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 You to Read
属于您的小说阅读网站
江南三部曲 - 第三部-春尽江南 第一章 招隐寺 15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15
  这是哥哥王元庆在最近给他的一封信上所写的话。
  每隔一段时间,元庆就会给他寄来一封信。这些文字用小楷抄在一张宣纸信笺上。竖写。字迹隽秀,一笔不苟。虽说文字之间缺乏应有的逻辑,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哥哥目前思想的悸动。端午凭借这些警句格言式的疯话,也能对哥哥的精神病发展到了怎样的程度,进行判断和监控。
  他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元庆的父亲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一次群体性械斗事件中,失足坠崖而死。关于事件的细节,端午所知不多。据母亲说,元庆的父亲是一个聪明绝顶的木匠,话不多,一生中说过的话,加起来还不如她一个晚上说得多。出事前不久,他给村里的一户人家打了一张婚床,同时,给另一户人家打了一副棺材。按照迷信的说法,这被认为犯了忌。
  王元庆继承了父亲的聪慧和沉默寡言,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让人有点不解的是,他的秉性中的异想天开和行为乖张,竟然与谭功达如出一辙。他们毕竟没有血缘关系,而且,元庆与谭功达也并无太多的接触(后者生命的最后十年是在监狱中度过的)。母亲将这一切都归咎于上天的安排。这使她更有理由日夜诅咒那个阴魂不散的疯子,并一直拒绝在清明节给他上坟扫墓。
  元庆多少有点戏剧性的经历,足以列入地方志的《奇人传》。可事实上,端午对哥哥了解甚少。
  在寂静而漫长的小学和中学时代,“拖油瓶”这个绰号一直跟他如影随形,如音随身。直至被另一个绰号彻底覆盖,那就是“天才”。全县作文竞赛一等奖的证书,让母亲高兴不起来,反而让她忧心忡忡。在高二那一年,他所写的一个独幕剧,被梅城县锡剧团搬上了舞台,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
  可元庆不久以后就因肝炎辍学了。
  母亲在他病愈后,让他跟一个瘸腿的福建裁缝学习缝纫。梅城中学的教导主任三番五次地光顾他的裁缝铺。他可不是来找元庆量身裁衣的,而是希望劝说他重返校园。因为根据他刚刚掌握的小道消息,中断了10年之久的全国高考,将在1977年恢复。他甚至向母亲暗示,要将自己最漂亮的二女儿嫁给元庆,以换取她同意元庆参加高考的允诺。见识短浅的母亲当然不为所动。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元庆作为一名裁缝的名望,已经开始给她带来数额不小且相当稳定的收入。母亲当时最大的梦想,就是盼望大儿子有朝一日将裁缝铺从福建瘸子的手里盘过来,自立门户。很快,福建瘸子就“很识趣”地因心肌梗塞而猝死。可哥哥也随之对裁缝这一行当失去了原有的兴趣。
  他开始和县城里的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交往。用自己改装的短波收音机收听“美国之音”和邓丽君。有的时候,一连数天夜不归宿。后来,他干脆在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直到公安机关将他们的那个自以为是的“秘密组织”一举破获,把他从南京押回梅城。
  母亲还得透过那个“死鬼”谭功达的生前好友,去相关部门疏通关节,最后勉强使元庆“免于处置”。
  当时,元庆的第一首诗已在《青春》杂志发表。这首诗在端午读书的那所中学悄悄地流传,附带着也使端午异想天开的写诗冲动,变得新鲜而迫切。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但兄弟俩很少交谈。王元庆那洞悉一切的清澈目光,也很少在弟弟身上停留。因此,他无从得知谭端午对他深入骨髓的崇拜。也无从知道,弟弟在暗中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刻意模仿。
  1981年,端午考取了上海一所大学的中文系。母亲一高兴,就有点犯糊涂。她问元庆,能不能抽时间,陪伴端午去上海的学校报到。上海那么大,端午又从未出过远门,她担心他一下火车,就会被人贩子拐跑。元庆倒也没有明确拒绝,而是竖起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尖,像个小流氓似的向母亲步步逼近。他向前迈一步,母亲就向后退一步。
  什么?你是说我?让我?让我陪他?去上海?
  一连串的疑问句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他性格中的褊狭和强烈的嫉妒心,终于露出了苗头。
  有一年放暑假,端午从上海回到了梅城。哥哥正为他的长诗被编辑退回一事愤愤不平,就低声下气地将蜡印的诗稿拿给弟弟,请他提提意见。端午粗粗地翻阅一遍,很不恰当地直话直说:
  “不怪编辑。写得很差。确实不值得发表。你写的那些东西,确实,怎么说呢?已经过时了。”
  “是这样吗?这么说,我已经不行了?确实不行了吗?”
  这句话不是当着端午的面说的,而是来自于隔壁洗手间。他一边撒尿,一边发出令人担心的喃喃低语。
  从那以后,他日复一日地望着天花板,一言不发。王元庆急剧的衰老速度,一度甚至超过了母亲。端午不假思索地说出的这番话,对元庆的打击超过了他的预料。他甚至不再跟端午说话。等到母亲终于弄清了兄弟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用哀求的眼神迫使端午改口,对那首长诗重新估价,“反正说两句好话,又不用花什么力气”。端午违心地使用了“杰作”、“伟大”或“空前绝后”一类的字眼,但已为时太晚。
  九十年代中后期,元庆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发迹史。他依靠倒卖钢材起家,在梅城拥有了自己的成衣公司和一栋酒楼。随后他开始涉足印刷和水泥业。公司总部也搬到了鹤浦的窦庄。他每年捐给学校和慈善机构的款项,动辄数百万,可从来没有给过端午一分钱。用元庆的话来说,那是出于对知识分子的尊重。

  这话怎么听,都有点不太入耳。
  后来,他遇到了四川人张有德。两人合伙,把窦庄对面的村庄和大片土地整个盘了下来。这个村庄名叫花家舍。南边临湖,北边就是凤凰岭,原本是一个大庄子,可近年来,随着青壮年外出打工,这个地方日益变得荒凉而破败。两个人以十分低廉的价格将它租了下来,打算将它建成一个与世隔绝的独立王国。
  元庆与合伙人对重建花家舍这个项目一拍即合。可是,在制订独立王国未来蓝图并设计它的功能的时候,两个人产生了无法弥合的分歧,甚至连项目名称都无法达成一致。合伙人醉心于水上游乐项目,一心想打造依山傍水的高档别墅区,或者干脆开发娱乐业。原则只有一个:来钱快。他从四川招来了大批的川妹子,有意将花家舍改造为一个合法而隐蔽的销金窟。张有德还给这个项目取了一个名字,就叫伊甸园。
  元庆更倾向于“花家舍公社”这个名称。至于这个“公社”未来是个什么样子,元庆秘而不宣,端午也无从知晓。有一天晚上,一家人难得有机会聚在一起吃饭。元庆张口闭口不离花家舍。说起花家舍“大庇天下寒士”的宏伟远景,新婚的家玉不客气地打断了大伯子的话,笑道:“你眼前就有两个穷光蛋在这儿摆着,什么时候也顺便庇护一下子?”元庆自然没有接话。
  哥哥和张有德终于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凡是张有德坚持的,哥哥就坚决反对。反过来,也是一样。元庆的身边,也渐渐地聚起了一班人马,都是当年“秘密组织”的骨干。当时,这些人大都潦倒、失意,满足于在老田主持的《鹤浦文艺》上发表一些“豆腐干”文章,换点稿费贴补家用,对于金钱没有什么抵抗力。他们很快被张有德悉数收编,对哥哥反戈一击,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元庆终于想到了弟弟。他曾找端午谈过一次,劝他离开地方志办公室,跟他去花家舍“主持教育”,助他一臂之力。端午敷衍说,他要好好考虑一下,实际上也是一种委婉的拒绝。
  元庆似乎并不把他与张有德的分歧放在眼里。他先后去了安徽的凤阳、河南的新乡和江阴的华西,进行了几个月的考察,结果让他大失所望。他对于挂羊头卖狗肉一类的勾当深恶痛绝。最后,他在日本的岩手县,终于找到了一个差强人意的公社范本。当他从日本回来,兴致勃勃地向合伙人展示他所拍摄的照片时,后者已经在考虑如何说服元庆撤资了。
  张有德已找到了新的投资人。在哥哥云游四方的同时,花家舍的拆迁事实上已经开始了。甚至,从新加坡请来的设计师已经画出了施工草图。四川人暗示哥哥撤资,但没有什么效果。只得委婉地请出鹤浦市政府的一位秘书长,向哥哥明确摊牌。王元庆当然一口回绝。他连夜找到了刚刚拿到律师执照的庞家玉,请她担任自己的法律顾问,并商量提起诉讼。
  眼见得事情越闹越大,张有德便在鹤浦最豪华的“芙蓉楼”请元庆吃了一顿晚饭,履行“仁至义尽”的最后一个环节。两个人最终还是不欢而散。家玉以法律顾问的身份,参加了那次晚宴。四川人在饭桌上的一番劝慰之词,日后成了庞家玉在训斥自己丈夫时随时引用的口头禅:
  “老兄,你可以和我作对。没关系。但请你记住,不要和整个时代作对!”
  接下来不久,一连串的怪事相继发生。
  在戒备森严的公司总部,三个来历不明的黑衣人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冲进了哥哥的办公室,打断了他的两根肋骨,迫使他在医院住了四个月。
  他收到一封装有猎枪子弹的恐吓信。
  紧接着,王元庆莫名其妙地遭到了公安机关的逮捕,虽说两天后被公安机关以“抓错了人”为由平安释放。
  元庆从看守所出来的当天晚上,就给合伙人张有德发了一封Email,诚恳地向对方表示,因为“资金周转”及身体方面的原因,他宣布退出花家舍项目。而张有德甚至都懒得去掩饰自己作为幕后指使人的角色。他的回信既张狂又露骨,只有短短的四个字:
  早该如此。
  据说,公安局的一位警员在送元庆走出看守所大门时,曾微笑着告诫他:放你出去,是为你好。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是怎么起家的。每个人都是有原罪的。原罪你懂不懂?不是能不能抓你的问题,而是什么时候抓你的问题。你人模狗样,牛逼哄哄,其实算个吊。你想让我们道歉,门儿都没有。公安机关向谁道过歉?你脑子进水了。只要我们想查,你就是有问题的。这一次没问题,不等于说下次也没有问题。好好想想。
  哥哥的最后一笔投资后来成了人们长时间谈论的话题。他看中了鹤浦南郊“城市山林”附近的一块地。他集中了几乎所有的资金,与鹤浦市政府和红十字会合作,在那儿新建了一所现代化的精神病治疗中心。他认为,伴随着社会和经济的发展,精神病人将会如过江之鲫,纷至沓来,将他的中心塞得满满当当的。
  事实证明,他最后的这一决策,颇有预见性。精神病治疗中心落成的同时,他本人就不失时机地发了病,成了这所设施齐全的治疗中心所收治的第一个病人。
  16
  早晨起来,端午给若若煮了两个粽子,一个咸鸭蛋。粽子和鸭蛋是母亲昨天特地让小魏送来的,满满一篮子。小魏还带来了一些艾草和菖蒲,让他插在门上辟邪。母亲亲手缝制的一双绣有“王”字图案的老虎鞋,显然太小了,儿子就用它来装了硬币。

  家玉明天就要从北京回来了。若若一连几天都显得很兴奋。他在出了家门之后,又把门打开,将他那小小的脑袋从门里伸了进来,祝端午生日快乐。
  端午去单位打了个晃,随后就悄悄地溜出了市府大院。他搭乘24路公共汽车至京畿街,然后换乘特3路环城观光专线,前往南郊的招隐寺公园。他要去那里的精神病治疗中心探望哥哥。
  公园南门外有一个巨大的露天古董市场。地摊上摆着数不清的玉雕、手镯、瓷碗、铜炉、字画以及旧书。卖家和买家都知道,那些东西全是假的,可并不妨碍生意的兴隆火爆。
  穿过古董市场往东,是古运河的一段废弃的航道。那里彩旗飘飘,人声鼎沸。“咚咚”的锣鼓声震得地动山摇。大概是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龙舟竞渡。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当身后的鼓声渐渐地听不见了,端午在路边看到了治疗中心的那个被刻意漆成的绿色指示木牌。
  在夹竹桃的树林中,一条柏油马路沿着山体蜿蜒而上,在百十米开外的地方,消失在蓊蓊郁郁的密林之中。山路的右侧是一条深达数丈的山涧。由于正逢雨季,层层迭迭的溪水从乱石和倒伏的枯树中奔泻而出,发出巨大的喧响。燕子在涧底来回穿梭,都是黑色的。这一代最有名的白燕,如今已难得一见。高大的树木一度遮住了天空,浓荫间透出铜钱大小跃动的光斑。山涧上偶尔可以看见一两座朽坏的木桥,覆满了厚厚的青苔。
  涧流的另一侧,有一道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在葱绿的树木和盛开的夹竹桃掩翼之下,很不容易分辨。只有当写有“军事重地,严禁翻越”的牌子出现在视野之内,才会提醒人注意到对面驻军的存在。不过,军分区的营房同样隐伏在密林深处。能够看见的,是山顶上矗立着的雷达站。
  除了两个挎着竹篮,头戴绿色方巾的老妇人向他兜售香料之外,端午在这条山路上竟然没有遇见一个游客。山林中有一种神秘的墓园般的寂静。
  最近两三年来,随着这片山林被划入了国家森林公园的地盘,这一带成了鹤浦和邻近地区有钱人的集中居住区。数不清的楼盘和私家别墅,挤满了山脚的每一个角落。随着附近的几家钢铁厂、焦化厂和纸浆厂迅速完成了搬迁,南郊也从一个污染重灾区,一夜之间变成了“负氧离子”的同义语,变成了鹤浦童叟皆知的“城市之肺”,变成了原生态宜居的“六朝遗梦”。
  每次到这里来探访兄长,端午的心里都会时不时涌现出一股不可遏制的羡慕之情。当然,其中也夹杂着对哥哥毫无保留的敬佩。元庆为自己挑选地方的天才眼光,足以与军分区首长相媲美。他所看中的窦庄,当初只是一处散发着恶臭的蚊蝇滋生地,如今早已成了高档楼盘的代名词,甚至吸引了不少上海和南京的富商;他对南郊的发现,比起一般社会公众,几乎提前了整整十年。
  在他神经系统行将崩溃的前夕,他做出了一生中最后一个正确的决定:将自己合法地安置在风光绮丽的山林深处,不受任何打扰地安度余生。在他头脑还算清晰的那些日子里,他一反常态地与市政府签订了一份协议,并对协议的内容字斟句酌。家玉参与了协议制订的全过程,对哥哥的神秘动机颇费猜测。在这份荒唐而古怪的协议中,将近四千万的投资完全不要任何回报,就连市政府的官员都觉得不可思议,以至于在签字之前,他们反过来“好心地”提醒他慎重考虑。
  元庆的唯一要求,就是在疗养院给他留个单间。以便“万一哪天得了精神病之后,可以入院治疗”。按照协议,他拥有这个房间五十年的使用权;在他入院后,他将得到免费治疗以及一切相应的照料;即便他本人强烈要求出院,院方亦不得同意。
  “这等于说,你哥哥用三四千万替自己买了一个监狱,怎么回事?”
  那些日子,家玉一直心事重重地对端午念叨着这句话。这件事,已经怪诞到像是霍桑小说中的情节了。等到哥哥真的发了疯,再回过头去琢磨那份协议,倒也没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地方。元庆不过是提前预知了日后的患病,并为自己安排了一个一劳永逸的容身之地,如此而已。
  他的发疯令母亲悲痛欲绝。联想到哥哥在所谓的花家舍项目上所受到一连串打击,端午不甚唏嘘。家玉却冷漠地将元庆的发病,归因于他的神经系统过于脆弱。多少有点助纣为虐的口吻,让端午颇感不悦。
  穿过一排低矮的松树林,一段深红色的石墙出现在眼前。铸铁的大门两侧各有一块门牌。左边的一块是新加上去的,同样白底黑字:
  鹤浦市心理危机干预中心
  大门敞开着,院内停着一辆警车。岗亭边的保安无所事事,正在和两位病人家属聊天。他从一位身穿阿玛尼T恤的小伙子手中接过香烟,一个劲儿地向他摆手:“没有床位。等着住院的病人已排到三百多名。什么人都进不来了,除非是市里挂号的三无病人……”
  端午从大门进去的时候,没有人让他登记或查看证件。
  哥哥住在紧挨着职工宿舍区的一栋小楼里。端午必须穿过收治重症病人的第二病区,以及女病人集中的第四病区。树荫底下的长椅上,三三两两地坐着的,都是正在沉思的病人。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打量自己,促使端午加快了步伐,尽管遭到他们攻击的可能性很小。另外,他也担心,带给哥哥的一包皮粽子由于天太热而变了味儿。

  在第四病区的院子里,有一排桔黄色的露天健身器材。他看见几个医生和护士正在围捕一名赤身裸体的中年妇女。她绕着健身器材,与医生们捉起了迷藏。护士手里拿着一件斜纹布的套头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住地用手捶打着胸脯,对她喊道:“你儿子没死,等着你去喂奶呢。”
  那妇女一听,将信将疑地站住了。她托起沉甸甸的乳房,轻轻地往外一挤,一股乳汁猛地滋了出来。
  哥哥住在一座白色三层小楼的底层,屋外还有一个二十平方米左右的小院。院子的围墙上爬满了扁豆藤、丝瓜以及蓝色的牵牛花。房门半开着,一位清洁工正在替他清扫房间。她围着红色的塑料围裙,手臂上戴着黄色的橡胶手套,正在费力地拧着拖布。她告诉端午,王董事长刚出去了“没多一眨”。至于去了哪里,她也说不好。可能是到办公楼找周主任下棋去了。端午将手里的粽子放在进门口的电视柜上,随后就去了办公楼。
  哥哥没在那儿下棋。他绕过护士站的蓝色板房,远远地看见周主任正在住院部门口与两个警察握手道别。周主任很快也认出了他,示意他略等一会儿。他一直将客人送到林荫大道的下坡处,才返身往回走。
  周主任一脸沮丧地告诉端午,他几乎一夜没有合眼。昨天晚上,一病区有个人自杀了。他是个复员军人,是在去北京上访的途中被人拦住,直接送过来的。这样的事倒不是第一次发生。不过,什么人都往这儿送,也让他感到十分头疼。毕竟,这里不是监狱。
  “那么,这个人到底有没有精神病?”端午问道。
  “这话叫我怎么个说法呢?从医生的立场来看的话呢,你就是到大街上随便拉个人来,让我们给他作诊断,你说他精神上一点毛病都没有,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现在的生存压力这么大,你是晓得的。人这个东西,其实脆弱得很。比方说,前些日子来了一个司机,家人说平常好好的,就是一天深夜开车,压了一个黑色的塑料袋。他以为是压了人,就发了病。
  “你哥哥当年建这所医院的时候,我是参与论证的。当时的设计床位六百个,很多人都反对,说太大,可现在怎么样呢?我们增加了三百个床位,还是远远不够。每天都有人往这里送条子,走关系,把各色各样的人往这里送。
  “可人既然送来了,我们也无权放他走。阿是?前天送来的这位老兄,他的抗拒和不合作,不出我们所料。正因为他的身份特殊,大夫们反而放松了警惕。他是用鞋带上吊的。不过,你哥哥倒是没什么事。”
  周主任苦笑着摇摇头,朝远处的一个树林指了指,说道:“他这会儿多半在开放病区打乒乓球呢。要不,我陪你去找他,阿好?”
  “不用了吧。我一会儿就得走。”端午赶紧道。
  “你哥哥的病,这个东西,叫我怎么个说法呢?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好的时候,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前儿个中午,他来找我下棋,让了我一个马和一个炮,还把我赢了呢。发病的时候呢,也还好,不瞎闹。就是有一点,他老是担心有人要谋害他。”
  “老母亲总担心他出意外,怕他吃不好。”
  “那就请老太太一千二百个放心,没得事,他不是一般的人。再说了,这座医院都是在他手里建起来的,我们会照顾好他的。在他神智清楚的时候,我这块有什么事委决不下,还找他商量呢。至于你说的意外,首先一点,自杀是不会的。他惜命得很。”
  端午也笑了起来。
  周主任笑呵呵地接着道:“他在食堂吃饭,都担心有人往他的饭菜里头下毒,这样的人怎么会自杀呢?至于说到其他的暴力行为,大不了就是乒乓球打输了,把球踩瘪了撒气。不碍事。他到这里也已经三四年了,从来没打过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性格有点偏执,这个你是晓得的。”
  周主任要留他一起吃饭,见端午再三推辞,也就没再坚持。临走前,周主任叮嘱他,下次来探访的时候,最好多带几本字帖来。说王元庆最近迷上了书法。
  “他曾经认真地问过我,如果他从现在起就下狠心,每天练上五小时,十年后,他的书法造诣能不能超过王羲之?嘿嘿,这个人还是蛮有意思的,阿是啊?”
  与周主任告别之后,端午没有按原路返回山下,而是像往常一样,经由家属区的一个侧门,穿过公园管理处的花圃,进入招隐寺公园。
  因为是端午节,窄窄的山道上挤满了去招隐寺焚香的人流。招隐寺的庙宇和宝塔已被修葺一新,耸立在山巅。远远看上去,就像是浮在绿色的烟树之上的虚幻之物。
  “听鹂山房”虽然还在原来的位置,但现在已经被改建成了一个三层楼的饭庄。有人在唱卡拉OK。尖利而嘈杂的《青藏高原》。因结尾的高音上不去,照例是一阵哄笑。
  门前的那处池塘似乎比原先小了很多。池塘四周的柳荫下,支着几顶太阳伞。一个大胖子光着上身坐在帆布椅上,一边抠着脚丫子,一边在那儿钓鱼。浑浊的水面上不时有鱼汛漾动。
  没有睡莲。
  端午呆呆地站在烈日之下,犹豫着要不要在饭庄里吃饭。
  他很快就离开了那里。
或许您还会喜欢:
王小波《红拂夜奔》
作者:王小波
章节:15 人气:0
摘要:这本书里将要谈到的是有趣,其实每一本书都应该有趣。对于一些书来说,有趣是它存在的理由;对于另一些书来说,有趣是它应达到的标准。我能记住自己读过的每一本有趣的书,而无趣的书则连书名都不会记得。但是不仅是我,大家都快要忘记有趣是什么了。我以为有趣像一个历史阶段,正在被超越。照我的理解,马尔库塞(HerbertMarcuse)在他卓越的著作《单向度的人》里,也表达过相同的看法。 [点击阅读]
王朔《过把瘾就死》
作者:王朔
章节:15 人气:0
摘要:杜梅就像一件兵器,一柄关羽关老爷手中的那种极为华丽锋利无比的大刀——这是她给我留下的难以磨灭的印象。她向我提出结婚申请时,我们已经做了半年毫不含糊的朋友。其间经过无数的考验,最无耻最肆无忌惮的挑拨者也放弃了离间我们关系的企图。可以说这种关系是牢不可破和坚如磐石的,就像没有及时换药的伤口纱布和血痂粘在一起一样,任何揭开它的小心翼翼的行为都将引起撕皮裂肉的痛楚。 [点击阅读]
生死晶黄
作者:佚名
章节:11 人气:0
摘要:我应该讲一个故事了。我很早就想讲这个故事了。故事原本细小,如一个微长的果核,在我内心的一个角落,置放在最偏僻的荒野,被冷落得月深年久,就要枯腐的时候,毛茸茸的霉白冷不凡泛起绿来,它的季风日渐转暖起来,风中冬眠的树木像伸过懒腰的孩子,挺拔起来,鼓胀起来。一切都像一条干涸的河流,忽然又有了涓涓细水。这一枚几近枯腐的核儿,在风中、水中及时地胀裂开来了。 [点击阅读]
白客
作者:佚名
章节:33 人气:0
摘要:不管是一摸二摸还是三摸,孔若君都出类拔萃名列前茅。但愿不要有人一看到“摸”字就发生龌龊的联想,特别是“摸”和数字连在一起更容易引起伪道学家的佯愤。如今上过学的人都知道一摸二摸三摸是重大考试前校方对学生应试水平进行摸底的简称,全称应为第一次摸底第二次摸底第三次摸底,简称一摸二摸三摸。 [点击阅读]
皮皮鲁传
作者:佚名
章节:10 人气:0
摘要:终于有一天,在一座图书馆里,男孩子和女孩子都不满意啦!他们想,男孩子和女孩子的头发不一样,穿的衣服不一样,说话的声音也不一样,可为什么看的书一样呢?他们一不满意,可不得了啦!一个个嘴噘得老高,脸涨得通红,把半边天都烧鼹了。消防队发现北边的天烧红了,开着救火车赶来,可是到了现场一看,哪有什么火,原来是孩子们生气呢。后来,图书馆的阿姨把我叫去。 [点击阅读]
看见
作者:佚名
章节:111 人气:0
摘要:十年前,当陈虻问我如果做新闻关心什么时,我说关心新闻中的人——这一句话,把我推到今天。话很普通,只是一句常识,做起这份工作才发觉它何等不易,“人”常常被有意无意忽略,被无知和偏见遮蔽,被概念化,被模式化,这些思维就埋在无意识之下。无意识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常常看不见他人,对自己也熟视无睹。要想“看见”,就要从蒙昧中睁开眼来。这才是最困难的地方,因为蒙昧就是我自身,像石头一样成了心里的坝。 [点击阅读]
神犬奇兵
作者:佚名
章节:164 人气:0
摘要:“幽灵犬”的传说“夜歌!回来!回来!”中国人民解放军K军区第863师侦察连长白正林趴在战壕前被炸得满是弹坑的草坡上,泪流满面地大叫,“回来啊!”月光下,战壕外沿撒满了亮晶晶的弹壳、弹片,草地上散着数不清的手榴弹拉火环。白正林的军裤已经被鲜血染透,他的右手还死死抓着胸前的“光荣弹”。 [点击阅读]
等一个人咖啡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0
摘要:现在的我,手里的汤匙正胡乱搅拌着浮在咖啡上的奶晕。金属与马克杯的瓷缘合奏出没有章法的敲击声。叮叮叮当,当叮当叮。就好像我现在的心情,没有节奏,却很想表达些什么。明明就像经年累月的拼图游戏,不管散落在地上的碎片有多少,持之以恒,总是能逐一捡拾回来,砌成原来完整的样貌。总会到那一刻的。然而我还是很激动。因为我发现,记忆的拼图不是死的。记忆是逐渐累加,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于是碎片一直拼凑不完。 [点击阅读]
筑草为城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0
摘要:《筑草为城》是一部学者化的艺术长卷,一部茶叶世家的兴衰史。王旭烽是十年心血一杯茶,果然是杯龙井极品。《筑草为城》为《茶之三部曲》第三部。故事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写至世纪末,描述杭家人在经历了抗日战争的血雨腥风之后又迎来了文化大革命这一动荡的历史时期,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杭家人经历各种考验,体现出前所未有的顽强生命力和追求自由的独立人格精神。小说飘散出浓郁的茶文化浸润的气息。 [点击阅读]
纸醉金迷
作者:佚名
章节:72 人气:0
摘要:民国三十四年春季,黔南反攻成功。接着盟军在菲律宾的逐步进展,大家都相信"最后胜利必属于我"这句话,百分之百可以兑现。本来这张支票,已是在七年前所开的,反正是认为一张画饼,于今兑现有期了,那份儿乐观,比初接这张支票时候的忧疑心情,不知道相距几千万里,大后方是充满了一番喜气。但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也有人在报上看到胜利消息频来,反是增加几分不快的。最显明的例子,就是游击商人。 [点击阅读]