜哪,到时候,连游斗都没个伴,那是不是太孤单了?”
  于而龙直摇头,他不喜欢知识分子这种孤高耿介的古道热肠。
  “……再说,你是我结识的第一个共产党员,又一块合作了二十多年,在优待室里朝夕相处了好几载,既是难友,也是知己。你说我能撇下你,抛弃朋友,背叛同志吗?那太缺乏一点做人的基本道德。现在,当然不同了……”
  他听着听着停住脚步,望着在动力学上有很深造诣的专家,是一位知识分子味道多么浓厚的老夫子呵!他想起那位死在敌人屠刀下的秀才老先生,他们有着许多共同之处,最明显的,就是那种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经过数千年文化教养传统的熏陶,而形成的知识分子特有素质——“士为知己者死”的古色古香的感情。
  要不得啊!老兄……
  “不对,老廖,你这种过时的感情拉倒了吧!着眼点不应该放在人与人的相互关系上,这些恩恩怨怨对于大局来讲,是小而言之的东西。我谢谢你的关切,要懂得,我也是那种不值得提倡的人情味多了一点的人。‘将军’早批评我好感情用事,我来到屋里同你嚷嚷,就充分说明我的弱点;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要来,因为一步棋往往决定全局,老廖,你要慎重再慎重啊!”
  他握住于而龙的手:“老于,原谅我吧,我实在有点辜负你,对你不起——”他的语音显出不大自然的样子。
  于而龙不耐烦地甩开了廖思源,动作几乎有点粗鲁,他讨厌婆婆妈妈:“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他迫切想找到原因,关键在什么地方?日子好过了,他怎么倒要走了?
  “我太老了。”
  “谁也不年轻。”
  “心灵上的伤痕,是永远也不能愈合的。”
  “老廖,打碎牙,往肚内咽,死过的人,难道还怕死吗?”
  他沉重地叹了口气:“回天无力,老于,让我走吧,我还是走了的好……”
  是这样吗?也许。那么无需再问了,他,可能太伤心,太疲倦,也太悲观了。
  当初造这座寺院的人,决想不到几百年后,会有这样一对朋友,处在这样的心情里凭栏远眺的。在他们身边的一块山石上,迎面刻着“莫回头”三个苏东坡体肥放大字,那原是鼓舞参拜的香客,沿着崎岖山路继续往上攀登。但是于而龙却目不转睛地思索着那言简意赅的三个字,想着在人生的途程上,有时倒需要回过头去,看一看自己走过来的路。
  他不禁思索:“为什么一个远涉重洋,几经转折,才回到祖国的工程师,在度过了二十五个春秋以后,又要离开这块他洒下过汗水的土地呢?”
  在王爷坟那一片烂泥塘里,廖思源有时连“狗子他娘”都不骑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而且永远保持他那绅士派头,穿得干干净净,胡子刮得溜光,刚来时还改不了那打领带的习惯。他那同样是上头漏雨,脚下泛浆的工棚办公室,也要收拾得比其他屋子整洁。炮弹壳做的花瓶里,警卫员总给他采一些野花插上。他白天设计未来的工厂,在蓝图上绘出他将来挨斗、坐喷气式的一个个车间;夜晚还得给抽调来的科技干部讲课,如今那些高足,遍布全国,有的还成了专家。那时,一些外国公司或研究机构,还总给他唱些海妖的引诱之歌,他站在齐膝深的泥塘里宣布:“哪儿我都不去啦,王爷坟是块磁铁,把我吸引住了。看,我的脚已经陷在里面出不来了。”
  看他在泥浆里挣扎的狼狈相,于而龙逗他,那时,他俩刚刚开始熟悉起来:“你应该把你脖子上的套包皮子解掉,不嫌憋得慌,满头大汗。”
  警卫员在一边牵着马偷笑。
  知识分子有时真是无知得可怕,侧过脸来问道:“什么?你管领带叫套包皮子?”
  小鬼忍不住揭发:“廖总,师长拿你开心,只有牲口,才用套包皮子。”
  他丝毫不介意:“当一头革命的牲口,在泥塘里奔走,也未尝不可。”
  但是,他奔走了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到了七十年代,虽然手脚被捆住了,但还没有发明一种可以捆住脑子的办法,所以他的脑子还在奔走。他做气功吗?不!他在打坐吗?不!他在思考他摸索了一辈子的动力理论。但是,他现在,停下了脚步,不再奔走了,明天,就要离开共同生活过二十五年的土地、工厂、同志、朋友,离开祖国。走到这一步,怪他自己么?当然,他是不应该走的,话说回来,难道仅仅是他个人的原因吗?
  社会有时是个教员啊……
  走吧,走吧,于而龙现在倒不那么坚留他了,在政治斗争的漩涡里,他,一个只顾学问,无暇旁骛的知识分子,永远是个失败者。
  要不然,就是这个或那个运动的牺牲品。
  看,在下面院落里的花丛中,席地而坐的王纬宇,正擎着酒杯,像葛天氏之民那样,无忧无虑地高谈阔论,听不清他在讲些什么?看他那趾高气扬,有恃无恐的神气,可以估计到老徐,和比老徐还大的人物,仍旧很健康,很结实。所以,他认为廖老头的选择,或许还不是那样没有道理。但是,无论如何,明天就要握别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问:
  “老廖,当真你对这块土地不产生一点点感情?”
  没有回答。
  “老廖,难道你不惦着你亲手建造起来的工厂?”
  仍旧没有回答。
  “老廖,你对我们这些共事多年的人,真的舍得抛掉?”
  廖思源凝视着共了二十五年事的共产党员,摇摇脑袋,朝那镌刻着“莫回头”三个大字的曲径走去。
  他好像衰老得很,一个失去补天信念的人,步态龙钟,孤孤单单地走了。
  那模样,使于而龙回想起被王经宇杀死的郑老夫子。
  是谁用一把无形的刀,砍向廖思源的呢?于而龙多么痛恨那些制造罪犯,制造混乱,制造歇斯底里狂热,制造荒唐逻辑的祸首啊!
  他不禁想起那些攻破巴士底狱的人,是怎样把路易十六送上断头台的?也不禁想起托尔斯泰在一部小说前面引用过的,那两句《圣经》上的阴沉沉的语言:“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走吧!老廖,祝你一路平安!”
  ——至于我,却是要留在这里跟他们干到底的。
或许您还会喜欢:
逝去的武林
作者:佚名
章节:34 人气:0
摘要:李仲轩(1915~2004),天津宁河县人,形意拳大师唐维禄、尚云祥、薛颠弟子,因生于文化世家,青年时代武林名号为“二先生”,34岁退隐,遵守向尚云祥立下的誓言,一生未收徒弟,晚年于《武魂》杂志发表系列文章,在武术界引起巨大反响。荣辱悲欢事勿追我的父系在明朝迁到宁河西关,初祖叫李荣,当时宁河还没有建县。 [点击阅读]
邵燕祥散文集
作者:佚名
章节:44 人气:0
摘要:"我的心在乌云上面"1979年,在百色,遇到一场突来的暴风雨,使我得到一句诗:"我的心在乌云上面",后来我把它写进《地平线》。这是一句普通的诗,却来自乘飞机的经验。航行在一定高度以上,俯望是一片铅灰的云层,阴沉着,甚或翻滚着,明知它向下面的世界倾注着大雨,而舷窗外是几乎伸手可触、又什么都触摸不到的蓝天,完完整整的,没有涯际的,纤尘不染,碧空如洗,凝重而空茫,那么均匀地充满透明的阳光。 [点击阅读]
采桑子
作者:佚名
章节:74 人气:0
摘要:主要人物简介金载源:有清廷授予的镇国将军头衔,曾留学日本,毕业于日本庆应义塾大学。生有七子七女,20世纪50年代初期逝世于北京。大福晋:瓜尔佳氏,清廷责任内阁大巨裕成之女。生有长子舜铻、五子舜锫,长女舜锦、三女舜钰。二夫人:张氏,安徽桐城人,康熙保和殿大学士张廷玉后裔。生有二子舜镈、三子舜錤、四子舜镗、六子舜针、七子舜铨,二女舜镅、四女舜镡。三夫人:陈氏,北京市人,贫民出身。 [点击阅读]
金拇指
作者:佚名
章节:26 人气:0
摘要:当被我经历过一万七千五百多次的清晨又一次光临我时,我着实感到厌倦。我睁开眼睛,预看上帝分配给我的属于我的这一天,我不知道怎打发它。前些年的某天,当我从一张报纸上看到“雷同”这个词时,我马上想到了人生的每一天。世上还有比人生的每一天更雷同的事吗?那张报纸上说,雷同是杀害艺术品的刽子手。照此推论.雷同的生活就成了杀害人生的刽子手。 [点击阅读]
陪安东尼度过漫长岁月
作者:佚名
章节:29 人气:0
摘要:第1节:序(1)序【一】送给亲爱的小茧结束之后写在开始之前是个爱做梦的人幼儿园的时候梦见日本鬼子成群结队的翻过我们家大院的大铁门在深夜放火抢夺小学时候梦见天空忽然暗下来然后远处天边刹那出现耀眼的火焰天好像打开了一样然后看到宇宙星系以及异常绚丽的极光尽管那时我还不清楚极光是个什么东西似乎第三次看罗马假日的那个晚上梦见我和大臣们站在罗马宫殿里众多记者围住我们有个记者问我吃过那么多蔬菜你最喜欢的是什么然 [点击阅读]
韩寒《三重门》
作者:韩寒
章节:22 人气:0
摘要:林雨翔所在的镇是个小镇。小镇一共一个学校,那学校好比独生子女。小镇政府生造的一些教育机构奖项全给了它,那学校门口“先进单位”的牌子都挂不下了,恨不得用奖状铺地。镇上的老少都为这学校自豪。那学校也争过一次气,前几届不知怎么地培养出两个理科尖子,获了全国的数学竞赛季亚军。 [点击阅读]
韩寒《零下一度》
作者:韩寒
章节:43 人气:0
摘要:我1982年出生在一个小村庄。童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是那里的广阔天地造就了我以后一向的无拘无束。现在想想小时候真的很开心,夏天钓龙虾,冬天打雪仗。但人不会永远留在童年,6岁那年我去镇上念小学。小学的我,品学兼优,还当过三好学生。那时起,我开始读课外书,嗜书如命。一到晚上,我就窝在被子里看书,常常看到半夜,真是佩服自己的这双眼睛百看不坏,视力向来绝佳。 [点击阅读]
鲁迅《彷徨》
作者:鲁迅
章节:15 人气:0
摘要: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 [点击阅读]
麻辣女兵
作者:佚名
章节:15 人气:0
摘要:1汤小米,你已经十八岁了,但是我给你写这封信并不是要祝福你,而是要质问你,你准备如何开启你的成人礼?是继续街舞跑酷混日子?准备这么混到什么时候呢?对啊,无忧无虑的年纪里,日子总是很好混,可是你终于十八岁了,总要为自己做些什么吧?总要有些什么不一样吧?再过十年,不,哪怕只是再过一年,一年后的你,如果和现在的我毫无差别,你对得起我现在给你写这封信吗?汤小米,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