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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家书 - 《傅雷家书》全文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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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六四年四月二十三日
  亲爱的孩子,有人四月十四日听到你在B.B.C[英国广播公司]远东华语节目中讲话,因是辗转传达,内容语焉不详,但知你提到家庭教育、祖国,以及中国音乐问题。我们的音乐不发达的原因,我想过数十年,不得结论。从表面看,似乎很简单:科学不发达是主要因素,没有记谱的方法也是一个大障碍。可是进一步问问为什么我们科学不发达呢?就不容易解答了。早在战国时期,我们就有墨子、公输般等的科学家和工程师,汉代的张衡不仅是个大文豪,也是了不起的天文历算的学者。为何后继无人,一千六百年间,就停滞不前了呢?为何西方从文艺复兴以后反而突飞猛晋呢?希腊的早期科学,七世纪前后的阿拉伯科学,不是也经过长期中断的么?怎么他们的中世纪不曾把科学的根苗完全斩断呢?西方的记谱也只是十世纪以后才开始,而近代的记谱方法更不过是几百年中发展的,为什么我们始终不曾在这方面发展?要说中国人头脑不够抽象,明代的朱载堉(《乐律全书》的作者)偏偏把音乐当作算术一般讨论,不是抽象得很吗?为何没有人以这些抽象的理论付诸实践呢?西洋的复调音乐也近乎数学,为何法兰德斯乐派,意大利乐派,以至巴哈—亨特尔,都会用创作来作实验呢?是不是一个民族的艺术天赋并不在各个艺术部门中平均发展的,希腊人的建筑、雕塑、诗歌、戏剧,在纪元前五世纪时登峰造极,可是以后二千多年间就默默无闻,毫无建树了。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艺术也只是昙花一现。右些民族尽管在文学上到过最高峰,在造型艺术和音乐艺术中便相形见继,例如英国,有的民族在文学,音乐上有杰出的成就,但是绘画便赶不上,例如德国。可见无论在同一民族内,一种艺术的盛衰,还是各种不同的艺术在各个不同的民族中的发展,都不容易解释。我们的书法只有两晋、六朝、隋、唐是如日中天,以后从来没有第二个高|潮。我们的绘画艺术也始终没有超过宋、元。便是音乐,也只有开元、天宝,唐玄宗的时代盛极一时,可是也只限于“一时”。现在有人企图用社会制度、阶级成分,来说明文艺的兴亡。可是奴隶制度在世界上许多民族都曾经历,为什么独独在埃及和古希腊会有那么灿烂的艺术成就?而同样的奴隶制度,为何埃及和希腊的艺术精神、风格,如此之不同?如果说统治阶级的提倡大有关系,那末英国十八、十九世纪王室的提倡音乐,并不比十五世纪意大利的教皇和诸侯(如梅提契家族)差劲,为何英国自己就产生不了第一流的音乐家呢?再从另一些更具体更小的角度来说,我们的音乐不发达,是否同音乐被戏剧侵占有关呢?我们所有的音乐材料,几乎全部在各种不同的戏剧中。所谓纯粹的音乐,只有一些没有谱的琴曲(琴曲谱只记手法,不记音符,故不能称为真正的乐谱。)其他如笛、箫、二胡、琵琶等等,不是简单之至,便是外来的东西。被戏剧侵占而不得独立的艺术,还有舞蹈。因为我们不像西方人迷信,也不像他们有那么强的宗教情绪,便是敬神的节目也变了职业性的居多,群众自动参加的较少。如果说中国民族根本不大喜欢音乐,那又不合乎事实。我小时在乡,听见舟子,赶水车的,常常哼小调,所谓“山歌”。[古诗中(汉魏)有许多“歌行”,“歌谣”;从白乐天到苏、辛都是高吟低唱的,不仅仅是写在纸上的作品。]总而言之,不发达的原因归纳起来只是一大堆问题,谁也不曾彻底研究过,当然没有人能解答了。近来我们竭力提倡民族音乐,当然是大好事。不过纯粹用土法恐怕不会有多大发展的前途。科学是国际性的、世界性的,进步硬是进步,落后硬是落后。一定要把土乐器提高,和钢琴、提琴竞争,岂不劳而无功?抗战前(一九三七年前)丁西林就在研究改良中国笛子,那时我就认为浪费。工具与内容,乐器与民族特性,固然关系极大;但是进步的工具,科学性极高的现代乐器,决不怕表达不出我们的民族特性和我们特殊的审美感。倒是原始工具和简陋的乐器,赛过牙齿七零八落、声带构造大有缺陷的人,尽管有多丰富的思想感情,也无从表达。乐曲的形式亦然如此。光是把民间曲调记录下来,略加整理,用一些变奏曲的办法扩充一下,绝对创造不出新的民族音乐。我们连“音乐文法”还没有,想要在音乐上雄辩滔滔,怎么可能呢?西方最新乐派(当然不是指电子音乐一类的u1tramodern[极度现代]的东西)的理论,其实是尺寸最宽、最便于创造民族音乐的人利用的;无奈大家害了形式主义的恐怖病,提也不敢提,更不用说研究了。俄罗斯五大家——从特比西到巴托克,事实具在,只有从新的理论和技巧中才能摸出一条民族乐派的新路来。问题是不能闭关自守,闭门造车,而是要掌握西方最高最新的技巧,化为我有,为我所用。然后才谈得上把我们新社会的思想感情用我们的音乐来表现。这一类的问题,想谈的大多了,一时也谈不完。
  一九六四年四月二十四日
  孤独的感觉,彼此差不多,只是程度不同,次数多少有异而已。我们并未离乡别并,生活也稳定,比绝大多数人都过得好;无奈人总是思想大多,不免常受空虚感的侵袭。唯一的安慰是骨肉之间推心置腹,所以不论你来信多么稀少,我总尽量多给你写信,但愿能消解一些你的苦闷与寂寞。只是心愿是一件事,写信的心情是另一件事:往往极想提笔而精神不平静,提不起笔来;或是勉强写了,写得十分枯燥,好像说话的声音口吻僵得很,自己听了也不痛快。
  一方面狂热,执著,一方面洒脱,旷达,怀疑,甚至于消极:这个性格大概是我遗传给你的。妈妈没有这种矛盾,她从来不这么极端。
  ……你的精神波动,我们知之有素,千句并一句,只要基本信心不动摇,任何小争执大争执都会跟着时间淡忘的。我三月二日(No.59)信中的结论就是这话。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是一边学一边过的,从来没有一个人具备了所有的(理论上的)条件才结婚,才生儿育女的。你为了孩子而逞逞然,表示你对人生态度严肃,却也不必想得大多。一点不想是不负责任,当然不好;想得过分也徒然自苦,问题是彻底考虑一番,下决心把每个阶段的事情做好,想好办法实行就是了。
  人不知而不温是人生最高修养,自非一时所能达到。对批评家的话我过去并非不加保留,只是增加了我的警惕。即是人言藉藉,自当格外反躬自省,多征求真正内行而寿意的师友的意见。你的自我批评精神,我完全信得过;可是艺术家有时会钻牛角尖而自以为走的是独创而正确的路。要避免这一点,需要经常保持冷静和客观的态度。所谓艺术上的il1usion[幻觉],有时会蒙蔽一个人到几年之久的。至于批评界的黑幕,我近三年译巴尔扎克的《幻灭》,得到不少知识。一世纪前尚且如此,何况今日!二月号《音乐与音乐家》杂志上有一篇karayan[卡拉扬]的访问记,说他对于批评只认为是某先生的意见,如此而已。他对所钦佩的学者,则自会倾听,或者竟自动去请教。这个态度大致与你相仿。
  认真的人很少会满意自己的成绩,我的主要苦闷即在于此。所不同的,你是天夭在变,能变出新体会,新境界,新表演,我则是眼光不断提高而能力始终停滞在老地方。每次听你的唱片总心上想:不知他现在弹这个曲子又是怎么一个样子了。
  旧金山评论中说你的萧邦太extrovert[外在,外向],李先生说奇怪,你的演奏正是introvert[内在,内向]一路,怎么批评家会如此说。我说大概他们听惯老一派的chopin[萧邦],软绵绵的,听到不sentimental[伤感]的chopin[萧邦]就以为不够内在了,你觉得我猜得对不对?
  一九六四年十月三十一日
  亲爱的孩子,几次三番动笔写你的信都没有写成,而几个月的保持沉默也使我魂不守舍,坐立不安。我们从八月到今的心境简直无法形容。你的处境,你的为难(我猜想你采取行动之前,并没和国际公法或私法的专家商量过。其实那是必要的。),你的迫不得已的苦衷,我们都深深的体会到,怎么能责怪你呢?可是再彻底的谅解也减除不了我们沉重的心情。民族自尊心受了伤害,非短时期内所能平复;因为这不是一个“小我的”,个人的荣辱得失问题。便是万事随和处处乐观的你的妈妈,也耿耿于怀,伤感不能自己。不经过这次考验;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感觉有这样强。五九年你最初两信中说的话,以及你对记者发表的话,自然而然的,不断的回到我们脑子里来,你想,这是多大的刺激!我们知道一切官方的文件只是一种形式,任何法律手续约束不了一个人的心——在这一点上我们始终相信你;我们也知道,文件可以单方面的取消,只是这样的一天遥远得望不见罢了。何况理性是理性,感情是感情,理性悟透的事情,不一定能叫感情接受。不知你是否理解我们几个月沉默的原因,能否想像我们这一回痛苦的深度?不论工作的时候或是休息的时候,精神上老罩着一道阴影,心坎里老压着一块石头,左一个譬解,右一个譬解,总是丢不下,放下开。我们比什么时候都更想念你,可是我和妈妈都不敢谈到你;大家都们碰到双方的伤口,从而加剧自己的伤口。我还暗暗的提心吊胆,深怕国外的报纸、评论,以及今后的唱片说明提到你这件事……孩子出生的电报来了,我们的心情更复杂了。这样一件喜事发生在这么一个时期,我们的感觉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百感交集,乱糟糟的一团,叫我们说什么好呢,怎么表示呢?所有这一切,你岳父都不能理解,他有他的民族性,他有他民族的悲剧式的命运(这个命运,他们二千年来已经习为故常,不以为悲剧了、,看法当然和我们不一样。然而我决不承认我们的看法是民族自大,是顽固,他的一套是开明是正确。他把国籍看做一个侨民对东道国应有的感激的表示,这是我绝对不同意的!爸劣谒抵苎锿蛞焕吹街泄??脖匦肴胫泄????阅愕男卸?梢运凳怯型?欣吹鹊龋?峭耆?撬?敛涣私庵泄??樗?鞯牟虏狻N颐堑墓?掖永疵挥幸惶醴桑??夤?巳肓酥泄??拍芫镁樱——接到你岳父那样的信以后,我并不作复,为的是不愿和他争辩;可是我和他的意见分歧点应当让你知道。
  一九六五年二月二十日
  亲爱的孩子,半年来你唯一的一封信不知给我们多少快慰。看了日程表,照例跟着你天南地北的神游了一趟,作了半天白日梦。人就有这点儿奇妙,足不出户,身不离斗室,照样能把万里外的世界,各地的风光,听众的反应,游子的情怀,一样一样的体验过来。你说在南美仿佛回到了波兰和苏联,单凭这句话,我就咂摸到你当时的喜悦和激动;拉丁民族和斯拉夫民族的热情奔放的表现也历历如在目前。
  照片则是给我们另一种兴奋,虎着脸的神气最像你。大概照相机离得太近了,孩于看见那怪东西对准着他,不免有些惊恐,有些提防。可惜带笑的两张都模糊了(神态也最不像你),下回拍动作,光圈要放大到F.2或F.3.5,时间用1/100或1/150秒。若用闪光(即flash)则用F.11,时间1/100或1/150秒。望着你弹琴的一张最好玩,最美;应当把你们俩作为恃写放大,左手的空白完全不要;放大要五或六英寸才看得清,因原片实在太小了。另外一张不知坐的是椅子是车子?地下一张装中国画(谁的?)的玻璃框,我们猜来猜去猜不出是怎么回事,望说明!
  你父性特别强是像你妈,不过还是得节制些,第一勿妨碍你的日常工作,第二勿宠坏了凌霄。——小孩儿经常有人跟他玩,成了习惯,就非时时刻刻抓住你不可,不但苦了弥拉,而且对孩子也不好。耐得住寂寞是人生一大武器,而耐寂寞也要自幼训练的!疼孩子固然要紧,养成纪律同样要紧;几个月大的时候不注意,到两三岁时再收紧,大人小儿都要痛苦的。你的心绪我完全能体会。你说的不错,知子莫若父,因为父母子女的性情脾气总很相像,我不是常说你是我的一面镜子吗?且不说你我的感觉一样敏锐,便是变化无常的情绪,忽而高|潮忽而低潮,忽而兴奋若狂,忽而消沉丧气等等的艺术家气质,你我也相差无几。不幸这些遗传(或者说后天的感染)对你的实际生活弊多利少。凡是有利于艺术的,往往不利于生活;因为艺术家两脚踏在地下,头脑却在天上,这种姿态当然不适应现实的世界。我们常常觉得弥拉总算不容易了,你切勿用你妈的性情脾气去衡量弥拉。你得随时提醒自己,你的苦闷没有理由发泄在第三者身上。况且她的童年也并不幸福,你们俩正该同病相怜才对。我一辈子没有做到克己的功夫,你要能比我成绩强,收效早,那我和妈妈不知要多么快活呢!
  要说exile[放逐],从古到今多少大人物都受过这苦难,但丁便是其中的一个;我辈区区小子又何足道哉!据说《神曲》是受了exile[放逐]的感应和刺激而写的,我们倒是应当以此为榜样,把exile[放逐]的痛苦升华到艺术中去。以上的话,我知道不可能消除你的悲伤愁苦,但至少能供给你一些解脱的理由,使你在愤懑郁闷中有以自拔。做一个艺术家,要不带点儿宗教家的心肠,会变成追求纯技术或纯粹抽象观念的virtuoso[演奏能手],或者像所谓抽象主义者一类的狂人;要不带点儿哲学家的看法,又会自苦苦人(苦了你身边的伴侣),永远不能超脱。最后还有一个实际的论点:以你对音乐的热爱和理解,也许不能不在你厌恶的社会中挣扎下去。你自己说到处都是outcast[逐客],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艺术也是一个tyrant[暴君],因为做他奴隶的都心甘情愿,所以这个tyrant[暴君]尤其可怕。你既然认了艺术做主于,一切的辛酸苦楚便是你向他的纳贡,你信了他的宗教,怎么能不把少牢太牢去做牺牲呢,每一行有每一行的humiliation[屈辱]和rnisery[辛酸],能够resign[心平气和,隐忍]就是少痛苦的不二法门。你可曾想过,萧邦为什么后半世自愿流亡异国呢?他的OP.25[作品第25号]以后的作品付的是什么代价呢?

  任何艺术品都有一部分含蓄的东西,在文学上叫做言有尽而意无穷,西方人所谓betweenlines(弦外之音]。作者不可能把心中的感受写尽,他给人的启示往往有些还出乎他自己的意想之外。绘画、雕塑、戏剧等等,都有此潜在的境界。不过音乐所表现的最是飘忽,最是空灵,最难捉摸,最难肯定,弦外之音似乎比别的艺术更丰富,更神秘,因此一般人也就懒于探索,甚至根本感觉不到有什么弦外之音。其实真正的演奏家应当努力去体会这个潜在的境界(即淮南子所谓“听无音之音者聪”,无音之音不是指这个潜藏的意境又是指什么呢?)而把它表现出来,虽然他的体会不一定都正确。能否体会与民族性无关。从哪一角度去体会,能体会作品中哪一些隐藏的东西,则多半取决于各个民族的性格及其文化传统。甲民族所体会的和乙民族所体会的,既有正确不正确的分别,也有种类的不同,程度深浅的不同。我猜想你和岳父的默契在于彼此都是东方人,感受事物的方式不无共同之处,看待事物的角度也往往相似。
  你和董氏兄弟初次合作就觉得心心相印,也是这个缘故。大家都是中国人,感情方面的共同点自然更多了。你的中文还是比英文强,别灰心,多写信,多看中文书,就不会失去用中文思考的习惯。你的英文基础不够,看书太少,句型未免单调。
  一九六五年五月十六日夜
  亲爱的孩于,从香港到马尼拉,恐怕一出机场就要直接去音乐厅,这样匆促也够辛苦紧张了,何况五月三日晚上你只睡了四五小时,亏你有精力应付得了!要不是刘抗伯伯四月二十三日来信报告,怎想得到你在曼谷和马尼拉之间加出了两场新加坡演出,又兼做什么钢琴比赛的评判呢?在港登台原说是明年可能去日本时顺便来的,谁知今年就实现了。你定的日程使我大吃一惊:六月五日你不是要同LondonMozartPlayers[伦敦莫扎特乐团]合作MozartK.503[莫扎特作品第503号],场子是Croyden[克罗伊登]的FairfieldHall[费尔菲尔德大厅]吗?这一类定期演出不大可能在一二个月以前有变动,除非独奏的人临时因故不能出场,那也要到期前十天半个月才发生。是不是你一时太兴奋,看错了日程表呢?想来你不至于粗心到这个地步。那末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既然发现了这个疑问,当然不能不让萧伯母知道,她的信五月十二日中午到沪,我吃过饭就写信,把你在新西兰四处地方的日程抄了一份给她,要她打电报给你问问清楚,免得出乱子。同时又去信要弥拉向VanWyck[范怀克]①核对你六月五日伦敦的演出。我直要等弥拉回信来了以后,心上一块石头才能落地!我们知道你此次预备在港演出主要是为了增加一些收入,但伦敦原有的日程不知如何安排?
  香港的长途电话给我们的兴奋,简直没法形容。五月四日整整一天我和你妈妈魂不守舍,吃饭做事都有些飘飘然,好像在作梦;我也根本定不下心来工作。尤其四日清晨妈妈告诉我说她梦见你还是小娃娃的模样,喂了你奶,你睡着了,她把你放在床上。她这话说过以后半小时,就来了电话!怪不得好些人要迷信梦!萧伯母的信又使我们兴奋了大半日,她把你过港二十二小时的情形详详细细写下来了,连你点的上海菜都一样一样报了出来,多有意思。信,照片,我们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电话中听到你的声音,如今天看到你打电话前夜的人,这才合起来,成为一个完整的你!(我不是说你声音有些变了吗?过后想明白了,你和我一生通电话的次数最少,经过电话机变质以后的你的声音,我一向不熟悉;一九五六年你在北京打来长途电话,当时也觉得你声音异样。)看你五月三日晚刚下飞机的神态,知道你尽管风尘仆仆,身心照样健康,我们快慰之至。你能练出不怕紧张的神经,吃得起劳苦的身体,能应付二十世纪演奏家的生活,归根到底也是得天独厚。我和你妈妈年纪大了,越来越神经脆弱,一点儿小事就会使我们紧张得没有办法。一方面是性格生就,另一方面是多少年安静的生活越发叫我们没法适应天旋地转的现代tempo[节奏]。
  ①范怀克,傅聪当时的代理人。
  一九六五年五月二十一日深夜
  另一件牵挂的事是你说的搬房子问题。按照弥拉六一年三月给我们画的图样,你现在不是除了studio[工作室,音乐室]以外,还有一间起居室吗?孩子和你们俩也各有卧房,即使比没有孩子的时候显得挤一些,总还不至于住不下吧?伦敦与你等级辈份相仿的青年演奏家,恐怕未必住的地方比你更宽敞。你既不出去应酬,在家也不正式招待,不需要顾什么排场;何况你也不喜欢讲究排场,跟你经常来往的少数人想必也气味相投,而决非看重空场面的人。你一向还认为朴素是中国人的美德,尤其中国艺术家传统都以清贫自傲:像你目前的起居生活也谈不到清贫,能将就还是将就一下好。有了孩子,各式各样不可预料的支出随着他年龄而一天天加多;即使此刻手头还能周转,最好还是存一些款子,以备孩子身上有什么必不可少的开支时应用。再说,据我从你六一年租居的经过推想,伦敦大概用的是“典屋”(吾国旧时代也有类似的办法,我十岁以前在内地知道有这种规矩,名目叫“典屋”,不是后来上海所通行的“顶”)的办法:开始先付一笔钱,以后每季或每月付,若干年后付满了定额,就享有永久(或半永久)的居住权,土地则一律属于zheng府,不归私人。这种屋子随时可以“转典”出去,原则上自己住过几年,转典的价必然比典进时的原价要减少一些,就是说多少要有些损失。除非市面特别好——所谓国民经济特别景气的时期,典出去的价格会比典进来时反而高。但是你典出了原住的房子,仍要典进新的屋子,假如市面好,典出的价格高,那末典进新屋的价也同样高:两相抵销,恐怕还是自己要吃亏的;因为你是要调一所大一些的屋子,不是原住的屋子大而调进的屋子小;屋子大一些,典价当然要高一些,换句话说,典进和典出一定有差距,而且不可能典出去的价钱比典进来的价钱高。除非居住的区域不同,原来的屋子在比较高级的住宅区,将来调进的屋子在另一个比较中级的住宅区:只有这个情形之下,典出去的价才可能和典进较大的新屋的价相等,或者反而典出去的价高于典进新屋的价。你说,我以上的说法(更正确的说来是推测)与事实相符不相符?除开典进典出的损失,以及今后每月或每季的负担多半要加重以外,还有些问题需要考虑:——(一)你住的地方至少有一间大房间必须装隔音设备,这一笔费用很大,而且并不能增加屋子的市价。比如说你现住的屋子,studio[工作室,音乐室]有隔音设备,可并不能因此而使典出去的价钱较高,除非受典的人也是音乐演奏家。(二)新屋仍须装修,如地毯,窗帘等等,不大可能老屋子里原有的照样好拿到新屋子用。这又是一笔可观的支出,(三)你家的实际事务完全由弥拉一个人顶的,她现在不比六一年;有了孩子,不搬家也够忙了,如果为了搬家忙得影响身体,也不大上算。再说,她在家忙得团团转,而正因为太忙,事情未必办得好;你又性急又挑剔,看了不满意,难免一言半语怪怨她,叫她吃力不讨好,弄得怨气冲天,影响两人的感情,又是何苦呢!?因此种种,务望你回去跟弥拉从长计议,把我信中的话细细说与她听,三思而行,方是上策。这件事情上,你岳父的意见不能大相信,他以他的地位,资历,看事情当然与我们不同。况且他家里有仆役,恐怕还不止一个,搬家在他不知要比你省事省力多少倍:他认为轻而易举的事,在你可要花九牛二虎之力。此点不可不牢牢记住!
  别以为许多事跟我们说不清,以为我们国内不会了解外面的情形;我们到底是旧社会出身,只要略微提几句,就会明白。例如你电话中说到“所得税”,我马上懂得有些精明的人想法逃税,而你非但不会做,也不愿意做。
  写到此,想起一年前听到的传闻,说你岳父在伦敦郊外送你一所别墅:我听了大笑,我说聪哪里来的钱能付这样一笔“赠与税”?又哪儿来的钱维持一所别墅?由此可见,关于你的谣言,我们听得着实不少,不论谣言是好是坏,我们都一笑置之。
  世上巧事真多:五月四日刚刚你来过电话,下楼就收到另外二张唱片:SchubertSonatas[舒伯特奏呜曲集]—ScarlattiSonatas[斯卡拉蒂奏呜曲集]。至此为止,你新出的唱片都收齐了,只缺少全部的副本,弥拉信中说起由船上寄,大概即指doublecopies[副本];我不担心别的,只担心她不用木匣子,仍用硬纸包皮装,那又要像两年前贝多芬唱片一样变成坏烧饼了,因为船上要走两个半月,而且堆在其他邮包皮中,往往会压得不成其为唱片。
  至于唱片的成绩,从Bach,Handel,Scarlatti[巴哈,韩德尔,斯卡拉蒂]听来,你弹古典作品的技巧比一九五六年又大大的提高了,李先生很欣赏你的touch[触键],说是像bubble[水泡,水珠](我们说是像珍珠,白居易《琵琶行》中所谓“大珠小珠落玉盘”)。ChromaticFantasy[半音阶幻想曲]和以前的印象大不相同,根本认不得了。你说Scarlatti[斯卡拉蒂]的创新有意想不到的地方,的确如此。Schubert[舒伯特]过去只熟悉他的Lieder[歌曲],不知道他后期的Sonata[奏呜曲]有这种境界。我翻出你六一年九月二十一日挪威来信上说的一大段话,才对作品有一个初步的领会。关于他的Sonata[奏呜曲],恐怕至今西方的学者还意见不一,有的始终认为不能列为正宗的作品,有的(包皮括Tovey[托维]①)则认为了不起。前几年杰老师来信,说他在布鲁塞尔与你相见,曾竭力劝你不要把这些Sonata[奏鸣曲]放入节目,想来他也以为群众不大能接受。你说timelessandboundiess[超越时空,不受时空限制],确实有此境界。总的说来,你的唱片总是带给我们极大的喜悦,你的phrasing[句法]正如你的breathing[呼吸],无论在Mazurka[玛祖卡]中还是其他的作品中,特别是慢的乐章,我们太熟悉了,等于听到你说话一样。
  凌霄快要咿咿哑哑学话了,我建议你先买一套中文录音(参看LTC—65号信,今年一月二十八日发),常常放给孩子听,让他习惯起来,同时对弥拉也有好处。将来恐怕还得另外请一个中文教师专门教孩子。——你看,不是孩子身上需要花钱的地方多得很吗?你的周游列国的生活多辛苦,总该量人为出;哪一方面多出来的,绝对少不了的开支,只能想办法在别的可以省的地方省下来。群众好恶无常,艺术家多少要受时髦或不时髦的影响,处处多想到远处,手头不要大宽才好。上面说的搬家问题值得冷静考虑,也是为此!你伦敦的每月家用只要合理计算一下,善于调度,保证你可以省去20%左右的开支,而照样维持你们眼前的生活水平!这一点也同样适用于你单独在外的费用。你该明白我不是说你们奢侈,而是不会调度,不会计算;为什么不学一学这一门人生最重要的课程呢?
  明年你能否再来远东,大半取决于那时候东南亚的大局。我们是否能和你相见,完全看领导如何决定。不过你万一决定日期,必须及早告诉我们,以便及早请示。倘我们不能相见,则弥拉与凌霄也不必千里迢迢跟你一同来了。话是说不完的,但愿你回英的途中再把此信细看两扁,细想一番。万一你在港演出有变化,萧怕母会将此信转到伦敦的。你塔什干发的信又丢了,真真遗憾!只希望一星期之后能接到你从新西兰发来的信。你的巴哈练得怎样了?萧邦练习曲是否经常继续?有什么新的repertoire[曲目]?——这三个问题,我一年来问过你几回,你都未答复!二月二十二日寄你的近三年演出日程表十页,切勿再丢失。七月中有空千万校正后寄回。我近来脑子越来越不行,苦不堪言!我深怕翻译这一行要干不下去了(单从自己能力来说),成了废物可怎么办呢?一切保重,孩子,一切保重,诸事小心!
  一九六五年五月二十七日
  新西兰来信今日中午收到。早上先接林医生电话,他们也收到林伯母哥哥的信,报告你的情形,据说信中表示兴奋得了不得,还附有照片。国外侨胞的热爱祖国,真是叫人无话可说。
  你谈到中国民族能“化”的特点,以及其他关于艺术方面的感想,我都彻底明白,那也是我的想法。多少年来常对妈妈说:越研究西方文化,越感到中国文化之美,而且更适合我的个性。我最早爱上中国画,也是在二十一、二岁在巴黎卢佛宫钻研西洋画的时候开始的。这些问题以后再和你长谈。妙的是你每次这一类的议论都和我的不谋而合,信中有些活就像是我写的。不知是你从小受的影响太深了呢,还是你我二人中国人的根一样深?大概这个根是主要原因。
  一个艺术家只有永远保持心胸的开朗和感觉的新鲜,才永远有新鲜的内容表白,才永远不会对自己的艺术厌倦,甚至像有些人那样觉得是做苦工。你能做到这一步——老是有无穷无尽的话从心坎里涌出来,我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也替你欣幸不置!

  一九六五年六月十四日
  亲爱的孩子,这一回一天两场的演出,我很替你担心,好姆妈说你事后喊手筋痛,不知是否马上就过去?到伦敦后在巴斯登台是否跟平时一样?那么重的节目,舒曼的Toccata[托卡塔]和Kreisleriana[克莱斯勒偶记]①都相当别扭,辰容易使手指疲劳;每次听见国内弹琴的人坏了手,都暗暗为你发愁。当然主要是方法问题,但过度疲劳也有关系,望千万注意!你从新西兰最后阶段起,前后紧张了一星期,回家后可曾完全松下来,恢复正常?可惜你的神经质也太像我们了!看书兴奋了睡不好,听音乐兴奋了睡不好,想着一星半点的事也睡不好……简直跟你爸爸妈妈一模一样!但愿你每年暑期都能彻底relax[放松,休憩],下月去德国就希望能好好休息。年轻力壮的时候不要大逞强,过了四卜五岁样样要走下坡路:最要紧及早留些余地,精力、体力、感情,要想法做到细水长流!孩子,千万记住这话:你于的这一行最伤人,做父母的时时刻刻挂念你的健康,——不仅眼前的健康,而且是十年二十年后的健康!你在立身处肚方面能够洁身臼爱,我们完全放心;在节约精力,护养神经方面也要能自爱才好!
  你此次两过香港,想必对于我六一年春天竭力劝你取消在港的约会的理由,了解得更清楚了,沉先生也来了信,有些情形和我预料的差不多。幸亏他和好姆妈事事谨慎,处处小心,总算平安度过,总的客观反应,目前还不得而知。明年的事第一要看东南亚大局,如越南战事扩大,一切都谈不到。目前对此不能多存奢望。你岳丈想来也会周密考虑的。
  此外,你这一回最大的收获恐怕还是在感情方面,和我们三次通话,美中不足的是五月四日、六月五日早上两次电话中你没有叫我,大概你太紧张,当然不是争规矩,而是少听见一声“爸爸”好像大有损失。妈妈听你每次叫她,才高兴呢!好姆妈和好好爹爹那份慈母般的爱护与深情,多少消解了你思乡怀国的饥渴。昨天同时收到她们俩的长信,妈妈一面念信一面止不住流泪。这样的热情,激动,真是人生最宝贵的东西。我们有这样的朋友(李先生六月四日从下午六时起到晚上九时,心里就想着你的演出。上月二十三日就得到朋友报告,知道你大概的节目),你有这样的亲长(十多年来天舅舅一直关心你,好姆妈五月底以前的几封信,他都看了,看得眼睛也湿了,你知道天舅舅从不大流露感情的),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也够幸福了。她们把你四十多小时的生活行动描写得详详细细,自从你一九五三年离家以后,你的实际生活我们从来没有知道得这么多的。她们的信,二十四小时内,我们已看了四遍,每看一遍都好像和你团聚一会。可是孩子,你回英后可曾去信向她们道谢?当然她们会原谅你忙乱,也不计较礼数,只是你不能不表示你的心意。信短一些不要紧,却绝对不能杏无消息。人家给了你那么多,怎么能不回报一星半点呢?何况你只消抽出半小时的时间写几行字,人家就够快慰了!刘抗和陈人浩伯伯处唱片一定要送,张数不拘,也是心意为重。此事本月底以前一定要办,否则一出门,一拖就是几个月。
  你新西兰信中提到horizontal[横(水平式)的]与vertical(纵(垂直式)的]两个字,不知是不是近来西方知识界流行的用语?还是你自己创造的?据我的理解,你说的水平的(或平面的,水平式的),是指从平等地位出发,不像垂直的是自上而下的;换言之,“水平的”是取的渗透的方式,不知不觉流入人的心坎里;垂直的是带强制性质的灌输方式,硬要人家接受。以客观的效果来说,前者是潜移默化,后者是被动的(或是被迫的)接受。不知我这个解释对不对?一个民族的文化假如取的渗透方式,它的力量就大而持久。个人对待新事物或外来的文化艺术采劝化”的态度,才可以达到融会贯通,彼为我用的境界,而不至于生搬硬套,削足适履。受也罢,与也罢,从化字出发(我消化人家的,让人家消化我的),方始有真正的新文化。“化”不是没有斗争,不过井非表面化的短时期的猛烈的斗争,而是潜在的长期的比较缓和的斗争。谁能说“化”不包皮括“批判的接受”呢?
  你六三年十月二十三来信提到你在北欧和维也纳演出时,你的playing[演奏]与理解又迈了一大步;从那时到现在,是否那一大步更巩固了?有没有新的进展、新的发现?——不消说,进展必然有,我要知道的是比较重要而具体的进展!身子是否仍能不摇摆(或者极少摇摆)?
  六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来信说在“重练莫扎特的RondoinAMin.[A小调回旋曲],K.511和AdagioinBMin.[B小调柔板]”,认为是莫扎特钢琴独奏曲中最好的作品。记得五三年以前你在家时,我曾告诉你,罗曼罗兰最推重这两个曲子。现在你一定练出来了吧?有没有拿去上过台?还有舒伯特的Landler[兰德莱尔]①?——这个类型的小品是否只宜于做encorepiece[加奏乐曲]?我简直毫无观念。莫扎特以上两支曲于,几时要能灌成唱片才好!否则我恐怕一辈于听不到的了。
  ①兰德莱尔,奥地利舞曲,亦称德国舞曲。流行干十八、十九世纪之交。
  一九六五年六月十四日(译自法文)
  亲爱的孩子:根据中国的习惯,孩子的命名常常都有一套方式,我们一经选择两个字作为孩子的名字后,例如“凌霄”(“聪”是单名),就得保留其中一个字,时常是一个动词或形容词,作为下一个孩子的名字的一部分。譬如说,我们给凌霄命名时已经决定他的弟弟叫凌云,假如是个妹妹,则叫“凌波”,凌波的意思是“凌于水上”,在中国的神话之中,也有一个出于水中的仙子,正如希腊神话中的“爱神”或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一般,你一定知道Botticelli[博蒂切利]①的名画(《维纳斯的诞生》),是吗?可是并没有严格规定,两个字中的哪一个要保留下来作为家中其他孩子的名字,我们可以用第一字,也可以用第二个字,然而,我们既已为我们的孙儿、孙女选定“凌”字命名(敏将来的孩子也会用“凌”字排,凌什么,凌什么,你明白吗?),那么“凌霄”的小名用“霄”字就比用“凌”字更合乎逻辑。假如你将来生个女孩子,就用“波”作为小名,“凌”是兄弟姐妹共用的名字。就这样,我们很容易分辨两个用同一个字作为名字的人,是否是出自同一个家庭,你会说这一切都太复杂了。这倒是真的,但是怎么说呢?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习俗,对别的民族来说,或多或少都是很玄妙的,你也许会问我取单名的孩子如聪,敏,我们又怎么办?哎!这两个字是同义辞,但两,者之间,有很明显的区别,“聪”的意思是“听觉灵敏”、“高度智慧”,敏的意思是“分辨力强”、“灵活”,两个字放在一起“聪敏”,就是常见的辞,用以说智慧、灵敏,即“clever”的意思,我希望,好孩子,念了这一段,你不会把我当作个老冬烘才好!
  聪一定跟你提起过,他在一个月之内跟我们通过三次电话,是多么高兴的事,每次我们都谈二十分钟!你可以想像得到妈妈听到“聪”的声音时,是怎样强忍住眼泪的。你现在自己当妈妈了,一定更可以体会到做母亲的对流浪在外已经八年的孩子的爱,是多么深切!聪一定也告诉你,他在香港演奏时,我们的几位老朋友对他照拂得如何无微不至,她们几乎是看着他出世的,聪叫她们两位“好好姆妈”,她们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般,她们从五月五日起给我们写了这些感情洋溢的信,我们看了不由得热泪盈眶,没有什么比母爱更美更伟大的了,可惜我没有时间把她们的信翻译几段给你看,信中详细描绘了她们做了什么菜给聪吃,又怎么样在演奏会前后悉心的照顾聪。这次演奏会可真叫人气闷。(同一个晚上演奏两场,岂不是疯了?幸亏这种傻事他永远不会再千。没有什么比想起这件事更令我们不快了!)①博蒂切利(1445—1510),意大利画家。
  一九六五年九月十二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我在阅读查理·卓别林一本卷帙浩繁的《自传》,这本书很精彩,不论以美学观点来说或从人生目标来说都内容翔实,发人深剩我跟这位伟大的艺术家,在许多方面都气质相投,他甚至在飞黄腾达、声誉隆盛之后,还感到孤独,我的生活比他平凡得多,也恬静得多(而且也没有得到真正的成功),我也非常孤独,不慕世俗虚荣,包皮括虚名在内。我的童年很不愉快,生成悲观的性格,虽然从未忍饥捱饿——人真是无可救药,因为人的痛苦从不局限于物质上的匾缺。也许聪在遗传上深受影响,正如受到家庭背景的影响一般。卓别林的书,在我的内心勾起无尽忧思,一个人到了相当年纪,阅读好书之余,对人事自然会兴起万端感慨,你看过这本书吗?假如还没有,我郑重的推荐给你,这本书虽然很叫人伤感,但你看了一定会喜欢的。
  一九六五年九月十二日夜
  聪:好容易等了三个月等到你的信,妈妈看完了叹一口气,说:“现在又不知要等多久才能收到下一封信了!”今后你外出演奏,想念凌霄的心情,准会使你更体会到我们怀念你的心情。八月中能抽空再游意大利,真替你高兴。Perugia[佩鲁贾]是拉斐尔的老师Perugino[佩鲁吉诺]①的出生地,他留下的作品一定不少,特别在教堂里。Assisi[阿西西]是十三世纪的圣者St.Francis[圣弗朗西斯]的故乡,他是“圣芳济会”(旧教中的一派)的创办人,以慈悲出名,据说真是一个鱼鸟可亲的修士,也是朴素近于托钵僧的修士,没想到意大利那些小城市也会约你去开音乐会。记得Turin,Milan,Perugia[都灵,米兰,佩鲁贾]你都去过不止一次,倒是罗马和那不勒斯,佛罗伦萨,从未演出。有些事情的确不容易理解,例如巴黎只邀过你一次;Etiemble[埃蒂昂勃勒]信中也说:“巴黎还不能欣赏votrefi1s[你的儿子]”,难道法国音乐界真的对你有什么成见吗?旦待明年春天揭晓!
  说法朗克不入时了,nobodyasksfor[乏人问津],那么他的小提琴朔拿大怎么又例外呢?群众的好恶真是莫名其妙。我倒觉得VariationsSymphoniques[变奏交响曲]并没一点“宿古董气”,我还对它比圣桑斯的Concertos[协奏曲]更感兴趣呢!你曾否和岳父试过chaus5on[萧颂]①?记得二十年前听过他的小提琴朔拿大,凄凉得不得了,可是我很喜欢。这几年可有机会听过Duparc[杜巴克:②的歌?印象如何?我认为比Faure[佛瑞]③更有特色。你预备灌Landlers[兰德莱尔],我听了真兴奋,但愿能早日出版。从未听见过的东西,经过你一再颂扬,当然特别好奇了。你觉得比他的Impromptus[即兴曲]更好是不是?老实说,舒伯特的MomentsMusicaux(瞬间音乐]对我没有多大吸引力。
  弄chambermusic[室内乐]的确不容易。personality[个性]要能匹配,谁也不受谁的outshine[掩盖而黯然无光],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先大家意见一致,并不等于感受一致,光是intellectualunderstanding[理性的了解]是不够的;就算感受一致了,感受的深度也未必一致。在这种情形之下,当然不会有什么lastdegreeconviction[坚强的信念]了。就算有了这种坚强的信念,各人口吻的强弱还可能有差别:到了台上难免一个迁就另一个,或者一个压倒另一个,或者一个满头大汗的勉强跟着另一个。当然,谈到这些己是上乘,有些duetsonata[二重奏奏鸣曲]的演奏者,这些trouble[困难]根本就没感觉到。记得Kentner[肯特纳]和你岳父灌的Franck,Beethoven[法朗克,贝多芬],简直受不了。听说Kentnter[肯特纳]的音乐记忆力好得不可恩议,可是记忆究竟跟艺术不相干:否则电子计算机可以成为第一流的音乐演奏家了。
  最近正在看卓别林的《自传》(一九六四年版),有意思极了,也凄凉极了。我一边读一边感慨万端。主要他是非常孤独的人,我也非常孤独:这个共同点使我对他感到特别亲切。我越来越觉得自己detachedfromeveryihing[对一切都疏离脱节],拼命工作其实只是由于机械式的习惯,生理心理的需要(不工作一颗心无处安放),而不是真有什么conviction[信念]。至于嗜好,无论是碑帖、字画、小骨董、种月季,尽管不时花费一些精神时间,却也常常暗笑自己,笑自己愚妄,虚空,自欺欺人的混日子!
  卓别林的不少有关艺术的见解非常深刻,中肯;不随波逐流,永远保持独立精神和独立思考,原是一切第一流艺术家的标记。他写的五十五年前我只二的纽约和他第一次到那儿的感想,叫我回想起你第一次去纽约的感想。,一颇有大同小异的地方。他写的第一次大战前后的美国,对我是个新发现:我怎会想到一九一二年已经有了摩天大厦和Coca-Cola[可口可乐]呢?资本主义社会已经发展到那个阶段呢?这个情形同我一九三○年前后认识的欧洲就有很大差别。
  一九六五年十月四日
  聪,九月二十九日起眼睛忽然大花,专科医生查不出原因,只说目力疲劳过度,且休息一个时期再看。其实近来工作不多,不能说用眼过度,这几日停下来,连书都不能看,枯坐无聊,沉闷之极。但还想在你离英以前给你一信,也就勉强提起笔来。

  两周前看完《卓别林自传》,对一九一○至一九五四年问的美国有了一个初步认识。那种物质文明给人的影响,确非我们意料所及。一般大富翁的穷奢极欲,我实在体会不出有什么乐趣而言。那种哄闹取乐的玩艺儿,宛如五花八门,光怪陆离的万花筒,在书本上看看已经头晕目迷,更不用说亲身经历了。像我这样,简直一天都受不了;不仅心理上憎厌,生理上神经上也吃不消。东方人的气质和他们相差太大了。听说近来英国学术界也有一场论战,有人认为要消灭贫困必须工业高度发展,有的人说不是这么回事,记得一九三○年代我在巴黎时,也有许多文章讨论过类似的题目。改善生活固大不容易;有了物质享受而不受物质奴役,弄得身不由主,无穷无尽的追求奢侈,恐怕更不容易。过惯淡泊生活的东方旧知识分子,也难以想像二十世纪西方人对物质要求的胃口。其实人类是最会生活的动物,也是最不会生活的动物;我看关键是在于自我克制。以往总觉得奇怪,为什么结婚离婚在美国会那么随便。《卓别林自传》中提到他最后一个也是至今和妻子乌娜时:有两句话:AsIgottoknowOonaIwasconstantlySurprisedbyhersenseofhumorandtolerance;shecouldalwaysseetheotherperson'spointofview.[我认识乌娜后,发觉她既幽默,又有耐性,常令我惊喜不己;她总是能设身处地,善解人意。]从反面一想,就知道一般美国女子的性格,就可部分的说明美国婚姻生活不稳固的原因。总的印象:美国的民族大年轻,年轻人的好处坏处全有;再加工业高度发展,个人受着整个社会机器的疯狂般的tempo[节奏]推动,越发盲目,越发身不由主,越来越身心不平衡。这等人所要求的精神调剂,也只能是粗暴,猛烈,简单,原始的娱乐;长此以往,恐怕谈不上真正的文化了。
  二次大战前后卓别林在美的遭遇,以及那次大审案,都非我们所能想像。过去只听说法西斯蒂在美国抬头,到此才看到具体的事例。可见在那个国家,所谓言论自由、司法独立等等的好听话,全是骗骗人的。你在那边演出,说话还得谨慎小心,犯不上以一个青年艺术家而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干事无补,于己有害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得避免。当然你早领会这些,不过你有时仍旧太天真,太轻信人便是小城镇的记者或居民也难,所以不能不再免没有spy[密探]注意你提醒你!
  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十一月十二来信说起在美旅行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换了我,恐怕比你更受不祝二十世纪高度物质文明的生活,和极度贫乏的精神生活的对照,的确是个大悲剧。同时令人啼笑皆非。我知道你要不是为了谋生,决不愿常去那种地方受罪。
  一九六六年一月四日
  聪,亲爱的孩子,为了急于要你知道收到你们俩来信的快乐,也为了要你去瑞典以前看到此信,故赶紧写此短札。昨天中午一连接到你、弥拉和你岳母的信,还有一包皮照片,好像你们特意约齐有心给我们大大快慰一下似的,更难得的是同一邮班送上门!你的信使我们非常感动,我们有你这样的儿子也不算白活一世,更不算过去的播种白费气力,我们的话,原来你并没当作耳边风,而是在适当的时间都能一一记起,跟你眼前的经验和感想作参证。凌霄一天天长大,你从他身上得到的教育只会一天天加多;人便是这样:活到老,学到老,学到老,学不了!可是你我都不会接下去想:学不了,不学了!相反,我们都是天生的求知欲强于一切。即如种月季,我也决不甘心以玩好为限,而是当做一门科学来研究;养病期间就做这方面的考据。
  提到莫扎特,不禁想起你在李阿姨(蕙芳)处学到最后阶段时弹的Romance[浪漫曲]和Fantasy[幻想曲],谱子是我抄的,用中国式装裱;后来弹给百器听(第一次去见他),他说这是artist(音乐家)弹的,不是小学生弹的。这些事,这些话,在我还恍如昨日,大概你也记得很清楚,是不是?
  关于裴辽士和李斯特,很有感想,只是今天眼睛脑子都已不大行,不写了。我每次听裴辽士,总感到他比特皮西更男性,更雄强,更健康,应当是创作我们中国音乐的好范本。据罗曼罗兰的看法,法国史上真正的天才罗曼罗兰在此对天才另有一个定义,大约是指天生的像潮水般涌出来的才能,而非后天刻苦用功来的。作曲家只有皮才和他两个人。
  ……你们俩描写凌霄的行动笑貌,好玩极了。你小时也很少哭,一哭即停,嘴唇抖动未已,已经抑制下来:大概凌霄就像你。你说的对:天真纯洁的儿童反映父母的成分总是优点居多;教育主要在于留神他以后的发展,只要他有我们的缺点露出苗头来,就该想法防止。他躺在你琴底下的情景,真像小克利斯朵夫,你以前曾以克利斯朵夫自居,如今又出了一个小克利斯朵夫了,可是他比你幸运,因为有着一个更开明更慈爱的父亲!(你信上说他completelytransferred,dreaming[完全转移了,像做梦似的入神],应该说transported[欣喜若狂];“transferred[转移]”一词只用于物,不用于人。我提醒你,免得平日说话时犯错误。)三月中你将在琴上指挥,我们听了和你一样excited[兴奋]。望事前多作思想准备,万勿紧张!
  一九六六年二月十七日
  聪:要闲着一事不做,至少是不务正业,实在很不容易。尽管硬叫自己安心养病,耐性等待,可是总耐不住,定不下心。嘴里不说,精神上老觉得恍恍惚惚,心里虚忒忒的,好像虚度一日便对不起自己,对不起一切。生就的脾气如此难改,奈何奈何!目力在一月十六至二十七日间一度骤然下降,几乎每秒昏花;幸而不久又突然上升,回复到前数月的情形,暂时也还稳定,每次能看二十分钟左右书报。这两天因剧烈腹泻(近乎食物性中毒的大水泻),昏花又厉害起来,大概是一时现象。……今冬你们经常在严寒袭击之下,我们真担心你们一家的健康,孩子幼小,经得起这样的大冷吗?弥拉容易感冒,是否又闹了几次“流感”?前十日报上说英国盛传此玻加上你们电气煤气供应不足,想必狼狈得很了?
  一月十五日以后的北欧演出,恐怕你都未去成?S.Andrews[圣·安德鲁]的独奏会不是由LilliKlauss[莉莉·克劳斯]代了吗?但愿你身体还好,减少那几场音乐会也不至于对你收入影响太大!
  九月是否去日本,已定局否?为期几日,共几场?倘过港,必须早早通知,我们守在家中等电话!
  三月十五日后的法国演出,到底肯定了没有?务望详告!巴黎大学的MonsieuzEtiemble[埃蒂昂勃勒先生]一定要送票!他待我太好了,多年来为我费了多少心思搜求书籍。……世局如此,美国侵越战争如此残暴,心里说不出有多少感慨和愤懑。你秋天去日本能否实现,也得由大势决定,是不是?
  李兹的朔拿大练得成绩如何?望多谈谈你们的生活近况和你的艺术进度,以排遣我病中的愁闷!
  一九六六年四月十三日
  亲爱的孩子,一百多天不接来信,在你不出远门长期巡回演出的期间,这是很少有的情况。不知今年各处音乐会的成绩如何?李兹的朔拿大练出了没有?三月十八日自己指挥的效果满意不满意?一月底曾否特意去美和董氏合作?即使忙得定不下心来,单是报导一下具体事总不至于太费力吧?我们这多少年来和你争的主要是书信问题,我们并不苛求,能经常每隔两个月听到你的消息已经满足了。我总感觉为日无多,别说聚首,便是和你通讯的乐趣,尤其读你来信的快慰,也不知我还能享受多久。十二张唱片,收到将近一月,始终不敢试听。旧唱机唱针粗,唱头重,新近的片子录的纹特别细,只怕一唱即坏。你的唱机公司STUDIO99[九十九工作室]前日来信,说因厂家今年根本未交过新货,故迟迟至今。最近可有货到,届时将即寄云云,大概抵沪尚需二三个月以后,待装配停当,必在炎夏矣。目前只能对寄来新片逐一玩赏题目,看说明,空自向往一阵,权当画饼充饥。此次巴黎印象是否略佳,群众反应如何?Etiemble(埃蒂昂勃勒]先生一周前来信,谓因病未能到场为恨,春假中将去南方养病,我本托其代收巴黎评论,如是恐难如愿。倘你手头有,望寄来,妈妈打字后仍可还你。SalleGaveau[嘉沃室]我很熟悉,内部装修是否仍然古色古香,到处白底描金的板壁,一派十八世纪风格?用的琴是否Gaveau[嘉沃]本牌?法国的三个牌子Erard-Gaveau-pleyel[埃哈-嘉沃-波莱叶尔]你都接触过吗?印象怎样?两年多没有音乐杂志看,对国外乐坛动态更生疏了,究竟有什么值得订阅的期刊,不论英法文,望留意。Music&Musicians[《音乐与音乐家》]的确不够精彩,但什么风都吹不到又觉苦闷!
  两目白内障依然如故,据说一般进展很慢,也有到了某个阶段就停滞的,也有进展慢得觉察不到的:但愿我能有此幸运。不然的话,几年以后等白内障硬化时动手术,但开刀后的视力万万不能与以前相比,无论看远看近,都要限制在一个严格而极小的范围之内。此外,从一月起又并发慢性结膜炎,医生说经常昏花即由结膜炎分泌物沾染水晶体之故。此病又是牵丝得厉害,有拖到几年之久的。大家劝我养身养心,无奈思想总不能空白,不空白,神经就不能安静,身体也好不起来!一闲下来更是上下古今的乱想,甚至置身于地球以外:不是陀斯朵伊夫斯基式的胡恩乱想,而是在无垠的时间与空间中凭一些历史知识发生许多幻想,许多感慨。总而言之是知识分子好高骛远的通病,用现代语说就是犯了客观主义,没有阶级观点……其实这类幻想中间,也参杂不少人类的原始苦闷,对生老病死以及生命的目的等等的感触与怀疑。我们从五四运动中成长起来的上辈,多少是怀疑主义者,正如文艺复兴时代和十八世纪法国大革命前的人一样,可是怀疑主义又是现社会的思想敌人,怪不得我无论怎样也改造不了多少。假定说中国的读书人自古以来就偏向于生死的慨叹,那又中了土大夫地主阶级的毒素(因为不劳而获才会有此空想的余暇)。说来说去自己的毛病全知道,而永远改不掉,难道真的是所谓“彻底检讨,坚决不改”吗?我想不是的。主要是我们的时间观念,或者说timesense[时间观念]和spacesense[空间观念]比别人强,人生一世不过如白驹过隙的话,在我们的确是极真切的感觉,所以把生命看得格外渺小,把有知觉的几十年看做电光一闪似的快而不足道,一切非现实的幻想都是从此来的,你说是不是?明知浮生如寄的念头是违反时代的,无奈越老越是不期然而然的有此想法。当然这类言论我从来不在人前流露,便在阿敏小蓉之前也绝口不提,一则年轻人自有一番志气和热情,我不该加以打击或则泄他们的气;二则任何不合时代的思想绝对不能影响下一代。因为你在国外,而且气质上与我有不少相似之处,故随便谈及。你要没有这一类的思想根源,恐怕对Schubert[舒伯特]某些晚期的作品也不会有那么深的感受。
  近一个多月妈妈常梦见你,有时在指挥,有时在弹Concerto[协奏曲]。也梦见弥拉和凌霄在我们家里。她每次醒来又喜欢又伤感。昨晚她说现在觉得睡眠是桩乐事,可以让自己化为两个人,过两种生活:每夜入睡前都有一个希望——不仅能与骨肉团聚,也能和一二十年隔绝的亲友会面。我也常梦见你,你琴上的音乐在梦中非常清楚。
  从照片上看到你有一幅中国装裱的山水小中堂,是真迹还是复制品?是近人的抑古代的?
  本月份只有两整天天晴,其余非阴即雨,江南的春天来得好不容易,花蕾结了三星期,仍如花生米大。身上丝棉袄也未脱下。
  一九六六年六月三日
  聪,五月十七日航空公司通知有电唱盘到沪。去面洽时,海关说制度规定:私人不能由国外以“航空货运”方式寄物回国。妈妈要求通融,海关人员请示上级,一星期后回答说:必须按规定办理,东西只能退回。以上情况望向寄货人STUDIO99[九十九工作室]说明。倘能用“普通邮包皮”寄,不妨一试。若伦敦邮局因电唱盘重量超过邮包皮限额,或其他原因而拒收,也只好作罢。譬如生在一百年前尚未发明唱片的时代,还不是同样听不到你的演奏?若电唱盘寄不出,或下次到了上海仍被退回,则以后不必再寄唱片。你岳父本说等他五十生辰纪念唱片出版后即将寄赠一份,请告他暂缓数月,等唱盘解决后再说。我记错了你岳父的生年为一九一七,故贺电迟了五天才发出;他来信未提到(只说收到礼物),不知电报收到没有?我眼疾无进步,慢性结膜炎也治不好。肾脏下垂三寸余,常常腰痠,不能久坐,一切只好听天由命。国内文化大革命闹得轰轰烈烈,反党集团事谅你在英亦有所闻。我们在家也为之惊心动魄,万万想不到建国十七年,还有残余资产阶级混进党内的分子敢如此猖狂向党进攻。大概我们这般从旧社会来的人对阶级斗争太麻痹了。愈写眼愈花,下回再谈。一切保重!问弥拉好!妈妈正在为凌霄打毛线衣呢!
  五月底来信及孩子照片都收到。你的心情我全体会到。工作不顺手是常事,顺手是例外,彼此都一样。我身心交疲,工作的苦闷(过去)比你更厉害得多。
  妈妈五月初病了一个月,是一种virus[病毒]所致的带状疱疹,在左胸左背,很难受。现已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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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家书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0
摘要:傅雷(!”908~!”966),我国著名文学翻译家、文艺评论家,一代翻译巨匠。幼年丧父,在寡母严教下,养成严谨、认真、一丝不苟的性格。早年留学法国,学习艺术理论,得以观摩世界级艺术大师的作品,大大地提高了他的艺术修养。回国后曾任教于上海美专,因不愿从流俗而闭门译书,几乎译遍法国重要作家如伏尔泰、巴尔扎克、罗曼·罗兰的重要作品。 [点击阅读]
冬天里的春天
作者:佚名
章节:36 人气:0
摘要:第一章第一节沉沉的大雾,似乎永远也不会消散地弥漫着,笼罩在石湖上空。迷迷蒙蒙,混混沌沌,任什么都看不出来,若不是咿咿呀呀的桨声,船头逆浪的水声,和远处湖村稀疏的、不甚响亮的鞭炮声,真会以为是一个死去的世界。那劈脸而来的浓雾,有时凝聚成团,有时飘洒如雨,有时稠得使人感到窒息难受,有时丝丝缕缕地游动着,似乎松散开了,眼前留出一点可以回旋的空际。但是,未容喘息工夫,顷刻间,更浓更密的雾团又将人紧紧裹住。 [点击阅读]
出梁庄记
作者:佚名
章节:77 人气:0
摘要:阎连科:说《出梁庄记》是《中国在梁庄》的延续,不如直言它是《中国在梁庄》更为深刻的扩展和掘进。一个村庄遍布在一个国家,其足迹是一个民族命运的当代画影,其诉说的眼泪,是今日中国澎湃的浊浪。李敬泽:《出梁庄记》具有“人间”气象。众生离家,大军般、大战般向“人间”而去,迁徙、流散、悲欢离合,构成了中国经验的浩大画卷。在小说力竭的边界之外,这部非虚构作品展现了“史诗”般的精神品质。 [点击阅读]
刻下来的幸福时光
作者:佚名
章节:9 人气:0
摘要:第一章上海最近的天气变化得很厉害,昨天我还穿着短袖的白色T恤,今天我就又裹起黑色的长风衣了。我骑着单车穿行在人迹稀少的上大校园里,上大里面90%的学生都是上海人,一到放假的时候走得人去楼空,每次我在周末的时候都会觉得没有比这里更适合拍鬼片的地方了。今天在下雨,雨从头顶上笼罩下来,不是很大,却让人觉得伤感。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