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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狐说
李涵再度醒来的时候,就看见飞鸾正乖巧地趴在自己身边,娇柔地抚着他的胸口问道:“陛下,您怎么忽然睡着了?是不是白天太辛苦了?”
李涵双眉一蹙,闷哼了一声半坐起身,伸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头,轻叹道:“嗯,大概吧……”
他也很奇怪自己为何会忽然睡着,并且竟睡得那样稳、那样沉。
这时只见飞鸾又笑了一笑,水汪汪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烁如星:“陛下,您既然这么累,不如就躺下好好歇一歇吧,如果您觉得无聊,臣妾给您讲个故事好不好?”
李涵双眸一瞥,看着飞鸾人畜无害的笑脸,不由得便舒适地躺回锦褥,和煦地笑道:“好吧。”
于是飞鸾赶紧坐起身来,高兴地帮李涵宽去外衣,又喊来宫女替李涵净了手脸,自己在漱洗完毕后躺回他身边,这才缓缓讲道:“当年臣妾还没进宫的时候,有一天臣妾独自出了趟远门,走到了一片荒凉的山岭中。到了傍晚臣妾肚子饿了,于是就走啊走啊,走到了一片坟堆里……”
“你肚子饿了,为何要走到坟堆里?”一旁李涵惊悚问道。
“啊,陛下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坟堆里空穴多,会有兔子和……”飞鸾惊觉不对,赶紧改口道,“当然,更重要的是,有了坟堆,就离村庄不远了啊,臣妾就可以找户人家讨口饭吃了。”
“可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没事一个人跑那么远?不怕危险吗?”李涵忍不住又问。
“呃……还好啦,小心点躲着人走,不会有什么危险的。”飞鸾笑着回答,李涵想了想,认为她说的是专门躲避坑蒙拐骗的坏人,觉得也对,于是就继续往下听。
“然后臣妾就在坟堆里找……嗯,找路。正走着走着,忽然臣妾的脚就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给绊了一跤,把臣妾摔得可疼了!臣妾揉着膝盖爬起来一看,发现绊倒臣妾的,竟然是一具人的骸骨。”飞鸾说到这里,抬起眼偷偷瞄了李涵一眼,想看看他有没有睡着,不料李涵的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帐中炯炯有神,竟然毫无睡意。
奇怪呀,飞鸾心道,这一段她小时候离家出走时发生的故事,每回说给轻凤听,没几句她都要无聊到睡着,怎么这一次反倒不灵了?飞鸾想不通,只好一边纳闷着,一边继续给李涵说下去:“臣妾有些生气地踢了踢那具骸骨,骂他道:‘真讨厌,怎么别人都知道要睡在棺材里,你偏偏要睡在外面?’”
李涵听到这里,忍不住声音怪怪地打断她:“你怎么还顾得上说这些?你不怕?”
“啊?死人骨头有什么好怕的?”飞鸾憨憨反问——她们在骊山的狐族巢穴,本身就是一座极大极大的古冢呢,还有许多小一些的巢穴,里面层层迭迭堆了许多人的骸骨,还有马、牛、狗的骸骨,这些都没什么呀?
因此在飞鸾眼中看来,李涵实在是有点大惊小怪,他甚至还问她:“那时你有多大?”
“嗯……”飞鸾咬着唇在心里换算了一下,回答道,“大概七岁吧。”
李涵闻言嘴角抽了抽,认定飞鸾显然是在胡编乱造,于是反而释然道:“嗯,你继续往下说吧。”
飞鸾欣然从命,于是换了个姿势侧躺着,继续往下讲:“不料臣妾我刚刚说完,那具骸骨竟然对我说话了……”
哈,果然是在胡编乱造吧!李涵脸上一副“不出我意料”的表情,心想大概这胡婕妤小时候,还读过一点《庄子》。
“就听那骸骨对臣妾说道:‘狐……姑娘啊,不是我自己想躺在这儿啊,我原本也是这村庄的富户,生前家有良田千顷,死后也曾风风光光地大葬。只是没想到,我死后村里闹了一场瘟疫,村成了空村,这里也成了一片荒冢。也不知是哪只野狗把我从坟中拖了出来,使我暴尸荒野、风吹日晒。胡姑娘,我苦啊,求您大发慈悲帮帮忙,把我送还进棺材中去吧!’,于是臣妾想了想,觉得既然无事那就帮帮他好咯,因此便将他的头骨摘了下来,捧在手里叫他替臣妾引路。”
飞鸾说到这里又抬头瞄了一眼李涵,发现他不仅双目有神没有睡着,两道眉毛还紧紧蹙着,听得十分用心。这一下连飞鸾都禁不住有些感动了——这故事再往后连她自己都没说过了,因为至今还没有谁愿意再往下听过。
“臣妾顺着那头骨的指点找到了那人的棺材,不料那棺材里面已经睡了两具骸骨,地方都已经被占满了。臣妾手中的头骨一看见棺中那两具搂在一起的骸骨,立刻大喊大叫起来:‘奸夫□!不得好死的奸夫□!姓王的!就是你把我从棺材里拖出去的吧?!还折断了我的手脚,让我都没法爬回来,你这只野狗!’他骂得可大声了,圆圆的头骨在臣妾手中震个不停,险些让臣妾抓不住。
这时候那棺中的一具骸骨竟也开口说话了,对那头骨道:‘没错姓林的,就是我将你拖出去的,你不配与琼芳合葬!生前你暗暗毒死我,又强娶了琼芳,还打她骂她,你根本不配与她做夫妻!今天就算你找来狐……姑娘帮忙,我也不怕你!’那姓王的骸骨骂完后,被他搂在怀里的骸骨竟忽然也抬起头来骂道:‘没错,姓林的,我生前不愿与你同衾,死后也不会与你同穴,你趁早绝了这个念吧!’
这下臣妾手中的头骨听了可气坏了,于是他继续大骂,骂得越来越难听。臣妾听得烦,又觉得他太重,所以到最后干脆将那头骨一扔,继续捉兔子……啊不,找人家去了。”
飞鸾终于将整个故事说完,这时她抬起头来一看,发现李涵果然已经闭上眼睛,于是不禁高兴道:“啊,他总算睡着了!”
“当然睡着了,”这时帐外的轻凤开了口,钻进帐子面色古怪道,“这么无聊的故事加上我的瞌睡虫,听了都能睡不着,真是奇怪。还好我又加了几只瞌睡虫,不怕他不就范。”
“这样他明天一醒,就会以为自己是听故事听睡着的啦,这样我也不用侍寝了,真好!”飞鸾忍不住轻轻拍了拍手掌,与轻凤打商量,“以后碰到侍寝咱们都这么办吧,好不好?”
“嗤,傻丫头,这一次两次还行,用得多了他还能不起疑心吗?”轻凤没好气地揉了揉飞鸾的脑袋,笑着赞许她,“原来你这故事后半段不错,只是前面太慢热了,害我从前都没听下去,以后注意改进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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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轻凤发愁第二天李涵醒来,自己和飞鸾应该如何与他周旋的时候,一件猝然而至的大事打乱了她们的阵脚,也使李涵无暇再顾及飞鸾和轻凤这两个古怪的丫头。
——王德妃生娃娃了。
当黎明前沉睡的李涵被内侍们匆匆叫醒,火速赶往王德妃所在的别殿时,轻凤与飞鸾面面相觑,冒出一声:“嘎,不是小产吗?”
前两天嚷着被妖气冲撞,简直要小产的人,不正是王德妃吗?竟然说生就生了!
“嘘,听说是早产,不是小产,已经七个月了呢。”飞鸾示意轻凤小声,一边竖起耳朵听殿外的宫女们议论纷纷,一边对轻凤道,“她们说才七个月,这孩子生下来也不见得能活,姐姐你觉得呢?”
“嗯,也未必,”轻凤摸摸飞鸾的脑袋,很是慈爱地对她说,“你也是不足月生的,喝了我娘的奶,现在不照样活得好好的!”
就是有时候脑袋不大灵光罢了。
飞鸾非常幸福地朝轻凤咧嘴笑,以示自己对她的话十分认同。
两只小妖这一天哪儿都没去,就待在殿中听消息。三月的婬雨霏霏,一直从昨日下到今天都还没有停,闷湿的天气加上缺觉的困顿,让这两只都蔫蔫儿地有些没精神。
“唉,你还没对我说呢,昨天你为什么那么早回来?”轻凤赖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飞鸾聊起来。
“嗯,昨天李公子在崇仁坊的将军楼里请我吃了荷包皮饭,之后因为宵禁,他没有回华阳观,直接就住在将军楼的邸店里过夜了。然后……然后我就自己回来了。”飞鸾简单地对轻凤说了一下自己昨晚的行踪。
轻凤听了之后显然很不满意,一脸鄙夷地重复飞鸾的话:“然后,你就自己回来了?”
“嗯,啊……”飞鸾揉揉裙子,检讨了半天才道,“我有仔细考虑过啊,如果让李公子送我回来的话,不但浪费时间,完了他还要自己再走回崇仁坊去,被金吾卫发现了多危险哪。所以我还是自己跑回来,比较方便。”
轻凤听罢呻吟一声,对自己这不开窍的大小姐完全无力:“我的大小姐啊……你就没想过,去他的屋里坐一坐嘛?”
“天太晚啦,这样不打扰别人休息嘛。”飞鸾憨憨笑道,“他请我吃了一顿饭,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哦,你不好意思打扰他休息,就来打扰我!”轻凤瞪起眼睛,捏起飞鸾的耳垂轻轻拽了拽,耳提面命道,“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叫你去陪他睡,把生米做成熟饭,你懂不懂?”
“啊?!”飞鸾瞪大眼,一瞬间面红耳赤,“不不不,这也太快了。”
轻凤深吸了一口气磨磨牙,耐下性子对飞鸾说教:“我的大小姐,你以为你是谁?不速战速决,难道还要等他三媒六聘,和你做长久夫妻吗?你是狐妖,狐妖!要知道凡人的寿命短暂,老起来更快,也许还没等你回过味来,他就已经发白齿松,早没了爱你的心了!”
用妖精千年的寿命来结识生年不满百的凡人,不啻于面对一条湍急的河流,而要去准确地舀出某一瓢水,所以宜早不宜迟——这也是为何那么多人狐相恋的故事,狐狸会比凡人积极十倍的原因,并不是狐性善婬,而是实在掐不准人类的步调而已。
这就好比要我们去和一个从生到死只有十年生命的物种相恋,我们又该采取多快的速度呢?
飞鸾也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因此她不可避免地忧郁起来,怕真的一眨眼就会错过李玉溪的芳菲年华:“嗯,我,我明白了……下次吧,下次……”
就在两只小妖说悄悄话的时候,这时殿外忽然又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地躁动,飞鸾和轻凤立即竖起耳朵,将这些“窃窃私语”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
“王德妃那个孩子怕是保不住,可惜了,是个男孩……”
“对啊,听说圣上的脸色很不好,看来这次真是伤心透了。哼,不过倒是称了杨贤妃的心了……”
宫女们口中一提到李涵在伤心,轻凤便立刻坐不住了,于是她索性站起身捋了捋袖子,对飞鸾一撇唇:“走,咱们也去看看。”
飞鸾因为困倦不大想挪窝,因此满脸疑惑地嘟着嘴问道:“王德妃生孩子,我们去干什么呀?”
“嗯……”这一次轻凤也掰不出个所以然来了,她只知道自己现在的心很乱,在得知李涵有可能很伤心的时候,她只恨不得自己能插上两只翅膀,立刻飞到他面前去,“哼,我不管,反正我们一定要去看看。”
飞鸾一向唯轻凤马首是瞻,因此也不再有异议,乖乖隐了身子与轻凤一起向王德妃所在的别殿赶去。一路上就看所有人都面色沉肃,太医不断从曲江离宫中进进出出,当轻凤和飞鸾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便正好看见李涵沉默着坐在殿外的胡床上,而王内侍正恭立在他身旁侍奉茶水,轻声对他说着:“陛下,您放宽心……”
隐在空气中面对这乱纷纷的众生相,飞鸾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李涵,便一扭身跑进了王德妃的内殿里看热闹。只有轻凤驻足停在了李涵面前,静静望着他苍白而冷漠的脸,心中竟一绞一绞地痛。
一瞬间她恍惚生出点错觉,竟觉得时光又回到了三年前——对面的李涵依旧是那个苍白脆弱的少年天子,而她对他的心也没有变;只是这一次他们之间的距离是这样近,近到触手可及——可是他仍旧看不见自己,必须独自承担所有的痛苦。
不行,不能够再这样!
她得为他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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