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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水流的声音变得十分响,甚至在他们的睡梦里都充满了水的轰鸣声。枪侠突发奇想,让杰克代他摇车,而他玩起了弓箭,把一端系着白线的劣箭射入黑暗中。
这把弓同样十分劣质,尽管它被保存得十分完好,但它的拉力和准星都很差,枪侠想不出能改进的办法。即使重新将弓弦绷紧,朽木也发不出什么弹力,箭不可能飞得很远。但他射出的最后一根箭回来时箭身潮湿,而且滑溜溜的。男孩问他这里和水流之间的距离时,他只是耸耸肩,但心里清楚这腐烂的弓木不可能把箭射出六十码开外——能射到六十码已经十分走运了。
然而,水流的轰鸣变得越来越响。
在离开车站后的第三“天”的行程中,他们注意到远处又出现了微光。他们进入了一条长长的隧道,石壁上都是奇怪的磷光,潮湿的石头表面一闪一闪的,就像是星际中千万颗小型的星暴。男孩把它们叫做霓虹管。他们觉得眼前的景象就像在怪异的鬼屋中,有种超现实的色彩。
封闭的石壁仿佛形成了自然的扩音器,将水流的轰响扩大了轰炸着他们的耳朵。往前走,石壁往后倾斜,路变宽了,枪侠判断他们就快到交叉路口了。但奇怪的是水流的声音一直是恒定的,并没因为空间的开阔而改变。道路向上延伸的角度越来越明显了。
铁轨穿过这些神秘的亮光笔直向前。在枪侠看来,这些霓虹管就像收割节集市上能卖出好价钱的沼气管;而杰克想到了城市里霓虹灯做成的没有尽头的流苏装饰。借着亮光,他们俩都看到将他们封闭了那么久的岩石在前头突然断开来,在末端裂开形成了一对几乎对称的半岛形状,再过去就是一片漆黑——那是水流上方的罅隙。
轨道继续向前,手摇车驶上了年代久远的栈桥,而这段由木柱架托着的悬木之下便是万丈深渊。往前,似乎在万里之外,有束针眼大小的亮光,不是以前看到的磷光或荧光,而是真真切切的白光。它小得就像一块黑布上用针戳穿的一个孔眼,但是它具有的分量却重得骇人。
“停下来。”男孩乞求道,“求你了,就停一分钟。”
没问为什么,枪侠让手摇车慢慢滑停。水流持续不变的轰鸣同时从头顶和脚下传来。潮湿的岩块表面的闪光突然变得十分可憎。他突然觉得空间狭小得让他窒息,这是他待在黑暗中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有幽闭恐惧感。他迫不及待地想出去,他不想被活埋在这里,他对自由的强烈渴望此刻没人能够阻拦。
“我们会继续往前走。”男孩停顿了一会继续说:“这就是他想要的?让我们摇着小车出去,越过……那里……然后摔下去?”
枪侠知道这不是黑衣人的目的,但还是说:“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他们跳下车,谨慎地朝悬木的边缘走去。他们脚下的石路一直是持续的上坡,但突然转为向下延伸,地面突然脱离了轨道,不见了。轨道独自向前延伸,穿越黑暗。
枪侠跪在地上往下看。他依稀辨认出大梁和支柱形成的复杂网状结构,所有的梁柱都插入咆哮的水中,不可思议地支撑着轨道越过黑暗的空间,在半空中形成一道优雅的弧线。
他能够想像时间和水流这两个致命的因素对钢柱所起的作用。他不知道梁柱还剩下多大的支撑力。一点儿?几乎没有?一点没有?他眼前突然浮现出干尸的脸,看上去十分结实的皮肉被他的指尖轻轻一点就化成了粉末。
“我们得步行。”枪侠头也没回地说。
他以为男孩会再次退缩,但他走到枪侠前面,踏上了悬在半空中的轨道。他很沉着地走过焊接在一起的钢板,脚步非常自信。枪侠跟在他后头,他做好了准备,如果杰克踩空了,他随时会伸出手拽住他。
枪侠感到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梁柱已经腐蚀了,程度非常严重。他走每一步,梁柱都会发出开裂声;脚下咆哮的水流猛烈地冲击着,轨道有些摇晃。我们是杂技演员,他想。看呀,母亲,下面没有网。但我在半空中飞。
他蹲下过一次,察看他们踩着的钢板。它们被锈迹包皮裹着(他的面颊告诉了他钢板生锈的原因——新鲜空气,腐蚀的好朋友;他们现在肯定非常接近地表了),一记重拳就能让钢板开裂。他听到从脚下传来一声警告式的吱嘎声,觉得钢板准备好了要裂开,但他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
当然,男孩的体重至少比他轻一百磅,对他来说还比较安全,除非钢板的情况随着他们的行进越变越糟。
在他们身后,手摇车模糊的影子已经跟背景融在了一起。左边的石墩向前延伸了二十码左右,右边的石墩早就消失了。但现在周围什么都没有了,他们孤零零地站在半空。
起初,他们觉得针眼大小的白光对他们像是嘲讽,因为它始终没有变化(也许它在以他们向前推进的速度向后退——不过那倒真是魔法了),但逐渐地,枪侠意识到白光在变宽,显得更为明显。白光仍然在他们上方,但是轨道在慢慢向上接近亮光。
男孩发出一声惊叫,突然向一边倒去,手臂像风车一样缓慢地画着圈。他在边缘摇摆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平衡,然后他继续向前迈开步子。
“差点撞到我了。”他轻声说,没表现出任何感情,“那里有个洞。如果你不想掉下去,就跨过它。西蒙说像巨人般的跨一大步。”
枪侠知道这个游戏,名叫“母亲说”。他经常和库斯伯特,杰米和阿兰玩这个游戏。但他什么也没说就跨了过去。
“走回去。”杰克说,一点笑容也没有,“你忘了问‘我可以吗?’”
“我请你原谅,但我不会回去。”
男孩脚下的钢板几乎完全脱落了,懒洋洋地向下挂着,完全靠一枚铆钉悬着。
向上,仍然向上。这段路程就像是在噩梦中,比看起来的不知要长多少;空气变得十分凝厚,就像太妃糖,枪侠觉得自己不是在走路,而更像是游泳。他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揣测钢板和水流之间可怕的距离。他像发疯似的幻想着每个细节,幻想如果掉下去会怎样:大声尖叫,钢板下滑,整个身体滑到一边,手指疯狂地抓根本不存在的扶手,靴跟拼命地踢腐蚀的钢柱——然后,往下掉,也许大腿之间会尿湿一片,因为他的膀胱会控制不住,风吹拂他的脸庞,弄乱他的头发,活像漫画中的怪物,眼皮还会上翻,深色的水迎接着他,非常快,甚至比他的尖叫声更快——脚下的金属不停地发出抱怨声,他不紧不慢地继续往前走,小心变换着他的重心。在那种关键的时刻,他努力不去想掉下去的经过,不想他们已经走了多远,或是前方还有多长的路。他尽量不去想他可以牺牲男孩的生命达到自己的目标,毕竟,他等待已久的荣耀此刻已近在咫尺。如果他能够完成这场交易,那他会得到多大的解脱啊!
“前面缺了三块钢板。”男孩冷冷地说,“我要跳过去。这里!就是这里!格罗尼默(注:格罗尼默,Geronimo,是美国一位传奇式的印第安人。他带领部落英勇地抵御美国和墨西哥军队或拓荒者对家园的侵袭。)!”
枪侠看着他映衬着白光的侧影,别扭地弓着背,伸展着手臂,像只伸开翅膀的鹰,就好像如果所有的办法都行不通,他还可以飞。他落到另一端,整条轨道在他的重量下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晃。脚下的金属发出了抗议,一阵断裂声后有块东西掉了下去,紧接着是水花飞溅声。
“你过去了吗?”枪侠问。
“对。但钢板锈得厉害。也许就像某些人的想法一样。我觉得,你再要向前的话,它可撑不住你了。我可以,但你不行。回去,往回走,让我一个人待着。”
他的声音很冷酷,但掩盖不了他的歇斯底里。枪侠可以感觉到杰克的心跳,就像他跳回到小车上自己拉住他时一样。
枪侠跨过缺口。一大步就解决了问题。像巨人般的一大步。母亲,我可以吗?可以,你可以。男孩无助地颤抖着。“回去。我不想让你杀了我。”
“看在对耶稣爱的份上,向前走。”枪侠粗声说,“如果我们站在这里聊天,那肯定会掉下去的。”
男孩摇摇摆摆地往前走,他手指张开,双手前伸,不断地颤抖着。
他们沿着轨道往上走。
的确,钢板的腐蚀程度更严重了。现在他们更频繁地遇到一块、两块,甚至三块钢板都缺失的情况。枪侠担心他们最终会被无法逾越的鸿沟阻拦,被迫掉头往回走,或是冒险踩着仅剩的钢轨走过去,他不知道自己面对着深壑玩杂技会不会头昏眼花。
他强迫自己尽量朝着上方的白光看。
白光多了层色彩,是蓝色。再靠近些,颜色变得更加柔和,让石壁上的荧光黯然失色。还要走五十码?一百码?枪侠说不清楚。
他们不停地走,枪侠忍不住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机械地从一块钢板踏到下一块。当他再次抬头时,看到白光已经变成了一个洞,那儿不仅是光源,而且是一个出口。他们几乎就能重见天日了。
还有三十码,不会超过三十码了,短短的九十步,他们能走过去,也许他们还会赶上黑衣人。也许在刺眼的日光下,他脑袋里罪恶的花朵会枯萎,那样什么都会成为可能。
突然,日光被挡住了。
他惊恐地抬起头,就像只鼹鼠从洞穴中向外偷看那样,他看到一个侧影,将日光全部吞噬了,只留下几抹蓝色,勾勒出他的肩膀和大腿之间的叉形区域。
“孩子们,你们好啊。”
黑衣人的声音经过石壁形成的天然扩音器被放大,在石洞、中回响着。他兴致勃勃的问候真是莫大的嘲讽。枪侠赶忙伸手去摸口袋里的颚骨,但却到处都找不到,也许丢在哪儿了,也许是早已消耗光了。
他低头对着他们大笑,笑声产生了重重回音,就像波浪灌满了石洞。他们被包皮围在笑声中。杰克大叫了一声,手臂又一次像个风车似的在空中画着圈。他摇摇欲坠。
脚下的钢板出现了裂缝,开始一节一节地崩塌;像只有做梦时才会看到的那样,钢轨变得扭曲倾斜。男孩猛地跌了下去,一只手甩起来,像只黑暗中飞翔的鸥鸟,向上,再向上,他抓住了一根钢轨;他悬挂在深渊之上,深色的眼睛盯着枪侠,无助,不知所措。
“帮帮我。”
黑衣人吼了一声,回声隆隆:“不要再玩游戏了。过来,枪侠。不然你就永远追不上我了。”
所有的筹码都摊在桌上,每张牌都亮了出来,除了最后一张。男孩摇晃着,这是一张活生生的塔罗牌,“悬吊的人”(注:塔罗牌(Tarot)是一种西洋占卜用的牌,它的起源众说纷纭,有谓源自古埃及,有谓和吉卜赛人有关,有谓源自希伯来人。“悬吊的人”是其中一张牌,代表双鱼座,是牺牲、灵的力量。),腓尼基的水手,迷失在冥河般的波浪之间。
等一下,就等一会儿。
“我过去吗?”
他的声音如此响亮,让思考变得很困难。
“帮我。罗兰,帮帮我。”
钢轨扭曲得更厉害了,中间开始断裂,一个个裂痕尖叫着,威胁着——“我得离开你。”
“不!你不能!”
枪侠的双腿带着他猛地向前迈了一步,打破了他这些天来一直无法挣脱的麻痹状态;他迈了真正的一大步,跨过了悬吊着的男孩。他的脚步落在下滑坠落的钢板上,奔着跑向光明,在黑暗沉寂的生命中是光明在他的脑海中刻下了塔的影子……突然进入了一片寂静。
侧影已经不见了,甚至他的心跳都消失了,他看着钢轨的裂纹向远处波及,整条轨道开始松动,跳起了最后一支慢舞,飘向深渊。他的手触摸着石壁——地狱光亮的入口;身后,是死寂般的安静,男孩的声音从深壑中传来。
“去吧。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其他的世界。”
整条钢轨都挣脱开,沉沉地往下掉;枪侠扶着石壁,支撑着爬出石洞,日光、微风将他带入了一种新的现实,他觉得命运安排着这一切。他扭转头,那一刻觉得试图做杰纳斯(注:杰纳斯(Janus)是罗马神话中的守护门户的两面神,头部前后各有一张面孔。)让他万分痛苦——但是石洞里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只有一片时不时被落下的钢板打破的寂静,因为男孩落下时没有叫喊。
罗兰已经来到地面上,他发现自己其实是在一片陡坡之上,面前是块草地。黑衣人抱着手臂,站在那儿。
枪侠站在日光中,头晕目眩,他面无血色,肿胀的眼睛目光游离,刚才爬出石洞时他的衣服上沾满了白色的粉灰。他突然想到,也许在前方的路上,他的灵魂会一再堕落,会让刚才发生的一切显得微不足道,然而他还是迫切地想摆脱刚才的场景,他要穿越条条通道,走过不同城市,从一张床到另一张,来忘却那一幕;他会忘记男孩的脸,在女人堆里和杀戮中将它埋葬,只有当他进入最后一个房间时,才会发现它透过烛光看着自己。他变成了杰克;而杰克也化为枪侠。他觉得自己的这种变化就和狼人(注:狼人werewolf,神话中变成狼的人,特别是在夜晚会变成狼,生性也会变得残暴,要噬人血吃人肉。据说狼人自身也为这种不由自主的变化十分痛苦。)相似。在梦魇中,他会变成杰克,说着他那奇怪的城市里的语言。
这就是死亡。是不是?是不是?
他走得很慢,蹒跚着走下堆满石块的陡坡,朝黑衣人走去。在烈日的炙烤下,路径变得模糊,仿佛这里从来没有过路。
黑衣人举起双手,用手背将兜帽褪下,大笑起来。
“现在!”他大声说,“不是终曲,而是前奏的尾声,不是吗?你进展很快,枪侠!你进展很快!噢,我是多么佩服你啊!”
枪侠以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开了十二枪。枪弹发出的强光让日光都黯淡不少,火药的爆炸声从他们身后陡坡的石面上反弹回来。
“好了,好了,”黑衣人笑着说,“哦,好了,好了,好了,你和我,我们一起能创造了不起的魔力。你杀了我就等于杀了你自己。”
他朝后退了几步,看着枪侠。他微笑着召唤他:“来。来。过来。母亲,我可以吗?可以——你——可以。”
枪侠拖着破旧的靴子跟在他后面,等着听他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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