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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晨笛
这一天轻凤说到做到,当真趁夜溜进大明宫尚药局,从药库里偷了一支颇有份量的老山参,在天亮前赶到兴庆宫送给翠凰。
这一次翠凰果真伤得不轻,当轻凤叼着人参钻进她床帐的时候,她竟丝毫没有察觉,兀自皱了眉沉睡着。
轻凤悄悄放下人参,在昏暗中转动小脑袋,仍是对翠凰选择落脚的这副皮囊,深深不以为然。她还记得自己在骊山老巢第一次看见翠凰时,压在心口的那份透不过气来的惊艳,眼前这个人老珠黄的半老徐娘,又怎及得上翠凰本相的万分之一?
真是搞不懂她,轻凤吹吹髭须,转身跳下床,径自往曲江离宫跑去。一路上她的心里总是沉甸甸的,似乎被什么东西压着,让她莫名有些烦闷。直到进入离宫时听见了一阵幽咽的芦管声,轻凤才粲然而笑——她早从那音色中辨认出,吹芦管的人正是李涵,怎能不喜出望外?
哎,难得清晨时他有这般雅兴,自己焉能不捧场?轻凤立刻在僻静处幻出人形,掏出怀里的笛子凑趣,嘀沥沥的笛音越拔越高,恣意追逐着李涵的芦管声。遥遥站在殿宇之上的李涵自然察觉到了轻凤的笛声,不禁展眉一笑。跟在他身边的王内侍最是眼尖,一眼就发现躲在殿宇下吹笛子的黄才人,立刻大皱其眉。
这黄才人素来机灵古怪,全无半点母仪天下的风范,出身更是不明不白,这样一个丫头,做做才人也就罢了,岂能容她继续往上爬?心里这样想着,王内侍便身体力行,老胳膊老腿一眨眼便溜到殿宇下,扬着袖子驱赶轻凤:“嗟!黄才人,赶紧离开这里,当心惊扰圣驾!呔!才说你就飙高调子,竟敢压过圣上两个音,大胆大胆!死罪死罪!”
轻凤听见王内侍斥骂,放下笛子对他笑嘻嘻地吐舌:“圣上还没怪罪呢,倒要你急。”
说这话时,就见一个小宦官已飞步从殿上下来,对轻凤行了一礼:“黄才人,圣上请您上殿一叙。”
轻凤登时喜不自胜,捞起裙子便三步一蹬地跳上玉阶,还不忘回头冲王内侍挤个鬼脸。
此时将近朝食时分,李涵还没用膳,只笑吟吟地凭栏而立,在晨光中看着轻凤兴冲冲跑到自己面前。等一套繁文缛节过后,他便把手里的芦管递给她看,笑道:“刚刚你吹得不错。”
轻凤自鸣得意,当然也不忘吹捧一下李涵,谄笑道:“臣妾吹了多少年笛子,也比不上陛下您呀。”
“是吗,”李涵失笑,顺手接过轻凤的笛子细看,赞道,“你这笛子朴而不拙,不是俗物。”
“陛下夸奖了。”轻凤嘴角微微上翘——做这管笛子用的竹子非比寻常,这点,她当然不会告诉他。
李涵没能察觉到轻凤眼底狡黠的笑意,只将笛子还给她,负着手转身往殿中走:“小时候我就喜欢摆弄这些,觉得自己的心意可以通过芦管传得很远很远,真是神奇。现在想来,不过是幼年的美梦罢了,人到底比不得飞鸟,哪里能随心所欲地高飞呢?”
“鸟儿就能随心所欲地高飞吗?”轻凤跟在李涵身后,一派天真地摇头,“不不不,陛下,它们一点儿也不自由。它们飞那么高,无非是为了寻找筑巢的树枝或充饥的小虫,还得防着自己的鸟窝被掏。有时候一连下好多天的雨,它们的翅膀被雨水浸透了,连飞都飞不动呢。”
“哈哈哈,”李涵闻言大笑起来,牵着轻凤的手在榻上坐下,“黄才人,你这算是在开解我吗?”
轻凤懵懂地眨眨眼,眼底的笑意一闪而逝。
这时候尚食局的宫人开始传膳。今日御厨进的是“清风饭”,这是一道只有大暑天才做的珍馐,作法是在水晶饭中加上龙精粉、龙脑末、牛酪浆,调和后将饭放在金提缸里,沉入水池中冷浸,待其冷透方才供进。此饭入口时香滑冰凉,人食之如沐清风,故有此名。
这时李涵索性留轻凤与自己一同用膳,一边吃一边说笑打趣,也算是浮生难得的闲暇。美食当前,轻凤吃得高兴,又见李涵和颜悦色,便忍不住咬着勺子问道:“陛下,您日理万机,这文房四宝里面,还缺什么吗?”
她问得当然是玉玺,只不过这一婉转,就被李涵当成了笔墨纸砚:“怎么会缺?”
轻凤傻眼,于是又想了想:“那中书省草拟的诏书,陛下您每次看完以后,还会做什么?”
李涵迟疑了片刻,答道:“会把诏书交给门下省啊。”
又是答非所问,轻凤急了,于是越发露骨地追问道:“难道您不要钤个印章什么的吗?”
李涵一怔,竟然点了点头:“那当然是要钤的。”
只不过,钤得是当今天子的私章罢了。轻凤气馁地垮下双肩,有口难言——与其这样绕来绕去,还不如悄悄把玉玺塞进李涵的枕头下啦,可是,这样自己不就没法邀宠了吗?
轻凤左右为难,只好心不在焉地把一顿饭吃完,这才怏怏与李涵辞别。一路懒懒散散逛回自己的寝宫,不料才刚进内殿,就看见泡过江水焕然一新的莲藕傀儡,竟然趴在自己的卧榻里翻找着什么。
轻凤大惊失色,立刻冲上前拽住了莲藕傀儡,声色俱厉地质问:“你在做什么?!”
那傀儡抬着一张白白嫩嫩的脸,望着轻凤笑道:“姐姐,我没做什么。”
轻凤盯着她,一刹那醍醐灌顶:“是不是翠凰指使你干的?”
“不是啊,姐姐。”那莲藕傀儡仍旧是满脸无辜,望着轻凤一径地笑。
她越是笑得无辜,轻凤的背后就越是发毛——哎!这傀儡是翠凰做给她的,当然会受翠凰控制,自己岂不是引狼入室?轻凤遽然皱起眉,实在弄不清翠凰的打算,于是干脆伸手掐住傀儡的脖子,想着与其胡思乱想、不如毁尸灭迹。
随着手指逐渐地施力,轻凤听见傀儡的脖子里发出脆生生的声音,像是一段藕节正要断裂。然而那傀儡不哭不叫,只是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她,呈现的恰是飞鸾最善美的模样。轻凤被这样一双纯真的眼睛盯着,不自觉便胆怯气虚,根本下不了狠手。
最后她只好一头冷汗地推开傀儡,径自钻进床榻找到了玉玺,将它妥当地藏在自己身上。
这傀儡,看来是留不得了,轻凤一边暗忖一边回身瞄了一眼,只见那傀儡仍旧望着她笑,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时殿中的宫女捧了几只锦盒入殿,对轻凤和“飞鸾”行礼道:“胡婕妤、黄才人,圣上赐下了中元节穿的禅衣,请二位贵人过目。”
轻凤闻言一怔,看着宫女们将精致的纱罗禅衣从盒中取出来,捧到了自己的面前。于是轻凤脱下衫袍,一边试穿一边问道:“这么早就准备过鬼节了?”
“黄才人您有所不知,今年宫中提早准备中元节祭祀,也是为了大皇子祈福。”宫女们一边帮轻凤和飞鸾穿禅衣,一边笑道,“在华阳观修道的安康公主,特意为圣上引荐了一位终南山上的高人,到时候他会来离宫开坛作法,专为大皇子消灾延寿呢。”
轻凤听了这话,心中咯噔一声,隐隐生出些不祥的预感:“喔?那位终南山上的高人,是个什么模样?”
“这奴婢们就不知了,”宫女们唧唧呱呱地笑起来,“不过听说是个外貌很年轻的道长,生得非常俊俏呢。”
轻凤嘴角一抽,心想宫女们口中这人,十有八九就是那个不男不女的臭道士了!若是论起法力,他的确是毋庸置疑的厉害,可为什么她就是觉得这个人,不会安什么好心呢?
轻凤咬咬唇,想找个人排解心中疑云,可身边连个能商量事的人都没有。一时之间她茫然无措,只希望自己心里这番忧虑,是杞人忧天才好。
……
日子一晃过了半个月,翠凰的伤势也终于有了起色。这一天轻凤终于按捺不住,偷偷跑去兴庆宫找她。
“既然你伤势好转,我也就安心了,”轻凤说这话时,双目仔细端详着翠凰的脸色,想从中看出点有关玉玺的端倪,于是虚晃一枪道,“这两天飞鸾吵着说想回宫,那个莲藕傀儡恐怕也用不上了,什么时候麻烦你一下,把它收回去呢?”
“喔,”躺在榻中的翠凰有气无力地一笑,回答轻凤道,“这个简单,你什么时候用不上那傀儡了,只管将她从高点的地方推下去,等她摔得四分五裂,自然也就变回原形了。”
轻凤闻言一愣,脸色露出些恻隐之色,可很快也就淡了下去,跟着她又支支吾吾地搭讪道:“哎,马上就要到鬼月了。”
“嗯。”翠凰听出她话中有话,心中暗暗一哂,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这淡淡一声应,却使轻凤百爪挠心般痒痒起来,于是她又不打自招地吐出一句:“听说,那不男不女的臭道士会进宫做法事。”
“喔,是吗。”翠凰又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嗯,你说,这人能安好心?”轻凤故意轻描淡写地哼了一声,暗暗期待着翠凰的反应。
可惜翠凰却只是懒懒闭上双眼,颇为凉薄地抛下一句:“只要他不来兴庆宫就好。”
哎,这叫什么话?!轻凤愤愤不平地瞪大眼,对着无动于衷的翠凰又吹胡子又瞪眼,却只能无奈地作罢。
于是她只能随遇而安,在战战兢兢中迎来了鬼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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